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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功刻石的文本傳統(tǒng)與《任尚碑》反映的“歷史事實”

2017-01-14 04:16馬利清
中國人民大學(xué)學(xué)報 2017年1期
關(guān)鍵詞:刻石封禪匈奴

馬利清

紀功刻石的文本傳統(tǒng)與《任尚碑》反映的“歷史事實”

馬利清

發(fā)現(xiàn)于新疆哈密巴里坤縣的東漢邊塞紀功碑《任尚碑》是目前已知最早的邊塞紀功碑的實物。紀功刻石作為最早形成的碑刻類型之一,在東漢中期逐漸形成為一個特殊的歷史敘事載體?!度紊斜返某霈F(xiàn),標志著邊塞紀功刻石突破封禪祭祀禮儀而向單純的散文體敘事紀功碑轉(zhuǎn)型。這一轉(zhuǎn)型的背后,折射出三百年間漢匈關(guān)系的深刻變化,以及東漢皇權(quán)與外戚權(quán)力斗爭白熱化狀態(tài)下官員的生存狀態(tài)。此碑承載的歷史信息不僅僅限于刻石文本所書寫的內(nèi)容,刻石紀功本身就是一個有著復(fù)雜現(xiàn)實情境的重要歷史事件,而且紀功刻石的文本傳統(tǒng)由此而發(fā)生轉(zhuǎn)型,更隱含著特殊的歷史事實和深層的歷史脈絡(luò)。出土文物承載的文本信息,除文獻學(xué)視角的研究之外,還需要政治史的視角以及在文獻中做田野研究。

任尚碑;紀功刻石;文本傳統(tǒng);歷史事實

通過某種介質(zhì)如石器、陶器、龜甲、獸骨、簡牘、青銅器等記載單個人物或事件,是歷史編纂學(xué)誕生以前的一個重要紀事系統(tǒng),本文借用傳播學(xué)概念稱之為媒介紀事。春秋時期誕生了作為各國歷史匯編的《春秋》《國語》等文獻,同時也出現(xiàn)了對某個政權(quán)長時段歷史加以編集的歷史編纂學(xué),本文借用王明珂的概念將這種編纂史學(xué)稱之為經(jīng)典歷史[1](P37)。隨著經(jīng)典歷史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媒介紀事逐漸成為經(jīng)典歷史的素材或“史料”,媒介紀事的介質(zhì)也逐漸變?yōu)橐员癁橹?,形成了各種碑刻文獻。紀功之刻石,是碑刻文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且在經(jīng)典歷史編纂傳統(tǒng)形成之后并未消失,反而更加流行與普及,成為經(jīng)典歷史敘事之外的另一個歷史敘事途徑和傳統(tǒng)。本文通過對已知最早的邊塞紀功碑實物《任尚碑》的分析,探討紀功刻石的書寫傳統(tǒng)在東漢時期從封天地神靈到單純紀功的轉(zhuǎn)型,以及媒介紀事與經(jīng)典歷史在文體特征和敘事結(jié)構(gòu)上的差異,并對任尚立碑事件背后的歷史本相做出推測性分析。學(xué)界以往對出土文獻的研究,大都囿于對其文字內(nèi)容的考釋及與傳世文獻的比對,簡單地用來互補互證,而忽視了對出土文獻作為一種歷史表征背后的整個社會現(xiàn)實、文化傳統(tǒng)和個體人物命運所共同構(gòu)成的歷史本相的追尋,忽視了媒介紀事和經(jīng)典歷史的敘事差異以及導(dǎo)致這種差異原因的探討。

一、秦漢時期紀功刻石的類型及其傳統(tǒng)

青銅器和石刻碑碣是中國古代銘刻文獻的主要載體,所謂“庸器”和“紀功碑”,乃是以金石之器刻銘紀功,取其金石永固,萬古流傳之意。《周禮·春官·序官》“典庸器”條鄭玄注引鄭司農(nóng)云:“庸器,有功者鑄器銘其功”[2](P1921)。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銘箴》云:“呂望銘功於昆吾,仲山鏤績於庸器,計功之義也。”[3](P92)可見先秦時期青銅禮器兼具了祭祀和紀功的功能,具有向天地神靈和祖先宣示功成的意義。秦漢時期,隨著鐵器大規(guī)模地取代銅器,銘功的媒介從以銅器為主變?yōu)橐钥淌癁橹鳌!段男牡颀垺ふC碑》載:“碑者,埤也;上古帝皇,紀號封禪,樹石埤岳,故曰碑也。周穆紀跡于弇山之石,亦古碑之意也。又宗廟有碑,樹之兩楹,事止麗牲,未勒勛績。而庸器漸缺,故后代用碑,以石代金,同乎不朽,自廟徂墳,猶封墓也。自后漢以來,碑碣云起,才鋒所斷,莫高蔡邕?!盵4](P104)至于“后漢以來,碑碣云起”的原因,恐怕不僅僅是銅器漸缺,應(yīng)該還有更深層的社會背景。一方面由于鐵制工具的普及和雕刻技術(shù)的進步,刻石具備了必要的技術(shù)條件;另一方面,漢代社會呈現(xiàn)出立功揚名的價值取向,加之東漢紙張的推廣和書法藝術(shù)的進步,都助長了碑刻的發(fā)展;另外,石材相較于青銅更加方便易得,創(chuàng)作更加自由,使用和流傳范圍更為廣泛,刻石紀功逐漸取代青銅器刻銘紀功。

從傳世資料看,先秦時期已有石鼓文首開以石材作為書寫載體之風(fēng),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巡行天下,封禪泰山,開啟了刻石紀功的濫觴期,東漢以后,大凡邊塞滅敵、開道筑亭等,多有刻石紀功,昭告天下,紀功碑成為“石刻功能分類中最早出現(xiàn)的類別”[5]。紀功刻石的傳統(tǒng)應(yīng)追溯到青銅器刻銘紀功,東漢初伏波將軍馬援在交阯立銅柱,當是這一傳統(tǒng)的遺留。*具體敘述參見范曄:《后漢書》卷二四《馬援傳》,“嶠南悉平”條李賢注,840頁,北京,中華書局,1965。另有《大唐左屯衛(wèi)將軍姜行本勒石□□文》記載:“昔匈奴不滅,竇將軍勒燕然之功;閩越未清,馬伏波樹銅柱之跡”,參見王昶:《金石萃編》,卷四十五,3頁,北京,中國書店,1985。就目前所知,紀功碑至少可以區(qū)分為巡行紀功、開道紀功、封禪紀功和邊塞紀功幾類。

