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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中石像

2017-01-16 13:44趙志明
小說界 2016年6期
關鍵詞:石像石匠石窟

趙志明

城市南郊有湖,每逢夕落之時,滿湖赤焰,因此得名。赤焰湖坐落在荊山腳下,山形如伸出兩臂摟擁,加上湖的四周古木參天,郁郁蔥蔥,襯得湖水愈發(fā)清冽,游人稀少,一直以來都是裸泳者的天堂。雖然多處立有水深危險的警示告牌,罔顧者多有,每年總會添加幾個溺死鬼,赤條條地被打撈上岸。

方巖就讀藝術學校的時候,和同學結伴搭伙游荊山,三男三女,正是幾對彼此暗生情愫的年輕人,途中難免嬉戲打鬧,激情宕胸,心火上臉,一個個這邊剛收住心猿那邊又放了意馬,有磨磨蹭蹭故意掉隊的,有刻意走上偏僻小徑卿卿我我的,一路上少不得呼朋引伴,愈發(fā)顯得山空林靜。

上山的時候還好,畢竟有一個固定的目標,不至于走錯道。下山的時候就不一樣了,男生們像老鼠一樣亂竄,不知不覺迷了路,好不容易看到山林中透露出一抹圍墻檐角,卻是一個軍區(qū)重地,警戒森嚴,光是聽到院內四處跑動的警犬的叫聲,就讓人害怕。沿著圍墻走了好久,才見到邊門,有個軍裝小伙聞聲而出,為他們指明了下山的道路,并且好心地告誡他們,暮色四合,需要盡快下山,山上雖然野獸少了,但暗夜星辰置身山林中,依舊很不安全。他們心頭的惶惑如野火席卷枯草,全都不敢高聲語,只是低頭疾行,兩腿像擰緊了發(fā)條般向前不??绯?。

依照小戰(zhàn)士指的路,他們終于下到了山腳,個個心弛神疲之際,赤焰湖突然躍入眼簾,心中喜悅可想而知。此刻正是火燒云布滿西天,投映到湖面上,半湖瑟瑟半湖紅,恰好像半塊血色瑪瑙和半塊無瑕碧玉完美拼接在一起。一路走得急,大家的汗衫都濕透了,出山在望,湖邊那條水泥路顯然通向人間燈火,也就放下心來。男生們雀躍不已,恨不得像田亮那樣跳入湖中。女生們也走累了,就坐在湖邊木椅上休息,看幾個男生下水戲耍。

方巖是南方人,家門口就是河塘水泊,放眼望去星羅棋布,從小和水不生分,使方巖水性了得,加上天生就膽子大,其他兩個男生不知湖水深淺,只在湖岸邊來回游動,獨他存心賣弄,像浪里白條一般往湖心游去。

坐在湖邊長椅上的女生,有一個叫艾卿,是和方巖彼此心慕的。她睜大了眼睛,緊緊盯著暢游的方巖。水中的方巖很像一條水蛇,正從一泓幽幽碧水中歡快地游向燦爛錦堆里,連那隱約傳來的劃水聲也妙不可言。艾卿甚至能看到方巖劃水時產生的波浪,閃電般傳導到自己的心房,讓自己心生漣漪,不由得心跳加快臉上發(fā)熱,將臉悄悄埋在雙掌里。突然耳畔聽得兩聲驚呼,原來正準備從湖中心返游的方巖突然沉入水中,只有兩條手臂在湖面亂甩,攪出好大一片水花。

艾卿騰地一下站起身,努力將目光夠向湖中,天光也好像突然暗下來,湖里的火和冰頓時相融不見,向暗黑的深淵中加速掉落。說來也怪,方巖沒頂之處,水面也凹陷下去一般,漩渦將生未生之際,因為水面還露著方巖的一雙手臂,手臂逐漸下沉,十指還揸開在湖面上。在艾卿看來,這張開的十指慢慢合圓,像一朵睡蓮,只待花瓣合攏,就將沉入水中,屆時水波不興,魚龍潛躍成紋。兩個男生聞險奮勇,拼命向湖中劃去。

