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長江
注意。此刻,我們可以斷定,童行章從睡夢中醒了。盡管一動不動,保持睡姿,未睜眼,聽不到呼吸,但他應(yīng)該是在回味剛剛做的夢。
夢里,便秘,他坐在馬桶上,調(diào)動所有可以用得上的氣力。忽然,迎面的墻,慢慢傾斜,砸了過來……他否認自己是被砸醒的,后面好像還有一個夢。
什么夢?
混沌,模糊。
童行章終于睜開了眼睛??梢钥隙?,是在實在想不起來的情況下,才睜開的。
灰暗。天色朦朦朧朧。
不對,我睡的是午覺呀!他頓生一絲懊惱。怎么突然糊涂了。
確實是早晨。他否定了自己是從午睡中醒來的。
夜里不起夜,把尿憋到天亮,是童行章養(yǎng)成的良好習慣。他為此一直很欣慰。不像有些老同事,前列腺肥大增生什么的,控制不住自己的尿,淅淅瀝瀝,既沮喪又無奈。他把不起夜看作是自己修煉的本領(lǐng),健康的體現(xiàn)。
于是,童行章習慣性起身,伸手去摸放在床右邊的衣服。
嗯?沒了。
衣服放在床右邊,是老伴兒去世后養(yǎng)成的習慣。右邊,曾是老伴兒的位置?;厥衷倜筮?,也沒有。童行章扭身往床下看,猛然發(fā)覺衣服已經(jīng)穿在了身上。
嗯?他再一次懊惱。真的糊涂了。
我們是否可以這樣斷定,對童行章而言,這種糊涂現(xiàn)象是不多見的。不然,他不會懊惱。他是個生活習慣講究規(guī)律的人,是個注重邏輯思維的人,是個對自我行為意識十分在意的人?;蛘哒f,此刻的懊惱,其實是有了一絲不祥的預(yù)感,只是未能明確罷了。所以,童行章盡管懊惱,慣性的理性思維阻止了進一步自我糾結(jié),預(yù)防陷入那個糊涂的感覺里,而是大度地拋棄糊涂概念,伸腿下床,履行早晨起床去衛(wèi)生間撒尿的習慣。
僅僅走了三步,童行章覺得腿沉。沉如灌鉛。他站住。試著重新體味,把腿往后挪,身子往回用力,卻又發(fā)覺腿腳真的不聽使喚了。他駭然,那個不祥的預(yù)感突然鮮明起來。完了,出問題了。然而,往后挪的力,已經(jīng)用上,無法收回,整個身子,難以控制往后仰。瞬間生出絕望。屁股是無法落到床上了,那么,如果仰面摔倒,后腦勺硌在床沿上,嘣的一聲,流血不止,或昏迷不醒。絕望中,他使出全身力氣,提胸,做最后掙扎,讓自己盡可能仰躺在床上,避免那個“嘣”的一聲。
意外成功。屁股剛巧搭在床邊。感謝床邊耷拉下來的厚褥子,讓背部硌在了相對柔軟的褥子上。隨即,身子滑下,屁股墩在了地板上。
一身冷汗。
眼前卻突然增亮。房間里滿滿的陽光。燦爛耀眼。
啊!不是早晨,是正午!