一是巡行紀功刻石?!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和《史記·封禪書》記載了秦始皇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以后,東巡各地,刻石立碑,以“頌秦德”(帝王不言功而稱德),文字從187字到426字不等,碑文除個別句子,大多為四字頌詩,內(nèi)容頗多相似,語多歌頌秦始皇帝統(tǒng)一天下之功,向天地神靈宣告功成,意在威服海內(nèi),教化黔首。秦二世循始皇例,巡行各地,在秦始皇刻石之后增刻碑文,為無韻之文。《二世詔書》全文79字,均刊刻于秦始皇刻石文后。[6](P267)秦始皇巡行紀功刻石對以后邊塞紀功碑無疑有著重要的影響,甚至金石學(xué)者認為后者肇始于秦始皇東巡,二者有著直接的淵源關(guān)系。[7]

二是開道紀功刻石。這是對于開道筑橋、修烽燧列亭等重大工程建設(shè)的完成,予以記載并表彰之刻石。如東漢永平九年(66年)刻《鄐君開通褒斜道刻石》[8](P3),東漢建和二年(148年)刻《石門頌》[9](P2),東漢永壽四年(158年)刻《劉平國治關(guān)亭頌》*著錄情況及相關(guān)研究參見王炳華:《“劉平國刻石”及有關(guān)新疆歷史的幾個問題》,載《新疆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1980(3)。,刻于漢靈帝建寧四年(171年)的《西狹頌》,刻于建寧五年(172年)的《郙閣頌》[10](P1)。

三是封禪紀功刻石。帝王到泰山封禪,自秦始皇始。但相關(guān)禮制并不完備,而且缺乏明確記載,所以《晉書》卷二一《禮志下》云“封禪之說,經(jīng)典無聞”[11](P653)。秦漢時期的封禪大典,是方士與儒生積極參與之下的集體創(chuàng)作?!妒酚洝肪矶恕斗舛U書》注引唐人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曰:“泰山上筑土為壇以祭天,報天之功,故曰封。此泰山下小山上除地,報地之功,故曰禪。”[12](P1355)漢代文獻中“封禪”開始頻頻出現(xiàn),《白虎通》對封禪的含義進行了論述,《史記》卷二八《封禪書》則引管仲曰“古者封泰山禪梁父者七十二家”[13](P1361)?!妒酚洝し舛U書》《漢書·郊祀志》《后漢書·祭祀志》以及諸皇帝本紀中記錄了秦漢時期皇帝的封禪活動和刻石誦德之事。最初封禪大典的主體似乎僅限于帝王,但到漢武帝時期,將領(lǐng)在邊塞滅敵也開始進行封禪慶祝,如霍去病封狼居胥山。由此看來,封禪紀功刻石應(yīng)包括帝王泰山封禪宣告功成的刻石和邊塞將領(lǐng)滅敵的紀功刻石。后者經(jīng)過兩漢之際的短暫過渡,由高級將領(lǐng)在封禪框架下進行的封禪刻石,逐漸脫離封禪而發(fā)展出單純的紀功碑,在中下級戍邊將士中廣為流行。

見于歷史記載的由帝王以外的將領(lǐng)勛臣主持的封禪,至少有霍去病封狼居胥山(一說蒙古國境內(nèi)肯特山,一說在今蒙古境內(nèi)戈壁阿爾泰山東麓的賽音山達附近)和竇憲封燕然山(蒙古境內(nèi)杭愛山)。《漢書》卷五十五《衛(wèi)青霍去病傳》記武帝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霍去病率軍深入匈奴腹地,大敗匈奴,“執(zhí)鹵獲丑七萬有四百四十三級”,“封狼居胥山,禪于姑衍,登臨翰?!盵14](P168)。此事在《漢書》卷六《武帝紀》也有記載,霍去病“與左賢王戰(zhàn),斬獲首虜七萬余級,封狼居胥山乃還”[15](P178)。說明霍去病的封禪大典是得到漢武帝認可的公開的慶?;顒樱撬较碌膫€人行為?!逗鬂h書》卷四《和帝紀》記永元元年(89年),“竇憲遂登燕然山,刻石勒功而還”[16](P168)。這篇《封燕然山銘》因出自著名文學(xué)家班固之手筆而得以保留在《后漢書·竇憲傳》中,全文296字,有紀事的序,也有頌功的銘。同一事件在《后漢書》卷八九《南匈奴列傳》記為:“命竇憲、耿夔之徒……銘功封石,倡呼而還?!逼渥?8李賢注曰:“為刻石立銘于燕然山,猶《前書》霍去病登臨瀚海,封狼居胥也。”[17](P2969)霍去病的封禪活動是否立碑紀功,文獻并無直接的記載。依照唐代章懷太子李賢注《后漢書》,推測霍去病在狼居胥山曾刻石以紀功。或許唐人見過此二碑也未可知,惜此二碑今已無存。

四是邊塞紀功刻石。自霍去病封狼居胥山始,到竇憲封燕然山,圍繞封禪典禮而進行的刻石紀功活動主體由帝王下沉到勛臣將領(lǐng)。其后,原本依托于封禪的刻石紀功,開始擺脫祭祀的宗教儀式,向單純的紀功紀事的檔案性質(zhì)發(fā)展。以《任尚碑》為標志,紀功碑的刊刻樹立及其文本與封禪之間已經(jīng)沒有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在今新疆哈密發(fā)現(xiàn)的《裴岑碑》和內(nèi)蒙古阿拉善盟發(fā)現(xiàn)的《阿拉善通湖山摩崖石刻》等東漢中后期的邊塞紀功碑,以及此后直到明清時期刊刻的大量紀功碑,都屬此類。

《任尚碑》亦稱《漢平戎碑》,發(fā)現(xiàn)于1980年(一說1957年),位于新疆哈密東天山巴里坤縣的松樹塘,距鎮(zhèn)西府城故地約70公里。碑為不規(guī)則的青色條形石,高148厘米,寬65~70厘米,厚37~52厘米。上端有碑題“漢平戎(夷)碑”,碑文共五行,每行十多個字,字跡明顯有故意磨損痕跡,大部分字跡漫漶不清,可辨認的僅十幾個字,有“惟漢永元五年”、“平任尚”和“蒲類海至西海”、“道囗臨物”等字樣。*對于此碑的考證和研究可參見李遇春:《新疆巴里坤新發(fā)現(xiàn)東漢任尚碑的初步考證》,載《考古與文物》,1982(4);馬雍:《新疆巴里坤、哈密漢唐石刻叢考》,載《出土文獻研究》,16頁,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鄭渤秋:《任尚碑與任尚》,載《新疆文物》,1990(4)。字體為帶有篆意的隸書,刻法簡拙。馬雍考定為東漢的“任尚碑”。[18]雖可辨識的文字很有限,但關(guān)鍵內(nèi)容如年代、事件、人物俱在,可以與文獻記載互補互證。據(jù)《后漢書》卷四《和帝紀》記載,永元五年(93年)“匈奴單于於除鞬叛,遣中郎將任尚討滅之”[19](P177)。其事還見于《后漢書》其他紀傳以及《資治通鑒》等文獻記載中?!度紊斜肥悄壳耙阎钤绲倪吶o功碑的實物。

