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鳳英
“??谇f”就在??谏?。
有人說,這是個“風頭水尾”的地方。
風從海上來,摧枯拉朽直入小村莊。瘦骨伶仃的小樹椏頂風存活,躬身垂頭,枝葉渺茫。稀疏的小草也被風吹得茍且偷生,伏地爬行。是謂“風頭”。
溪水從別的村子過來,一路穿村過舍,來到???,已是強弩之末。夾帶一干牛雞人等來歷不明的事體,所以叫“水尾”。
風狂水不善,所以有了一些傳說。
有人說:海口關公賣土豆。
土豆,就是花生。關公老爺怎么賣起花生米了呢?原來,??谇f上謀生不易,一度有人組了歌仔戲班,搭野臺賣藝,游走四方。可是最后維持不下去,戲班子解散,花旦小丑各自尋找生路去了。那唱關公的好漢也只好改行,賣花生去也。
也有人說:??诔隽髅?。
各地都有自己的風土人情,土產(chǎn)小吃。比如,美濃出油紙傘,麻豆出文旦柚,岡山出辣椒醬,大溪出豆干。??谇f地貧人窮,沒有什么物產(chǎn),出產(chǎn)“英雄好漢”,也算聊備一格吧。
但這些都是外人說出來的。
??诘牡貏莸?,比海平面還要低五公分。臺風來的日子,??谌朔畔率稚系氖拢慧位慧位涯酀{水清理出自家廳堂。住在這里,像住在一只大海碗里。
天氣好的時候,海堤上可以看見大片黑油油的灘涂泥濘,濃濃的海潮味直攏上人的臉頰。遠處天的盡頭,只見一線金光浮沉。
晌午時分,日頭照在泥地上,黑地一時變得鐵光錚錚,炒菜鍋一樣油亮。漁筏劃過,在上面刮下幾道彎刀似的大疤,橫的直的,留下一些殺伐氣象。黃昏到來,那灘涂上卻變得又黑又軟,鐵光被天光燒融了,彩霞把紅亮的油彩一股腦兒倒在上面,那里就有了絲綢般的滑溜旖旎。
也許因為住在一只大海碗里,??谌说膼酆耷槌鹬挥兴麄冏约翰胖腊伞?/p>
蔫腳花
多年前一個夜晚,我從外地歸來。
野雞車從臺北開出,沿途撿客,先撿了我,再撿上兩位檳榔兄弟。
兩位兄弟操著跌宕起伏的??谝?,問我:“你也是??谌税??”
“阮阿嬤(我外婆)是??谌??!?/p>
“你阿嬤什么人?”
“人叫伊蔫腳花?!?/p>
“蔫腳花阿嬤,古早時代,伊(她)是咱??谇f的跛腳大美人咧?!毙值苷J了我作自家人,掏出兩顆“尚青”(新鮮)檳榔遞給我,“海口人的外孫女,也是咱海口人!”
一分醉辣,三分青澀。尚青檳榔把我的嘴唇染紅,腦門沖昏,一路顛簸,直入??谇f。
夜色已深,??谇f沉浸在黑黢和大海的咸味里。
兄弟陪我走到外婆家,拍打鐵門:“蔫腳花阿嬤,落來樓腳開門?!?/p>
外婆的聲音:“暗眠摸山貓,啥人啦?”
“有人相找。落樓腳步慢些,免著急。”
外婆嘟噥道:“哪只暗光鳥,這么晚?”
“落來看,你就知。是你查某孫(孫女)啦!”
屋里立時哇咯哇咯嚷嚷起來,樓梯板卡拉卡拉響。“哇咯,攀山過海,回來看阿嬤?”
外婆扶著那非常窄、非常神廟風格的木梯走下來。夜半時分,她還沒有卸妝,一身鏤花絲綢的上衣,紡紗長褲,嘴上一抿檳榔紅。那天藍和粉彩的細描圖案,上面仙女神明彩帶飄飄,跟廟里梁柱看見的一模一樣。是媽祖廟木工的杰作,又窄又小,寬度正好夠外婆左右兩手攙扶,上下出入。
外婆從密室一般的木梯下來,把我領到閣樓上,她那一方榻榻米上的房間。把我安放在塞滿茶葉跟綠豆的枕頭上后,她湊上來捧住我的臉:“阿嬤看斟酌些?!?/p>
隔壁人家的豬寮就在外婆窗下,豬鼻子的鼾聲一波一波。彌漫在每一寸空氣里的鹽潮味也一波一波,從小木窗涌進來。
外婆不是打含糊的人:“你目前,愛著什么人?”
