張翼星
·隨筆與訪談·
哲學與長壽
——祝賀張世英先生九五壽誕有感
張翼星
近年來,有人稱我所在的這所大學的哲學系為“長壽系”。學哲學,或終生研究哲學問題,能否使人長壽?這倒是一件值得思索的事。宋代哲學家張載有所謂“橫渠四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算是對哲學的宗旨說得相當全面而精辟了。回想60多年前我剛入學時,由于全國高校院系調整,當時哲學系只剩一家。不少大學的哲學精英大都集中于此。師資力量,可謂盛極一時。如金岳霖、馮友蘭、朱光潛、洪謙、唐鉞、張岱年,等等。幾十年來,他們歷經(jīng)諸多磨難,后來回到哲學家園,仍然筆耕不輟,成果累累。其中馮友蘭先生,在85—95歲高齡期間,堅持完成《中國哲學史新編》七卷本巨著,可謂中國學術史上的一個奇跡。他們都壽過耄耋之年,不能不說和他們原本學識淵博,功底深厚,胸懷開闊有關。哲學家長壽,對于他們這一輩人來說,確實如此。然而,哲學是對宇宙、人生根本問題的探索,乃“無用之用是大用”的學問。入哲學系者,各人對哲學體悟之深淺,理論修養(yǎng)之高低,是很不一致的。近幾十年來的歷史說明,若視哲學為只此一家,別無他派,或視哲學為階級斗爭之利器,急功近利之工具,失去探究、爭鳴之條件與氛圍,待系慶若干周年之際,翻遍一本厚厚的“系友通訊錄”,姓名遍布各行業(yè),卻難找到幾個名實相符、頗具影響的哲學家,壽命也常難達耄耋之年,甚至中年夭折者,也不乏其人。所以,籠統(tǒng)地說“長壽系”,我實不太認同。
目前哲學系離退休教授中,年過80者20余人,年過90者2人:張世英(95歲,西方哲學專家兼美學家)、楊辛(94歲,美學家兼書法家)。張、楊二位先生的長壽,確與他們高度的哲學和美學修養(yǎng)密切相關。
最近,哲學系與美學研究中心專門為張世英先生九五壽誕舉行了學術研討會和祝壽會。張先生是我十分敬佩的學者和老師。他的治學活動,大致可以分為前期與后期。前期主要指新中國成立初至“文化大革命”前,他著重研究和講授德國古典哲學,特別是黑格爾哲學。他開設了多門課程,出版了一系列著作。除《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之外,主要是多方面闡述黑格爾思想。如《黑格爾哲學》《論黑格爾的精神哲學》《自我實現(xiàn)的歷程——黑格爾的“精神現(xiàn)象學”》等。黑格爾是西方辯證法思想的集大成者,他的辯證法最系統(tǒng)、最集中地闡述于《邏輯學》中,這是黑格爾哲學相當艱深、晦澀的部分。張先生著力最多、最深的,也正是黑格爾的《邏輯學》,對此他著有《論黑格爾的邏輯學》、《黑格爾〈小邏輯〉繹注》等。我聽過他講解《小邏輯》的課,旁征博引,條分縷析,把黑格爾層層推進的一百多個范疇,梳理得十分清晰。使我很受啟發(fā),獲益良多??傊?,新中國成立后,國內(nèi)在系統(tǒng)研究和講解黑格爾哲學方面,就成就之顯著和影響之深遠而言,張先生無疑是首屈一指的。后期主要指改革開放以來,特別是20世紀80年代以后。張先生開始了一種哲學的轉向,即從立足于西方主客關系視角的傳統(tǒng)形而上學(或稱“在場形而上學”),轉向立足于人與世界相融合的生活哲學(體現(xiàn)“在場”與“不在場”的結合)。這種轉向主要體現(xiàn)在《天人之際——中西哲學的困惑與選擇》和《進入澄明之境——哲學的新方向》等書中。從此,張先生的哲學探究,也從哲學進一步擴展到美學、倫理學和歷史哲學中。他在《哲學導論》和《境界與文化》等書中,力圖超越西方傳統(tǒng)的主客二分式和自我主體性,而形成“新的萬物一體”的哲學觀。在2011年出版的《中西文化與自我》中,他經(jīng)過中西兩種自我觀的比較,深感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對別人的依賴和對自我的根深蒂固的約束,從而主張吸收西方人“獨立自我”的觀點,并從民族歷史經(jīng)驗的總結中,概述個體性逐步發(fā)展的歷史必然性,進一步尋求中華文化未來的個體性自我的大解放。自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張先生逐漸形成一種獨立的哲學觀,意在引導人們超越主客體關系,上升到萬物一體的精神境界,并把這種精神境界看作最高層次之美,這樣就從哲學擴展到美學領域。張先生試圖依據(jù)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的“天人合一”、“萬物一體”說,以及張載的“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的觀點,參照西方現(xiàn)當代或所謂“后現(xiàn)代”美學中有關人與世界相融合的思想成分,使人與世界相融合的審美意識得以生活化、現(xiàn)實化,使人們獲得的自由是具體的。這種審美意識,類似海德格爾把自由之境界定為人生的“本真的澄明之境”,由此提出審美的“神圣性”觀念。這些思想較集中地體現(xiàn)在《哲學導論》和《美在自由——中歐美學思想比較研究》中,兩本書都涉及人生的精神境界。不過,在《哲學導論》中,尚未明確提出自己的“四種境界”說,而在《美在自由》中,則按實現(xiàn)人生價值和精神自由的高低程度,明確劃分了人生的四種境界:欲求境界、求知境界、道德境界、審美境界。他把“審美境界”看作人生的最高境界,認為只有“審美的人”才是獲得最高自由的人,“完全的人”。