這時東方的啟明星已經探頭,在遙遠的太空俯視這一抔湖面。赤焰湖確實不大,也就十余畝水面大小,但因為水情復雜,溺斃者不勝枚數(shù)。爬山的這伙青年男女,他們怎么知道會誤闖到這里,說不定就要一舉丟下三條鮮活的生命。

多年以后,方巖想到這次歷險還心有余悸,從此再也不敢自恃過高。當時他為了炫耀自己的泳技,在自己喜歡的女孩面前表演一把,差點淹死在湖里。淹死自己也就算了,畢竟咎由自取,還差點連累了自己的兩個好朋友。

按照艾卿的描述,她們三個女孩當時眼看著湖面黑成一團,嚇得六神無主,突然聽到悠揚的鐘聲傳來,想是一旁的歸來寺開始晚課。伴隨著鐘聲的,是天邊突然刺破一道霞光,正是順著這道霞光落在湖面的倒影,方巖他們三個人雖然精疲力竭,但還是安然游到了岸邊,上岸之后,三個人都脫力了,癱坐在地上。方巖驚魂未定地看著湖中央,在霞光之劍的末端,也就是他嗆水下沉的地方,正有一大串水泡蒸騰翻滾而上,卻被劍尖一一挑破刺穿。方巖坐在地上歇了好久,才在伙伴的攙扶下站了起來,說:“讓我們回家吧?!睅讉€女孩一開始先讓男生走在前面,但身后湖面?zhèn)鱽淼年幧瓪庀Ⅱ屭s她們加快了腳步,直到把男孩們甩在了后面。剛才驚險的一幕,毫無疑問把她們嚇壞了。

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脫險后的方巖和艾卿戀愛了,他不僅收獲了愛情,而且在學業(yè)上豁然開朗。方巖學的是油畫專業(yè),但天賦平平,他的老師曾開玩笑說,等到大學畢業(yè),方巖的水平估計也就是去深圳那邊做個臨摹名畫的流水線工人。這讓方巖深受打擊,特別是經過這次湖心險情之后,他毅然轉換專業(yè),舍油畫而就雕塑,反而一下子登堂入室,特別是他雕塑的女體,靈動異常,很快就聲名鵲起。藝術批評家們難得地一致認同,覺得方巖的人體雕塑最可貴之處在于有股邪氣,仿佛飛天的靈動被禁錮住了,墮落滯留在塵世,而生出那種不管不顧一切的渴望,卻始終不能如愿的心慟和絕望。

然而,即使獲得了巨大的成功,方巖卻不愿像很多藝術家那樣,對外界夸夸其談自己的創(chuàng)作經歷和藝術觀。在作品之外,他唯一愿意向外界展示的是自己那雙手,白皙、修長、有力,充滿了靈動和才氣。艾卿對這雙藝術家的手尤其著迷,這是她愛上方巖的最初原因,也是最大收獲。艾卿曾和自己的女友們說起自己的困惑,同樣一雙手,為什么作畫時和雕塑時對她的觸動截然相反。當這雙手潑灑油墨時,她感覺自己在這雙手下頂多就像是鋪展開的一幅布面而已,木然乏味,提不起十分的興趣,但是當這雙手塑形時,她的身體就極其渴望被這雙手撫摸和揉捏。這突發(fā)的愛意,就像飛馬珀加索斯飛蹄踏落之處的涌泉,綿綿不絕。她瘋狂地不顧一切地愛上了他,而他也回報以愛,不瘋狂但真誠,這在藝術家中顯得很特別。艾卿曾不止一次地渴求,讓方巖以她為模特,創(chuàng)造一件作品。但是方巖斷然拒絕。這讓艾卿始終心有芥蒂,覺得方巖對她的愛并不像她以為的那么深。

