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晃
坐在廚房里,我一手捧著書,一邊看著爐上的中藥。風(fēng)鈴輕輕磕碰,合歡樹的花香在夜色中靜靜彌漫,當(dāng)歸、黨參、黃芪、白術(shù)……沙鍋里咕嚕沸騰的花花草草,緩緩騰起藥香,一味一味,各有各不同的甘苦。
是的,不堪日子的繁瑣與重負,我積郁成病。不喜歡冰涼冷酷的器械,不相信蒼白平靜的藥片,白發(fā)的老中醫(yī)就拿出這些花花草草醫(yī)治我。這是唯一一種讓我能夠信任且托付的形式。其實不難理解,如果你也在山野中長大,那么你就容易懂得我對植物的依賴。
還是孩童時,我布衣素鞋,無遮無攔地撲進田野。追到綠肥紅瘦中去,是為讀一株搖曳的草,看一朵綻放的花,研究一塊開裂的樹皮。眾多草木慢慢抽出的葉子,都是愛撫我的樣子。蒲公英、苜蓿、紫花丁,它們安靜平和,都用很低的姿態(tài)開在田埂,哪怕只有三個素凈的花瓣,也溫暖到極致,還有至今不散的清雅與幽香。在暖香撲鼻的綠影里打滾,我曾經(jīng)多么快活??!可那些屬于我的芳草鮮美的童年,轉(zhuǎn)瞬就成為一個難以企及的向往。
我吃力地提著泥土,在高樓的陽臺上,開辟小小的園子。買來牽?;?、覆盆子的種子,小心地播種,等待它們生根發(fā)芽。城市里的一點點泥土,密集地承載著藤牽蔓繞的期待??稍僭趺雌谕?,收獲的也只是一小縷擦襟而過的氣息。綠草繁盛、蝴蝶翩翩、蜜蜂采蜜的生動與盛大,在我逝去的時光里淋過雨、吹過風(fēng),早已消失在天涯。
把涼下來的藥,一口氣喝下。唇齒間留下的是黃芪、白術(shù)、地黃的甘與苦。它們奇妙地配伍,來醫(yī)治我的身體。它們在田野里無言地長大、開花、成熟,把所有的芬芳收斂在心里,然后入藥,原是要用一己的枯榮溫暖這個世界。這些味道浸到我的身體里,隔著俗世的塵埃與我低聲呼應(yīng)。它們滿心的溫柔和旖旎的情感就此成為我的靈魂,在我粗糙的生活里綻放。
身后的書架上,厚的薄的書,一本一本浸漬在月色里,窗外高大的合歡樹,影子斑駁,一下一下?lián)崦?。我放下藥罐,把疲憊、沉重與不堪輕輕安放。
因為際遇的不同,生活會表現(xiàn)出不同的質(zhì)地。可是你聽,群草呢喃,是在訴說平常日子里依然豐盈著的愛和溫暖。它們教我用一種狀態(tài)包容痛與繁瑣,又用另一種方式,將褶皺和不安一一撫平。裊裊藥香里,我獨自回首,今夕何夕,青瓦堅硬的檐頭早已被風(fēng)雨洗得斑駁,而蒲公英的種子卻還在廣闊的山野中以舊的姿勢飛翔。這些弱不禁風(fēng)的花草,衰了又榮,繁華蕭瑟,葳蕤不息,一年又一年。
草木精神,就這樣安詳?shù)鼐`放在我的青玉案頭。
(摘自《老人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