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 孫紹振

《紅樓夢》：美女譜系中之美惡交融（上）

福建 孫紹振

王熙鳳：惡之花

《紅樓夢》里有一個非常復雜的難題，就是對王熙鳳的評價。我請諸位先思考一下，王熙鳳是好人還是壞人？問題很簡單，但是，好像非常難以回答。小孩兒看電影問爸爸媽媽，這是好人壞人，往往越是精彩的、生動的、深刻的人物，越是難以回答。王熙鳳就是這樣的人物。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可以說她是壞人，壞到什么程度呢？她收了賄賂，買通官方，導致一對有情人自殺，還引誘她丈夫的“二奶”，進入她的圈套，此人不堪凌辱，自殺身亡。20世紀五六十年代，按正統(tǒng)文藝理論，以階級斗爭、意識形態(tài)為綱，王熙鳳是剝削階級的兇犯。

但是，這樣說，似乎并不完全符合讀《紅樓夢》時復雜的、豐富的審美感受。曹雪芹對王熙鳳并不是抱著非黑即白、非好即壞、非善即惡的態(tài)度。歌德說，說不盡的莎士比亞，順理成章，也就有了說不盡的王熙鳳，甚至是說不清的王熙鳳。關(guān)于《紅樓夢》我已經(jīng)講了兩次，我之所以敢對諸位再來講一次，就是自己覺得還是說得清的，如果明知說不清，還有臉來忽悠人嗎？說不盡的王熙鳳，是有道理的，但是，說得清的王熙鳳更有道理。王熙鳳這個形象值得講，值得我這樣有檔次的人來講，因為她的內(nèi)涵實在太豐富、太神秘了。在有些人士看來，王熙鳳這個人物給文學理論出了個大難題，但是，我覺得解讀王熙鳳沒有多大的難度，為什么呢？我覺得簡單地問王熙鳳是好人還是壞人，這個問題的提法本身就有問題。

魯迅講過，一部《紅樓夢》是經(jīng)學家看見易，《易經(jīng)》的“易”，《易》是六經(jīng)之首；道學家看見淫，道學家，實際上是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虛偽而僵化的冬烘，只看見淫蕩；才子向往佳人，就看見纏綿悱惻；革命家，這里指的是辛亥革命時期的革命家，看見的是自己心里的排滿；索引派，考證出許多清朝宮廷里面的秘事。但是，我從《紅樓夢》里看到什么？我看到接班人的危機，尤其是男性接班人的危機。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說賈氏家族，有兩大危機。第一是，“生齒日繁，事務(wù)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nèi)囊卻也盡上來了”?！鞍僮阒x，死而不僵”，這是經(jīng)濟危機，是很嚴重的事。但是，冷子興認為，“這還是小事”，相比起來，“更有一件大事。這樣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魯迅《風波》里九斤老太的“一代不如一代”原來是出自《紅樓夢》。冷子興說的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冷子興說的“兒孫”，是男性（不含女性）接班人的退化。在男性接班人危機的背景下，在女性里面冒出一個巾幗英雄來。

她在能耐上遠遠超過男性。這一點，曹雪芹是很舍得花費筆墨的。在正面展開之前，就反復借助人物的語言強調(diào)她的能耐遠遠超過了男性。她是賈璉的老婆。賈璉無能仕進，用錢捐了個“同知”，住在賈政這邊，掌管家務(wù)，沒有什么出息。冷子興說：“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無一人不稱頌他夫人的，璉爺?shù)雇肆艘簧渲?。說模樣又極標致，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第六回劉姥姥和周瑞家的談起：“這鳳姑娘今年大還不過二十歲罷了，就這等有本事，當這樣的家，可是難得的?！敝苋鸺业穆犃说溃骸拔业睦牙?，告訴不得你呢。這位鳳姑娘年紀雖小，行事卻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樣的模樣兒，少說些有一萬個心眼子。再要賭口齒，十個會說話的男人也說他不過?！?第十三回，秦可卿托夢給王熙鳳說：“嬸嬸，你是個脂粉隊里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p>

