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紀(jì)·阿晉,玄武紀(jì)寫作小組成員。法律界苦力一枚,白天文字游戲,夜晚游戲文字。不博聞,不強(qiáng)識,所幸,歲月蹉跎,終歸耐住了寂寞,文字夢始終未棄。愿未知前路,有良師,得益友,同好若干,熱情不熄,夢想不棄。
一、重盛
治承二年,初秋,嚴(yán)島。
迂回的殿廊自沙洲一路綿延至入海處,天色將暮,暗紅色的潮水一波波襲來,無聲地拍打著同為暗紅色的廊柱。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站在廊下,伸手輕觸,指尖立時化開柱上凝著的白露,留下淺淺的一道指痕。
少年尚未行元服之禮,頭發(fā)仍梳作總角,烏黑發(fā)絲在耳邊館成雙髻,面容白皙,眉目若畫,生得竟比廊下彩繪的捧蓮仙子還要俊美。他身著白色凈衣,外面罩一件棣棠色外衣,腰間別一支橫笛,直身立于風(fēng)中,身姿雖略顯稚嫩,卻已顯出貴族少年特有的風(fēng)神俊雅。
“白露至,天氣果然涼起來了?!鄙倌赅哉Z,目光掠過身畔回廊,又再望向大海深處。
距離少年十?dāng)?shù)丈處,雄奇沉靜的海水中矗立著一座大紅鳥居,鳥居紅燦如火,巍峨壯美,縱使海天交接處夕陽正好,煙霞無邊,仍不能奪其半分光華。
佇立在沙洲入海處的嚴(yán)島神社由五十六棟社殿、一百一十三道回廊,以及最為世人矚目的海中大鳥居構(gòu)成,被當(dāng)今獨攬朝綱的入道相國,即少年的伯父平清盛奉為平氏一族的守護(hù)神社,不時率平氏族眾涉海來此參拜。
天色益發(fā)暗了,大紅鳥居始終以神域之門的姿態(tài)穩(wěn)穩(wěn)擎住這一片長天大海,那份獨立于海天間的慨然氣魄不知令多少參拜者心魂相予、震撼落淚,然而此刻,靜謐的海面風(fēng)浪相逐,小小少年只覺眼前的大紅鳥居盡是寂寞況味。
天色徹底暗下來,浮云遮月,沙洲上的石燈籠依次點亮,影影綽綽地照見探入海面的彎曲回廊。一個身著直衣的頎長身影自廊下行來,舉手投足端肅沉穩(wěn),最終駐足在少年身后,在少年意識到身后來人前,已伸出一只大手和藹地?fù)嵘仙倌觐^頂。
“敦盛,一個人在這里做什么?”
那喚作敦盛的少年回身一笑,月光未現(xiàn),他的笑容恰如月光:“小松哥。”
來人是入道相國平清盛的嫡長子內(nèi)大臣平重盛,因宅邸位于京都小松谷,又被稱為小松殿。敦盛是平清盛之弟修理大夫經(jīng)盛的末子,也是小松殿最小的堂弟,比之作為平氏嫡長子的小松殿年紀(jì)相差了二十余歲,然而敦盛自幼就喜歡跟在小松殿身邊,聽這個被世人奉為智者賢人的兄長講述海的那一邊那個被稱為唐王朝的國度中的種種詩文典籍、經(jīng)史禮樂。
小松殿又揉一揉他的頭發(fā):“方才樂師在殿上奏樂,父相忽然說起你善吹笛,想要邀你助興,卻哪里都找不到我們的小敦盛?!?/p>
敦盛撫了撫腰間青笛,這笛名小枝,還是他們的祖父早年獲贈與鳥羽天皇,后來經(jīng)由他雅善音律的父親轉(zhuǎn)贈給他。敦盛愛極了這青笛,無論坐臥都不肯離身,可是此刻,他輕撫小枝,目中竟有幾分落寞,低聲道:“小松哥,我馬上就滿十二歲了,可我還是只會吹笛而已……”