童行章目瞪口呆。真的糊涂了,大腦真的出問題了。
他垂下頭。
我們分析,依據(jù)童行章的心理學專業(yè)常識和習慣性的邏輯思維,他在確認糊涂的同時,極有可能略感欣慰,此刻思維正常。
童行章呼出一口粗氣。正常就好。他低頭坐在地板上,坐了大約三分鐘。待神情漸漸平穩(wěn),雙手拄地,身子在地上轉(zhuǎn)了半圈,頭面向床,抬手扶住床沿,雙膝跪地,起身,扭身,把屁股移到床上。
信號。那個不祥的預(yù)感,逐漸清晰了。瞬間的灰暗和腿腳不聽使喚,可能是身體某個部位血栓。極有可能是頭部。童行章努力保持靜態(tài),之后,慢慢擺頭,又抬抬手。無恙。
這時,我們看見,童行章的目光,落在床頭的手機上。
顯然,他想掛電話。
我們來推測一下,在這樣一個非常時刻,童行章教授能給誰掛電話?120急救中心?現(xiàn)在似乎沒必要了。給學校退休辦?沒事打擾學校不是他的做事風格。給小女兒童言?童言在國外,遠水解不了近渴。那么就極有可能給大女兒童語了。童語在上海,相距兩三千公里,算是離他最近的親人。依據(jù)童行章教授目前交往范圍,好像只有這些可告知或求助的對象。
童行章甩甩頭,再次慢慢下床,感覺比剛才清醒了許多。至于那個想掛的電話,顯得意義不大了。我們,沒必要再去推測他想給誰掛了。
不過,我們還是應(yīng)該就童行章的日常生活狀況,分析一下。意義不在此刻。
有據(jù)可查,一般情況下,大女兒童語平均兩天給童行章掛一個電話,時間大多選擇在早晨六七點鐘。偶爾也換時間,中午或晚上。只是偶爾。
童語平均兩天一個電話,也偶爾改變掛電話的時間。童行章作為心理學教授,明白女兒的意思。尤其放在早晨六七點鐘,表明童語不放心他,怕他一覺不醒??伤植荒芤惶煲粋€電話,那樣太頻,規(guī)律感強,好像暗示什么。童語女承父業(yè),也是心理學教授,想得更為周全,所以,才選擇兩天或三天一個,總之,不會超過三天,個別時候,偶爾,連續(xù)一天一個,或一天兩個,目的是想打亂規(guī)律,想把一切都變成隨意。童行章曾暗自會意一樂,為自己能破解女兒的心思而得意。姜還是老的辣么。其實他是想得開的,七十九歲,孤身一人,盡管身體不錯,盡管生活能自理,可到了這個年齡,身體上出現(xiàn)意外,也不算是什么意外了。童語不說破,他也無需道白,他喜歡順其自然。
小女兒童言的電話毫無規(guī)律可言,十天半個月一次,有時甚至一個月一次。童行章十分溺愛童言,從不計較。都有屬于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心事,自己的行為方式和表達方式嘛。他獨自一人待在這座城市,是他自己的選擇。明智的選擇。他一直都這么認為。
童行章想起來了,童語今早是來過電話的。問,爸,起來了?準備吃點什么?他答,老三樣。他說的老三樣,是煎蛋,稀粥,小蔥拌豆腐。童語笑道,就不能換換樣?他答,順嘴。
一年一百多個電話,內(nèi)容幾乎差不多。不像以前,童行章和童語還能聊聊心理學專業(yè),探討探討新課題。漸漸,他們的想法越來越自我,差異性很大,很難達成共識。那就少說。或不說。這點矜持風格,父女倆都具備。童語也很少問他的身體狀況,偶爾問問。童行章清楚,童語不多問,是怕他有心理負擔。他理解。他也很少問童語的情況,偶爾問問外孫,禮節(jié)性的。問多了,自我感覺是沒話找話,不得勁兒。不得勁兒的事少干。不過,見到外孫,他的和善表情和言行相當?shù)轿弧K嘈?,他已?jīng)給外孫留下了難忘的印象。這就夠了。童語兩天一個電話,就是個惦記。能惦記,就是孝。童言的電話雖說少,也不能說她不孝。電話里常拿他開心,嘻嘻哈哈或哭哭啼啼的時候常有,足矣。
