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紅宇
貝多芬說:我情愿寫10000個音符,也不愿寫一個字母。
而我,情愿用10000個字,去換貝多芬的一個音符。但我知道,他根本不稀罕。
有什么辦法?在偉大的藝術(shù)與它謙卑的粉絲之間,就存在著這種不平等。
但我依舊虔誠地朝拜著,并且相信:每寫下10000個字,就與音樂圣殿的距離又近了一個音符……
美國民謠藝術(shù)家鮑勃·迪倫榮獲2016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消息傳來,著實被震驚了一下。想說點兒什么,從各方媒體傳來的各種評論,早已匯聚成強大的音浪,吞沒了我未來得及出口的微小聲音。
但腦海中記憶的萬花筒始終在晃動:講臺上清瘦的老先生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激情地吟誦著希臘史詩;畢業(yè)后聽說系里又開設(shè)了廣告學(xué)和播音與主持藝術(shù)專業(yè);終于讀完《盲刺客》時激動得一夜未眠;作者阿特伍德多次被提名至今未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但晃出的圖案細碎,拼不成完整的所感所想。
于是翻出了鮑勃·迪倫的自傳《編年史》。之前走馬觀花地讀完這本書,只記得他形容貝多芬的《悲愴奏鳴曲》,聽上去像有很多打嗝聲和身體發(fā)出的其他聲音,如同“一部卡通片”。如今,與《貝多芬傳》的作者、大作家羅曼·羅蘭一樣,迪倫也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了,怎么說都該將這本書重讀一遍。
果然有了新發(fā)現(xiàn),原來迪倫還是一位瘋狂的“迷弟”:他視伍迪·格斯里為“精神教父”,后者是二十世紀前半葉最偉大的民歌手,美國第二國歌《這片土地是你的土地》的作者。當?shù)蟼悘匿浺魴C里第一次聽到伍迪的歌時,“好像有上百萬枚的百萬噸級炸彈投了下來,我被徹底征服了”,“我對自己說,我將成為格斯里最忠實的信徒”,“雖然距離遙遠,我也從未見過他,我卻能清楚地想象出他的臉,看起來像我父親年輕時的樣子”……從此以后,迪倫走的每一步都受到伍迪的影響。
再從網(wǎng)上看到某家粉為了他們的愛豆狂熱地打榜、追機場、搞應(yīng)援、辦盛大的生日會時,我會不以為然地想:他們的追星狂熱指數(shù)比起鮑勃·迪倫來差遠了——為了偶像,他甚至能去“偷”:上世紀六十年代初,迪倫從大學(xué)輟學(xué),寄宿在朋友保羅家,一次保羅發(fā)現(xiàn)家中丟了200多張伍迪·格斯里的唱片,迪倫于是成了重要嫌疑人,后來,在采訪中,迪倫親口承認了自己曾“借用”朋友唱片的行為。竊書不算偷,借唱片都是因為“愛”。
輟學(xué)之后,盡管身上只有10美元,19歲的迪倫還是橫跨美國來到新澤西一家精神醫(yī)院,去探望他的偶像伍迪。(想起蔡康永的話:如果你喜歡上一位偶像,一定要去親眼看看他,好好看看他),“通常我會在下午彈唱他的歌曲給他聽”,迪倫日后創(chuàng)作了近千首歌,而他寫下的第一首作品,就是向伍迪致敬之作,他更是將這首歌唱給伍迪聽:“我正在為你唱歌,但是我怎么唱都不夠,因為沒有人像你做過這么多事”……
合上《編年史》,我對伍迪·格斯里充滿了好奇,他究竟有什么樣的魅力能讓鮑勃·迪倫如此追隨?我找來他的自傳《榮光之路》,迪倫曾說“這本書就像收音機一樣對我放聲歌唱”,讀后,“收音機”里傳出的歌聲也令我久久難忘:
從哈克貝利·費恩、到凱魯亞克、到波西格,似乎美國人總喜歡“在路上”,他們或乘木筏或搭車或騎摩托車,在廣袤的美利堅土地上,行進并進行著心靈的探險。伍迪·格斯里也是如此,上世紀上半葉,他擠上瘋狂的悶罐車,在荒涼鐵軌上開始艱苦的旅行,與周圍那些一團糟的流浪漢不同的是:他抱著一把吉他。
在一次旅行中,伍迪爬到悶罐車頂上,有兩個孩子也跟著爬了上來,都是十幾歲的年紀,瘦得皮包骨。伍迪隨意彈起吉他,從沒見過吉他的孩子們耳朵幾乎貼到了吉他音孔上,小聲地交流著:“能在里面開舞會吧?”“比什么舞會都牛,不懂這玩意怎么能弄出這么好聽的動靜”……
那晚正下著雨,年紀大一點的孩子擔心:“會不會把這個熱鬧的盒子淋壞?”,年紀小一點的孩子于是脫下身上唯一的破毛衣,遞給伍迪:“我就這個了!把你的‘音樂裹上!能管點兒用!”伍迪鄭重地將毛衣套在吉他上,然后也脫下自己的襯衫給吉他穿上,再低頭看時,膝上又多鋪了一件臟兮兮的小襯衫,另一個男孩也脫下自己的衣服。之后,兩個小硬漢,弓著背劈風(fēng)斬雨地縮在夜色中。到達目的地后,他們光著上身跑遠了,把襯衫留給了吉他。
蓋在吉他上的兩件破衣服,長久地印在伍迪的記憶中,它們?yōu)樗蘸蟮囊魳穭?chuàng)作指明了方向:要讓無論身處何地的人都能找到尊嚴?!八皇且粋€聲音和一把吉他”,另一位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約翰·斯坦貝克這樣評價伍迪:“他唱出人民的歌,并且我猜想,他就是人民”。
那個蒼礪的聲音和那把溫暖的吉他,深深地影響著迪倫,“是他給我指出了一個出發(fā)點,讓我確定了身份與命運”,而他也用同樣蒼礪和溫暖的聲音與吉他,打動了諾獎的評委,“他承載著偉大的美國歌曲傳統(tǒng)”,瑞典學(xué)院常任秘書長在頒獎時這樣講到:“他的歌曲是一首送給耳朵的詩”。
那個聲音和那把吉他,連綴起一條有始有終的榮光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