《裴岑碑》亦稱《敦煌太守裴岑紀功碑》,清初發(fā)現(xiàn)于新疆巴里坤,內(nèi)容為頌揚敦煌太守裴岑打敗匈奴呼衍王部的赫赫戰(zhàn)功,碑文作“惟漢永和二年八月,敦煌太守云中裴岑,將郡兵三千人,誅呼衍王等,斬馘部眾,克敵全師,除西域之災(zāi),蠲四郡之害,邊境艾安。振威到此,立德(海)祠以表萬世”*著錄情況和相關(guān)研究參見王昶:《金石萃編》卷七, 3頁,北京,中國書店,1985;馬雍:《西域史地文物叢考》,19-20頁,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王樹枏:《新疆訪古錄》,3頁,上海,聚珍仿宋印書局,1923;朱玉麒:《漢和堂藏〈裴岑碑〉舊拓考》,載《中國民族博覽》,2014年11、12合輯。。碑文所記永和二年(137年)這場激戰(zhàn)在文獻中失載,有學(xué)者認為東漢后期朝政混亂,戰(zhàn)爭頻繁,檔案史料頗多散佚,故到范曄時未能記載下來。[20](P20)

《阿拉善通湖山摩崖石刻》殘存共二十行,可辨約131字。[21]追溯西漢武帝到王莽之亂以及東漢光武帝不同歷史時期,河西武威諸郡與匈奴相關(guān)史事。其中可識別的最晚幾個紀年為東漢安帝永初元年(107年)及永初四年(110年),故當刊刻于永初四年后,很可能即《后漢書·安帝紀》所記永初四年或五年平定南匈奴叛亂、南單于降漢并歸還擄掠漢人之事的記載。其時,朝廷大赦涼州河西四郡,以示慶賀。根據(jù)殘存文字的文意推測,此時西北駐軍為紀念對匈奴的戰(zhàn)功,對河西的開拓,在沙磧之地刻石紀功以彰顯漢威。刻石位于通湖山頂,在刻石之西100米處筑有一石砌烽火臺。與刻文中“更于郡之北山沙之外造烽燧”或相關(guān)。

二、封禪紀功碑的敘事結(jié)構(gòu)及其與編纂文獻的差異

圍繞封禪的刻石紀功具有宣告滅亡敵國的事實并宣示國家聲威的意義,也是對帝王功勛的記錄和頌揚;既是向天地神靈的報功和伸張受命于天的皇權(quán)合法性,同時也是面向百姓的警示宣傳。不同類型的紀功刻石在文本結(jié)構(gòu)上基本相同。

據(jù)美國學(xué)者柯馬丁(Martin Kern)的研究,秦始皇刻石與《詩經(jīng)》中的祭祀頌詩和秦國宗廟祭祀的銅器銘文有著高度的因襲性*關(guān)于秦始皇刻石的文本傳統(tǒng),在文學(xué)史研究中已有相當積累,詳情參見柯馬?。骸肚厥蓟士淌缙谥袊奈谋九c儀式》,81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而美國學(xué)者羅泰(Lothar von Falkenhausen)則將西周青銅器銘文的結(jié)構(gòu)描述為“過去、現(xiàn)在、未來”三重模式,第一部分是講述歷代業(yè)績的理想化的歷史敘事(過去),第二部分是獻詞陳述(現(xiàn)在),第三部分是禱福之辭(未來)*羅泰的研究更偏重歷史學(xué)的視角,參見羅泰:《西周銅器銘文的性質(zhì)》,載北京大學(xué)考古文博學(xué)院編:《慶祝高明先生八十壽辰暨從事考古研究五十周年論文集》,343-374頁,北京,科學(xué)出版社,2006。。不過,秦始皇石刻相對于宗廟祭祀詩和青銅器銘文而言,有幾個不同。一是與宗廟剝離開來,刻石目的不是為了向祖先之靈祈福,而是為了向被征服地區(qū)的民眾和天地神靈宣示征服。二是文本上在保留一些宗廟祭祀禮儀語言的同時,增加了戰(zhàn)績武功的言說。三是放置場所從宗廟走向了高山之巔。秦始皇刻石及其后秦漢時期的封禪紀功刻石,其文本結(jié)構(gòu)在繼承先秦時期金文、祭祀詩的基礎(chǔ)上,更加凸顯對現(xiàn)實功勛的陳述和贊頌,在文體上突破了祭祀詩常用的第一人稱的祝禱唱誦形式,而以第三人稱的敘事、陳述、祈使、宣告形式來表達,開始出現(xiàn)較為具體的紀事、紀功和紀年,具備了作為原始檔案的最基本的要素。但是,也還受到詩體韻文結(jié)構(gòu)的限制,紀事仍然較為簡單概括,講求意境與氣勢,與編纂文獻的敘事風(fēng)格相比,其文學(xué)性語言的風(fēng)格更為突出。如秦始皇《泰山刻石》全篇223字,除二世詔書外,正文全部都是四字韻文的詩化語言,營造出氣象宏闊、神圣莊嚴的意境,語言凝重古樸而意味深遠。劉勰《文心雕龍》的文體分類中以“封禪體”概括之。

較之詩經(jīng)中的祭祀詩而言,青銅器銘文和秦始皇封禪刻石已經(jīng)出現(xiàn)較為自由的散文體敘事趨勢。而作為封禪的特例,霍去病和竇憲以國家最高級別將領(lǐng)的身份代表漢朝進行的封禪,以及依托封禪所立紀功刻石,二者都是沿襲封禪告成的傳統(tǒng),其文體依然在封禪體的框架之內(nèi),有序有銘,但其序辭部分已經(jīng)大為拓展,對歷史重大事件發(fā)生的時間、地點、人物和過程,開始出現(xiàn)較為完備的記述。雖然沒有徹底脫離四字韻文為主的封禪體敘事模式,但已經(jīng)大大突破了詩體語言嚴格韻律的限制,散文體的平鋪直敘的敘事方式已經(jīng)初露端倪。《封燕然山銘》見于《后漢書》卷二三《竇融列傳附竇憲傳》[22](P815),可以看作是脫胎于封禪體而向單純紀功文本的過渡形態(tài)。