《紅樓夢》開場不久秦可卿就死了。要主持一個規(guī)模盛大的葬禮，調(diào)動上百人，還要驚動宮廷，要封她一個什么“龍禁尉”，安排復雜的儀式，管理上上下下人事和種種財務(wù)等。這本來是寧國府里面的事，賈珍是家長，應(yīng)該管這個事；秦可卿的丈夫賈蓉，也可以主持這個喪禮呀，居然兩個男人就管不了，要從榮國府里請一個女人來管，只有這個女人才能把上上下下有序地調(diào)停。賈珍對王夫人說：“從小兒大妹妹頑笑著就有殺伐決斷。如今出了閣，又在那府里辦事，越發(fā)歷練老成了。我想了這幾日，除了大妹妹再無人了。嬸子不看侄兒、侄兒媳婦的分上，只看死了的分上罷！”說著滾下淚來。“殺伐決斷”，“殺”，殺人的“殺”，“伐”，就是討伐的“伐”，實際上是懲罰，“決斷”，就是干事非常果斷，快刀斬亂麻，也就是嚴刑峻法，冷面無情，手段狠辣。從小這樣還不算，“如今出了閣，又在那府里辦事，越發(fā)歷練老成了”。這里，是對王熙鳳的間接刻畫，由一個兄長輩的人來請她，不成，懇求，甚至弄到流下淚來，這是很出格的。一連用了四次筆墨，表述的差不多是同樣的觀念，在西方小說中，重復可能是大忌，但是在《紅樓夢》中卻是常用的，屬于中國畫的多層“皴染”之法。從不同身份的人物口中，以不同的視角為人物點染多層次的感情色彩。強調(diào)的是王熙鳳的四個特點，第一，巾幗英雄，指的是行政管理能力，束帶頂冠的男子都不如；第二，非常美麗，模樣極標致；第三，聰明，少說也有一萬個心眼子；第四，口才非常好，十個男人都趕不上。其中賈珍說的王熙鳳的“殺伐決斷”，本是男性的行事風格，恰恰是賈府男性所缺乏的。

賈家榮寧二公，原是打天下，立下汗馬功勞的功臣，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非常有血性的，居然弄到一代不如一代，所有的男性接班人都腐敗了，生命力都退化了，連一個二十歲上下的文盲女人都不如了。曹雪芹用反襯的方法對她稱贊，上綱是很高的，只有這個女人有能耐獨立頂起這座忽喇喇將傾的大廈。

但是，曹雪芹對王熙鳳的態(tài)度，又并不完全是贊揚的，同時對她也有批判，有時，批判并不太嚴厲，如對賈瑞毒設(shè)相思局。賈瑞是個色鬼，看見王熙鳳的美色，就動她的腦筋。換一個人，拒絕就算了，不，她挑逗他，弄得那個家伙心癢癢的。又約會他晚上到后花園相見，那個家伙在黑暗當中，看見一個人就抱起來，結(jié)果是王熙鳳派進去的一個仆人。從那以后，賈瑞就得了惡性相思病，后來又來了一個“風月寶鑒”，正面看是王熙鳳在那里招手笑，反面看是一個骷髏。叫他不要看，不要看，他忍不住看了，結(jié)果賈瑞就被她整死了。王熙鳳太狠了，你不理人家就完了嘛，你還把他整死了，很歹毒。

讓這個色鬼死亡，是喜劇性的設(shè)置，這不過是讓她的“殺伐決斷”小露鋒芒而已。由于賈瑞本身就是個壞蛋，王熙鳳的歹毒，帶著以毒攻毒的性質(zhì)，又帶著風月寶鑒的諷喻性，狠毒就被淡化了。但是，曹雪芹對她的人品，她的自私貪財，用筆是很重的。最突出的是利用賈府的權(quán)勢，接受賄賂。本來人家兩情相悅，已經(jīng)訂婚，但是女方被官位稍高一點的公子看中，一定要娶，要人家退婚。雙方打起官司，事情就僵在那里。王熙鳳收賄三千兩銀子，用賈府的權(quán)勢，走了官府的后門，強制人家把婚退了。沒想到那個女孩子非常鐘情，上吊自殺了。男的呢？一聽說未婚妻自殺了，也不活了，投河自殺了。王熙鳳貪財?shù)暮蠊粌H僅是拆散了一對生死鴛鴦，而且是兩條人命。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曹雪芹對王熙鳳的批判，是很尖銳的。按當時普遍認同的觀念是要遭因果報應(yīng)的，但是，她說自己“從來不信什么是陰司地獄報應(yīng)的”（第十五回）。特別不能忽略的是，曹雪芹點了一筆，這一切“王夫人等連一點消息也不知道。自此鳳姐膽識愈壯，以后有了這樣的事，便恣意的作為起來”（第十六回）。這一筆概括她膽大妄為，造成嚴重后果，但是又有恃無恐，非常自得，毫無當時一般人敬天命、畏鬼神之心?？梢哉f，完全是黑心的。最深刻的批判，還在于讓王熙鳳撈取了很多的金銀，造成了嚴重的政治后果，導致賈家被抄家。結(jié)果是一場空，這是曹雪芹對她最嚴厲的懲罰。

