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賈冬梅
沈園情絲
◇撰文//賈冬梅
江南錦繡地,園林千千萬,最讓我向往的還是坐落在紹興城南的沈園。
盡管,這是一座平平常常的園子,沒有雕梁畫棟的烘托,也沒有奇花異卉的點綴。但是,800多年前,這里曾經(jīng)上演過一幕凄美的愛情悲劇,并留下了千古絕唱《釵頭鳳》,遂使園中的一石一葉,一亭一閣乃至斷壁殘垣都籠上了一層濃濃的詩意……
走進沈園,穿過荷池畔的石徑,直奔刻有《釵頭鳳》的題詞壁,只見正南短墻上刻著那兩首早已背誦過無數(shù)遍的《釵頭鳳》,左面的詞為陸游所作,由現(xiàn)代詞學(xué)家夏承燾書寫: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fēng)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右面的詞由唐琬所作,字體娟秀工整,不知出自哪位書法家之手。不久前,有的學(xué)者對唐琬的這首《釵頭鳳》提出了質(zhì)疑:唐琬出身于詩禮之家,又改嫁名門望族,礙于封建倫理,不可能公開表示對前夫的眷念,一定是后人模仿她的口氣寫的。但是,我仍然深信這首飽含深情和哀怨的詞由唐琬親自所寫,只有精神層面高度默契的有情人才會寫出如此心心相印,句句呼應(yīng)的和詞。即使口氣可以模仿,滲透在字里行間的憂傷情緒無法替代。這首詞,不僅傳遞了唐琬對陸游的刻骨相思,也展示了她的非凡才情。且抄錄如下: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fēng)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默誦著這兩首深深喜愛的佳詞,想象著陸游和唐琬的愛情傳奇,紛飛的思緒飄向了遙遠的南宋時代。
那時的紹興稱為山陰,沈園稱為沈氏園。新婚燕爾的陸游和表妹唐琬志趣相投,琴瑟甚和。唐琬頭戴陸游送給她的定情信物金鳳釵,和陸游相偕來到沈園踏青賞春,園內(nèi)花木扶疏,石山聳翠,曲徑通幽,風(fēng)光明媚。紅潤的雙手殷勤把盞,黃酒和綠柳相映成趣,此時的陸游和唐琬何等恩愛!然而,好景不長,因陸游考場失利,陸母便怪罪于唐琬:一怪其沒有管住丈夫思想之“放任”;二怪其過于看重兒女情長,使丈夫“惰于學(xué)”;三怪其不吉利,過門后陸游之父陸宰便生急病亡故……發(fā)展到后來,望子成龍心切同時又迷信封建禮教的陸母竟逼著陸游離開唐琬。
盡管陸游性格放達,不拘禮節(jié),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孝子,當(dāng)解釋和懇求皆無用時,懾于母親的嚴威,他只好一紙“休書”,將唐琬送出陸家,暗地里卻另租一所房子,私下和妻子相會,繾綣依舊。很快,這個秘密被陸母發(fā)現(xiàn),嚴令二人斷絕往來,并為陸游另娶一位王氏女為妻,這徹底斬斷了陸游與唐琬之間的綿綿情絲,鏟除了兩人復(fù)合的所有希望。這對新婚僅兩年的恩愛夫妻就這樣無可奈何地被拆散了……
紹興二十三年,陸游飽受奸相秦檜迫害,參加禮部考試再度被黜。紹興二十五年春,從臨南回到故鄉(xiāng)的陸游難釋郁悶,再次來到留下過美好回憶的沈園。也是緣分所致,就在橫架于一池碧水的小橋上,和闊別七載的前妻唐琬不期而遇了。兩人百感交集,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此時的唐琬,已由家人作主,改嫁同郡士人趙士程。趙家門庭高貴,家世顯赫,趙士程也是個寬厚重情的讀書人,他對美麗賢淑的唐琬十分同情和理解……但她畢竟“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內(nèi)心深處對陸游仍然舊情難釋,藕斷絲連。在征得夫君的同意后,唐琬置酒肴款待陸游。面對滿目的春色,消瘦的美人,想起當(dāng)年的山盟海誓,今日的咫尺天涯,陸游追悔莫及,痛苦萬分,飲完數(shù)杯苦酒,再也難抑滿腔離恨別緒,提筆在沈園粉墻上寫下一首《釵頭鳳》。唐琬看到后,牽動了塵封的往事,撫今憶昔,珠淚滾滾,百轉(zhuǎn)千回,柔腸寸斷,便和了一首《釵頭鳳》。他倆都以當(dāng)年的定情信物作為詞牌名,既蘊含著濃烈的思念,又見證著堅貞的愛情。
寫到這里,我想起古樂府中的《上山采蘼蕪》:“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復(fù)何如?”在鋪滿晚霞的山谷,一對被迫離異的夫妻相遇,前妻跪在地上,關(guān)切地詢問現(xiàn)狀,這是一副多么傷感,多么凄慘的情境!曾經(jīng)擁有的位置已經(jīng)換了新人,前妻仍然愛著故夫,殷切而無奈的提問,又是多么令人心酸!
幸運依舊沒有降臨在陸游和唐琬身上。紹興二十五年沈園的邂逅,給唐琬帶來了短暫的欣喜,卻觸發(fā)了更深的憂傷,她郁郁寡歡,悲愁成疾,過早地撒手人寰。磊落坦蕩的陸游難忘舊情,多次叩訪沈園,在園內(nèi)幽徑上踽踽獨行,在池中石橋上駐足凝眸,傾訴千般思念,揮灑萬縷情絲。
陸游75歲那年,告老還鄉(xiāng),當(dāng)他步履蹣跚地徘徊于沈園時,那昔日驚鴻一瞥的相見場面又浮上心頭,于是,他寫下《沈園懷舊》兩首:其一:“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fù)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逼涠骸皦魯嘞阆氖?,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寒來暑往,秋去春來,沈園桃紅柳綠,鳥語花香,撩人情思,惹人傷懷,風(fēng)燭殘年的陸游已不能親往沈園憶舊懷故,但對唐琬仍舊念念不忘,伊人那顧盼含情的眼神,柔弱裊娜的儀態(tài),依然歷歷在目,耿耿于懷,又賦《夢游沈園》:“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里更傷情。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此后,沈園數(shù)度易主,人去物非,粉壁漠漠,幽夢茫?!娙?4歲那年春天,強打精神,再度來到沈園,只見剛剛修整的沈園煥發(fā)生機,花事正盛,陸游觸景生情,寫下了最后一首有關(guān)沈園的詩《春游》:“沈家園里花似錦,半是當(dāng)年識放翁。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一年后,南宋最杰出的詩人陸游溘然長逝。
一位曾經(jīng)寫出過“位卑未敢忘憂國”“鐵馬冰河入夢來”這般壯懷激烈的鏗鏘詩句的愛國詩人,也留下如此凄楚哀婉的愛情詩篇,在唐宋文壇汗牛充棟的綺詩麗詞中,卓爾不群,獨樹一幟。
陸游和唐琬的愛情故事千古流傳,歷久彌新,特別是在愛情貶值,朝秦暮楚翻云覆雨已成家常便飯的今天,更是頗具一番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