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西昌

“看我們陳爐美不美？我就愛我們這兒！”站在山頂新修的觀光臺上，李竹玲一邊為我們介紹鎮(zhèn)子的山形和聚落，一邊自問自答地說道。她嗓音很高，并一直保持著熱情的笑容，典型的關中人。

“我就是在這里長大的，小時候走村串巷，看著父老鄉(xiāng)親做陶瓷，自然而然就愛上了這門手藝?！?/p>

山坳里的手藝王國

陳爐古鎮(zhèn)位于一處山坳間，四周坡塬圍護，狀如簸箕。站在山巔，可以看見層層梯田，及依山而建的窯洞。此處的窯洞為平窯，即是平地箍窯后，再在上面填上瓷土而成。從村落的路面到墻體，幾乎都是用陶瓷的廢器和殘片砌成，當?shù)厝朔Q之為“罐罐墻”，倒是古樸別致。

陳爐陶瓷屬耀州窯系，制瓷已有近千年歷史，當?shù)厝嘶静粍辙r(nóng)，靠手藝謀生。耀州窯始于唐代，一直為宮廷官窯，北宋末年達到鼎盛，至元時漸衰。耀州窯場主要分布在今天銅川市的黃堡、陳爐、立地、上店和玉華宮一帶，曾“十里窯場，爐火不息”。作為宋代六大窯系中規(guī)模最大的一個，耀州窯是北方青瓷的代表，宋代已與越窯“秘色”相似。陸游在《老學庵筆記》中說：“耀州青瓷謂之越器，以其類余姚秘色也?！?/p>

“解放前，我們這里都是大大小小的陶瓷作坊?！敝钢愤呉惶幥宕G口，李竹玲很是自豪，“這是我家祖上的窯，我們這里的手藝人大都是童子功。”

順著蜿蜒的小路，李竹玲帶我們朝較高的一處凸臺走去，高處的大院便是李家瓷坊了。是一處仿古建筑，進門處用碎瓷片拼貼著“李家瓷坊”四個大字，醒目而別趣。院中央是個大花圃，種著各季花木。迎面的幾孔窯洞里，一間陳列著瓷坊的作品，一間是李竹玲的作品展示專廳。旁邊則是拉坯制瓷的作坊，還有百年老窯爐。李竹玲在窯頂上加建了房舍，以供專業(yè)的研討交流所用。房屋老料新用，設計得別出心裁?！斑@院子雖然不大，但是功能齊全，從泥料處理、拉坯到燒制，整個工藝都能在這里進行。”

李竹玲生于斯，長于斯，學藝、成家也都在陳爐。高中畢業(yè)后，18歲的她通過招工進入陳爐陶瓷廠研究所工作。因為手藝過硬，進廠沒多久，李竹玲便被安排跟著師傅們學刻花?！斑@個手藝在陶瓷行當里可是個長本事的活！”作為女人，她也喜歡這種造型圖案和刻花手藝?？粗鴰煾祴故斓氖炙嚕睦锖苁侵保何沂裁磿r候才能像師傅那樣龍飛鳳舞呀？她得空便站在師傅身后用心觀察，晚上回到家，再拿父親的泥胎和刻刀一遍遍地練手?！笆炙嚊]有多少道理，就是心領神會，刻苦磨練。”就這樣過了六七年，1992年，在耀州窯文物復制廠工作的父親隱約感覺到了耀州瓷將要到來的商機，積極鼓勵女兒和善于建窯、制瓷的女婿回家創(chuàng)業(yè)。聽過父親的仔細分析，夫妻倆毅然放棄公職，回家創(chuàng)辦了李家瓷坊。

“做陶瓷是個辛苦活，男人干粗活，女人干細活。夏天熱，冬天冷。成功率低，利潤薄。不管學手藝，還是做手藝，都沒少受難！”回憶起那段令人感慨的歲月，李竹玲說，“自家作坊不像陶瓷廠分工那么細致，什么活都要干，拉坯、刻花、剔花、畫花、上釉、燒窯……反倒鍛煉了我?！?/p>

2003年，瓷坊升級為銅川耀州窯李家瓷坊有限公司，面積擴到1 000余平方米，員工15人。2012年，李竹玲被評為“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對李家瓷坊來說，業(yè)務有了更大拓展。她便將自家的窯洞重新修繕和改造，以方便來訪者參觀、學習和交流?！翱傄袀€模樣不是?！?/p>

千錘百煉的巧思手藝

李家是陳爐陶瓷世家，李竹玲的曾祖父李鴻雅曾是陳爐“橋上李家”久負盛名的窯匠師，祖父李逢時在民國初年創(chuàng)辦了“紅花福”瓷行，父親李升科是陳爐遠近馳名的制陶高手。生長在這樣一個家庭，耳濡目染，她對制陶特別有靈氣。一看就會，一會就著迷。熟悉她的人都說她“天生是塊制陶的料，刻花沒幾天，刀下就有模有樣”。