小松殿知曉少年心事,他拍了拍敦盛的手,示意他與自己一起面海而坐。
平氏一族出身武士,隨著入道相國的發(fā)跡滿門躋身貴胄,少年敦盛終日所見皆是皇族公卿,這些人大多驕橫奢靡,而小松殿卻殊于眾人。他少年起便率兵征戰(zhàn),平叛軍、滅海賊,屢建戰(zhàn)功,同時亦喜漢詩、讀經(jīng)史,身上既有武士的慨然氣魄,又有文人的君子風(fēng)度,處事睿智沉著,果敢決斷,敦盛自幼即對小松殿孺慕至深。
這一次平氏涉海參拜,一路院司公卿恭謹(jǐn)相隨,絲竹管弦舞樂不息,平氏一門可謂極盡榮華,可心思細(xì)膩的敦盛卻看出被賦予眾望的平氏繼承人小松殿始終郁郁不樂。
敦盛年紀(jì)尚小,卻也知道支撐一份鼎盛家業(yè)必是十分辛苦的事,尤其近年入道相國越發(fā)逾矩跋扈,而小松殿素懷忠義,不知多少次泣血勸諫,才使平氏一門未作出忤逆之舉,但小松殿與入道相國分歧日深,無論朝堂家中,處境益發(fā)艱難。敦盛看一眼身邊長兄眉目間隱現(xiàn)的滄桑,只恨自己年幼無用,無力分擔(dān)小松哥的重負(fù)。
小松殿盤膝而坐,肩背挺直,一年來雖然清瘦了許多,但仍然如劍鞘一樣沉穩(wěn)堅定,似乎多么鋒利的兵刃都能被他輕易收入鞘中,化為無形。寬大衣袖鼓滿海風(fēng),靜默一刻,小松殿悠悠道:“敦盛以為咱們平氏一門如今可算高貴之家么?”
敦盛一怔,還是立時答道:“平氏一族雖出身武士,但如今伯父高居相位,小松哥亦官至內(nèi)大臣兼左大將,粗略算來咱們平氏一門公卿就有十六人,殿上人達(dá)三十余人,此外,尚有各國國守及在衛(wèi)府與諸省司任職者數(shù)十人,殿宇廟堂之上仿佛再無他姓,甚至大納言都曾道:不入平家休為人。家門顯赫至此,自然是高貴之家?!?/p>
小松殿只微微一笑,一時無話。
海風(fēng)濡濕,卷裹清寒,不一時衣袖已結(jié)上白露。小松殿以指尖擷取一抹水露,送至敦盛面前,敦盛借著燭火,只見露水瑩潤,投映殿廊華彩,縱使在這夜幕中亦是燦然生輝。小小一顆水露,讓他一時覺得繁華無邊,一時又覺寂寞無限。
“這白露恰如人世,也如今日的平家。”小松殿說著,手一甩,一串露水散入夜色,再不見蹤跡?!案毁F榮華不過幻夢一場,轉(zhuǎn)瞬即去,如何能托得起高貴二字?”
敦盛聽得似懂非懂,只聽小松殿又道:“托得起高貴二字的,不是功名利祿,而是赤子真心。”他側(cè)首看著敦盛一雙清水樣的眸子,“這個世道不會總?cè)缛艘?,也許有一日,你不得不除去錦衣華服,失掉財富權(quán)勢,但只要守護(hù)好你的心,就算滿身泥垢,你也還是襯得起這高貴二字?!?/p>
敦盛懵懂地點點頭,他尚不能全然明白小松殿話中真意,只覺這是小松哥對自己的期許,不由下意識挺直背脊,暗暗定下一個念頭,無論今后際遇如何,斷不會忘卻此日在嚴(yán)島大鳥居前許下的初心,更不會丟棄平家男兒應(yīng)有的高貴。
小松殿馳目望向壯闊海面,似吟似嘆道:“人生天地間,白駒一過隙,有生斯有死,但懷赤子心,壯士復(fù)何憾?!?/p>
海面漆黑,無星無月,敦盛忽聽小松殿念及生生死死,心中覺得不祥,急急岔開話頭道:“小松哥,你可想聽我吹笛?”