隨著時間的流逝,這個罅隙在逐漸擴大,終于容得下另外一個男人的身軀。那是一個浪漫多金的法國男人安德烈,現(xiàn)當代藝術品收藏家,本身還是一個小有名氣的畫家。安德烈先是和方巖接觸,在訂購了方巖的三件女體雕塑之后,順便把艾卿也訂購了。安德烈有一次即興為艾卿畫了一幅肖像,這是方巖從來沒有做過的。艾卿端詳自己的肖像,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畫中那樣美麗過。于是,她答應了安德烈的求愛,與方巖離婚,嫁給了安德烈。

婚變有條不紊地進行,方巖的臉上看不出來任何情緒,似乎那些傳言是真的,方巖熱愛自己的作品甚于艾卿。如果沒有那樣強烈的愛,誰能相信一個雕塑家能創(chuàng)作出這樣靈動的作品呢。所有的這些女體雕塑,都讓參觀者產生了強烈的愛意,但是那些雕塑無一例外釋放出這樣的信息,別愛上我。藝術品身上這種得天獨厚的吸引力和拒人千里之外的無情冷漠,顯然只證明了一件事:雕塑家對他的作品懷有極其強烈的占有欲,不容他人染指。這是怎樣的一種愛情啊。當艾卿和她的法國丈夫一同站在前夫方巖新創(chuàng)作的作品前,有時還會感受到一種突如其來的妒意。她問方巖,既然他們兩個人都已經分手,現(xiàn)在總歸可以告訴她,他到底愛的是哪個女人,那個女模特,那個無數(shù)足以傳世的雕塑作品的原型,究竟是誰。然而方巖依舊無可奉告,選擇了默默走開。

接下來,讓人吃驚的是,方巖突然宣布他從此不再進行雕塑創(chuàng)作了。安德烈非常遺憾,因為方巖在國外的影響正如日升天,前途不可限量。方巖的決定,不僅大大減少了藝術家本人的收益,更是藝術的嚴重損失。有人說,方巖之所以作出這一決定,是因為終于創(chuàng)作出了一件他夢寐以求的作品。說得有鼻子有眼,不由人不信。

艾卿和安德烈隨即登門拜訪,一方面出于安德烈作為收藏家的靈敏嗅覺,如果傳言是真,那么這件作品必定極具收藏價值,一定要全力達成購買意向,坐等升值;另一方面是女人天生的直覺,艾卿覺得在這件作品身上一定隱藏著關于方巖的她想知道的所有秘密,包括那個神秘女人究竟是誰,也必將水落石出。

方巖在轉入雕塑系之后,曾經獨自一人前往四大石窟寫生,尋找藝術的靈感,最后在云岡石窟一待就是三個月。據(jù)說就是在云岡石窟,他仔細觀摩種種飛天造型,終于心有靈犀一點通,返校后立即創(chuàng)作出了讓人刮目相看的女體雕塑。此后方巖和艾卿的戀情公開,大家初始認為方巖是以艾卿為原型創(chuàng)作了這些作品,但隨著系列作品的不斷問世,這才赫然發(fā)現(xiàn),這些女體雕塑指向的并不是艾卿,而是另外一個更加美麗、性感、神秘的女人??v觀方巖身邊接觸的所有女性,卻沒有一個是符合上述條件的,由此更引揣測,那也許是方巖在臨摹四大石窟時邂逅的女人。

現(xiàn)在,如果方巖果真創(chuàng)作出了這樣一件神品,那么毫無疑問這件雕塑和那個神秘的女人有關。方巖言出必行,已經關閉了他的工作室,而從他住所的情況來看,他似乎正在準備一次長途旅行。一只旅行箱和一件密封的近兩米高一米長寬的木箱子在客廳中異常醒目。坐在沙發(fā)上的方巖有一種劫后余生的恍惚,也有一種極度疲憊后的輕松,不知道為什么讓艾卿想起了當年方巖在赤焰湖水中抽筋溺水的一幕。

安德烈對木箱非常感興趣,一再勸說方巖把木箱打開,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先睹為快,然而方巖還是堅決甚至頗為不快地拒絕了。艾卿看著眼前的兩個男人,突然覺得很好笑,在對待木箱子這件事上,安德烈反而像一個饒舌而且不禮貌的中國人,方巖則像古板的不近人情的德國人。她自己更想打開木箱一看究竟,但是她克制住了。