“沒有?!?/p>
“沒有?騙阿嬤憨嗎?你阿母有給我通報?!?/p>
“目前,沒有?!?/p>
外婆嘆道:“作一個查某人,心肝內底一定要有愛著的人啊。人生苦海,要有愛情疼惜我們。”
我只有傻笑的份。
“做女人,不能太過好強。人生短短幾十年,沒愛情的人生多不值。”外婆躺下來,食指在空氣里勾勒著一個人形,“我做查某嬰仔(女孩)的時候,愛過一個人……那人平常一身白衫白褲,騎一匹白馬,那真正是漂泊啊。數(shù)十年來,我還在心夢(想念)伊。只是再也見不到了?!?/p>
外婆的??谇?,一會兒上飄,一會兒栽下,之后像風箏遇上龍卷風,斷了線,不知所終。暗夜里,幾乎有一種異國的神秘和風流。
“不是咱外公?”
“不是?!?/p>
花仔
那是古早的時代。
??谌松藡胱?,抬頭第一眼看見什么,就叫嬰仔什么??吹酱蠛?,就叫“阿?!?。春花開了,叫“阿春”。看到羊群,叫“羊頭”??吹截i,就干脆叫“肉絲仔”了。
外婆當時不叫“蔫腳花”,叫“花仔”。生在花開的季節(jié)。
日本人已經(jīng)來了,眾人啊伊嗚欸噢學起了日本話。小島上的土地也重新畫上了線,大塊地方叫州,州里有郡,郡里有莊。
這才有了“??凇钡牡孛?。隸屬臺南州,虎尾郡。
天色透早,??谇f上菜販聚集。臭豬哥、狗糞、羊仔頭都現(xiàn)身了,此呼彼應,一唱一答,好不熱鬧。那叫臭豬哥的,后來開米粉店,是??谇f一等一的有錢頭家(老板)。那叫狗糞的,平日四處愛打架招惹事情,后來竟然混進警察局,管起眾人的各類雞貓耗子大小事體,為鄉(xiāng)民造福。別人家三餐番薯簽(曬干的番薯絲),臭豬哥家和狗頭家里,卻三不五時牡蠣米粉湯。日子過得“嘴角全是油”。
腹肚餓,灌風也會飽。海風在吹,嬰仔就長大得特別快。
五六歲開始,花仔就下海撿蛤蠣了。尖利的牡蠣殼埋在灘涂泥漿里,小刀片一樣,哪個倒霉鬼的大光腳扣上去,腳板立時就開花了。大紅花。
腳板開花的人,找一塊木板啪啦啪啦狂拍一通,拍到臟血流出來,腳底也發(fā)麻了,往堤岸上來回跑一圈,就算沒事了。
海口人是不屑穿鞋的。偶爾有人到北港、嘉義去,穿了雙皮鞋回來,大家就訕笑到爽:“去外面兩三天,回來就不會走路了。真憨慢啊?!?/p>
清早的砂土最柔軟。光腳板踩在上面,像是腳板吃了枝仔冰,爽得很。
日頭出來以后,地面變燙了,大家挑陰涼地走。鄉(xiāng)公所載來很多石頭,鋪在有車經(jīng)過的路上,兩邊留下兩道土路,便利赤腳的人行走。有些逞強的人偏偏要走在石頭上,跟車輛并行。
赤腳成霸氣,平添些許威風。
大海
糧作稻米在海口是沒有指望的。甘蔗、花生、番薯還能有些收成。
番薯盛產(chǎn)的季節(jié),??谌税岩宦榇宦榇姆砼俪纱纸z,晾在陰涼的地方,成了牙簽粗細的“番薯簽”,家家戶戶三餐番薯簽煮水加鹽巴。
海口人因此不時祈求神明。窮困的海域,因此有八九十處金碧輝煌的大小廟宇。天公、媽祖、包公、張李莫三府千歲,諸多大小神祇都有自己堂皇的住處。討海的人出海沒有回來,種下的花生不收成,家里的女人跟人跑了,男人到他鄉(xiāng)打天下被野女人迷住等等,都要請神明指點明路。