小松殿撫撫他的頭發(fā),含笑點頭。
敦盛將小枝置于唇畔,四野無聲,唯有清越笛音在空寂的海面低回婉轉(zhuǎn),深情無限,就連暗夜下獨立海中的大鳥居似也沉浸其中,任由清冷海水默默擊打。
治承三年元月,敦盛行元服之禮,入道相國平清盛親自為他著冠,小松殿作為長兄亦精心挑選了一匹名為青葉的駿馬相贈。
五月間,京城突起旋風(fēng),房屋倒塌無數(shù),死傷者亦不計其數(shù),陰陽寮占卜后道:“天下將有大事,恐有兵革之禍?!倍厥㈥庩栧妓赞D(zhuǎn)述給更見清瘦的小松殿時,小松殿未置一語,只是執(zhí)長燭一只一只點燃庭中的素綢燈籠。
二、清盛
治承三年,八月。
風(fēng)災(zāi)后京城近三月無雨,八月初一凌晨,忽然雷聲大作,不一時,降下好一場大雨。
自上月始,小松殿積勞成疾,終于病倒,近來病情日漸沉重,是以敦盛終日憂心,寢食難安。終于降下大雨的子夜,敦盛獨自一人站在庭院廊下,隔扇大開,任狂風(fēng)肆虐,驟雨侵衣。不知過了多久,一名侍從忽赤足跑入院中,見了敦盛顧不得施禮,抹一把面上雨水,張了張口,竟是什么也說不出。
敦盛手中本提著一盞青紗風(fēng)燈,見此情景,手一抖,風(fēng)燈歪倒在汩汩積水中,火光晃了幾晃,終被暴雨澆滅。
他知道,那個永遠(yuǎn)肩背挺直,如劍鞘一樣沉穩(wěn)堅定的兄長,去了。
翌日清晨,敦盛接入道相國傳話,來到相國位于六波羅的舊邸。
隔著層層簾幕,敦盛看到入道相國身著墨色法衣斜倚在斑駁陳舊的木隔扇上,不過幾日功夫,他的須發(fā)白了大半,眼角皺紋和唇畔的法令紋益發(fā)深了,只有一雙深不見底的瞳仁仍現(xiàn)出令人敬畏的光芒。那光芒訴說著一代武士被堅執(zhí)銳、戎馬一生的霸氣,也訴說著一位父親愛恨交雜、痛心疾首的悲傷。
“你來?!比氲老鄧角迨⒆鄙碜?,向敦盛招招手,待他上前,便摸索著開啟手邊木匣,窸窸窣窣地從里面取出一套武將大鎧來。這套鎧甲由萠黃和緋色構(gòu)成,其間居文金物,獅首前立,異常精美華貴。
怔怔盯著大鎧,諸多往事涌上心頭,許久平清盛才徐徐開口:“重盛十八歲時,我們父子攜手平定保元叛亂,重盛建有奇功,這大鎧便是為了表彰重盛的功績由法皇親賜的?!彼ひ羿硢。谶@幽室深處顯得益發(fā)凄清,“重盛雖有自己的嫡子,卻格外憐愛你這個才及元服之年的幼弟,現(xiàn)下想來,你這孩子身上沉靜執(zhí)拗的勁頭真是像極了他,這件大鎧索性就贈與你吧?!?/p>
敦盛一怔,萬沒想到入道相國今日詔他前來竟是為了贈他如此珍貴的鎧甲。他又上前一步,自入道相國手中小心翼翼接過大鎧。他見多了小松哥身著武士直垂的樣子,卻從不曾見他穿戴這套精美鎧甲。
似是看出敦盛目中的疑惑,平清盛又道,“這大鎧代表著身為武將的至高榮耀,可重盛卻從不曾顯出半分珍視之意。他這一輩子都當(dāng)自己是那個無恥法皇的臣子,可曾有一點點珍視我平氏一脈以鮮血和性命搏來的基業(yè),又可曾有一點點珍視我平氏滿門得之不易的榮耀?”說著,喟然一嘆,“世人只知贊譽(yù)他資備文武,器兼將相,可又有幾人真正心疼他的勤勉艱辛,死而后已。為這廟堂,為這社稷,為這他姓的天下,他不滿十六歲已橫槍躍馬,浴血沙場,可謂一生兢兢業(yè)業(yè),克己盡忠。這一年多來,重盛更是心力交瘁,抱病苦撐,終至今日的結(jié)局?!闭f到此處,平清盛忽攥緊手中檜扇,扇骨咯咯作響,蒼老的聲音亦悲亦怒,“他這樣做,究竟值是不值!”