知道方巖即將遠行,雖然他不肯吐露半點目的地,她心中突然涌起一陣傷感,預感到她將永遠失去那雙充滿張力、細膩而堅定的手。她從來沒有擁有過的這雙手,她本來孩子氣地以為手是屬于方巖的,而當方巖屬于她時,她就將名正言順地擁有這雙手,然而事實并沒有如她所愿,她為此苦惱不已,甚至不惜離開了方巖?,F(xiàn)在返過身去看,她錯得多么離譜啊,這雙手不僅不會屬于她,甚至也不屬于方巖。當方巖埋頭創(chuàng)作雕塑時,是的,她曾經多次迷醉于此,不是也有過這樣的錯覺嗎,她覺得這雙手是有生命的,不是方巖在指揮這雙手工作,而是這雙手帶動方巖投入到了創(chuàng)作的激情中。藝術創(chuàng)作是如此的奇妙,甚至當方巖宣布不再創(chuàng)作,依舊能讓這種奇妙的感覺得到進一步的強化。

第二天上午,艾卿心有所感,開著車不知不覺來到了赤焰湖附近。天下著小雨,沾衣欲濕,艾卿停好車,沒有打傘,信步湖邊。想當年,她正是從湖邊木椅上慌張地站起來,一顆心快要跳出嗓子眼,看著湖中心三個精疲力竭的男生往岸邊游來。如果真的有視線,那么一定能擰成一股繩,把那個叫方巖的男孩拉上岸。細雨飄灑下來,把湖面打皺皮了,近處有一些荷花,荷葉剛鋪展開來,順著斜風細雨一路跑向了遠處的湖面。

在那一次湖心遇險之后,有很長一段時間,方巖再也沒有踏足過赤焰湖,甚至都不愿意開口提及。不過在艾卿和他離婚后,艾卿卻多次聽人提起方巖經常獨自一人來赤焰湖邊散步。這讓艾卿心里很不安,總覺得方巖有很多事瞞住了自己,寧愿訴說給那不祥的湖水聽。

方巖唯一一次向艾卿主動提起赤焰湖,是在他們準備結婚時,方巖突然說到他們老家的習俗,據(jù)說在水里受到驚嚇或者失掉性命的人,是把一部分魂魄或者所有七魂六魄都落在了水中,需要用蘆葦稈搭一個草繩梯子,便于魂魄從水里上岸。

很自然的,艾卿以為方巖會提到赤焰湖,那么她會毫不猶豫地和方巖一道,帶著一架蘆葦草繩梯,下端放到赤焰湖的水里,上端搭在湖岸上,讓一部分方巖走回方巖體內,拼湊成一個完整的方巖。然而方巖只是一言帶過,他還是不愿意提到赤焰湖。

這件事在艾卿心里留下了一層陰影,有一次她做噩夢,回到了幾年前的那個傍晚,兩個同伴奮力上岸之后,又俯身把半死之魚似的方巖打撈上岸。方巖分明癱坐在地上大口喘息,艾卿卻聽到撲通一聲有物體落水的聲音,非常清晰。還聽到方巖說:“我把我的一些魂魄落在水中了?!毙褋砗蟀錅喩泶蠛沽芾?,好像不是方巖,而是她自己剛從水中爬上岸。

她很想好好問一下方巖,他是不是真的失魂落魄了,尤其是當他雕琢出那些奇怪的女體像,每次完工之后他都像是剛從水里游上岸那樣,又是疲憊又是慶幸。打心眼里,艾卿不喜歡這些雕像作品,每次看到它們,都有一股寒意從心中升起。就像是兩個心懷妒意的女人,隨時都能感覺到對方無處不在的挑釁——他是我的,他是我一個人的。艾卿懷疑方巖的心另有所屬,她希望作最后的努力,懇求方巖以她為模特制作一件雕像,她想以兩件女人的雕像再最后一次作個對比,那樣她就能明白方巖到底愛自己有幾分,即使一敗涂地,她也就死心了。然而,方巖拒絕了她的要求,其實甚至都算不上拒絕,方巖完全無視于她的要求,一轉身就撲到了另一個冰冷雕像的懷抱??梢哉f,艾卿是不甘心但又絕對主動地離開了方巖。離婚后的方巖開始經常性地來到赤焰湖散步,這讓艾卿非常擔心,她覺得某些事盡管自己一無所知,但并不是無來由的,里面肯定有所關聯(lián),赤焰湖、溺水事件、雕刻作品,三者之間隱約有一種關聯(lián),真相馬上就要浮出水面。