在表現(xiàn)王熙鳳的惡上，曹雪芹是很舍得花費筆墨的。

從階級斗爭的觀點來看，她搞死的這一對有情人，還屬于中下層官家，屬于統(tǒng)治階級的內(nèi)部矛盾，更能說明問題的是，她搞死一個下層人物。賈璉包養(yǎng)了尤二姐。這個風塵女子，非常善良，非常軟弱，非常輕信，為了生存，為了比較有保障的生活條件，放棄了自尊，對自己上不得場面的、低三下四的身份心甘情愿，只求平安無事過日子就好了。王熙鳳是一個醋壇子，她得知以后，沒有直接采取“殺伐決斷”的辦法，也沒有用賈母所說“鳳辣子”的手段，曹雪芹的驚人之處在于，讓她含而不露，只說了一句“這才好呢”，然后讓讀者的想象力經(jīng)受層層深入的意外沖擊。她裝得低聲下氣地對尤二姐說：“今日二爺私娶姐姐在外，若別人則怒，我則以為幸。正是天地神佛不忍我被小人們誹謗，故生此事。我今來求姐姐進去和我一樣同居同處，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諫丈夫。喜則同喜，悲則同悲，情似親妹，和比骨肉。不但那起小人見了，自悔從前錯認了我，就是二爺來家一見，他作丈夫之人，心中也未免暗悔。所以姐姐竟是我的大恩人，使我從前之名一洗無余了。若姐姐不隨奴去，奴亦情愿在此相陪。奴愿作妹子，每日伏侍姐姐梳頭洗面。只求姐姐在二爺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容我一席之地安身，奴死也愿意。說著便嗚嗚咽咽哭將起來?！保ǖ诹嘶兀┎苎┣劢衣端亩纠?，真是筆墨淋漓，居然讓她這樣低聲下氣，把假話說得這么甜蜜，把惡意說得這樣善良。懷著一肚子陰險毒辣的詭計，還裝得這么賢良，居然還流下淚來，更精彩的是她的戲演得竟如此之成功，讓她的情敵，感動得流下淚來。哪知道一被她引進了賈府，就遭受百般虐待，軟刀子殺人不見血，最后就被她搞得不得不吞金自殺。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曹雪芹對王熙鳳的批判是非常嚴厲的。

這在表面上，似乎和曹雪芹前面弄了那么多人來稱贊她是矛盾的。但是，曹雪芹還是留下了伏筆，高級管家的老婆周瑞家的，雖然也稱贊她很有本事，也說了一句保留的話，雖然她本事很大，心眼兒很多，很聰明，未免對下人太嚴苛了一點。

曹雪芹揭示王熙鳳對下面、對小人物兇殘、不人道到什么程度呢？有一次到廟里去進香，小道士、小和尚都要回避的。其中一個小道士才七八歲吧，躲避不及，撞上了。王熙鳳一個巴掌打過去，那孩子就跌了一個跟頭。這樣的事經(jīng)常發(fā)生。有一次賈璉跟一個下層女人偷情，派了個小丫環(huán)在門口放風，王熙鳳發(fā)現(xiàn)了，又是一巴掌把她打了一個趔趄。有一次抄檢一種丟了的香料，賈寶玉說，查出什么人來都是很受苦，還不如就說我偷的，跟他們弄著玩的。王熙鳳說不行，要查到底，怎么查法？叫所有的丫環(huán)都跪在碎磚頭上，什么時候講出來，什么時候結(jié)束（第六十回）。所以下層對她的評價怎么樣呢？臉酸心硬，兩面三刀。賈璉的跟班小廝，叫興兒，對尤二姐說，王熙鳳是“心里歹毒，口里尖快；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面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如今全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沒有一個不恨她的”（第六十五回）。這個評價當然是相當深刻的，當然也不是很全面的。除了太太、老太太，其他人不一定就是很恨她，譬如說賈寶玉也不會恨她，譬如林黛玉也不恨她，因為她知道這是賈母的心肝寶貝，一定要討好。從這個意義上說，曹雪芹突出這個女人的惡，從美學上說，應(yīng)該是丑。

但是，曹雪芹對她無情的批判又充滿了惋惜。續(xù)書的作者最后也把她送上了死路，在太虛幻境里屬于王熙鳳的一段曲子叫作《聰明累》：

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嘆人世，終難定。

這樣有本事的、很聰明的、有心機的女人不管怎樣“機關(guān)算盡”，最后還是送了性命。挽救不了“忽喇喇似大廈傾”。曹雪芹說得很明白，不管對她有多高的期望，最后也擋不住崩潰的結(jié)局。

正是在“生前心已碎”“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中，讀者看到了曹雪芹對她的同情、惋惜。因而，行文中常常流露出對她的筆下留情，導致生死鴛鴦和尤二姐死亡的，并不是在她主觀意圖之內(nèi)的。就是出主意讓薛寶釵冒充林黛玉和賈寶玉結(jié)婚加速了林黛玉的死亡，也很難說是她的主觀惡意。王熙鳳提出結(jié)婚可以沖一沖喜。賈母已經(jīng)決策，選擇了薛寶釵，而不是林黛玉，大家明明知道，林黛玉才是賈寶玉的意中人，薛寶釵不是。怎么辦呢？叫薛寶釵冒充林黛玉跟賈寶玉結(jié)婚，這個主意是王熙鳳出的。這能不能說明她有意坑害誰呢？好像不能。第一，她的主觀意圖是為了賈寶玉的病體能夠好轉(zhuǎn)；第二，如果說王熙鳳是破壞美滿佳緣的壞人的話，這有悖于曹雪芹一開始就宣布的文學主張。他批評當年流行愛情小說，有一個套路，就是才子佳人，搞一些淫詞艷賦，弄出一個“小人”從中挑撥，他認為這個套路絕對低俗。如果說王熙鳳導致了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悲劇，那么她就是“小人”嘍。這就完全違背了曹雪芹心目中愛情悲劇不是由一個小人造成的原則。不能說她壞心眼。為什么呢？我們看，王熙鳳并不恨林黛玉，王熙鳳為什么出這個餿主意？一是為了討好賈母，二是為了救賈寶玉。