敦盛默默聽著,不覺又流下淚來。他一直都知道小松哥肩上的重負(fù)和艱辛,只道他積勞成疾,忽染重病,此時才知他竟已抱病一年多,如今是終于油盡燈枯,再也無力支撐。去年參拜嚴(yán)島神社時,小松哥大約已經(jīng)預(yù)知自己時日無多,是故才有了那一晚白露譬世的深談。
少年抬起頭來,望著紙隔扇上跳閃的微弱光亮,想起五月間,小松哥執(zhí)長燭一只一只點燃庭中的素綢燈籠,那般的默然無語,那般的堅韌凝定。
長兄逝去,而今,他竟是忽然懂得了他。
“只要兄長認(rèn)為值得,那便值得!”敦盛拭一把淚水,直直盯視這個平日里讓他有幾分懼怕的相國伯父,字字鏗鏘。“相國到底還是不懂兄長,這些年,兄長或許未曾穿戴這大鎧,然而,對平家基業(yè),家族榮耀,他不是不珍視,而是太過珍視!”
平清盛被這個俊美柔弱的少年身上陡然迸發(fā)的力量一震,不由微微瞇了雙目,只聽敦盛繼續(xù)道:“兄長一生奮勇戎馬,陳謨廟堂,身負(fù)天下安危,正是因為他珍視他是平家子孫,珍視家門的基業(yè),亦珍視一顆赤子之心換得的這一席尊貴鎧甲。”
“不是大鎧給了兄長榮耀,而是兄長賦予了這大鎧無上的榮耀!”
平清盛瞇眼看著眼前少年的赤誠凝定,恍惚間,竟似看到二十幾年前同樣少年身姿的重盛。
當(dāng)夜間得知噩耗,雖是位極人臣的相國之尊,平清盛連衣衫也顧不得穿戴齊整,赤著雙足便沖進(jìn)雨幕。侍從以為他即刻便要趕往小松殿府邸吊唁,慌手慌腳備下牛車,卻意外獲悉入道相國要連夜冒雨前往的地方竟是位于六波羅的舊邸。
在這間晦暗幽深的老宅,一位老者,一個少年,相互凝視,良久無言。在模糊的光影中,已經(jīng)年老的入道相國終于萎靠在身后陳舊的木隔扇上,他平日里滿眼滿身的霸氣一瞬間化為無可奈何的滄桑,輕輕吐出一口氣。“是的,他就是那樣一個人?!表汈в值?,“可我又偏偏是這么樣的一個人?!?/p>
他或許不曾理解過自己的兒子,可他最為器重的兒子又可曾理解過他?平清盛是從泥垢中起家的武士,在舊貴族的輕視和侮辱中,在仇敵的鞭撻和圍剿中,在與命運和天意的抗?fàn)幹?,一步一步,始終挺直著脊梁,終于創(chuàng)建了前所未有的武士之世,帶領(lǐng)平家滿門躋身公卿貴胄,享受極盡榮華。他曾在落魄時立誓,即使?jié)M身泥污,也要爬到世間頂端。而今位極人臣,那時的誓言卻仍是他平清盛亙古不變的信條,可這偌大世間,又有何人真正懂他?