和童言比,童語一直一本正經(jīng),幾乎沒和任何人開過什么玩笑。當然包括父親和妹妹。她曾多次希望父親去上海和她一起生活。童行章拒絕。
童行章喜歡北方。喜歡一個人生活。喜歡清靜。
童夫人生童語時,國家尚未提倡計劃生育。生了童語,夫人自然想再要一個,最好是兒子。童行章說,那就要。卻生了童言。他們決定不再要了。那時,童行章對養(yǎng)兒防老嗤之以鼻。最重要的,他可能忽略了,我們可以妄加給出結(jié)論:他是教授,高級知識分子,清高,不俗,想得開。
童語去年過年回來過,囑咐童行章,一旦感覺身體不適,一定要在第一時間告訴她,她再忙,也要回來,哪怕棄家舍業(yè)。他的心,動了一下。他不是想去上海,而是動了感情。他突然發(fā)覺,在兒女親情方面,他動感情的時候不多。童言曾直言不諱說過,爸,你就是孤僻。他并不認可。他覺得自己天生是個有男人骨氣的人,這個骨氣體現(xiàn)在學識上,是大雅,很難與俗人溝通而已??傊?,童語童言的心意,他領(lǐng)了。他和童語說,我要是哪一天走了,就一個要求,你,最好在我身邊。不要開什么追悼會,里外麻煩。骨灰撒了,撒江里。童語臉色不高興了。童行章解釋說,是真話,你應(yīng)該了解我的。對了,在晚報上發(fā)個訃告,讓認識我的人知道我走了,不在了,就行了。童語不耐煩了,說行了行了,別說了。并說,我這么做,童言能吃了我。童行章?lián)u搖頭,不會的,我會把我的想法告訴她。
停。童語制止了這個關(guān)于死亡的話題。
童語回上海后,童行章把自己的想法,寫在手機短信里,想,等哪一天感覺不行了,就用短信的形式發(fā)給童語。所以,他設(shè)了“一鍵通”,哪怕突發(fā)疾病,說不出話,摁一下就發(fā)出去了。起碼起兩個作用,一是通知童語趕快回來,二是算遺囑,帶童言的份兒。遺囑最后強調(diào),爸喜歡靜,死后也想靜;童言在國外,不要往回趕。
我們回過頭再來看看童行章。他在家里來回走了幾趟,大概感覺不錯,關(guān)于那個想掛的電話,便徹底放棄了。
按照往日規(guī)律,午睡后,童行章需要下樓遛彎一小時。于是,鎖上門,下樓。腳步邁得格外小心。很輕很慢。
這個小區(qū),叫教授住宅區(qū)。通俗叫法,教授樓。是童行章在校任職時分的。那時分房無需個人掏一分錢,是份榮譽。據(jù)說,現(xiàn)在學校已經(jīng)沒了分房子的待遇,分,也是需要個人掏一部分錢的?,F(xiàn)在看,這個房子的條件差了些,與正在大興土木的高檔小區(qū)比,灰了吧唧。童語勸過他,說他要決定永遠不去上海的話,就把這處房子賣了,在市中心再買個條件好的,帶電梯的,看病,購物,都方便。童言甚至勸他找個老伴兒。
童行章一擺手,免。
童言和童語以為父親不找老伴兒是怕以后分家產(chǎn)麻煩。童行章哈哈大笑。家里多個陌生女人,我無法想象如何相處,礙眼。他說他喜歡靜,不喜歡鬧。童言開玩笑說,爸,別看你是老教授,知識分子,其實呀,你是個老頑固,老封建。童語對此保持沉默,不發(fā)表任何態(tài)度。
現(xiàn)在,教授樓比過去更清靜了。熟識的老同事,死的死,活的多數(shù)都去了孩子那里,所剩無幾,甚至沒了聊天的人。但童行章還是喜歡這里。
這就有點怪癖了。我們也無從了解童行章究竟為什么不離開這里。念舊,喜歡靜,似乎都不是我們可以解釋通的。畢竟年高,畢竟孤獨,畢竟生活不便,畢竟給孩子們帶來一份牽掛,畢竟……說不準,我們就不要勉強了,或強加于他。
下面,我們來看看他的日常生活,從中再判斷一下。