除此之外,??谌藛慰恳粡堊炱ぷ?,給生活敲戰(zhàn)鼓。碰上了什么倒霉的事情,海口人立刻把笑話,狠話,兇話,還有那骯臟話掛在嘴上。連小孩也不落后,張嘴自報家門即是“你老公”、“你祖媽”。
這樣的嘴皮功夫,第一,不花一毛本錢,第二,快速血脈賁張,渾身來勁,可以跟那狂風黑水大干一場,拼個死活。愁苦發(fā)悶的時候,??谌怂缓耙粓?,發(fā)潑耍賴,甚或找人打上一架,都是允許的。沒有人因為這樣的家常事情大驚小怪。
每天的日子過完,天黑下來,海也黑下來。整個海口莊讓海潮味浸透,日頭曬熟,人也折騰累了,雞鴨豬狗也困乏了。大伙兒依偎著腥甜的海風,睡入了眠夢。
大??偸切忍鸬?。暗夜也是腥甜的。
阿爸阿母
花仔她阿爸跟一個煙花女子做伴,“走路”(逃債)去了。
她阿爸留著長辮子,有時拖在腦后,有時盤在頭頂,成天笑嘻嘻的。沒工可做的時候,她阿爸背著煙袋在小街口晃來晃去。那煙很少點著,只捏在手上,坐下跟人說事情的時候,那煙才會點上,嘴上啵啵幾口,很有點派頭。
她阿爸沾不得酒。一沾酒,就跟豬八戒一樣,要現(xiàn)出原形。偏偏阿爸的胃口很寬,只要是女人,阿爸就會說:“一起困一會兒,好否?”
回得家來,也滿臉笑召喚花仔她阿母:“過來,講幾句溫柔話,給你男人聽了爽!”
花仔那一板一眼的阿母哪里會這些,咬牙瞪眼:“不死鬼,不怕見笑。”
阿爸涎臉伸手過去,想撈妻子一把。臭臉的妻子抱著肘子,移開一步遠。阿爸笑嘻嘻地:“你男人嘴干,沒看見嗎?去倒碗水來飲!要不,你的口涎也可使。”
她阿母又氣,又臊。她阿爸看了不喜,索性打起阿母來:“不肯一起困,看你男人不夠分量!”
她阿母跑到屋外,天公、佛祖、媽祖、土地公、包公、張李莫府王爺千歲挨個兒哭喊起來。她阿爸卻倒在長板凳上,嚼著自己的唾沫睡著了。
街坊女人們出來安慰道:“自己的男人,打幾下有什么緊?又不是在外面跟茶店女人開房間。也值得你哭成這樣?難看啊?!?/p>
于是散去。
二兩三錢
六歲那年,村里有瞎子來算命。
算出花仔是“賤命”。命格輕薄,區(qū)區(qū)“二兩三錢”,屬“薄命女子”。命簽提示:“盡速移居改姓”,否則會帶累父母,家門遭劫。
阿母送花仔去做媳婦仔。算命瞎子選了日子,前來施法。
先要“去妖邪”:拂塵揮舞,符水含口,噗噗往花仔臉上噴吐神水。然后“偷天換日”:拿花仔一件衣服,到閻王座前燒毀,許給閻王爺金牌一塊,報告此人已死,求注銷生死簿上的呆賬。之后“移花接木”:送花仔到另一個村子,作童養(yǎng)媳。
六歲的花仔于是有了一個“未來的女婿”,人稱“三層仔”,時年十六。
“三層仔”是個“討海”的年輕人。
街坊笑話他:“三層仔,黃酸查某嬰仔給你作某(老婆)?看你等到嘴須發(fā)白,伊還沒發(fā)育呢!”
三層仔訕訕無話。
“三層仔,少年仔,有得吃就加減吃(將就吃著),你家這么窮,有什么條件嫌碗大碗小?”