從另一個方面說，如果曹雪芹要把王熙鳳寫成一個壞人，為什么又讓那么多人在一開頭說她那么多好話呢？再說，如果她真是一個壞人，為什么又特別強調(diào)她有超凡的才干，又長得十分美麗呢？

曹雪芹既然把她寫得這么惡，完全可以把她寫得很不堪嘛，長丑一點，也可以。但是，為什么反復強調(diào)她“模樣又極標致”？又非常聰明，怎么聰明？“少說也有一萬個心眼子?！笨鋸埖貌坏昧恕Ｔ僬f，要說口齒，“十個會說的男人也說他不過”。這樣寫明明是要誘導讀者欣賞。問題在于欣賞她什么呢？難道是欣賞她的惡嗎？

這里，我們明顯感到曹雪芹把她放在外表的美和內(nèi)心的惡的兩個極端上，把她的丑惡和她過人的才能放在兩極上。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很難回答孩子式的問題——她是好人還是壞人了。

壞屬于什么范疇呢？屬于道德范疇。如果說以道德范疇來衡量，那王熙鳳是負面的，但是，曹雪芹為什么對這個負面形象、負面道德的人物，用了這么多美好的語言來評價她，又賦予她這么高明的本領(lǐng)呢？

這跟《紅樓夢》中王熙鳳在賈府的地位和曹雪芹的心靈探勝有關(guān)。

賈府中在男性生命退化、精神萎靡的時候，出現(xiàn)一個能夠擔當起大廈將傾的重任的女人，這是賈氏生命力危機的一種回光返照。男人都不行了，由女人來當家，在封建時代叫什么呢？女同學請原諒，這叫牝雞司晨。母雞打鳴，本來報曉是公雞的事情，公雞的喉嚨，像我這樣啞掉了，要母雞來喊大家起床。這不是一個人的問題，而是一代人的現(xiàn)象。一開始作者就說，想我一世碌碌無為，沒什么成就，愧對父兄，“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究過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從繼承家業(yè)來說，這一代女孩子的代表就是王熙鳳。曹雪芹覺得在這樣一種腐敗、爛透了的環(huán)境中，要讓一個女性承擔起重振家族雄風，要讓她出淤泥而不染是不太可能的。雖然，他對她的才能是很欣賞的。不但欣賞她的才能，而且欣賞她的整個生命，包括她的口才，因而克制不住地美化她。既然《紅樓夢》中眾姐妹，甚至丫環(huán)都是漂亮的，那鳳姐當然更該有與她才能相稱的儀表。

讓她出彩的第一個場面就是辦秦可卿的喪事。她一去了以后，在行政能力上“殺伐決斷”的表現(xiàn)，就是先揀那些有頭有臉的、有一點權(quán)勢的開刀，來個下馬威，殺雞給猴看，鎮(zhèn)得他們一個個都緊張起來。事先總管就打了招呼，我們這里散漫慣了，如今東府里請來了鳳姐，你們要小心啊，那是個著名的“烈貨”，“臉酸心硬，不認人的”，你們可要小心。脂硯齋甲戌本第十四回前總評說：這一回全寫“鳳姐之珍貴，寫鳳姐之英氣，寫鳳姐之聲勢，寫鳳姐之心機，寫鳳姐之驕大”。非常自信，非常驕傲，非常有把握。鳳姐自己呢，威重厲行，毫不客氣，十分嚴厲，一來就宣言自己不怕得罪人：“既托了我，我就說不得要討你們嫌了。我可比不得你們奶奶好性兒，由著你們?nèi)ァＴ俨灰f你們‘這府里原是這樣’的話，如今可要依著我行，錯我半點兒，管不得誰是有臉的，誰是沒臉的，一例現(xiàn)清白處治。” 把寧國府里那些無序、混亂、推托、偷閑、竊取等積重難返的弊端，一下子都解決了。第二天，一個女仆，睡過了頭，稍稍來遲了一點，鳳姐便說道：

“明兒他也睡迷了，后兒我也睡迷了，將來都沒了人了。本來要饒你，只是我頭一次寬了，下次人就難管，不如現(xiàn)開發(fā)的好?！钡菚r放下臉來，喝命：“帶出去，打二十板子！”一面又擲下寧國府對牌：“出去說與來升，革他一月銀米！”眾人聽說，又見鳳姐眉立，知是惱了，不敢怠慢，拖人的出去拖人，執(zhí)牌傳諭的忙去傳諭。那人身不由己，已拖出去挨了二十大板，還要進來叩謝。鳳姐道：“明日再有誤的，打四十，后日的六十，有要挨打的，只管誤！”說著，吩咐：“散了罷?！贝巴獗娙寺犝f，方各自執(zhí)事去了。彼時寧府榮府兩處執(zhí)事領(lǐng)牌交牌的，人來人往不絕，那抱愧被打之人含羞去了，這才知道鳳姐利害。眾人不敢偷閑，自此兢兢業(yè)業(yè)，執(zhí)事保全。