早晨起床,童行章親手做早餐,簡單的老三樣。之后下樓在院子里溜達。或在院墻外的小市場,買點菜。偶爾去一趟學校的圖書館,回來后看看書,做午飯。不想做,就在樓下的小飯店,點個菜,省事。午睡后,再下樓,溜達一小時,回來再看書,偶爾做筆記。當然,筆記做得越來越少。他不需要論文了,也不需要備課了,也沒有課題研究了。他很早就明白了一個道理,自己就是一個普通的大學教授,教書匠,不著名,無需發(fā)表什么言論或觀點去引領(lǐng)社會。這一點,他曾經(jīng)的同事可以作證,很早以前他就說過這樣的話。晚飯后,看看電視,主要是新聞聯(lián)播。早些年,和退了休的老同事遛彎,經(jīng)常談?wù)撗胍曅侣?,有些人,對新聞?lián)播噘嘴搖頭,不屑的樣子。他不,不爭不論。他說過,真假對錯,自己判斷,事件本身存在,得知道,不然,腦子空??赐觌娨?,基本上早早睡覺。盡管翻來覆去,孤獨,但內(nèi)心總能形成一股巨大的內(nèi)力,驅(qū)散孤獨和偶爾對未來對死亡的恐懼。我們相信,是知識的積累起到了作用。
現(xiàn)在,童行章已經(jīng)輕手輕腳下到樓下。
出了樓洞口,童行章突然感覺眼界里的景物是靜止的,像是一幅彩色照片。樹,林蔭道上的車,草坪上的健身器材,天上的云,都一動不動。他眨了眨眼,與剛才的夢和起床后的灰暗以及摔倒聯(lián)系上了。一切都顯得不真實。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否活著,這是不是另一個世界。他不得不再次擺動一下身體,盯住雙腳,走了兩步,終于聽到了鞋底拖地的沙沙聲。以他的邏輯思維,馬上做出了正確判斷,眼界里的靜止,像照片,是因為院子里沒有行走的人和車。
正常。一切正常。
童行章的腳步加快了。拐過墻角,眼界豁然開闊。院墻外,車在動,人在動,空氣被雜吵聲震得仿佛也在動。生機勃勃。或許走得急,心臟跳速陡然增頻。他停住腳,雙手捂住胸,似乎聽到了心跳。
走,繼續(xù)走。他甚至未經(jīng)思考,信步走出小區(qū)大院的門,走上車水馬龍的大道。
我們?nèi)暨M一步分析的話,假如他的思維是正常的,他會發(fā)現(xiàn),這個大門,他平日很少走。大門外車多,車速快,人也多,亂。他平日不喜歡走這個門。院子里有個偏僻的側(cè)門,在后面,那里通向校園,通向?qū)W生宿舍,通向圖書館,通向?qū)W生服務(wù)區(qū),通向?qū)W校大門,通向車站,通向熱鬧的商業(yè)街區(qū)。那條路是他最熟悉最喜歡走的路,走了幾十年了。而這個大門,陌生。
現(xiàn)在,我們可以肯定,童行章沒有考慮今天為何走了小區(qū)的大門,甚至把那個熟悉的側(cè)門忘掉。也可以肯定,他感覺到了大門外的陌生。陌生感,主要是因為沒碰見一個熟人。若走通向校區(qū)的便門,熟人會很多。其實,他即便是碰見熟人,一般也不會說話。僅僅是點點頭。有時連頭也不點。退休快二十年了,學生一批又一批,一茬又一茬,他當年教過的學生,大多散落在天南海北。所以,熟人中幾乎沒有他的學生。所謂熟人,大多是教師,教工。當然,里面也有他教過的留校生,個別,很少,現(xiàn)如今他們也都是神氣十足的教授了?,F(xiàn)在學校的地盤,比他在任時擴張了六七倍,見熟人也是越來越難,越來越少。就連學校新建的圖書館,工作人員也換了一茬又一茬,有時,他不得不拿出退休證,才被允許進入。那么,經(jīng)常碰見的熟人,就是臉熟的人,并不認識,更不存在有過什么交往了。
我們是否可以這樣妄加判斷,童行章之所以繼續(xù)走,正是陌生感被新鮮感所替代。平日刻意躲避的嘈雜,今天變成了新鮮。高樓,一個比一個高;一幅幅巨大的廣告牌,格外清晰,上面的美女明星,挺養(yǎng)眼。平日,他最煩張牙舞爪的汽車了,此刻汽車排成一排排的長龍,五顏六色,挺壯觀。
令我們擔心的是,童行章走過了我們的預(yù)想。似乎走得很盲目。他沒有回頭的意思,沿著人行步道,繼續(xù)走,連續(xù)走過三四個街區(qū)。
他要去哪?