《封燕然山銘》所敘東漢軍隊與北匈奴之間的戰(zhàn)爭,包括發(fā)生在和帝永元元年、二年和三年的三次戰(zhàn)役。徹底剪滅匈奴的關(guān)鍵性戰(zhàn)役,是永元元年在稽落山(蒙古國境內(nèi),一說汗呼赫山,一說額布根山)和永元三年在金微山(今阿爾泰山)展開的,封禪刻石卻是永元三年立于燕然山(今蒙古國杭愛山)。*參見李炳海:《班固〈封燕然山銘〉所涉故實及寫作年代考辨》,載《文學(xué)遺產(chǎn)》,2013(2)。作者認為,《封燕然山銘》并非作于永元元年,而是在永元三年。這三次戰(zhàn)役,竇憲親自率兵出征只有永元元年那次。此次戰(zhàn)役在稽落山進行,追擊北匈奴也只是到達私渠比鞮海,離燕然山比較遙遠,竇憲沒有機會登燕然山,刻石紀功。班固參加了永元三年的征討北匈奴戰(zhàn)役,與他一道登燕然山的當是出征將領(lǐng)耿夔等人。班固參與了永元三年的戰(zhàn)事,當時竇憲屯兵涼州,派遣耿夔、任尚領(lǐng)兵與匈奴大戰(zhàn)于金微山,為什么封禪立碑選擇在燕然山?究其原因,應(yīng)該是在封禪框架下考慮的結(jié)果,勒石紀功乃是向天地神靈宣告以燕然山為腹心地帶活躍于漠北三百年的匈奴政權(quán)的瓦解,宣告漢朝對其占領(lǐng)和征服。在這個意義上,燕然山顯然具有特殊的象征意義。正如《晉書》所云:“王者封泰山,禪梁甫,易姓紀號”,在燕然山刻石紀功,就是為了宣布漠北地區(qū)的“易姓紀號”,其背后的現(xiàn)實情境,是漢匈之間結(jié)束三百年的爭戰(zhàn),漢朝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竇憲之功,甚至超過了衛(wèi)青、霍去病等人,《后漢書》卷二三《竇融列傳附竇憲傳》:“列其功庸,兼茂于前多矣?!盵23](P820-821)至于其反映的深層的歷史本相,則與竇憲的政治處境有關(guān)。竇憲在請纓出征之前,殺害劉氏宗親事件敗露,急需立功以贖罪。在這樣的背景下,剪滅匈奴之后對功勞的書寫就變得意義空前。前朝有霍去病封禪的故事,竇憲以封禪之名行歌功頌德之實,也不違例。

封禪傳統(tǒng)下的邊塞紀功碑,其刻石的形制結(jié)構(gòu)因?qū)嵨镂匆姸鵁o從了解,主體形式包括散文體紀事的“序”(志)和韻文體贊頌的“銘”(頌)兩部分。從以后成熟的碑刻形制看,通常有碑座、碑身、碑額,碑身用以刊刻序、銘,碑額用以書寫碑題,加上末尾落款、書丹等部分,構(gòu)成完整的碑文格式。這是逐漸形成的較為固定的敘事模式。秦漢時期完整的碑文并不多見,有的無碑額、碑題,有的無銘,大多無碑座、落款和書丹?!斗庋嗳簧姐憽沸蛭牟糠衷敿氂涗浟烁]憲“一舉而空朔庭”的過程,雖然不完全用韻文對仗,但四字一句的韻文最為多見,語言華麗,文采斐然。銘辭則用七言韻文,從形式到語言都具有較強的文學(xué)性。在兩千多年的流傳過程中,其更多為文學(xué)研究者所關(guān)注。封燕然山銘所記戰(zhàn)事已經(jīng)相當具體,不亞于正史傳記中的內(nèi)容,如袁宏《后漢紀》關(guān)于竇憲封燕然山之事,僅記為“斬首大獲,銘燕然山而還”[24](P252)。其他的紀功碑,如果碑文的事主沒有在正史上立傳,碑文所記之事到了經(jīng)典歷史中,往往就只在編年體的記載或紀傳體的帝紀(實際上也是一種編年體記事文本)中留下一句話的簡要記載,有的甚至完全沒有記載?!度紊斜芬蛉藶閾p毀,僅余十數(shù)字,全文當有五六十字。所記之事,僅在《后漢書》卷四《和帝紀》永元五年的記事中記為“匈奴單于於除鞬叛,遣中郎將任尚討滅之”[25](P177),《后漢紀》未記其事?!杜後返闹魅斯捌涫论E則完全失載于正史。

因受到碑石材料大小和鏤刻工藝難度的限制,碑文的敘事相對正史列傳往往簡潔,所謂“碑簡史繁”的情況在墓志銘中比較突出。如有學(xué)者對比《后漢書·張衡傳》與《河間相張平子碑》,說明碑志與史傳雖然同樣是寫人敘事,但“畢竟文體不同,語言特色也各異,碑銘的辭句簡古,而史傳詳贍”[26]。紀功碑的情況則比較特殊,因為緊緊圍繞一件事功展開,故于所記之事盡量具體詳盡,往往較正史中關(guān)于同一事件的相關(guān)記述更為翔實,有的碑文及其所記之事在正史中完全失載。顯然就紀功碑與正史比較而言,有著“碑繁史簡”的特點。就文體而言,紀功碑碑文大多有其固定的模式,雖然東漢時期尚未完全成熟定型,但一般有紀事的“序”和頌功的“銘”兩大部分,前半部分使用陳述性文字,語言簡潔平實,后半部分則多用韻文,語言華美靡麗,更具詩賦的語言特點。與通常的平鋪直敘的正史敘事相比,紀功碑碑文本身是一種文學(xué)性書寫,一種用于公開展示的特定文體,其語言和書法都具有美學(xué)意義和媒介傳播的性質(zhì)。

朱玉麒認為:“漢代的西域紀功碑多數(shù)為史書所失載,這是由于東漢后期的政局混亂造成關(guān)于西域的歷史檔案丟失,史書失據(jù)。”[27]這一論斷值得商榷。如《任尚碑》不見于任何史書提及,但有關(guān)任尚的記載則相當翔實。雖然成于南朝的《后漢書》沒有為任尚立傳,但其中關(guān)于任尚重要的戰(zhàn)功和事跡并未隱匿或遺漏,在《和帝紀》《安帝紀》《西羌傳》《南匈奴傳》《西域傳》《竇憲傳》《班超傳》等紀傳中,有著近乎詳盡的記載。此碑所記的永元五年之戰(zhàn)也并未遺漏,何以偏偏丟失了刻石紀功及紀功碑本身的檔案?可見檔案丟失之說很難令人信服。有可能的是,刻石樹碑作為一種歷史記錄和敘事方式,獨立于王朝整體史的編纂而存在。二者可能在特殊情況下存在交叉,但除司馬遷采集秦始皇的封禪刻石而記于《史記·秦始皇本紀》外,僅有《封燕然山銘》因出自文學(xué)大家班固之手而得以入史。一般情況下,紀功碑應(yīng)該不是王朝整體史編纂的史料來源。《任尚碑》《裴岑碑》《沙南侯碑》以及可能存在的“封狼居胥碑”、東漢初期“馬援平定交阯紀功碑”[28](P4945)和紀功銅柱,都未見于史籍著錄。這應(yīng)該不是一種偶然。