三層仔嘴上不免干伊娘祖媽,嘟囔起來。
討海人
討海人家的規(guī)矩:魚汛一到,不管收音機里氣象報告如何,都要出海。否則耽誤了魚汛,漁家人就要餓肚子了。
運氣好的時候,三層仔跟的漁船能帶回來各樣花色的雜魚。有白帶,狗母,闊嘴,煙仔,梳齒,目賊和虱目魚。偶爾還會有少許龍蝦和紅威,能賣到四湖北港的酒家,賺些錢。這時,海邊一陣魚腥笑聲。那討海人也又好英雄威風。
未必次次都有斬獲,有時漁船只帶回來半條船手指頭大的小紅魚,魚身上隱約幾道淡黃紋。
漁家用手指摁摁,告訴大家:“肉高,可以吃?!?/p>
海口人有的用一麻袋番薯來換,有的提一袋花生來。木桶一桶一桶提回家去,一半煮了人吃,一半剁碎喂雞鴨。
碰上運氣不好,討海人不回來的,也每年都有。
三層仔家的牡蠣殼兒,小山一樣堆在門邊。乍看一堆粗礪巖塊,走近一看,內面卻是一層晶亮。
花仔在三層仔家,日子其實跟以前一樣。除了到海邊去撿牡蠣,也開始下廚做飯。
做飯的時候,她從墻邊番薯簽布袋里掏出一大碗,下熱水煮開。不時,也把那布袋搬到屋外晾曬去霉。
花仔偶爾把海邊帶回來的半桶小魚,連腮帶肚腸埋進鹽巴里,面盆里鋪一層鹽,一層小紅魚,再鋪一層鹽,一層小紅魚。這樣一層鹽巴一層魚,把半桶小紅魚埋得看不見,再啪啦啪啦幾巴掌把鹽巴打嚴實,看起來像個白色的小墳墓的樣子。過兩天,面盆里長出水來。聞見濃濃一股鹽鮮味冒,小黃魚就算腌熟了。
煮的時候,把鹽水滾開,小黃魚涮下去,再一開就離灶。不掀鍋蓋,燜十分鐘?;ㄗ兄蟛俗鲲埐挥米彀蛧L鮮,鼻子湊在鍋邊嗅嗅熱氣,就喊:“吃咯?!?/p>
??谌耸瘸韵?。一盤菜燒得“有效沒效”(帶不帶勁),就看它咸不咸。菜不咸,不能長氣力。那可不行。
咸魚,配一鍋煮水加鹽番薯簽。魚湯和番薯湯都舀在一個碗里,有咸有鮮,吃起來呼嚕呼嚕,一口咸腥味,一口潮霉味。小紅魚多刺,魚肉松,熱的時候容易散架,待涼一點用竹撇子撈起來。魚刺人牙,魚肉嘴肉,一片簌簌呸呸聲的拼搏攻堅,一不小心,嘴肉上就橫插一刺。
吃完了,大家就著口里魚腥黏糊,坐在竹凳上吸煙嚼檳榔。
都說:“吃咸,有氣力?!?/p>
甘蔗園
海風吹著,花仔就抽芽似的長大。
甘蔗園的阿嬸給她一把長柄彎刀的甘蔗鐮刀,一雙手套,還有一條包頭臉的“番巾”。阿嫂告訴她,把一根長甘蔗揣在腋下,刀尖淺淺咬上發(fā)紅的甘蔗皮,順勢咬滑下去,到關節(jié)處用力一挺,砍斷,削成一節(jié)節(jié)圓滾多汁的甘蔗肉。黃玉般的蔗肉可以拿到市場上賣,也可以切成拇指長寬的小段,當糖吃。??谌苏f,甘蔗纖維多,吃甘蔗等于刷牙,滋味比“齒粉”(牙粉)還好呢。
甘蔗鐮刀一起一落,一根根長甘蔗就橫倒下來。花仔把它揣在腋下,砍掉尾稍和葉片,抬到牛車邊。十根作一捆,削頭去尾,成一堆。
甘蔗田幾乎一年可以收成三次。種苗留好,宿根收藏好。挖種苗的時候一鋤頭下去,要完整一兜,不能刮破了甘蔗身。留種的甘蔗要帶根,帶葉。
往往一天工作下來,花仔的甘蔗刀越來越重,甘蔗也越來越重?;ㄗ惺帜_不停歇,砍啊削啊抬啊,好像都不是她自己做的。
在甘蔗林子里鉆來鉆去,腳丫下的土好軟好涼?;ㄗ醒刂G浪走,可以走到很遠很綠的地方。不見人影,不聞人聲,一片蔗林大海。
那海風走在甘蔗林上,就像千金小姐的百褶裙,一層層牽動。
甘蔗園的頭家,不過二十多歲,名喚他天賜。
天賜絡腮胡子,四方臉,卷發(fā)深眼眶。在眼眶凹陷的地方,打了幾道深深的褶縫,鋒利地嵌了一對褐亮的眼睛。
人黑,卻好穿一身白衫白褲。風大的時候,天賜那身白衫就讓風灌得滿滿的,拖著瘦高的身子走在甘蔗田里,遠遠看,他的背像是駝得厲害。額上頭發(fā)全往后攏,露出高高的額頭。
夏天晚上,暗夜的甘蔗田,牛蛙嘎嘎把夜空振得一動一動,甘蔗索索有聲,像是暗浪起伏。
蔗影晃動,聽得見人聲,卻看不見人。
有女人的聲音:“阿坤仔?你???”