童行章終于停在一座大樓前。這是一家醫(yī)院。大型醫(yī)院。近二十層高。
止步于醫(yī)院門前,可能與午覺后的那個不祥的征兆有關(guān)?我們釋然,他是清醒的,起床后的異常表現(xiàn),需要醫(yī)生看看,或做個身體檢查。
醫(yī)院有多個進出口。并排。推拉門,旋轉(zhuǎn)門,輪椅專用門。童行章站在大門外,卻沒進去的意思。他像孩子樣,關(guān)注中間的旋轉(zhuǎn)門,把外面的人旋進去,又把里面的人轉(zhuǎn)出來,進進出出,川流不息。
童行章的表情讓人很迷惑。他的目光,是疑惑的,似乎并不確定這是一家醫(yī)院。或者,他根本就不想進醫(yī)院。平日,他就很少去醫(yī)院。去,一般都是學校所屬醫(yī)院,都是學校組織老教授體檢才去一次。
此刻,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來斷定,在他的印象里,人多的地方,應(yīng)該是商店,是大商場,醫(yī)院從來不會人潮如涌。所以,他在考慮,進不進這家商場?
他終于動了腳步,隨人流走了進去。
進門,空間寬闊,穹頂高高的。大廳內(nèi)有四部電梯,滾動的,兩部上行,兩部下行,像四條河,人成了水,流上去,淌下來。大廳兩端,還有垂直升降的透明電梯,人被裹在里面,像餃子餡兒。從童行章相對從容的表情上判斷,他想逛逛??僧斔叩接娴姆?wù)臺,看見那里站了一排身穿淺藍色服裝的小姐,正在指導(dǎo)詢問就醫(yī)路線的人,突然不那么從容了,像走錯了地方,東張西望,很快轉(zhuǎn)身往大門走。
這說明,我們之前的判斷是正確的。進門前他把這里當成商場了。當他確定這里是醫(yī)院,吃驚了,哪來這么多病人!午睡后的灰暗,那危險的一跤,被吃驚消滅掉了。他進入旋轉(zhuǎn)門,被轉(zhuǎn)出醫(yī)院,并馬上回頭,仰望,似乎再確定一下,這是醫(yī)院還是商場。是醫(yī)院,是本市最大的也是最著名的醫(yī)院。
童行章果斷離開。
那么,他想去哪?
依據(jù)平日遛彎的時間規(guī)律,童行章應(yīng)該回家了??伤忠淮纹屏宋覀兊念A(yù)想。他的腳步并沒往回走,繼續(xù)朝前。又走過一個街區(qū),來到一家大型超市門前。
我們在此設(shè)問,他今天從走出家門那一刻,并走了平日很少走的小區(qū)大門,目的就是要逛這家大型超市?那么,我們之前的擔憂,純粹是庸人自擾,浪費時間。不過,我們也知道,去年春節(jié),學校退休辦組織老教授迎新春活動,一人分得一張這家超市二百塊錢的購物卡。他進來過。印象中,超市很大,六七層,走得暈頭轉(zhuǎn)向。里面有電影院,飯店,書店,人很多,鬧。他出來曾和同行的人說,他不喜歡這家大超市,所以一次性把二百塊錢全部花掉。他說他不想再來,學校生活區(qū),生活必需品都能買到,價格也不高,沒必要跑這么遠。
此刻,童行章就站在超市門前。
我們徹底糊涂了!
