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荷西
來時陌上初熏
文◎李荷西
醉笑陪君三萬場,不訴離傷。
梁宇佳少年時期喜歡買很多橡皮泥回來捏東西。從最初的蟲子,到最后的機器貓,他捏的非常不錯。
除此之外他最愛的游戲是對郵局的惡作劇。他用各種顏色的信封,在信封里裝上各種奇怪的東西,用橡皮泥封好了,寄往在電視上看到的地名。比如《大風(fēng)車》欄目組,學(xué)美容美發(fā)的藍翔技校等等。那些東西有時是一只壁虎的尸體,有時是他吃排骨吐出的肋條,有時是他穿過的一條臭襪子。有一次他甚至寄出了父母的結(jié)婚證。他是這樣想的,他們找不到結(jié)婚證就不會離婚了。
遺憾的是,那張結(jié)婚證被退了回來。
那時,母親經(jīng)???,一邊哭一邊對他說:“如果不是因為你,我早就和他離婚了?!?/p>
這樣的話母親說了好幾年,說到他長成清瘦的小伙子。最后一次他說:“那就和他離婚吧?!?/p>
母親愕然地看了他許久,他卻嘻嘻哈哈地正在糊一個風(fēng)箏。春天了,他準(zhǔn)備去廣場上放風(fēng)箏。
他就是喜歡玩,愛玩的心思好像大于了一切。
他是典型的射手座。
說他是射手座的女孩兒是他的高中同學(xué)。那時他們都有些情竇初開了,他想她一定挺喜歡他的。但是他們沒有任何的結(jié)果,除了幾次略顯曖昧的交談。高中畢業(yè)時,女孩兒被保送至一流大學(xué),他卻因為成績很差從一名學(xué)生轉(zhuǎn)變?yōu)榇龢I(yè)青年。
后來,父親送他去了一家電器修理鋪,安慰他:“一技在手,吃喝不愁。”
父親給修理鋪的張師傅塞了兩條軟中華,說:“交給您了,該打打,該罵罵,就當(dāng)成自己孩子吧?!?/p>
那年梁宇佳18歲,每天和老古板張師傅在一起,時間仿佛特別慢。他對修理電器一點兒興趣都沒有,但他想起一向風(fēng)流倜儻的父親送他來時對張師傅屈膝謙卑的樣子就難受。所以他硬著頭皮跟著他把那些電視機、錄音機,電飯鍋、冰箱等等的東西拆開,合上,如此反復(fù)。
有一個下午,百無聊賴間,他去逗臥在門口墻根上的貓。貓在睡覺,忽然被折騰醒很生氣地咬了他的食指,出了血。張師傅說:“得去打狂犬疫苗啊。”
在疾病防治中心,他第一次見到樊韶華。
樊韶華18歲,剛從衛(wèi)校畢業(yè),做小護士。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只留一雙眼睛。梁宇佳覺得她很細,又細又軟綿綿就像面條那樣,連她的眼睛都是細的。有人說,穿制服的人總是會引起別人的欲望。因為他們是某種身份的象征,是社會主義的螺絲釘,神秘又有些莊嚴。梁宇佳被她吸引。
他去她那打了三針。最后一次,他送她一只藍色橡皮泥捏成的玫瑰花。但依然沒有勇氣跟她要電話。
但3個月后,他再次見她。
她抱著一個舊唱機進來,對張師傅說她跑了很多地方也沒有修好。
那時梁宇佳正在喂貓,一抬頭就對上了她的眼。她說:“呀,是你?!?/p>
她沒有戴口罩微微訝異的樣子好看極了。
張師傅說那東西真是很老了,舊社會時富貴人家才有的東西。張師傅說:“我只能試試,你明天過來吧?!?/p>
那晚,張師傅對梁宇佳說:“仔細看啊。”