男人的聲音:“是我。你誰人?”
“我南仔嫂啦?!?/p>
“喔。”
“天暗嘍?!?/p>
“暗眠摸山貓,看沒咧。”
工人在甘蔗田里烤番薯、泡茶。天賜喜好三弦念歌,往往撥弄起那支《煙花女佩夫》:
歌喉展開念出來,欲和阿娘念歌詩。
小娘仔水水(漂亮)我合意,
若要銀元我來籌,一沓萬元沒問題。
眼前五千拍定案,隨后五千交出來。
黑暗里一波波笑聲,大家都樂開了:“喂,少年頭家,來點重口味的,咸酸甜都摻下去,才夠味!”
一個女人的聲音:“煙花歌詩的弦子,我專門的啦?!?/p>
有男人的聲音搭腔:“阿姊仔熟手這種歌詩,孤不衷(難不成)以前吃這途?”
又是一片哄笑。
那女人并不在意,清清喉嚨,拉開嗓子唱起來:
吃穿兩人自安排,不忠二字絕對無。
腳步若有踩踏錯,阿君有我來發(fā)落。
你若由我辦米菜,絕對不敢不用心。
最遠是走到大門口,要洗衫也在厝里頭。
甘蔗田里一片歡騰,歌聲鏘鏘滾。有人接下去:
流落煙花不由己,坐在店口守暗夜。
頭燒耳熱似發(fā)病,拖命也得賺銀錢。
坐在門邊空怨嘆,當今社會賺食難。
辛苦病痛也忍耐,花若開透又奈何。
花仔最喜歡甘蔗田的清涼。那里常有歌聲相伴,眼到之處都成詩歌。
大家都說,天賜這里有一個“工會”,除了做工,還有“甘蔗免錢吃到飽”,“念歌伴奏不用錢”。
花仔開始跟著天賜的工隊走,有時在花生地,有時在番薯園,也有時在蛤蠣海。她喜歡看天賜一身白衣的身影。天賜不在甘蔗田的時候,花仔留心四處照看,聽見有人說天賜的好話,花仔就要笑出聲來。要是有人說一句天賜的不好,花仔心頭立時糾結一團。
天賜有時會交代花仔一點小事?;ㄗ懈吲d得很,巴不得立刻辦妥了。天賜偶爾說到花仔,“小女孩,歌詩念得不錯”,花仔的心就狂跳起來,一整天盯著自己的影子,不知日頭什么時候才能下山。
甘蔗田的綠色波浪一波一波,像是要把日子送到看不見的遠方。
海風吹呀吹,夾著海鹽石頭和細碎的牡蠣殼,逼著日子往前走。
三層仔
花仔身子抽長,手腳抽長,長成了一個少女。細細的長眼里,藏著牡蠣殼里那樣的珠光。
討海的年輕男人看見花仔長大了,都嚷嚷起來:“花仔,三層仔又出海了吶。你會想他否?”
“不要讓男人等太久,不好啦?!?/p>
“若沒‘送做堆(圓房),會出事情喔?!?/p>
女人們聽見了,都護著花仔罵回去:“不死鬼,肖狗(瘋狗)!關你們什么事?”
“讓男人等到起肖(發(fā)瘋),變作肖狗,我們才爽呢!”
“變肖狗,才不夠,要肖死幾只,那才爽!”
“肖死一只不夠,攏總肖死,尚好!”
海風聽不見這些話,卻到底給花仔吹來了一樁倒霉事。
一日,三層仔回家,大嚷起來:“我要把花仔的肚子,趁早睡大!”
家人說:“三層仔,你起肖(發(fā)瘋)是否?”
三層仔道:“不把伊肚子睡大,會出事情!以后我在??谇f不能做人了!”