這樣的表現(xiàn)，就不屬于道德范疇上的好人和壞人，而是從這個人的才智中表現(xiàn)她的情感世界，她非常自大，非常自信，完全是一種有權(quán)則威的精神境界，這種精神境界漸漸地吸引了我們。

曹雪芹為了表現(xiàn)她的才干，讓她遇到的不僅僅是下人的刁滑，而且也有來自更高權(quán)勢者的壓力。就在這經(jīng)濟非常緊張的時候，宮里的大太監(jiān)派來了個小太監(jiān)，說買了個房子，還差二百兩銀子，向你家借一借。這個時候，鳳姐心里是很煩的吧，以前此人已經(jīng)借過一千二百兩還沒還呢，拒絕是不可能的，不能得罪宮里人，但是，又得提示下不為例。鳳姐怎么應(yīng)對呢？她說，哎呀，別講借了，不要那么見外了，我錢有的是，你來拿就是了嘛。然后叫那個鮑二媳婦說：“你到外面去支一下，隨便哪個賬上，先拿二百兩銀子?！滨U二媳婦心領(lǐng)神會，說：“我就是外面支不到錢才到這里來支的，家里沒錢了?！蓖跷貘P就罵她了：“叫你們?nèi)ヅX，什么地方都弄得到，真正要的時候你們就沒本事了，那怎么行呢？一定要給！平兒，把我的金項圈去拿來?！?“先去典當里押一下，押它四百兩銀子，先給老爺拿去?！?王熙鳳的裝神弄鬼真有一套，她的下手配合得也滴水不漏。那個小太監(jiān)說，老大人講一千二百兩銀子過了春節(jié)再來還。王熙鳳說，講什么話啊，自家人嘛，不要了，不要了。你看她說話，她裝大方，裝窮，她說謊，完全是即興的，不打草稿，就成功地向太監(jiān)暗示，一是家里實在沒有錢了；二是，即使沒有錢，典當也要借；三是，上次借的，還沒有還呢。話說得這么甜，最關(guān)鍵的暗示是，一次又一次的，面子要給你的，不能不給你，但是錢是用我的金項圈去當來的。下次你再想“借”，就沒門了。她應(yīng)付這種上上下下的關(guān)系，真是游刃有余。你明明知道她是在說謊，但是，你卻不能不驚嘆她說謊的超級智慧。

事情寫到這兒，在一般作者那里可能是相當?shù)轿涣耍坏?，在曹雪芹則筆力未盡。他還要進一步展示這個女人的內(nèi)心，主要是她的自鳴得意、自我欣賞。

事情辦完，大獲成功。賈璉謝她操持勞碌。王熙鳳怎么講？“我哪里管得了這些事啊，我見識又淺，口角又笨，心腸又直率，人家給個棒槌，我就拿著當作針了。臉又軟，擱不住人家兩句好話兒。心里又慈悲了，況且又沒經(jīng)歷過大事，膽子又小。”讀者和賈璉心照不宣，她所說的和事實顯而易見相反，她明知丈夫佩服得不得了，卻說自己沒有本事，口才又差，明明手狠心辣，卻說自己心慈手軟。這一切明明是得意非凡，口頭上卻說自己誠惶誠恐：“太太略有些不自在。”賈寶玉的媽媽啊，覺得你辦事不好嘛，“就嚇得我連覺也睡不著了”，把自己描寫得很可憐，很無能，很軟弱，很笨，很膽小的樣子，“一句話也不敢多說，一步也不敢妄行”。鳳姐這樣一個心高氣傲的人物居然用自我貶低來自我表揚，這種口才真是絕了。然后進一層提示任務(wù)的難度：“你是知道的，咱們家這些所有的管家奶奶們，哪一位是好纏的？錯一點兒她們就笑話打趣?！钡拇_是這樣的，那些人都要看她的洋相，巴不得你把事情搞砸了。“偏一點兒他們就指桑罵槐的抱怨。坐山觀虎斗，借刀殺人，引風吹火，站干岸兒?！本褪钦驹诎渡峡茨愕难笙唷！巴频褂推坎环觯际侨珤熳拥谋臼?。況且我年紀輕，不壓眾，怨不得不放我在眼里?！?又說自己把事情辦砸了，“被我搞了個人仰馬翻，更不成個體統(tǒng)”，“至今珍大哥還在抱怨后悔呢”。實際上是，讀者在前面已經(jīng)看到她一上任就來了一個下馬威，把那些老油條整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服服帖帖的。