艾卿認為方巖既然要出遠門,肯定還會來到赤焰湖,她想要在這里和方巖來個不期而遇,也許方巖會松口透露很多秘密。果不其然,方巖出現(xiàn)了,他對在這里看到艾卿,并不覺得意外,很自然地邀請艾卿一起在湖畔漫步。

小雨已經收住了,但天空并沒有放晴,氤氳的云層籠罩著湖山,加上樹影婆娑,水中藻荇交橫,湖水益發(fā)綠得發(fā)黑。兩人默不作聲地前行,直到接近當初的那張木椅,方巖才打開了話匣子,好像看到熟悉的場景他才找到靈感并理清了思路。

“那一天,我差點淹死在赤焰湖。具體情形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們。我游到了湖中心,準備往回游,突然有一個東西勾住了我的右腳,把我往水底下用力拽。我很清楚,這不是我的腳抽筋,但也不像是來自水草的纏繞。湖中心很深,不可能長有水草。就算有水草,它的纏繞拉扯方式也太奇怪了,像是一個人。這不是我的錯覺。我扎了一個猛子下去,兩手努力要掰開纏繞物。我太吃驚了,因為那就是一只手。水底下不知哪里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我。我根本掰不開,怎么掰都掰不開,而且我感覺那只手的手指上戴滿了環(huán)狀物,估計是戒指。我只能使勁往上撲騰,希望引起附近伙伴的注意。趙西和李強看到了,奮力向我游來。那一瞬間我又后悔了,希望他們不要過來,因為他們也可能會被水下那只怪手抓住拖下去,但是我一句話都說不上來。幸運的是,那只怪手竟然松開了。我的兩個朋友護著我游回到岸邊。我驚魂未定,清晰地看到我的右腳上有一道淤青,很明顯是手的抓印,像一個環(huán)。這件事我強忍住沒有告訴你們,因為太奇怪了,至少不應該在那個場合告訴你們。奇怪的是,雖然大難不死,但還沒有回到學校呢,我竟然又有了強烈的沖動,想再去湖邊走走。這個念頭讓我很吃驚,我竟然不那么害怕了。

“你們都不知道,后來我還專門去了一趟歸來寺,因為我一直忘不掉在我就要淹死時聽到的遠處寺廟的鐘聲。很奇怪,這所寺廟不是高僧大德所建,而是鄰近村民集資建造的。資料上說,歸來寺始建于公元480年,是為了紀念一個元姓石匠。元石匠曾被俘虜至北魏,參與了云岡石窟的開鑿。北魏漢化之后獲得自由,得以返回故里,以石刻為業(yè)。這是有明確記載的。不過,更被人津津樂道的是,傳說他愛上了自己的雕像,后來被雕像作祟纏繞而死。當時的人特別驚恐,于是自動集資建寺,以祈禱平安。