原來,海口莊的無聊男人們紛紛下注,賭:誰先占有花仔。是三層仔,是天賜,還是另有其人。
??谇f鬧成一團,罵的罵,笑的笑,愛賭的人卻都來了勁。
討海兄弟賭三層仔必贏。“三層仔,你快動手,不能給咱兄弟漏氣?。 ?/p>
“三層仔,勇起來!牡蠣剖開,勇勇給他吞二十粒,保證你勇啦!”
兄弟們獻上一計:“先做先贏,先下手為強!”眾人附耳過來,商定選個暗夜,聯(lián)手把花仔押到柴房,好讓三層仔完成那“把肚子睡大”的大丈夫事體。
花仔也不是省油的燈,常年在田間,練就出一身伶俐。兄弟們綁她到柴房,一點沒有少費力氣。
到了柴房,花仔并不哭喊,只說:“兄弟們,人被你們押來,我認了。當著兄弟的面,我有話要問三層仔。三層仔,我且問你,大丈夫男子漢,一人做事一人當,咱兩人的事情,眾兄弟插手插舌,算什么意思?”
三層仔無語。
花仔說:“叫兄弟攏總退下,咱倆的事情自己解決,可使得?”
三層仔只得說:“兄弟仔,都閃一下?!?/p>
兄弟們訕訕退出。
花仔周旋道:“偷吃的甘蔗不甜,強來的不算英雄。三層仔你這樣待我,我不服?!?/p>
三層仔道:“賭局已經(jīng)開了,我沒法度?!?/p>
“這次,就算讓你強去,以后日子,你想我會服你嗎?”
三層仔是個容易氣結的人,伸拳頭朝墻打了一拳,喊道:“你們要我怎樣?你們要我怎樣?”
花仔心里氣惱,原來三層仔完全不是對手。打定主意,死活要走出重圍。
她只撂下一句:“三層仔,你沒用你!”
打開柴門,徑自大步走了。
兄弟們見花仔出來,不知就里,眼睜睜放花仔離開,竟沒有人動一步。
賭局開盤的日子越來越近,眾兄弟眼看三層仔沒有動靜,個個摩拳擦掌,恨不得替三層仔完成那男子漢的大任。
一個兄弟說:“三層仔,你若不在意,不如我替你辦事。兄弟們都要養(yǎng)家,誰都輸不起。反正自家人,不會說出去。”
三層仔那里經(jīng)得起這話,沖上去跟自家兄弟先干架起來。兩人扭扯在地上,作了一團。
眾兄弟把他們扯開。大事卻依舊擱淺,好不惱人。
兄弟們又有一計:霸王硬上弓。隔三差五“搶婚”一場,捕來羔羊,供三層仔“發(fā)一次狠”。
算是花仔倒了大霉,男人的一場賭局,讓她的日子如同跑警報一般。
花仔輪流在姐妹淘家、甘蔗田、花生地、西瓜園、共分田里躲藏,身上腿上不少烏青扭打的痕跡。腳踝扭傷后,長出一個膿包,日日腫大起來,一只腳蜜桃般飽滿發(fā)亮?;ㄗ性谠罨鹕蠠裏後橆^,推進那亮晶晶的蜜桃飽滿處,眼見那蜜桃湯汁順勢淌出來,淡淡的黃水,放了又長,長了又放,只是不見收干。
花仔踮著腳尖四處走動,儼然一個跛子。
鬧到如此,僵局無解。天賜代表“工會”出面,跟三層仔打商量。
天賜道,“照理,不關我的事。但花仔是我們工會的姐妹,從小在工會長大。工會姐妹有難,我身為工頭,不能不插手?!?/p>
三層仔道:“天賜,若沒你,我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步!”
天賜說道:“你厝內的事情,我管不到。但你兄弟欺負工會姐妹,我容不下?!?/p>
三層仔給逼出一句話:“天賜,你若敢發(fā)詛咒不沾染我家花仔,我們也罷手?!?/p>
天賜道:“若這樣,賭局如何收場?”
三層仔說:“沒輸沒贏。沒賺沒賠?!?/p>
花仔聽到這里,插嘴道:“大丈夫說話,不反悔?”