三、《任尚碑》反映的“歷史事實”與邊塞紀功碑的轉(zhuǎn)型

以竇憲《封燕然山銘》為代表的紀功刻石,仍然是在封禪祭祀傳統(tǒng)下形成的媒介紀事。而兩年之后出現(xiàn)的《任尚碑》,卻標志著邊塞紀功刻石突破封禪祭祀傳統(tǒng)、向單純的散文體紀功碑的轉(zhuǎn)型。這一轉(zhuǎn)型的發(fā)生,折射出三百年間漢匈爭戰(zhàn)的結(jié)束和漢匈關(guān)系的深刻變化,也隱含著東漢皇權(quán)與外戚權(quán)力斗爭白熱化狀態(tài)下官員的生存狀態(tài)。《任尚碑》的樹立,有平定匈奴殘部叛亂的事實為前提,有對《封燕然山銘》刻石紀功傳統(tǒng)的繼承和效仿,也有任尚個人政治訴求的表達,那就是在東漢朝廷清算竇氏余黨的政治旋渦中,任尚迫切需要與竇憲切割,這成為他積極平定竇憲扶植的匈奴單于於除鞬叛亂,并極力張揚戰(zhàn)功的動力。

在封禪紀功碑的傳統(tǒng)下,刻石紀功的前提是一定要有“易姓紀號”之大功,有代表朝廷進行封禪之身份地位。任尚其人其功似乎與此都有差距,但也并非全然不著邊際。匈奴單于於除鞬雖是竇憲扶持的,也是東漢朝廷認可的單于,消滅於除鞬就等于最終消滅了北匈奴勢力。而將消滅於除鞬與終結(jié)北匈奴等同起來,就等于否定了竇憲徹底消滅北匈奴之功的意義,這對于任尚來說,無疑是一舉兩得的。至于自己的地位還不足以代表東漢朝廷進行封禪,那就只刻石紀功而不封禪祭祀,困局自然因勢而解。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任尚碑》徹底擺脫封禪禮儀的束縛,從內(nèi)容到形式都只強調(diào)紀事頌功,而且要記錄得更加具體和詳細。一種承擔著檔案記錄功能的媒介紀事,就此出現(xiàn)在歷史書寫的系統(tǒng)之中。

任尚平定於除鞬叛亂應(yīng)是永元五年發(fā)生在西域的最重要的事件,也是漢匈關(guān)系史上的重大事件之一。此前,永元元年、二年和三年,東漢政府發(fā)動了兩場對北匈奴的毀滅性打擊,北匈奴單于“屏氣蒙氈,遁走烏孫”,漢軍在燕然山刊刻了《封燕然山銘》以紀功,宣告匈奴的覆滅。逃亡在巴里坤的新立單于於除鞬得到東漢大將軍、外戚竇憲的支持,在永元四年的正月接受東漢頒予的印綬,臣服于東漢王朝。任尚作為大將軍竇憲的“爪牙”被委以重任,以中郎將之職持節(jié)衛(wèi)護於除鞬,率部屯駐于伊吾(今新疆哈密)?!逗鬂h書》卷四《和帝紀》記載,竇憲原本計劃是要護送於除鞬北歸單于庭的,但就在永元四年六月“竇憲潛圖弒逆”[29](P173)被誅,於除鞬北歸的計劃擱置。永元五年,於除鞬公開反叛,“遣中郎將任尚討滅之”[30](P177)。

如果說於除鞬失去竇憲這個靠山、眼看回歸漠北無望而自行叛逃,那從邏輯上講也合乎情理。但這事發(fā)生在東漢朝廷大規(guī)模清洗竇氏家族及其幕僚、大批竇氏余黨或遭誅殺或被迫自殺、免官流放的時候。在肅清竇氏黨羽的過程中,漢和帝打擊范圍之寬、手段之嚴,后世頗多詬病。[31]如王夫之曾批評和帝深治竇黨的做法,認為“朋黨之興,其始于竇憲之誅乎……盡舉其(竇憲)宗族賓客,名之以黨,收捕考治之,黨之名立,而黨禍遂延之于后世”[32](P176)。據(jù)《后漢書·竇憲傳》載,和帝派謁者仆射收繳竇憲的大將軍印緩,“更封為冠軍侯,憲及篤、景、環(huán)皆遣就國”,與此同時,不僅分頭逮捕竇憲主要黨羽郭璜、郭舉、鄧疊、鄧磊等,下獄處死,又“宗族、賓客以憲為官者,皆免歸本郡”。[33](P820)在鏟除竇憲、竇篤、竇景之后,開始致力于肅清竇氏余黨,《后漢書》卷三三《周章傳》:“及憲被誅,公卿以下多以交關(guān)得罪”[34](P1157),《后漢書》卷四三《何敞傳》:“凡交通者,皆坐免官”。太尉宋由依附竇憲,被免后自殺。太傅鄧彪也以老病上還樞機職。多次上諫而被竇憲出為濟南太傅的何敞,“及竇氏敗,有司奏敞子與夏陽侯環(huán)厚善,坐免官”[35](P1487)。《后漢書》卷十九《耿弇列傳附耿夔傳》記:與任尚一同持節(jié)衛(wèi)護於除鞬的中郎將耿夔“及竇憲敗,夔亦免官奪爵土”[36](P719),曾經(jīng)在竇憲手下指揮作戰(zhàn)的大將耿秉于永元三年已卒,其長子沖亦未能幸免,“及竇憲敗,以秉竇氏黨,國除”[37](P718)。與此同時,一些官員忙于整肅竇氏余黨,竟至廢寢忘食,《后漢書》卷四五《韓棱傳》載:“及竇氏敗,棱典案其事,深竟黨與,數(shù)月不休沐。帝以為憂國忘家,賜布三百匹”[38](P1535)。可見牽連波及之眾。連班固這樣一介書生,僅僅曾任竇憲幕僚,受竇案的牽連被洛陽令下獄,后死于獄中。