“歸來寺旁數(shù)里就是我們游泳的赤焰湖。按照縣志記載,赤焰湖原本叫赤雁湖,傳說以前有赤雁經過,會在這個湖里落腳休息,因此得名。還有一個說法,元石匠將自己雕刻的石像沉入山腳下的湖中,后來石像從湖中升起,上岸返回,又將石匠帶回湖中居住。他們終于得以結為夫妻,生活在水底,就像傳奇小說中的鮫人。不明真相的鄰居循著深深的石像腳印,估計失蹤的石匠被困于湖底,于是準備放干湖水,然而湖水始終不見淺,有人說此湖與東海相通連。后來延請高僧前來做法事,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才打撈回石匠的尸體。因為此石像是女體裸像,赤胭湖的名字就逐漸叫開了。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這件事觸動吸引了我。我前往云岡石窟,想要找到元石匠所雕刻的飛天戀人。在眾多裊裊的飛天中,想要找出有可能是石匠戀人的飛天,難度好比大海撈針。三個多月過去了,我終于確定我找到了,不過那個飛天已然離去,被人揭走一般,只留下了一個空空的輪廓。我確定這就是石匠留在畫壁上的戀人,但我不知道為什么整塊畫壁現(xiàn)在獨缺了這個飛天。我想她是自行離開了。她去往哪里,也許不難推測出來。在石匠著手雕刻石像時,這個有他愛人影子的飛天就此獲得了自由,不遠千里進入石像體內,于是石像蘇醒復活了。

“赤焰湖每年夏天都有溺死者,冬天也有。我查了這些人的信息,他們無一例外都是已婚者,死后戒指都遺落在了湖中,顯然是被水中的石像給收集了。這么說來我當初能夠大難不死,只是因為我手上沒有戴戒指?

“我夢到了元石匠。他的石匠活好得來天下無雙。我覺得夢中的他一敲一鑿都在言傳身教,教我怎么雕刻一具女像,沉重而華美的肉身,飛天之靈動氣息。他坐在院子里,傾聽著石像沉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最后停在了院門口。令人窒息的等候,也許是幾秒鐘?或者是已經年?”

不知不覺,艾卿和方巖順著湖畔走了一圈。聽著匪夷所思的故事,艾卿覺得冷氣不停地從心底升起,她完全不敢把目光投向湖水,特別是湖水中央,好像那里沉沒著一張巨大的人臉,只待她的目光飄過去,就會浮到水面。艾卿不知道方巖是不是走火入魔了,更難辨他所說是真是假。就算一千多年前確有元石匠其人其事,癡人說夢,演繹到今天,到底還有幾分是真的呢。

方巖和艾卿告別的時候,跟她最后說了一句:“我從來不后悔與你結婚。雖然在戴上戒指的那一刻,我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著我?!边@句話讓她呆呆的,說不出是滿足還是失落,是高興還是惆悵,難道在結婚之初方巖就知道今日的局面了嗎?等她再次抬起眼尋找方巖,發(fā)現(xiàn)他已經走遠不見了。

幾天之后,當心有不甘的安德烈?guī)е桨l(fā)不安的艾卿再次登門拜訪時,他們發(fā)現(xiàn)方巖的住所已經人去樓空。不出所料,方巖帶走了那件神秘的木箱子。方巖的住所及里面的一切物事現(xiàn)在都由他的表弟代管。表弟交給艾卿一封信,正是方巖臨行前留給她的。

艾卿當即打開了信,里面是三張A4打印紙,寫的是一個北魏匠人的故事,方巖在開頭標注,“這是另一個我的故事”。

我是一個南方人,在戰(zhàn)亂中被虜至北境,同很多人一起被發(fā)落到武周山。在武周山我們經過粗略的集中培訓,成為了炸山者。后來我們才知道,我們炸山不是為了獲取建筑宮殿的石料,而是協(xié)助開鑿石窟。這是一項危險的工作,有時一個石窟還沒有掏鑿出來,更別說勾勒雕琢出佛像,就坍塌為現(xiàn)成的墳墓,里面埋葬了數(shù)十上百的炸山者。炸山者往往有來無還,所以都由俘虜來充任,一批死了另一批就補充上來,源源不斷。我有時以為戰(zhàn)爭就是為了不停地掠奪這些人力。

我的運氣比較好,數(shù)次死里逃生。我在故鄉(xiāng)曾是一個漁民,制作篾器網羅是我的拿手好戲,在武周山服役期間,有一次休息時我用荒草編織了一頂草帽,一名大人認為我有成為石匠或雕師的潛力,于是把我從炸山者隊伍里調了出來。這無異于死里逃生,而我緊抓住這個機會,勤學苦練,不久竟然成了輝禪師的助手。