盡管如此，她對刻花技術的苦練仍一絲不茍。剛開始學習時，她一坐到素坯前拿起刀，就興奮，就來精神，從不知疲倦。為了提高自己，她到處尋找散落在田間地頭、荒山野嶺的宋瓷碎片，從中琢磨前人刻花的刀法、技巧。一有時間就去博物館觀賞耀州青瓷精品，從中尋找自己和前人的差距。為了把握刻花刀法運用的頓挫、急緩、勾挑、翻轉、輕重，以及刀法在作品中所展現(xiàn)出的曲折、疏密、剛柔、動靜不同的藝術效果，李竹玲多年刀耕不綴，全身心地投入到陶瓷藝術之海中學習。為了開闊視野，提高藝術素養(yǎng)，她先后到蘇州工藝美術學院、清華大學的工美研修班進修。

在陳爐，做陶的女工不少，但是能夠做出成績、出人頭地的并不多。經(jīng)過30余年的鉆研，李竹玲在祖輩手藝的基礎上，練就了精湛的黑釉剔花技藝、青瓷刻花技藝，尤其是牡丹。早期李家瓷坊以黑釉白底的剔花牡丹廣為人知。李竹玲覺得不夠好，在黑釉白底的基礎上改進，用青瓷來刻牡丹，類似宋代耀州窯經(jīng)典的青瓷剔花工藝。一經(jīng)推出，廣受歡迎。她以纖巧細膩的女性視角，及對牡丹的偏愛，根據(jù)器型的大小合理布局，做出來的青瓷牡丹刀鋒犀利婉轉，線條活潑流暢，畫面層次分明，風格自成一家。

打開李竹玲的個人展室，陳列著她10余年來的階段性作品。最惹眼的是她40歲左右時制作的瓶罐和杯盤，胎體輕盈，釉色清潤，尤其是在薄胎上所剔的花朵，線條嫻熟，頗有韻律，顯示了她過人的手法與審美。

“手藝來不得虛的，得一遍一遍做。但是手藝到了一定程度，就需要有對美的領悟和理解，作品才能有意趣?！崩钪窳崦鞒鲆恍┨厥獾墓に??！澳憧催@件作品，是透雕出來的青瓷?！蓖傅袷降那啻桑愃茝V東人擅長的象牙球，一層層鏤空的球體相套。和象牙不同，青瓷透雕的難度在于從制作到燒制，瓷中有瓷，外小里大，工藝十分復雜，極難成形。這項工藝一舉打破傳統(tǒng)耀州瓷平胎剔花的做法，使之呈現(xiàn)為多層相套且胎體鏤空。

傳統(tǒng)的耀州青瓷以泛黃者居多。2005年，李竹玲就開始了多次調色的嘗試，將傳統(tǒng)青瓷的青色調制為淡淡的茶青色。調色是很微妙的工藝，燒制還會變色。她一遍一遍嘗試，失敗了無數(shù)次，才調出想要的效果。比原來的暖色清麗了許多?！拔业哪康氖亲屗?，這樣的話，剔花的凸凹變化會更加微妙而富于韻律?！边@個嘗試，為耀州窯青瓷的釉色又增加了一種視覺美感。

請進來走出去

李竹玲為人熱情質樸，都說她“不笑不說話”。作為陳爐鎮(zhèn)走出來的唯一一名女性國家大師，這些年來，她身兼數(shù)職，擔任研究員、大賽評委，參加各種會議和講學活動，已不再像過去那樣能安安靜靜地做東西了。許多外部事宜，都是她丈夫在負責。

說起近年來陳爐的陶瓷產(chǎn)業(yè)狀況，李竹玲不無憂慮：“這些年，大多數(shù)年輕人都出去打工或者到市里居住了，窯工年紀越來越大，做陶瓷的人也越來越少。”陳爐陶瓷現(xiàn)在主要依靠餐飲或文化機構的定制，市場有限。目前專業(yè)從事陶瓷生產(chǎn)的作坊就剩下十來戶。

為了李家瓷坊，為了陳爐陶瓷產(chǎn)業(yè)，李竹玲一直在尋求合作機會。先前，李家瓷坊被西安美術學院確定為教學科研實習基地，每年都會有陶瓷專業(yè)的學生前來調研和實習。除了“請進來”，李竹玲也積極“走出去”，像景德鎮(zhèn)陶瓷學院國際交流合作處曾聘請她為指導專家。更有意思的是，一位遠在美國的陶瓷愛好者——羅蒂斯特民間藝術聯(lián)合會主任安妮·施利芙來到陳爐，與她同吃同住，學了一個月的刻花工藝。

洋學生讓李竹玲受到不少關注?！斑@個老外學生非常認真?！逼鸪趵钪窳釗恼Z言不暢不好交流，對如何教授心里沒底。但對方實在太過熱情，她想，那就試試看吧。洋學生就住在她家，李竹玲對她管吃管住。雖然存有文化上的隔閡及語言上的障礙，雙方總得花數(shù)倍的精力才能明白對方的意思。但雙方都很努力，教學效果出乎意料的好?！把髮W生很滿意！且我們的傳統(tǒng)手工藝能夠被傳播到大洋彼岸，多么有福德，我覺得值！”她還收了30余位中國徒弟，其中有1人成為省級工藝美術大師，3人成為市級工藝美術大師，為師者之心甚慰。

以陶瓷手藝而聞名的陳爐，是“陜西十大最美古鎮(zhèn)”?！瓣悹t離西安不遠，雖然交通不便，但周末來的人還是挺多，村里也開了不少陶家樂和體驗吧?！崩钪窳釋﹃悹t的未來還是很有信心?！瓣悹t耀州窯重回宋時光景，是可以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