據(jù)《后漢書·竇憲傳》記載:“憲既平匈奴,威名大盛,以耿夔、任尚等為爪牙,鄧疊、郭璜為心腹。班固、傅毅之徒,皆置幕府,以典文章。刺史、守令多出其門。”[39](P819)任尚作為手握重兵的親密“爪牙”,與竇憲瓜葛之深可以想象,而在竇憲被誅后,他應(yīng)當是惶惶不安,危在旦夕,因其當時在遙遠的伊吾執(zhí)行竇憲之命護衛(wèi)單于,獲得短暫的喘息之機,但他必須在有限的時間里尋找生機。無論是任尚還是於除鞬應(yīng)該都清楚,任尚的垮臺是早晚的事,他隨時都面臨著被召回被誅殺的危險。而歷史沒有說明的是,在這樣岌岌可危的情況下,任尚究竟做了什么,竟然可以安然無恙地避害遠禍,而且還成功地繼續(xù)受到重用。

任尚成功地與竇憲切割,秘密應(yīng)該就在《任尚碑》。任尚能躲過這一劫,《任尚碑》所歌頌的這場平叛正是關(guān)鍵所在。《后漢書》卷十九《耿弇列傳附耿夔傳》記載,北單于弟左鹿蠡王於除鞬亡命西域,“自立為單于,眾八部二萬余人,來居蒲類海上,遣使款塞”[40](P719)。失去領(lǐng)土已無立錐之地的單于,迫于現(xiàn)實壓力主動依附竇憲,雖然妄圖偏安一隅或是幻想伺機東山再起都是正常的,但在實質(zhì)上只是竇憲手中的一個傀儡。問題是,竇憲為何竭力扶持一個非法的新單于,給本來已經(jīng)消滅殆盡的匈奴政權(quán)保留一個死灰復(fù)燃的火種?雙方應(yīng)該達成了某種約定。作為竇憲代理人的任尚,名義上是擔起衛(wèi)護單于的責任,實際上更可能是監(jiān)督和挾持單于。在這種情形下,即使於除鞬懷有二心,其可能的行動應(yīng)該不是公開反叛。因為竇憲被誅后,他可以坐等任尚被朝廷追責懲處,無疑比輕舉妄動更明智。單于要想逃回漠北,真正的障礙不是遙遠的東漢軍隊,而是近在咫尺的任尚。但恰恰就在這時,於除鞬迫不及待地要逃出任尚的控制,公開反叛。無論單于是主動反叛還是被迫逃亡,總之是在最恰當?shù)臅r機為任尚提供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使其可以平叛立功、報效朝廷,并一舉兩得地否定竇憲并與其徹底切割。任尚及時地抓住了這個機會,當仁不讓成為平叛的先鋒和主力,成功地轉(zhuǎn)移了矛盾、化解了危機。

史書的記載很簡略,處于第一線的任尚與漢和帝派遣的將兵長史王輔率領(lǐng)千余騎兵聯(lián)兵追討,一舉擒殺於除鞬,打垮北匈奴叛兵?!度紊斜窔埓娴奈淖中畔⒏鞘钟邢?,字面上并未提供超越傳世文獻的更為豐富的內(nèi)容。但可以確定的是,任尚贏得了這場戰(zhàn)役后,立刻效仿兩年前竇憲所立的《封燕然山銘》,樹立刊刻了紀念這場平叛戰(zhàn)爭的紀功碑。這場叛亂,使任尚從竇憲的爪牙順利轉(zhuǎn)換身份,變?yōu)榍宄]憲扶植的傀儡政權(quán)、肅清匈奴殘余的東漢功臣。他顯然不具備可以代表東漢朝廷的高貴的身份和地位,而這場針對一小股匈奴殘部的勝利,恐怕也無法與霍去病、竇憲的功勞相提并論。也就是說,任尚沒有通過封禪以紀功的地位與資格。但任尚有意將其與竇憲領(lǐng)導(dǎo)的討滅匈奴之戰(zhàn)相比,用此次平叛的事實證明竇憲扶植於除鞬是一個重大錯誤,而他自己則徹底消滅了北匈奴單于,堪比“易姓紀號”,即便不能舉行封禪大典,也同樣要樹碑立傳、勒石紀功。任尚的紀功碑本身很可能不是簡單地對《封燕然山銘》的模仿,而是試圖制造一個抹殺或壓倒前者、否定和清除竇憲影響的公開見證。前者封燕然山,后者講蒲類海,前者孤立于高山之巔,后者則放置在大道旁,呈現(xiàn)在人們視野之內(nèi)。二者在語言的應(yīng)用上也呈現(xiàn)出不同特點,前者莊嚴玄奧,與天地神靈對話,后者則通俗平實,面向人間。

東漢以來,從朝廷對待匈奴和西域的態(tài)度和政策調(diào)整上即可看出,此時的匈奴已不是東漢外交的重心,其重要性已經(jīng)退居羌甚至烏桓和鮮卑之后。特別是南北匈奴分裂、北匈奴西遷以后,對于東漢王朝的直接威脅已經(jīng)解除,退居西域的匈奴殘部雖然不斷制造騷亂,阻礙漢朝對西域小國的正常管理,甚至導(dǎo)致東漢在西域的三絕三通,但上至東漢皇帝下至官僚士大夫,對經(jīng)營西域都顯得既沒決心也沒信心,由三次主動放棄西域可見一斑。所以,任尚在西域平定於除鞬叛亂固然是一場重要的勝利,但文獻僅用一句話記載而已,對其勒石紀功則只字未提。王朝整體史的書寫中對西域戰(zhàn)功的淡化,恐怕不是針對任尚,換一個人大約也不會有多少改變。《裴岑碑》所記錄的敦煌太守裴岑對騷擾巴里坤數(shù)十年的匈奴呼衍王部決定性的一戰(zhàn),同樣在史書中湮沒無聞??梢?,當時社會對待西域各族以及與匈奴關(guān)系的普遍心態(tài)是漠然的,因為他們已無足輕重。在任尚的時代,前有衛(wèi)青、霍去病建立起來的抗擊匈奴而青史留名的英雄主義傳統(tǒng),后有竇憲橫掃匈奴王庭封禪紀功的一時輝煌,而此時的匈奴已經(jīng)分崩離析,無論任尚有多么杰出的軍事才能,對於除鞬這一仗打得多么漂亮,已經(jīng)再也無法復(fù)制衛(wèi)青、霍去病的榮光,在東漢朝野上下,再也激不起強烈的反響。這就是任尚面臨的社會現(xiàn)實。或許正因如此,才激發(fā)了東漢邊將對抗匈功勞的自我抒寫,《任尚碑》即在這一特定的背景之下,脫胎于封禪而獨立形成了單純的紀功刻石。在新疆地區(qū),特別是巴里坤一帶,《任尚碑》開創(chuàng)的這一邊塞紀功敘事文本可能持久地影響了這一地區(qū)的戍邊將領(lǐng),以致到唐代、清代,征討西域的紀功碑多有發(fā)現(xiàn),而且集中于東漢紀功碑所在地。這些是否皆為實地效仿漢紀功碑的產(chǎn)物,值得探討。