三層仔說:“一言既出?!?/p>
大批人馬當下往媽祖廟走去?;ㄗ泻吞熨n在媽祖面前,擺下三牲金蘭譜,滴血入酒,燃香祝禱,義結金蘭。此生的兄妹情誼,都寫在一張金蘭譜上,媽祖見證,永不反悔。
于是,花仔成了天賜的結拜妹妹,三層仔也不能再碰花仔。
大半年過去,花仔腳上的紅腫退去,傷口收干。但那只腳卻像上了釘條釘死,放不下來了。花仔用力壓它、擠它、搓它、捶它、揉它,都不管用。全不聽使喚。
花仔思索:人生到此,應該可算與二兩三錢的賤命兩清了吧?揮刀斬斷與天賜廝守的念頭,也了斷了和三層仔的瓜藤姻緣。
花仔打了包袱,腳下一高一低,走出了三層仔的家門。
面對命運,花仔沒有一滴眼淚,只自認與“命運”搏斗一場,打了一個平手。
蔫腳花
花仔在媽祖廟邊賣甘蔗,在來往過客中,為自己選了一個丈夫。
這是一個外地人,一個拳腳師傅,領著少年仔在廟前練拳腳耍刀棍。兩人在一起有七八年。那活龍一般的拳頭師傅不過三十來歲,就死在怪病上。死時,肚子脹得很高,給花仔留下四個孩子。
花仔獨撐數(shù)十年寒暑,賣甘蔗檳榔,擺面攤,理發(fā),做裁縫,買賣檳榔苗、甘蔗苗、花生種子。
男人之間,慢慢都知道花仔不怕事,有了麻煩也找花仔商量。莊上人家要賣女兒作童養(yǎng)媳,分家產(chǎn),爭田產(chǎn),怎么處理,怎么分家產(chǎn)呢?花仔聽了,想一會兒,總有一番道理:頭間大房子算一份;小點那間房,配上一分地,也算一份。剩下的那間房特別小,要配一條牛、一個牛車、再加一分菜園也是一份。分好了,讓三個兒子過來抽簽,抽到哪份就拿哪份,誰也沒有二話。
海風鍛煉,日子煎熬?;ㄗ心_下一高一低,進出甘蔗園、土豆田、米粉廠工寮,跟男人平起平坐,碰杯喝酒??偸悄蔷湓挘骸八惚P不好好打,日子要倒頭栽。”
行走江湖,花仔得了“蔫腳花”的名號。
煙火
人到中年,花仔越發(fā)胸背挺直,人高馬大了。她個子本來高挑,墨綠絲衫,滑絲寬褲,胸前懸一塊肥白翠玉。耳邊,別著鵝黃和粉紫兩色的絲絨花。腳上常年穿著高跟鞋,鞋幫子拱起來托住她那放不下來的后跟。
不出門的時候,花仔把長發(fā)梳得光亮,衣裳鮮亮。坐在門前打盤扣,腿上一盤針線。
??匆娞熨n到花仔門前來,一身葡萄紅唐裝,頭戴暗紅鴨舌帽,天藍格子襯衫里,圍一條法國格子圍巾,腳下是灰黑軟底網(wǎng)球鞋。深邃的瞇瞇眼老來皺成了彎彎的半月,里面藏著晶亮的眼睛和黑糖般的笑意。
人車川流,喇叭聲鈴鐺聲刨冰機摩托車聲轟轟然。花仔和天賜倆各據(jù)一張竹藤椅,安坐在當街水果攤和牡蠣殼當中。一會兒你附耳過來,一會兒我附耳過去,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
??谇f人都知道,天賜是有妻兒的人,可過往的人總要跟他們開玩笑:“您兩個老的,這么要好,不輸少年仔約會呢?!?/p>
天賜笑道:“伊是我小妹,不能黑白來?!?/p>
花仔也說:“伊有妻兒。金蘭簿上注明,一世兄妹,不能反悔?!?/p>
昏黃的日頭照上花仔的水泥小樓,照得泥灰的墻泛出銅光,紅磚色添了黛綠。風把小街上的暮色吹得一片煙色暈黃。
有時,天賜當街打起瞌睡來。
有時,他拿起三弦琴,自顧低頭撥弄。
有時,花仔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些什么。
有時,她搭上了天賜的弦音,唱起來:“歌喉展開念出來,欲和阿娘念歌詩。小娘仔水水……”
后記
外婆告訴我,海口莊上的愛恨情仇,都藏在人們的碗底。
那碗比海平面,還低五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