輝禪師是我見過的最睿智最溫善的人,他已經完成了三座石窟的雕繪工作。我告訴他,為了在山壁上挖出石室,死了無數(shù)人。輝禪師嘆息一聲,把我領到已完工的石窟中,指著那些菩薩和飛天對我說,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要修建這些神像。人世是苦海,要經歷的苦難無窮無盡,只有這些神靈才能幫助到我們。

我的苦難只有一件,就是被拘禁在此地,遠離故鄉(xiāng),成為深山勞工,死后無人收尸。輝禪師安慰我說,惡只有一條道,善卻有千條道。人選擇了善,無論做什么都是至福,哪怕僅僅在石壁上雕琢出一朵彼岸花,都是在積累功德。

對此我將信將疑,我承認由于很少接觸到信仰,我非常愚鈍,很難開化皈依。不過在雕刻這件事上,我倒是進步神速。一開始,我只能在石壁上斫出粗淺的形狀,也就是打個底子,輝禪師隨后在其上精雕細琢。他工作的時候,我就在一旁觀摩領悟。后來我就能在他的指點下對他人的勾勒圖案進行加工。再后來,我就可以獨立完成雕琢工作了,甚至能獲得和輝禪師一起雕琢主石窟佛像的殊榮。

雕刻是一件極其乏味的工作,每天數(shù)著幾千幾萬次敲打和擊琢,除了力量、角度和節(jié)奏的變化,毫無樂趣可言。我不能理解輝禪師為什么能夠樂在其中,他主持雕琢了三座大型石窟,精雕細鏤了近萬個人物,有大佛,有菩薩,更多的是各種情狀的飛天。他難道不會為了這個重復不已的工作而感到無聊嗎?然而輝禪師告訴我,當他每天雕琢這些神靈佛像時,就相當于在禮佛。隨著塑像的不斷增多,他也在一天天接近圓滿。在我的理解中,圓滿的意思就是死。輝禪師的師傅就是終老于石窟中,他師傅的師傅也是如此。在武周山上,有數(shù)十座石窟,都是輝禪師這樣的人日復一日雕刻而成的。這項巨大的工程,確實凝結了幾代人的心血。

有時候我想,輝禪師似乎有意把衣缽傳給我。在雕刻上,我承認我是他的弟子,但是在宗教上,我還是不能確信,當然我也沒有確疑。這對輝禪師是巨大的打擊,他只能慨嘆說,一切看緣分。

我們的工作還在繼續(xù)。輝禪師越來越老了,日日辛勞以及粉塵摧殘了他,他已經抬不起手,也登不了高了,他只能看著我干活,在一旁加以指點矯正。他恨不得把他的雕刻心得傾囊相授,然而對佛教教義典故了解的極度匱乏,讓我很難領悟到佛像的精髓。換句話說,我只知其表,并不知其里,因而我雕刻的大佛、菩薩和飛天們,總是欠缺一點神韻。

終于,輝禪師快要死了,他讓我把他攙扶到他曾經主持雕琢的第二座石窟里。他坐在一幅壁畫前,久久不語,一動不動,我以為他睡著了,或者竟然坐化了。他只是盯著壁畫看,那是一幅巨畫,里面眾多菩薩圍繞著釋迦牟尼,又有眾多的金剛圍繞著菩薩。我瞧出了端倪,看出其中一個金剛就是輝禪師本人。輝禪師露出了羞赧的微笑,這是他終身修行的夙愿,而他發(fā)愿營造石窟佛像,也許早就存有了這樣的想法。在這抹動人的微笑中輝禪師闔然長逝。也許輝禪師想以此再一次點化我,堅定的信仰能讓我們擺脫人世輪回的諸多苦難,獲得隨侍佛祖的無上榮光。在把輝禪師火化之后,我成為石窟雕刻工作的實際負責人,雖然我并不是一個和尚。