《任尚碑》經(jīng)過兩千年的埋藏被保留下來,成為我國目前所見年代最早的邊塞紀功碑實物,可謂流傳千古。但恐怕對于任尚來說,樹碑紀功,大造聲勢,對它最大的期望或許就是能被當時統(tǒng)治者所看重?;蛟S無形中這塊碑成為任尚與朝廷討價還價、獲得免死金牌的重要砝碼?!逗鬂h書》卷五《和帝紀》載,任尚的最終命運終難逃脫被殺的悲劇,到安帝元初五年(118年)十二月,“中郎將任尚有罪,棄市”[41](P229)。從《任尚碑》的歌功頌德,到任尚最后虛報戰(zhàn)功、詐增首級而死于非命的結(jié)局,我們隱隱看到某種性格與命運的必然聯(lián)系。歷史的記錄簡單直接,似乎每個小人物的“生活都被戲劇性的偶然事變所支配,是被那些偶然出現(xiàn)、作為他們自身命運而尤其是我們命運的主人的出類拔萃的人們所主宰著的”[42](P3),但細讀歷史,如果有幸像任尚一樣能留下一些記錄細節(jié)的實物史料,我們會從中發(fā)現(xiàn)所有人的生活和命運都有其必然性。任尚在歷史記錄中缺乏顯赫的家世背景,而這樣的平民出身的官員,想要憑借自身能力出人頭地幾乎不可能,唯一的選擇是依靠權(quán)貴的提攜。任尚先是在鄧氏外戚麾下嶄露頭角,之后依附竇氏外戚,充當爪牙,然一旦外戚地位動搖,他就面臨株連出局甚至下獄受死的結(jié)局。任尚是有膽識有才能的,竇氏失勢他能果斷地切割,成功地自保。從文獻所述任尚在與竇憲切割后還曾贈馬予鄧鳳的記載看,任尚還曾試圖再投具有外戚背景的權(quán)臣鄧騭門下?!逗鬂h書》卷十六《鄧禹列傳附鄧騭傳》:“鄧騭子侍中鳳……中郎將任尚嘗遺鳳馬,后尚坐斷盜軍糧,檻車征詣廷尉,鳳懼事泄,先自首于騭。騭畏太后,遂髡妻及鳳以謝,天下稱之?!盵43](P616)任尚對功名的看重和追逐,從立碑紀功,到后來虛報勛績,不顧性命,與人爭雄,一系列的行為背后自有其自身的性格邏輯。從封禪立碑這條線索看,任尚的身份不夠封禪,然而就算是單純立碑,似也有某種大膽僭越,畢竟此前沒有先例。而這次立功和順利脫險,似乎與此前竇憲的立功與贖罪有著某種奇妙的相似,抑或也為他以后敢于虛報戰(zhàn)績、與鄧氏爭功埋下了伏筆。此戰(zhàn)之后,任尚擺脫了竇憲的陰影,被朝廷任命為西域都護班超的助手——戊己校尉,并于漢和帝永元十四年(102年)繼班超后接任西域都護。任尚狂妄自負的一面,在《后漢書》卷四七《班超傳》中所記他與班超的交接對話中,表現(xiàn)得一覽無余。[44](P1586)

從歌頌竇憲一舉而空朔庭的《封燕然山銘》到任尚平北匈奴於除鞬叛亂的《漢平戎碑》,恰是刻石紀功擺脫封禪、紀功石刻的文體從銘到碑轉(zhuǎn)變的關(guān)節(jié)點,標志著紀功文體從華麗的封禪體到單純的敘事體轉(zhuǎn)折。從《任尚碑》殘存的碑文和目前所知的史料呈現(xiàn)的事實看,任尚刻石紀功并不是伴隨著封禪活動的,而是單純的對戰(zhàn)爭勝利的記錄和褒揚。沒有了封禪的背景,對具體人物事件過程甚至細節(jié)的強調(diào)逐漸突出,甚而出現(xiàn)文本主體中只有寫實紀事的“序”,而省略詩體韻文的“銘”。其后的《裴岑碑》全文僅60字,同樣只有“序”而無“銘”。這一時期,紀功碑尚未形成固定的格式,有摩崖刻石也有碑,碑的形狀和尺寸不一,有的有碑額、碑題,有的沒有,有的有序有銘,有的有序無銘,大多沒有落款、書丹。如果說《封燕然山銘》尚保留了某種程度的頌詩體,包括紀事部分多用四字韻文,并有七言銘辭結(jié)尾,語言的文學(xué)性還比較明顯,那么從《任尚碑》的敘事文體(盡管不完整)看,已經(jīng)基本跳出了祭祀頌詩的文體格式,變成相對單純的紀事文本。毫無疑問,“任尚在推行以《封燕然山銘》為范式的邊塞紀功碑成為約定俗成的制度上功不可沒”[45]。從較長時段的歷史發(fā)展看,兩漢之際刻石紀功擺脫封禪而獨立舉行是一個大的趨勢。《任尚碑》的價值和意義,也許還在于其揭示了封禪的轉(zhuǎn)型,標志著刻石紀功敘事方式脫離封禪禮儀的開端。

《封燕然山銘》是銘,《任尚碑》(原石題為《漢平戎碑》)是碑,紀功之刻石從銘到碑,本身就是一個重要的轉(zhuǎn)變。按照劉勰《文心雕龍》對文體的歸類,“銘者,名也。觀器必也正名,審用貴乎盛德”,“銘題于器,而警戒實同……銘兼褒贊,而體貴宏潤,其取事必核以辨,其摛文也必簡而深,此其大要也”,強調(diào)銘文具有褒贊和鑒戒雙重功能,而且銘文要與所勒載體(器物)相一致。而《文心雕龍·誄碑》稱:“碑者,埤也;上古帝皇,紀號封禪,樹石埤岳,故曰碑也。”用以“勒勛績”的碑的興起,當不僅由于“庸器漸缺,故后代用碑,以石代金”,更重要的是碑這種媒介脫離了庸器和宗廟,變得更加有利于廣泛傳播,其創(chuàng)作也更加自由。紀功刻石作為一種傳播媒介,其傳播的目標對象和傳播方式也與傳統(tǒng)的祭祀頌詩和銅器銘文有所不同。后兩者都是“借助不同的媒介傳遞給神靈——頌詩通過演唱,銘文則通過聲音(如鐘、磬)、馨香(如禮器所盛的酒、食)將其呈至所祭奉的對象之前”[46](P83),紀功碑在其依托封禪禮儀的時代,也是立于高山之巔,向天地神靈宣示成功。但是,《任尚碑》以后歷代的邊塞紀功碑,則并不限于高山之巔,在其祭祀功能弱化的同時,傳播的目標對象也轉(zhuǎn)向了人間,面對的是參戰(zhàn)的將士、普通的百姓甚至是敵人,而且還有可能面向后世的人們。正因為如此,兩千年來刻石紀功的傳統(tǒng)并沒有因為編纂文獻的成熟而銷聲匿跡,而是不斷被發(fā)揚光大、綿延不絕,成為獨立于經(jīng)典歷史敘事之外的另一套歷史敘事傳統(tǒng)。

