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屠岸
前無古人的悼亡杰構(gòu)——讀灰娃悼張仃組詩
北京 屠岸
灰娃大姐為張仃先生辭世寫了一組悼亡詩:《傷有多重 痛有多深》(張仃逝世七十天作)、《在月桂樹花環(huán)中》(張仃逝世百日祭)、《向神靠攏》(張仃逝世半年后作)、《有彗星的美麗——2011年清明掃墓歸來寫》(張仃逝世一周年祭)、《童話·大鳥窩——紀(jì)念張仃先生逝世五周年》。這一組悼亡之作將永遠(yuǎn)銘刻在中國詩史的銅碑之上。
張仃是中國現(xiàn)代繪畫大師,他早年的漫畫和裝飾美術(shù)享譽藝壇,同時借鑒西方現(xiàn)代藝術(shù),吸收民間藝術(shù)元素,被喻為“畢加索加城隍廟”。再后來全力從事水墨國畫,潛心創(chuàng)新,以“焦墨山水”震驚藝壇,征服觀者。張仃的功力直追齊白石、徐悲鴻,可與李苦禪、林風(fēng)眠媲美。
作為張仃的終身伴侶,詩人灰娃為張仃的藝術(shù)和人生留下了詩的記錄,用詩韻記錄了藝術(shù)家張仃的人生追求和心靈鏡像,令人想起那一代人用作品及行動照亮過一個時代。張仃與灰娃結(jié)合的歷史,成為不脛而走的藝壇佳話。蘇軾稱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張仃的一幅幅畫,是一首首詩;灰娃的一首首詩,也是一幅幅畫。張仃與灰娃,以詩結(jié)縭,以畫結(jié)伴,走向藝術(shù)的永恒。
在詩中,灰娃把張仃的童稚心情比作神的意愿,這是虔誠的心祭?;彝薷械綇堌甑撵`魂在高山頂上以一團光霧包裹著她,她見到張仃的眼睛里有一雙閃翅的蝴蝶在耀動,張仃把酒的醇香敷在她的心上,“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然后出現(xiàn)月桂樹、菩提樹。于是,舒伯特的歌曲《菩提樹下》冉冉升起。接下來,灰娃的筆下流瀉出如下的詩句:
我化作美麗柔和的晨曦
籠住你,把光延展開去
你向我走近,一如過往
用你的額牴住我的額
張仃以一團光霧,包裹住灰娃;灰娃化作晨曦,籠罩住張仃。這樣絕世的凄美,該是中國詩史上空前的詩語警策!
“牴”是繁體字,已簡化為“抵”?;彝薏挥谩暗帧保杂谩盃埂?,該是她中意于“?!迸?,可以見到她的用心。
灰娃詩中,張仃的藝術(shù)天賦是神意的體現(xiàn)而不自知,又是嬰兒:“哪尊神收去你嬰兒的笑/還有你憨拙味深的談吐……”嬰兒就是上帝,嬰兒就是大自然。如華茲華斯的詩句“兒童乃是成人的父親”,成人應(yīng)該要向兒童求得人生的真諦?;彝揠S后抵達“馬蒂斯均衡、明朗的調(diào)子”和“惠特曼波動擴展的海洋氣概”,迎來“你靦腆一絲笑/泄了隱在胸臆兒童的害羞……”從而引出:“唯有魯迅你一生心儀/以一輩子心血思索求解這位/大思想者、大愛的巨人”,“沒有誰能測出魯迅在你心里/有多重,有多深……”之后出現(xiàn)鐘子期、俞伯牙;出現(xiàn)阿波羅、狄安娜;而駐足于野草,是灰娃腳下的野草,也是魯迅筆下的《野草》;最后直登上“依稀我們靈魂的伊甸”。伊甸,Eden,是基督教《圣經(jīng)》中的天國樂園,但在灰娃筆下,伊甸不是某一宗教信徒專有的地名,而是全人類共有的理想家園。
讀妻子悼念丈夫的詩,使人想起西晉詩人潘岳的《悼亡詩》,辭意凄切;也使人想起唐代詩人元稹的《遣悲懷》三首,“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成為千古名句;又使人想起17世紀(jì)英國詩人彌爾頓的詩《夢亡妻》,詩人已雙目失明,卻在夢中見到亡妻在天堂里眉清目秀的形象光輝。灰娃的悼亡詩,可以與這些名詩相媲美,但又與這些詩不同,因為灰娃所悼念的不僅是配偶,更是繪畫大師。
從這一點看,灰娃的這幾首詩又可直追杜甫的《畫鷹》,以及《丹青引——贈曹將軍霸》《戲贈王宰畫山水圖歌》。杜甫深刻理解曹霸、王宰的繪事功力,而灰娃對張仃的評述又加上了終身伴侶的心心相印,這是上述杜甫詩所不具備的。
灰娃記錄張仃最后的歸宿,用如下四行:
雛鷹欲飛 花蕾待放的
青澀歲月 情義風(fēng)發(fā),擔(dān)當(dāng)自負(fù)
傻傻地一意心系世界 牽掛世人而
誤入深淵 自認(rèn)踏上圣途
張仃已到暮年,但仍是欲飛的雛鷹、待放的花蕾,還是“嬰兒”,大自然的赤子,更是“傻傻地”牽掛著世人的命運,“誤入深淵”而不能自拔,又終于以清醒的意識,“踏上圣途”。這是灰娃對張仃一生的詩語概括。
我說灰娃的詩“前無古人”,并不是說她的詩藝超越了屈原、李白、杜甫……但她生活在20和21世紀(jì),創(chuàng)作者并不重復(fù)前人的悼亡詩語,“前無古人”是指這個意義。灰娃必將在中國詩史上留下不會被遺忘的印跡。
2016年10月5日
于北京寓所——萱閣
作 者:
屠岸,著名翻譯家,詩人,原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總編。編 輯:
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