輝禪師的做法啟發(fā)了我,我覺得如果這是一種祈禱方式,并且頗具靈驗的話,我何不也在石窟的壁畫中隱藏一點自己的心愿。

在我被俘虜之前,我在家鄉(xiāng)過著雖辛勞但很踏實的日子,原因在于我有一個戀人,在我眼里她是最美麗的姑娘,也是最善良的人,在白天她就是我的太陽,在晚上她就是我的星星和月亮。剛分開我就想念她,見到她我就心滿意足。然而,我被抓走了,被帶到了遙遠的北境,在這里我人生地不熟,衛(wèi)兵看守著我們,一座武周山就是一個鐵牢,我們插翅也難飛。一晃二十年過去了,我估計再也回不到故鄉(xiāng),只能像輝禪師那樣死在石窟里。輝禪師臨死前讓我看到了他的秘密,我在臨死前又想讓別人看到什么呢?這樣想著,我忍不住在飛天里添加了一個新的形象。這是我此生唯一的秘密,也許將永遠不為人知。

我沒有想到的是,由于馮太后施行親漢的政策,在北魏境內漢民的待遇提高了很多,最終惠及于我。我被告知,如果我想繼續(xù)主持修筑石窟的工作,將會給我正式的任命,如果我想回家,就可以領一筆路費和補償金馬上啟程。我當然選擇回家了,因為家鄉(xiāng)有我魂牽夢縈的愛人。臨別前,我站在我的秘密前,感覺自己馬上就要死了,又一想,如果我回去能見到昔日的戀人,不管在這幾十年中她發(fā)生了怎樣的改變,我不就又復活過來了嗎。

返程之途,心如離弦之箭,就像陶淵明在《歸去來兮辭》中所說,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既見衡宇,載欣載奔。

我終于回到故鄉(xiāng),然而歷經多年戰(zhàn)事,故鄉(xiāng)已焚為灰燼,通過多方輾轉打聽,我才找到幸存于世的鄰居,聊起往事,不勝唏噓。我的命運已經夠凄涼,被抓回北方做了多年役夫,鬢角添白才得以返回故里;她的命運更加悲慘,就在我被抓之后,她也被北兵抓走,淪為人羊,一路上不知道遭受了多少凌辱,最后葬身兵士肚腹,可憐骸骨盡散于途。我悲從中來,欲哭無淚。

我再也不想在故鄉(xiāng)逗留,遂在荊山腳下覓得一個住所,多年石窟工作,足以讓我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石匠。對昔日戀人的思念更甚從前,我心想既已在石窟畫壁中讓她作為飛天出現(xiàn),稍可安慰,何不趁著對她形貌記憶猶新,再為她雕刻石像,以為紀念。于是我四處打聽,傾我所有購得一塊太湖巨石,一有余暇,即行打磨鏤刻,三月初具規(guī)模,一年后形態(tài)呼之欲出。我不想被他人看到這尊飛天雕像,平時都以幕布遮掩。唯有圓月之夜,才掀開遮布,和她在月下共話。

然而我沒有料到的是,這尊石像竟然是妖孽,隱隱有復活之勢,目動唇啟,指動臂搖。我心下駭然,趁其沒有成形不能為害,將她密封于木籠中,請了幾個挑夫,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這尊石像沉入了荊山腳下的湖泊中。雖然如此,我心底對這尊石像到底還是割舍不下,經常去湖邊走一走。

如果是我的愛意喚醒了石像,這也許是成立的,但我很難給出滿意的解釋。至于后面還會發(fā)生什么意外或者故事,就更不是我所能知道的了。

元石匠的故事,或者說是方巖的故事,到此戛然而止。安德烈不是東方人,他認為失聯(lián)的方巖十有八九能在赤焰湖里找到,包括那件雕塑,甚至籌劃親自去赤焰湖潛泳,帶上儀器去搜尋。

艾卿堅決反對。很多次深夜里醒來,她覺得自己也是一具塑像,正在慢慢復活,這種滋味可真是妙不可言。話說回來,女人依賴愛情而活,一旦找到真愛,說什么也不能輕易放棄,必須緊緊地拽在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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