超市門前很熱鬧,商家正在搞促銷。走T臺的,卡拉OK的,品嘗酸奶的,抽獎的,亂糟糟的。一般情況下,童行章對這樣的場景是不屑的,煩的。這一刻,大概不屑的念頭溜了,也不煩了,他的目光盯T臺上的女人,裸露大腿和后背的女人。很快,他好像意識到了什么,這個不是他應(yīng)該看的。于是低頭進了超市。進了門,又回頭望了一眼,慢慢收回了余光。
請不要譏笑他老人家。我們都是男人。他能快速意識到自己瞬間的“失態(tài)”,完全可以證明,他老人家的思維還是正常的。突然走進超市,可能是為了掩飾那個“失態(tài)”。
好了,我們已經(jīng)沒有時間妄加推斷了。我們必須跟上他。
童行章直接乘電梯上了三樓。三樓熱鬧。迎面是影城。他歪了一下頭,影院為什么叫影城?可能里面像座城。我們知道,他有二十年沒進影院看電影了??措娪白畀偪竦臅r候,是留學蘇聯(lián)那陣子。現(xiàn)在,他站在影城前,似乎在猶豫,是不是看一場電影?不過很快,他動了腳步,走向拐角一家咖啡館。在蘇聯(lián),咖啡館也是他和同學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那時錢少,窮,偶爾的,花最少的錢,買一杯咖啡,坐上一兩個小時,看書,聊天。喜歡那里的靜,雅?;貒螅ヒ淮芜M北京參加學術(shù)會,老同學請他去了一家咖啡館,好像再也沒有光顧過咖啡館。
突然,出乎我們意料,童行章情不自禁舉頭趴在咖啡館的窗上,往里瞅,認真,仔細。里面,稀稀落落不過七八個人,都是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其中靠近窗的一位,發(fā)現(xiàn)了他,舉起杯,向他晃了晃,逗他。他立刻離開了窗戶。趴窗的事,他應(yīng)該是從來沒干過的。
所以,他的臉,紅了,應(yīng)該也熱了。
他進了一家書店,拿起一本書,把書放在離眼睛最遠處,又馬上摸兜兒。遂放下書,走出了書店。這個好猜,他沒帶老花鏡。
他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影城。他是想看一場電影吧?他站在了售票臺前。售票臺同時售多部電影票。他沒有馬上購買?;蛘咴谒伎假I哪一部電影的票,或者思考,為什么一個電影院可以同時上映多部電影。里面應(yīng)該很大,不然就不會叫影城。
他開始站隊。先是站在排尾,很快,后面又站上了人。他掏出錢,回回頭,前后左右張望。大多數(shù)人在購買《親愛的》,宣傳畫上,是個大眼睛的姑娘,叫什么名,一時想不起來。大眼睛姑娘談戀愛,是年輕人愿意看的。他忽然又把錢揣了起來。旁邊有人講,片子講拐賣兒童的。他又把錢掏出來。左右看看,全是年輕人的嘁嘁喳喳。他馬上從隊伍里挪出了身子。看來,他放棄了看一場電影的打算。
我們不能不深感遺憾。為一個老人的糾結(jié)。
他可能并無遺憾感。他可能為自己的理智而叫好。他甚至進一步確定,午睡后的那一跤,并沒產(chǎn)生不良后果。假如剛才買了票,假如剛才進了咖啡館,就不理智了。那里已經(jīng)不屬于他。為此,他甚至露出一絲微笑。應(yīng)該是對自己的思維正常感到滿意。所以,他走路走得很得意,很穩(wěn)。
很快,腳步停在一家飯店前。
他應(yīng)該是餓了。
這里有二三十家飯店?;疱伒?,自助餐廳,西餐廳,米粉店,餃子館,肯德基等。童行章轉(zhuǎn)了一圈,站在海鮮自助餐廳門前。我們分析,吃自助,沒心理負擔,吃的品種多??蛇M了自助餐廳,他又出來了。是不是嫌自己的飯量實在是太小,不劃算?六十八一位,六十八不如進西餐廳。他喜歡西餐廳,在蘇聯(lián)時,經(jīng)常光顧。另外,西餐廳靜。他喜歡靜。
