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健
去年赴老家尋訪家譜,聽叔叔提及某位祖宗極為顯貴,其標志就是去世后送葬隊伍“五里一祭、十里一戲”。當時沒太懂,難道辦喪事還唱戲?
這次回寧波鄉(xiāng)下參加叔叔的告別儀式,果真看到了祭和戲。
進村下車,還沒進門,就聽到嗚嗚拉拉的音樂和戲調(diào)子。起初以為是傳說中農(nóng)村的哭喪。進去看,職業(yè)演出的架勢。院子一角屋檐下,坐著五六個人,中西樂器、譜架、功放喇叭、卡拉OK式的話筒,還有統(tǒng)一制服。
向堂妹們打聽,得知是花4500元從外頭請的戲班子樂隊。前面一天配樂做佛事,今天配樂做敬拜儀式。當然這錢賺得也蠻辛苦。兩天兩夜坐在那里,只有后半夜可以閉眼小歇一會兒。白天及上半夜繁復(fù)儀程進行時,他們得時刻警醒著進行配樂。譬如說有人進來吊唁,就一陣出場鼓點。親戚朋友按序向死者敬香端食灑酒時,則該靜時靜,該響時響。閑暇時,還唱上幾段戲。整個氛圍被他們整得松緊有度,并不悲哀。其中越劇梁祝的《十八相送》,甚至有些俏皮和小歡樂。
叔叔突發(fā)急病去世,我們從上海啟程長途奔喪,是紅著眼睛、含淚進村的。但悲傷的情緒卻不知不覺被戲的氣氛消解了。甚至于感到這祭拜本身就像是一出戲,而黑白布設(shè)的靈堂像是一種特殊的舞美。
下午3點,儀式開始。一陣鞭炮聲響后,叔叔的三個女兒身穿白色孝服,跪在貢桌邊。他唯一的兒子上場,也是全套白色孝服,在族中長者的指示下,一組跪拜動作,敬香。桌上4排12行干果水果菜肴,得一樣樣用托盤端起示意給死者享用,點燃錫箔做的元寶……一場下來半個小時。然后是兒媳婦攜年幼的孫子重復(fù)一遍。
接著是所有的親友逐批上前祭拜。我們一開始搞不清順序,不敢離開。晚飯后才得知最近的親戚排在最后,輪到我們大約晚上11點。等待的感覺像是演員在候場。終于有些明白,祭和戲在本質(zhì)上是一致的。
想起祖宗的五里祭、十里戲。據(jù)說那次送葬走了三四十里路。古時沒有汽車,一大家子人情緒悲哀地抬著棺木走那么長的路,是需要這樣的小歇排解情緒,提振精神的。
人生如戲,叔叔74歲的人生謝幕了。祭和戲,是對生命的尊重,也是晚輩給予前輩的致敬。
院子里戲班子的聲響太大,鑼鼓通過喇叭聲傳出時,簡直震耳欲聾。我們一開始擔心是否會吵到鄰居,引來爭議。村子里房子挨房子,院子連院子,通道也就三四步寬。后來發(fā)現(xiàn)這種擔心是多余的。
隔壁幾戶院子大門始終緊閉著。估計沒人住。后來知道村里青壯年都外出謀生了,只有少數(shù)老年人留守。我叔叔的院子里兩層樓房七八間屋子,平時也沒人住。三女一子,都已結(jié)婚成家生子。兩家住在寧波城里,兩家住在寧??h城。他生前和嬸嬸也隨子女住在村外。
村里只有在吃飯的時候才看到人。在村口一棟公共建筑里,二樓大廳擺了十幾桌。我們在村里吃了早中晚三頓飯,都是一百多人一起吃。估計全村的人都來了。桌上酒水飲料,還有各類海鮮和大閘蟹。我們暗暗說,這酒席水準不低,尤其其中的咸菜蒸大黃魚,在上??墒翘靸r。廚師水平也不錯,味道、擺盤有模有樣。
跑堂端菜的是幾個老漢,雖然業(yè)余,穿著便服,甚至叼著香煙,煙灰隨時可能掉進菜里,但手勢嫻熟,一臂膀端三盤菜送到三張桌子,步履快捷避開喝酒聊天鄉(xiāng)人出其不意的手勢。估計他們年輕時曾在飯店打過工,或者是年老回鄉(xiāng)后才學(xué)起。在本村承辦較大型酒席也是這群六七十歲老人發(fā)揮余熱、家門口打工掙錢的一種辦法吧?
同時,村民也有這種需要。一個村子幾百號人,外出打工做生意,走得再遠,紅白喜事還是得回村里做的。如叔叔的兒子即使已住到縣城,但結(jié)婚酒席還是回到村里,并且就在這個大廳擺的。因為難得回來,在家辦大型酒席待客很麻煩,外包是大多數(shù)人的選擇。
其實,也就是紅白喜事,這時候的祭和戲,才讓這個已經(jīng)衰老、空虛的村子有了記憶中的活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