偌大世間,只要有一個自己真正在意的人明白這份心意已足夠,可嘆,他唯一在意的那個人,竟先他而去了。
六波羅舊邸是入道相國早年居所,也是小松殿的舊居,這里,曾留下他們父子此生最平靜、祥和的一段時光。他曾目睹那樣一個年輕、蓬勃的生命在這里棲息、成長,然后出落為他最引以為傲的繼承人,亦是驕橫如他,唯一肯放在眼里的對手。
宅邸如故,物是人非。
入道相國舉起墨色衣袖掩住顏面,少年敦盛還是看到兩行濁淚沿著衣袖滾滾落下。一個蒼老的聲音悲咽低泣,我終于失去他了。
六波羅舊邸中泣淚橫流的老父只停留在那個暴雨過后的清晨,喪衣未除,驍勇強(qiáng)梁了一生的平清盛便重返往日悍厲。再也沒有小松殿的勸諫,入道相國平清盛開始了變本加厲的一意孤行。
是年底,平清盛親率大軍發(fā)動治承政變,將反對平氏的皇族親貴全部罷黜,幽禁把持院政多年的法皇,徹底實現(xiàn)了武家當(dāng)政。治承四年,迫使本就沒有實權(quán)的高倉天皇退位,擁立自己的外孫,即女兒平德子與高倉天皇年僅三歲的幼子為新帝,是為安德天皇。至此,平氏勢力進(jìn)入全盛時期。
平清盛志得意滿,益發(fā)跋扈冒進(jìn),不思收斂,但聞有意欲討伐平氏者,立即派人馬清剿,以至兵革迭起,戰(zhàn)禍頻頻,此后為鞏固統(tǒng)治,更強(qiáng)行將都城由平安京遷至平氏根基深厚的福原,招致民怨沸騰,而平氏滿門雖也不乏文武全才者,卻再也沒有一人能夠如小松殿那般審時度勢,疏導(dǎo)勸諫。
敦盛元服后次年,獲從五位下的位階,終于得以殿上人的身份參議政事。敦盛不曾一日忘記在嚴(yán)島大鳥居前許下的初心,因而在他成為殿上人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重申小松殿昔日憂慮,冒死相諫。
平清盛看著這個以吹笛聞名的俊美少年,目光諱莫如深。那一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少年人看似不知天高地厚的一腔熱血、滿腹箴言并沒有令一意孤行的入道相國震怒,聽罷少年的冗長陳詞,平清盛只是揮了揮手,讓他先行退下。
敦盛在殿上固執(zhí)地停留了一刻,入道相國沒有下令,便也沒有人敢強(qiáng)制他離開。又一次,一位老者,一個少年,相互凝視,良久無言。
至此,少年敦盛再不曾被召議政事,他的位階雖被保留,但他并沒有如慣例那樣獲賜官職,而他也成為平氏一門中唯一沒有公家官職的成年男子。
數(shù)月后,敦盛恍然意識道,當(dāng)日殿上老少二人的無言相顧竟是他們此生的最后一面。
治承五年二月,在小松殿病逝僅一年半后,一生不肯示弱的入道相國平清盛因熱病猝然離世。
喪儀結(jié)束后,敦盛獨自一人來到這位傳奇老者的墓前,取出腰畔小枝,為這位獨愛聽他吹笛的伯父最后吹了一曲。暮云叆叇,草木無聲,與在海中大鳥居前為小松哥吹笛時一樣,這一次,依然只有清越笛音徘徊天地。
敦盛望一眼被暮色染成緋色的遠(yuǎn)山,第一次嘗試?yán)斫膺@位飽受爭議的老人。他倒行逆施民怨沸騰,但他也以一己之力開創(chuàng)了前所未有的武士之世,一改四百年平安朝腐朽貴族的繁靡纖弱。他非完人,但他的一生不可謂不壯美。
斯人已逝,一切強(qiáng)梁驕奢果如幻夢一場。少年敦盛憶起在六波羅舊邸的那個清晨,這位喪子老父萎靠在身后陳舊的木隔扇上,輕輕吐出一口氣?!笆堑?,他就是那樣一個人?!表汈в值?,“可我又偏偏是這么樣的一個人?!?/p>