四、結(jié)語

學(xué)界通常認為出土材料因為長期埋藏而更多地保留了原始特征因而也更具客觀性,往往簡單地拿出土文獻來補充修正編纂文獻,認為后者的敘事是一種選擇性的建構(gòu),而且在流傳過程中容易發(fā)生訛誤。這種思路存在的局限是,忽略了出土文獻具體的書寫情境中也存在各種非客觀的因素,這是需要認真研究和解讀的。通過對《任尚碑》的分析,可知紀功碑與編纂文獻之間,雖然可以互證互補,然未必可以因此否定或推翻文獻記載的真實性,而只能起到豐富和加深歷史認識的作用。紀功碑就一時一事而作,正史列傳則衡量傳主一生功過,前者是一套特殊的敘事系統(tǒng),對于傳主整體生命而言,就如同截取一個橫截面展示的細節(jié)局部,二者的關(guān)注點大不相同。紀功碑首先建立在重要事件發(fā)生的事實前提下,如邊塞紀功碑必須是在發(fā)生重要戰(zhàn)事并取得決定性勝利的情況下出現(xiàn)的,其真實性不容置疑,雖然不能排除存在某種夸張和溢美的可能,但整體上看其書寫具有紀實性、即時性和現(xiàn)場性。如唐代《大唐平百濟國碑銘》距離開戰(zhàn)僅三天,在取得階段性勝利后即著手樹碑紀功。[47]這個時間明確的事例,可以佐證紀功刻石即時性的特征。紀功刻石在很大程度上屬于就事論事,即興描述,而不是像秦始皇封禪刻石那樣事先擬定文稿。一般紀功碑放置的地點應(yīng)距離戰(zhàn)爭發(fā)生地不遠,或就在戰(zhàn)場原址。邊塞紀功碑的意義,不僅如朱玉麒所說:“歷代邊塞紀功碑的實際存在,剔除其主觀的民族自我心理與夸張描寫,必然因為包含著豐富的民族交往信息而具有裨補史書闕失、還原歷史現(xiàn)場的重要作用”[48],而且作為一種即時書寫的敘事文本,還能夠結(jié)合刻石紀功的情境,尋找到一些解讀歷史本相的隱秘線索。

[1] 王明珂:《反思史學(xué)與史學(xué)反思》,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2] 孫詒讓撰:《周禮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7。

[3][4] 劉勰著,王運熙、周鋒譯注:《文心雕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5][27][45][48] 朱玉麒:《漢唐西域紀功碑考述》,載《文史》,2005(4)。

[6][12][13] 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

[7] 朱玉麒:《漢唐西域紀功碑考述》,載《文史》,2005(4);葉昌熾:《語石·語石異同評》,北京,中華書局,1994。

[8] 王昶:《金石萃編》卷五,北京,中國書店,1985。

[9] 王昶:《金石萃編》卷八,北京,中國書店,1985。

[10] 王昶:《金石萃編》卷十四,北京,中國書店,1985。

[11] 房玄齡等:《晉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

[14][15] 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

[16][17][19][22][23][25][29][30][33][ 34][35][36][37][38][39][40][41][43][44] 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

[18][20] 馬雍:《新疆巴里坤、哈密漢唐石刻叢考》,載《出土文獻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

[21] 孫危:《內(nèi)蒙古阿拉善邊塞碑銘調(diào)查記》,載《北方文物》,2006(3);趙超:《古代石刻》,北京,文物出版社,2001。

[24] 袁宏撰,張烈點校:《后漢紀》,北京,中華書局,2002。

[26] 任群英:《東漢碑銘創(chuàng)作的文學(xué)史意義》,載《學(xué)術(shù)論壇》,2008(9)。

[28] 杜佑撰:《通典》卷一八四,北京,中華書局,1988。

[31] 王健:《漢和帝鏟除竇憲集團考論》,載《中國史研究》,2013(3)。

[32] 王夫之:《讀通鑒論》卷七《和帝》,北京,中華書局,1975。

[42] 彭剛:《敘事的轉(zhuǎn)向》,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9。

[46] 柯馬丁:《秦始皇石刻——早期中國的文本與儀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47] 拜根興、林澤杰:《〈大唐平百濟國碑銘〉關(guān)聯(lián)問題新探》,載《陜西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6(4)。

(責任編輯 張 靜)

The Textual Tradition of the Memorial Monument and the“Historical Facts ” Reflected by the Ren Shang Stele

MA Li-qing

(The school of History,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TheRenShangStele, discovered in Balikun county,Xinjiang Uygur Autonomous Region in 1980(or 1957), is the extant oldest material object of stele inscription recording frontier military achievements. The stele got its name because it was established by General Ren Shang of Eastern Han dynasty when he defeated the surviving forces of Huns, which was the major enemy of the Han empire. Stele inscription became a kind of historical narrative since then, especially for recording the important construction completions, the sacrifices of heaven and earth in sacred mountains, and the frontier military achievements. The stele inscription of Ren Shang marked an initial and pivotal transformation of an old tradition of achievements recording. Behind this transformation, the stele and its inscription indicated the complexity of political and power struggle, and reflected deep historical trends. The stele inscription itself has more implications than the mere record of frontier military achievements. Historians need to do some fieldwork among the stele inscription and numerous historical books, so that they can find more about the historical reality and truth.

theRenShangStele; stele inscription; textual tradition; historical facts

中國人民大學(xué)科學(xué)研究基金(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wù)費專項資金資助)“出土漢唐政務(wù)文書匯釋及研究”(11XNI010)

馬利清:歷史學(xué)博士,中國人民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副教授,出土文獻與中國古代文明研究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研究員(北京 1008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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