他把唱機拆卸了,那么多的零件,線路,檢查修好,安上,又拆卸。然后對梁宇佳說:“你把它安上吧?!?/p>
梁宇佳弄得很認真,安裝好那些零件和線路并不是問題。他已經(jīng)學(xué)了有小半年了。
第二天,樊韶華來拿唱機順帶了一張黑膠唱片試了試,在那個靜謐的下午,梁宇佳第一次聽到如清泉洗滌靈魂一般美妙的歌聲:
樓高日盡,望盡天涯路,來時陌上初熏……
樊韶華非常高興,抱了張師傅,又抱了梁宇佳說:“太感謝你們了,太感謝了。”
但一周后,樊韶華又抱著唱機來了,說又不行了。張師傅在打盹,對梁宇佳哼一聲:“你弄吧?!?/p>
又一周,樊韶華來接梁宇佳說:“你去我家吧,唱機又壞了,抱來抱去不方便。我多付你錢?!?/p>
樊韶華家在一個很深的巷子里,是一棟很老的小樓,帶院子。有花蔓從墻頭探出,有藍色的窗欞,斑駁的鐵欄。進去,有一棵老樹,結(jié)著青澀的石榴。樊韶華給梁宇佳沖了咖啡,說休息下再弄。
樓上有人咳嗽,樊韶華上了樓。
在她上樓的當(dāng)兒,梁宇佳把唱機拆了,把最容易弄的那個零件用橡皮泥重新沾上,把硬邦邦的脫落的橡皮泥粒摳出來。這樣到下周,零件還會掉下來,他便又有機會見到樊韶華了。
傍晚的時候,梁宇佳和樊韶華坐在小院子里聽那張老唱片,依然是那首歌:
誰道人生無再少,依舊夢魂中……
樊韶華說樓上是她的母親,已經(jīng)來日無多了。就愛聽這張唱片,所以她才想法設(shè)法地去滿足她的愿望。
他們說起各自的童年,原來每個人的童年都有不幸。樊韶華出生在另外一個城市,孩提時代父母離婚,她便跟著母親回到這個城市,回到外公的家。這棟樓是外公的。解放后,外公把家族產(chǎn)業(yè)捐給了政府,政府便獎勵了這塊地給他。這棟樓建于1956年,那棵老石榴樹也種于1956年,可以喊它爺爺了。
樊韶華說:“你可以抱抱它。”
梁宇佳便去抱那棵樹,抱著它時,他好像看到了樊韶華從一個小姑娘慢慢地長大成現(xiàn)在的模樣。
他們聊了很多,包括理想。梁宇佳說:“我沒有什么理想,我就是一個胸?zé)o大志的人,我只想玩。如果有可能,我想開一家橡皮泥店,賣橡皮泥和我捏的東西?!?/p>
樊韶華沒答,在藤椅上睡著了。
梁宇佳看著她,想起曾經(jīng)在哪讀過的一句詩:我愿看你睡眠,我愿與你同眠。
他們漸漸熟識了。有時他會去疾病防治中心接她回家,一起吃街邊的餛飩。有時,她休息的時候,他會偷偷溜出去,與她一起去海洋公園或者植物園。去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與她在一起。
再后來,他又去樊韶華家修唱機,樊韶華對他說:“我母親想見見你。”
他上了樓,懷著忐忑,他不知道見她的意義。在門口他看到床上躺著一個美麗又蒼白的女人,她的長發(fā)垂著,正在看一本影集。她有著和樊韶華一樣細長的眼睛,一笑,很迷人。
她示意他坐在她身邊,握住了他的手,問他是不是喜歡她的女兒?問他,是不是因為想再次見到她女兒才故意不把唱機修好?她說:“你不必這樣,我歡迎你常來看她?!?/p>
他有些窘迫,但又有些高興。
后來,他把唱機修好了,用超強力膠粘的。走之前,樊韶華送他出胡同,他依稀聽見唱機里越來越耳熟能詳?shù)母杪暎?/p>
醉笑陪君三萬場,不訴離傷……
那天晚上他回家抱著母親睡,父親回來趕他走,他裝死。
第二天,他說他想去復(fù)讀,只剩下半年的時間了,他能行嗎?