這樣的話，其精彩不但在與事實相反，而且在用自我貶低來表現(xiàn)自鳴得意。這是對自己的成功絕對有把握的人才可能說的話，更特別的是，她還裝作心虛、害怕的樣子?！懊鲀耗阋娏怂?，好歹賠釋賠釋，就說我年紀小，沒見過世面，誰叫你大爺錯委了他呢?！卑炎约嘿H抑得越徹底，越心虛得要老公道歉，越顯得對自己的成就有把握。她用了那么多的俗語，諺語、口語，還用了日常對話中用得非常少的排比，順便帶出自己是如何克服了那些艱巨的困難的?？吹竭@個地方，你們是不是有一種感覺，這個惡人不再那么惡？和我們的距離不是那么八竿子打不著，而是離我們的心理比較近了。我們做成功一件事，取得一些成績，不是也這樣自鳴得意過，但是，又不好意思直說，而是間接提示嗎？我們是不是也有這樣的經(jīng)驗：有一點成功，忍不住自己吹噓起來，這一吹，反而讓人感覺俗氣。但是，我們哪里會像她有這樣的魄力，用自我貶抑來淋漓盡致地自我表揚啊。這不能不使我們感到，就算她是個壞人，可是作為人，她的心機，她的自鳴得意啊，是不是和我們這些好人是很相通的啊？甚至比我們這些好人還聰明?。∷f得那么輕松，那么自如。那種反中有正、話中有話的修辭工夫是不是讓我們情不自禁地佩服？

她很少正面自吹，更多是自貶，難得的越是自貶，越是精彩。往往是在罵自己的時候，顯出自信來。她不管講什么話，都很得體，都很有趣。

這里請注意，我用了一個“有趣”。仔細分析起來，之所以有趣，是因為帶著王熙鳳特有的感情。準確地說，應(yīng)該是情趣。說到情趣，就有點接近學術(shù)了。文學，至少古典文學的特殊性就在于情，有學者甚至把古典文學歸結(jié)為“情本位”，這個情本位，從陸機的《文賦》開始就定位于“詩緣情”。在古希臘，情感是與理性相對的，但是，沒有專門的學術(shù)，到了十八世紀，德國的鮑姆嘉通就把它定位為esthetics,日本人就用漢字把它翻譯成美學。在康德的《判斷力批判》中也有這個范疇，不過有人把它翻譯成審美價值，有人把它翻譯成情趣判斷。這種價值并不依附于科學的真和道德的善，是獨立的，與真和善是并列的。那就是說，情趣/審美可以是不真的。藝術(shù)都是想象的，虛擬的。絕對真的，科學的，就不是藝術(shù)了。和道德的善是并列的，這就有點疑問了，難道文學能夠教人男盜女娼嗎？但是，你們有沒有注意到，在經(jīng)典文學作品中，強盜、妓女往往都是好人。杜十娘就比知識分子李甲好，李香君就比侯方域好，高級妓女茶花女瑪格利特就比阿芒的爸爸好。至于《水滸傳》里的好漢，大都比當官的好。在李逵初見宋江，想招待他又沒錢，就說謊向宋江借錢，拿去賭錢，想贏了再來請客，不想輸了。又去江邊搶人家的魚，這都是不道德，但是，很可愛，很有喜劇性趣味。這是因為，在文學中，并不是以道德理性為唯一標準來衡量人的。文學最忌的就是道德說教。《儒林外史》中的理想人物王冕，雖然道德品位甚高，可是在藝術(shù)上還不如那個完全沒有道德觀念的屠戶有生命。

曹雪芹的偉大就在于把這個狠毒的女人，讓你感到有這么可愛，不能不被她吸引了，被她迷住了，我不知道這主要是男同學，還是女同學。（笑聲）這時，我們就不忍心說她是一個壞人、惡人。為什么她做了這么多壞事，還會得到讀者的歡心呢？有一位論者說到了點子上：“如果拋棄道德評價，她的手腕和魄力的確‘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我想這位學者說得不錯，但是，還要補充一點，不僅僅是手腕和魄力，而且是實現(xiàn)這種手腕和魄力的口才。

林黛玉第一次進榮國府，禮儀是非常非常隆重的。先是蘇州船到了，就有一抬轎子把她抬到門里邊，進了以后，換另外一抬轎子，由年輕的小廝抬上，放下以后，又有一群丫環(huán)在等著她，說：“終于來了，剛才老太太還念叨呢?！边M了以后，賈母一下子抱在懷里邊，心肝肉的哭起來，女兒死了嘛，外孫女來了。大家陪著流淚，一個個垂手伺立，沒有一個人敢出一聲。但是王熙鳳還沒出現(xiàn)，就突然一聲：“我來遲啦！”看了林黛玉說，哎呀，長得這么標致，我還沒見過呢。這哪里像是外孫女兒，簡直就是孫女兒??！然后就問起媽媽怎么就過世了呢，就哭起來了。賈母就批評她，說我們剛才剛哭過，你一來了又惹。她說，啊，我看見歡喜還來不及了，太歡喜了，禁不住就哭了。把賈母搞得非常開心啊，整個場景氣氛突然一變。這個人真是會講話。第四十六回，賈赦欲取鴛鴦為妾，鴛鴦寧死不從，賈母聽了氣得渾身亂顫，錯怪起王夫人來。幸虧探春、寶玉打了圓場，賈母才覺得自己錯怪人了。又怪王熙鳳不提醒她，王熙鳳說道：