可見張先生的思想,隨著年齡的增長,愈到后期,愈顯成熟,愈富創(chuàng)新性。在當前國內(nèi)比較沉悶的哲學界,像是刮來一陣清新之風,使人們感到鼓舞和喜悅。近些年來,他突破長期形成的課程框架,在哲學系為一年級新生開設“哲學導論”一課,這門課先后請過著名學者葉秀山、余敦康、張祥龍等先生講授,他們各有所長,很受學生歡迎。張祥龍的課,更是場場爆滿。但他們都還沒有寫出新教材。唯獨張先生講授這門課,不但效果很好,而且很快就出版了《哲學導論》這本精品教材。在此之前,有青年朋友要我推薦國內(nèi)的哲學讀本,我實在很難找到一本合適的書。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的教材,雖種類、版本眾多,卻感到越編越不盡如人意。我只好推薦英國哲學家羅素的《西方的智慧》、美國學者杜蘭特的《哲學的故事》,以及海外學者所著《哲學概論》之類。有了張先生的《哲學導論》,我便推薦此書。我聽到的反映是:內(nèi)容豐富,思想新穎,富于啟迪性。同時,對于初學者來說,也有人反映:不大好懂;文字上有的句子過長,或略嫌艱澀,不大像馮友蘭、朱光潛、方東美等先生的文字,如行云流水般那樣順暢、自然。另外,書中闡述了本體論、認識論、審美觀、倫理觀、歷史觀等部分,沒有專論價值觀,似顯不足?!墩軐W導論》似尚有進一步提煉、加工的空間。
我們當前迫切需要通俗性、啟蒙性的哲學讀本,不僅對于大學生,對于在職干部、企業(yè)職工,以及各類社會青年,提高哲學素養(yǎng)和審美境界、思索和理順人生根本問題,實屬亟需。
張先生不論在教書育人或學術研究方面,都成就卓著,碩果累累,富于創(chuàng)新性。究其原因與特點,我個人認為,有以下三個顯著之處。
1.中西融合與會通。張先生自幼熟讀、背誦《論語》、《孟子》、《古文觀止》與古典詩詞,奠定了國學功底。在西南聯(lián)大就讀時,從經(jīng)濟學轉入哲學,在吳宓、聞一多、賀麟、金岳霖、湯用彤等名師指引下,刻苦攻讀,勤于探索,在外語、文學、中西哲學等領域都奠定了良好的基礎。因此,他一開始從事教學與科研時,便如當年蔡元培評價胡適所說:“中西俱粹”。這就使他視野廣,思路寬,容易觸類旁通,便于中西思想的交流與融合和進行開拓性、綜合創(chuàng)造性的思考與研究。這是老一輩學者的共同優(yōu)勢。張先生雖起步略遲,卻完全繼承和具備了這個優(yōu)勢。這是當前我們這些教師最缺乏的。然而,如果長期缺乏,也不準備創(chuàng)造這些條件,那么,人文和社科領域的“大師”或“杰出人才”從何而來?“一流大學”又從何而來?
2.占據(jù)學科領域制高點。不論是哲學還是美學、西學還是中學,張先生一般總是占據(jù)高峰,把握制高點。在哲學的教學與科研上,他首先集中把握與突破的是德國古典哲學,特別是黑格爾哲學這個西方哲學史上的高峰,辯證法思想的集大成者;在中國哲學方面,他主要把握老莊哲學這個中國古典哲學的高峰,集中運用萬物一體的思想;在美學領域,他把握西方當代最新思潮,或所謂“后現(xiàn)代”美學思想。正是由于“登泰山而覽眾山小”,他才能高瞻遠矚、高屋建瓴式地分析、評論各種思想,提出綜合創(chuàng)新的見解。這種治學方法上的優(yōu)點,值得我們認真學習。
3.獨立自由地開展學術研究。張先生一生的學術活動,特別是后期的開創(chuàng)性探索,正是陳寅恪先生所說“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表現(xiàn)。在我看來,這是五四新文化動的基本精神,也是北京大學的基本傳統(tǒng)。西南聯(lián)大之所以能在短短八年內(nèi)培養(yǎng)出一大批杰出人才,關鍵就在于弘揚了這種傳統(tǒng)。這也正是馮友蘭先生在西南聯(lián)大紀念碑文中所寫:“違千夫之諾諾,作一士之愕愕。”這是西南聯(lián)大在治學育才上創(chuàng)造奇跡的精神支柱和基本原因。沒有精神上的獨立自由,就沒有學術上的真正創(chuàng)新。張先生由于繼承和堅持了西南聯(lián)大的學風,才有今日一系列的創(chuàng)新見解與成果。應當看到,也并不是每一個西南聯(lián)大出來的人,都能堅持這種學風的。因為這需要堅持真理的勇氣,學術研究中也需要一種審美的境界。當前的知識分子卻比較普遍地存在某些依附性,缺乏獨立自由的精神品格,這是致命傷。只有堅決克服學術上的各種依附性,做到不依附于官方,不依附于私利,不依附于權威,不依附于他人,堅持獨立自由的學術探究,才能促進學術的真正繁榮與發(fā)展,才能有真正一流大學和杰出人才的出現(xiàn)。
4.學者的學術與學者的壽命是互相支撐、互相促進的。張世英先生和楊辛先生的長壽,與他們的獨創(chuàng)性研究和德藝雙馨的精神品格,是相輔相成的。目前這所大學已有好幾個院系,出現(xiàn)過百歲壽星,哲學系至今尚未出現(xiàn)。張世英和楊辛先生,都早已越過“米”壽之年,我們都愿相期以“茶”。這將是哲學系的幸事,也是中國哲學界和美學界的幸事。
(責任編輯:肖志珂)
張翼星,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