那半年,除了偶爾有個叫樊韶華的姑娘進入他的夢境,其他的所有時間他都用來努力。
成績依然很差,但是卻接到了一個異地二流本科的錄取通知書。
臨走前,他去看了張師傅,張師傅拍著他的肩膀說好小子。說樊韶華,那個長得細長的姑娘來找過他很多次,還留下了東西給他。
她留下的是一包橡皮泥。
回家的時候,他把橡皮泥扔進了垃圾箱。那晚有個拾荒的孩子撿走了它,掰開之后,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個玻璃小瓶,用木塞子塞著,打開,抽出放在里面的紙,依稀可以看到幾個字:母親走了,從此,我只剩下你。
那是樊韶華說與梁宇佳的情話,可是他丟掉了它。
梁宇佳去大學(xué)了,大學(xué)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樣。也很無聊,很蒼白,時間過得很慢。他依然喜歡玩,以玩的心態(tài)對待一切:學(xué)分,考試,兼職,旅行,女朋友。
他開始與很多女孩糾葛。他發(fā)現(xiàn)他無法深情,所以與她們沒有完滿結(jié)局。每一段關(guān)系的結(jié)束,他都會想起那句歌詞:醉笑陪君三萬場,不訴離傷。除此之外,還有樊韶華細細的笑眼。
他很想她,想去找她,可是又明白這個世界不是你我喜歡就可以在一起的世界。這個世界有山川河流湖泊,垃圾過往痛楚,也有至愛的親人。
他無法釋懷的是,他那天在坐在樊韶華母親的床邊,被她拉著手,因為緊張眼睛無處寄托,然后他看見了她手里的相冊。那相冊上有他熟悉的影子,他的父親和她親昵的在一起。他不記得自己怎樣用顫抖的聲音說:“讓我看看影集好嗎?”他不記得怎樣用顫抖的手指翻過那一頁頁,看著近幾年自己父親與別的女人在一起的溫馨畫面。他不記得他怎樣下樓的,還擠出一個孱弱的微笑,不記得怎樣修好了唱機,有些蹣跚地走出那扇門。不記得在樊韶華閉上眼睛仰起頭,期待他低頭給她一個吻的時候,自己眼前卻閃過母親很多個夜晚悲傷的身影,然后倉惶逃離。
母親再不說那句話了:如果不是因為你我早就和他離婚了。
可他卻再也不能去愛那個女孩兒——那個母親情敵的女兒。他不能在母親已經(jīng)千瘡百孔的心上再去撒上一把鹽。
后來,經(jīng)年流轉(zhuǎn)。
他實現(xiàn)了自己的理想,在家鄉(xiāng)一個還算不錯的地段開了一間橡皮泥店。店名就叫:泥巴。
他賣橡皮泥,各種各樣的,也賣自己捏出來的東西,比如藍色的玫瑰、紅色的鳶尾花、圣斗士、雅典娜、一棵樹、長江七號和灰太狼。
他心里總是會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遇見心里的那個人。那個人變了模樣嗎?那個人現(xiàn)在深愛著誰嗎?那個人幸福嗎?
他想他愛過她,她也是。即使很短,即使不深。但他們鐫刻在了彼此的記憶里,揮之不去。
后來,他又做了一次少年時期愛做的游戲。他用一個奇怪的信封,裝上了奇怪的東西,寄向了他心底一直回旋徘徊的地址。
有一天樊韶華坐在院子里的老石榴樹下拆開了一個奇怪的信封,信封里掉出一個奇怪的東西。紅艷艷的,是橡皮泥捏出的嘴唇的形狀,信封的背面寫著:我欠你一個吻。
坐在一邊玩耍的小女兒問她:“媽媽,這是什么啊?”
她答不出,卻笑了,然后淚眼模糊。
編輯/陳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