“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尋上我了？”賈母聽了，與眾人都笑道：“這可奇了！倒要聽聽這不是。”鳳姐兒道：“誰教老太太會調(diào)理人，調(diào)理的水蔥兒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虧是孫子媳婦，若是孫子，我早要了，還等到這會子呢?！辟Z母笑道：“這倒是我的不是了？”鳳姐兒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辟Z母笑道：“這樣，我也不要了，你帶了去罷！”鳳姐兒道：“等著修了這輩子，來生托生男人，我再要罷?！辟Z母笑道：“你帶了去，給璉兒放在屋里，看你那沒臉的公公還要不要了！”鳳姐兒道：“璉兒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兒這一對燒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罷?！闭f的眾人都笑起來了。

賈母在賈府是最高的權(quán)威，誰敢反駁她，而王熙鳳表面上是頂回去，實質(zhì)上的因果關(guān)系是：因為賈母把鴛鴦?wù){(diào)教得水蔥似的，才逗起賈赦的歪心思，賈赦的錯誤是賈母造成的。大家，包括賈母心照不宣的共識是：鴛鴦長得出色，并不是賈母調(diào)教的結(jié)果。說話的前提是虛假的，而王熙鳳反反復復地歪理歪推，賈母也將錯就錯，接受這種調(diào)侃中的贊揚。在這顯而易見的因果荒謬中引起雙方的笑，這不但進一步緩解了賈母的怒氣，而且逗得在場人一起歡笑起來，就是讀者也不能不為她的妙語而莞爾。

就這樣，你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覺得這個人挺機智、挺精彩的。當然讀者心里也明白，她這樣說的最高目的不過是討好賈母。動機當然是獲得信任，鞏固權(quán)勢。動機是談不上道德的，但是，讀者會為她的言詞所感染，此時，道德理性被情感的審美所同化。

讀者不知不覺不再孤立地厭惡她的惡，反而覺得就是奉承、討好，其心竅竟是挺玲瓏、挺可愛、挺能耐的。在潛移默化之中，讀者的批判與欣賞互滲。藝術(shù)的力量就在于讓你在不知不覺之中，超越了理性的善惡，超越了好人壞人的二分法。為什么呢？這里有奧秘，第一，就是距離產(chǎn)生美?，F(xiàn)實與藝術(shù)的距離，現(xiàn)實的好壞、善惡是功利的，而藝術(shù)是假定的，這里有個真與假的距離，實用價值和審美價值的錯位；第二，還有個對藝術(shù)形式駕馭的驚嘆，這個曹雪芹寫對話，怎么這樣出神入化？沒有什么心理描寫，也沒有什么表情的描寫，竟能這么精彩！中國古典小說和西方小說的精彩相比，完全是另外一條路子，其精彩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們不知不覺被曹雪芹的另外一種價值觀念所感染，也就是對王熙鳳情感世界的展示所俘虜了。這個時候我們看到了另外一個王熙鳳。她不再是一個剝削階級的、媚上凌下的弄權(quán)者，不再是一個心毒手辣的王熙鳳，而是一個有自己的雄心，有自己的機智，有自己的能耐，對任何場面，不管多么尷尬、緊張，都能在談笑間應(yīng)付裕如的王熙鳳。讀者認識到這是一個有本事的，要強的，連自己生病都要隱瞞起來的，自我欣賞得不要命的王熙鳳，這種不要命和林黛玉為了愛情而不要命同樣是人的本性。就這樣讀者的心理經(jīng)歷了一種潛在的審惡為美的過程。

我們不能不覺得她可愛了。雖然她害過人命，雖然她貪污，雖然她兇殘，雖然她口蜜腹劍，但是，不能不覺得她惡得可愛。這就涉及一個理論問題。她這么一個壞人為什么會吸引我們呢？通常我們說“真善美的統(tǒng)一”，真的就是善的，善的就是美的，是不是??？那么，真和善都是理性的，尤其是善，是道德理性。所以有道德的，就是善的，不道德的，惡的，就是丑的，是不是?。康沁@個不好的人，惡人，做了很多壞事，我們卻被她感染了。我們明明看到她在胡說鴛鴦的水靈是賈母調(diào)教的結(jié)果，我們明明看到她在說謊，拿她的金項圈去當錢，是在騙人，她甚至還殺人，但是我們還是覺得她有非常精彩之處，這就是一個美學問題了。

在這里，曹雪芹給我們顯示的是什么？真、善跟美是不完全統(tǒng)一的。在王熙鳳這里用三者統(tǒng)一的理論不能解釋。我們只能感覺到，真、善和美不絕對統(tǒng)一。她明明不真不善，但是她也是一個美的形象。這個形象值得我們在理論上進行研究。