果然,他奔向西餐廳。
西餐廳里無人,光線暗。他不喜歡暗。一個老頭子,孤獨一人坐在黑暗里,人家會怎樣看?所以,他又退了出來。這時,他露出焦急或茫然或糾結(jié)的表情。
隔壁是水餃店。人多,熱鬧,亮堂。尤其里面有不少老人。當然,都是有兒孫陪伴的。
童行章終于邁了進去。表情不再糾結(jié)。
服務(wù)員遞過菜譜給童行章。他看到了啤酒,也看到了拌鵝肝。酒是不能喝的,擔心血壓,擔心晚上起夜。他想吃一盤鵝肝。他抬手,嘴里吐出半個“鵝”字,指的卻是三鮮餡水餃。服務(wù)員快速將菜譜收起,說了句,三鮮水餃。轉(zhuǎn)身走了。
他的手停在半空。
一個老人點一盤餃子,在服務(wù)員看來,是常態(tài)。老人是不舍得花錢的。所以,服務(wù)員并沒給童行章留出進一步選擇的時間。那個鵝肝就這樣與他失之交臂。
童行章抿了抿嘴,手重重地搭在桌子上。
餃子送上來的時候,童行章的目光正在看遠處。有一位老人,臉熟。臉熟就對了。這個人是李可教授,他的老同事。多年沒見了。他起了一下身,大概是想過去打個招呼,見李可教授身旁有多個兒孫陪伴,再看看眼前的餃子,就又坐了下來。
我們想,他們相距太遠,手顫,端盤子走過去,怕不穩(wěn)。他是想打招呼說說話的。或者他想,等自己吃完了,再過去。
遺憾的是,等童行章吃完了餃子,抬頭,李可教授已經(jīng)沒影了。
天已經(jīng)黑了。盡管超市外被各種燈光照得一片雪亮。車,人,比白天還多。
童行章站在超市廣場上,左顧右盼。他一定是沒了方向感。他愣在原地。焦急的表情印在臉上。他快步走到馬路邊,轉(zhuǎn)了一圈,又轉(zhuǎn)一圈,似乎還在辨別方向。
這個判斷,應(yīng)該是正確的。我們甚至擔心,千萬別轉(zhuǎn)倒了。
一輛出租車停在他身旁。
非常幸運。我們發(fā)現(xiàn)童行章拉開了出租車的門。他一定想到了,出租車會把他送回家。
剛坐穩(wěn),車已啟動。
去哪?司機問。
教、教、教授樓。
什么?司機又問。
童行章感覺到了自己吐字不清。忙復(fù)述。
教授樓?哪個教授樓?
師大。
司機馬上來個急轉(zhuǎn)彎。童行章的身體也隨車猛地扭動一下。
車速很快。從明亮的燈河,漸漸進入一種暗,一種靜。
車到達教授樓的大院門,童行章遞給司機五十元。司機找錢時,他動了動嘴,或許他想說聲謝謝,卻沒說出來。
車開走了。童行章孤零零站在空曠的大門外,走了兩步,停住。瞅了一眼院子,黑咕隆咚。小區(qū)內(nèi)的樓,如同黑乎乎的盒子,沒有一家窗戶開燈。他下意識抬手看看手表,看不清。他拿出手機,摁亮。天呀,已是近夜里零點。
我們可以證實,這個時間回家,在童行章近二十年的退休生活里,從未有過。
童行章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停了大約兩分鐘,他起步邁進大門。突然又止步。
黑的院子,黑的樓……假如我們能夠看清的話,他的臉一定是恐懼的。我們發(fā)現(xiàn),他再次掏出手機,顫顫地,把那條預(yù)設(shè)的短信發(fā)了出去……馬上,他似乎想起什么,又翻開童語的號碼,打了過去。
我們再一次妄加判斷,童行章后悔了,深更半夜,童語接到短信會急瘋。他打電話,是想解釋一下他此刻的狀況,不讓童語著急。
忙音。
再按。
忙音。
再按。
忙音……
突然,童行章的身子晃了晃,一只手,在空中劃了劃。他應(yīng)該是在尋找一個可以支撐身體的東西。
啪!手機落地的聲音,清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