在生活當中，如果是一個惡人，我們是用批判的眼光去看他，我們不會欣賞他。在《紅樓夢》里還有一個惡女人，完全是壞人，誰？夏金桂，那個薛蟠的老婆，長得也蠻漂亮的。賈寶玉看見了以后，跟眾姐妹差不多，蒲柳之姿，讀者對她怎么就沒有美感呢？第一，心非常惡，很“妒”啊，曾經(jīng)想辦法把香菱，薛蟠的小妾賣給妓院。第二呢，薛蟠不是坐牢了嗎？她看薛蟠的堂弟，蠻漂亮的，就想去勾引人家，想讓人家和她發(fā)生肉體關(guān)系。薛蟠的堂弟比較正經(jīng)，她又反過頭來污蔑人家。這個人是惡到底了，從這個人身上我們看到假、丑、惡是統(tǒng)一的。

可是王熙鳳我們覺得不簡單，她雖然是惡的，但是她并不給我們一種絕對的丑的感覺，反而有些時候會不由自主地欣賞她，尤其是在賈母面前，她一講話，就滿堂歡笑。她是賈母的開心果，到后來那個賈家有點敗落了，有個什么聚會，賈母就感嘆了：“偏又把鳳丫頭病了，有他一人來說說笑笑，還抵得十個人的空兒?？梢娞煜率驴傠y十全?！保ㄆ呤兀]有她整個場面就歡樂不起來。

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個壞人，做了不少壞事的人，一個兇悍的人，還有可愛之處，曹雪芹還把她寫得非常漂亮。她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不真、不善，但她并不丑，至少并不完全是丑，她同時有一種美的成分。如果我們承認這個經(jīng)典的形象，就得把通常所說的真、善、美的統(tǒng)一稍加修改，真、善、美不是完全統(tǒng)一的，而是有點“錯位”的；也不是完全分裂的，分裂了，假、丑、惡了，就是夏金桂。王熙鳳處在假、惡與真、美交叉的區(qū)位，除了假的、惡的以外，她還有她自己生命的非同小可的情趣：真的、美的部分。包括她的討好賈母，包括她的殺伐決斷，她的本領(lǐng)，她的口才，她的機靈，以及她對種種復雜關(guān)系應(yīng)付自如的機智，我們感到她有趣。

有時候，在藝術(shù)作品里面，做壞事的人，會顯得有趣、可愛。你們同意嗎？你們的閱讀記憶里有沒有？這個人明明干壞事，還挺可愛的，挺好玩的。舉一個例子，趙本山創(chuàng)造的那種角色。他做過好事沒有？都是壞事。賣拐啊，坑蒙拐騙啊。我們用什么眼光去看他？如果用工商局的眼光去看，理性的，實用的，這家伙要打擊，抓起來，是吧？我們看過陳佩斯的小品，是吧？他的一個小品，那個角色明明是漢奸嘛，還要演主角，可他一當主角，漢奸本性就流露出來了。我們從公安局、法院的眼光來看，這個家伙應(yīng)該抓起來，漏網(wǎng)漢奸嘛，是吧？但是，我們不但不覺得他是惡，而且覺得他挺好玩的。這就是欣賞藝術(shù)的起碼規(guī)律。有些人已經(jīng)做壞事了，已經(jīng)淪落到某種程度了，他還有自尊心，他還覺得我比你強，還怪可愛的。淪落到這種地步還有他的自尊，這一點自尊，這一點自得，這一點自慰，這一點自我感覺良好，這還是個人的底線啊，有了這個底線，壞人就壞得很可愛。

《西游記》里那個豬八戒，干了一些壞事嘛，是吧？白骨精來了，被孫悟空打死了，本來是好事嘛，但這個豬八戒很色啊，他師徒四人西天取經(jīng)啊，一路上碰到妖怪都是同心合力，戰(zhàn)不勝，有觀音菩薩，再戰(zhàn)不勝，如來佛，同心協(xié)力就解決問題了。碰到的妖怪都是男的，現(xiàn)在來了個女妖怪，這一下子幾個人分化了：孫悟空看來，這個是個妖怪，就把她打死；唐僧看來，是善良的婦女，真是作孽哦；豬八戒一看，哇，（笑聲）一路上，這么多日子，都沒見過一個女生，好容易碰到一個，都沒來得及講話，就給打死，好可惜哦，好遺憾哦，（大笑聲）于是挑撥離間把孫悟空開除了，導致了取經(jīng)事業(yè)，差一點慘敗，自己和唐僧都差一點被白骨精弄到蒸籠里去蒸。豬八戒干的是壞事，但是很可愛。

波德萊爾在《論泰奧菲爾·戈蒂耶》中說：“丑惡通過藝術(shù)的表現(xiàn)化而為美……這是藝術(shù)的奇妙特權(quán)之一。”

①胡艷平:《脂粉英雄——“雙性同體”透視下的王熙鳳》，《現(xiàn)代語文》(學術(shù)綜合版)2015年第9期。

②波德萊爾：《論泰奧菲爾·戈蒂耶》，《波德萊爾美學論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78頁。

作 者：

孫紹振，福建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著有《文學創(chuàng)作論》《論變異》《美的結(jié)構(gòu)》《當代文學的藝術(shù)探險》《審美價值結(jié)構(gòu)和情感邏輯》《怎樣寫小說》《孫紹振如是說》等。

編 輯：

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