小松殿平重盛至死都在實踐自己忠義治世的理想,而強(qiáng)悍一生的入道相國又怎會俯首認(rèn)輸,縱使他唯一肯放在眼里的對手已經(jīng)不在了,入道相國平清盛也同樣要至死捍衛(wèi)自己一生的宏愿——武士之世。
三、敦盛
壽永三年,二月,一之谷海域。
一只僅容納十余兵士的小舢板在漆黑的海面飄搖,這一年的冬天格外綿長,已至二月,冷硬海風(fēng)依然如刀斧,在眾人面上、手上刻下一道道黑紅的凍痕。舢板上的數(shù)名兵士滿面血污,發(fā)髻蓬亂,身上的武士直垂更是臟污破損,狼狽不堪,顯然剛剛經(jīng)歷一場惡戰(zhàn)。然而,其中一人雖然同樣衣革殘破,形容疲憊,一雙清水樣的眸子卻現(xiàn)出與所處境遇截然不同的凝定。
海風(fēng)揚起覆在面上的發(fā)絲,月光皎皎,現(xiàn)出的竟是一張異??∶赖纳倌耆蓊?,他身上的直垂已不辨顏色,可腰間懸掛的長柄腰刀之畔,一支青色橫笛依舊燦然耀目。
如今的敦盛依舊未封官職,可他已是軍中受得起重托的少年將士。這一次,平氏軍隊與源氏大軍在一之谷交戰(zhàn),戰(zhàn)事異常慘烈,平家主力被源氏三千輕騎背后突襲,在腹背受敵的情況下,遭受重創(chuàng),目前僅余殘部勉力支撐,敦盛臨危受命出海求援,遞出軍報后,他不肯留在后方,立即乘舢板返回一之谷大軍駐地。
即將登岸時,敦盛見荒灘上尸橫遍野,人馬堆疊,代表平氏的赤旗四下歪倒,縱使身姿仍凝定如常,到底心頭悲起,胸中第一次涌起四個字:平家末世。
其實在入道相國平清盛猝然離世時,平家的喪鐘已經(jīng)敲響。由于小松殿早逝,最終接掌平氏基業(yè)的是入道相國的三男平宗盛,然而宗盛既沒有乃父入道相國的強(qiáng)悍果狠,也沒有長兄小松殿的沉靜睿智,面對相國辭世后各地反平勢力蜂起舉兵的局面,先是貽誤戰(zhàn)機(jī),之后對于最初幾場合戰(zhàn)的失利也未予重視,加之入道相國晚年的種種逆行,平家人心盡失,在新興武士力量源氏大軍的圍攻下,入道相國過世僅一年,京城即被攻陷,平氏滿門不得不奉幼帝泛海出逃,嘗盡人世無常的苦楚。
此后源氏聯(lián)合各路討平勢力,企圖一舉剿滅流亡在外的平氏一族。而平氏族人經(jīng)此大難,眼見家國日危,昔日的武士精神終于被喚醒,立志復(fù)興平家基業(yè)。重拾血性的平氏一門終于在屋島站穩(wěn)腳跟,此后接連在水島、室山戰(zhàn)役中擊敗源氏軍隊,更自攝津、福原出兵,在避走京城后的次年,屯兵十萬于一之谷,意欲回師平安京。
然而平氏的先頭部隊卻在三草山遭遇異常驍勇的源氏將領(lǐng)九郎判官源義經(jīng),源義經(jīng)膽大心細(xì),素有奇謀,夜襲擊潰駐扎三草山的平氏頭軍,之后乘勝追擊,全力進(jìn)擊一之谷的平氏主力。雙方正面交戰(zhàn)數(shù)日,奔馬驚雷,箭矢如雨,在戰(zhàn)事一度陷入焦灼之際,源義經(jīng)率領(lǐng)三千兵馬成功翻越號稱唯鬼神可過的鵯越險崖,出其不意從背后奇襲平氏大軍,在源氏兵馬前后夾擊下,平氏數(shù)萬精銳瞬時潰散,頹勢畢現(xiàn),平氏一門回師平安京的雄心就此破滅。
棄舟登岸后,敦盛在蒿草中找到靜候他的駿馬青葉,之后與親隨兵士一路隱匿行跡,終于安全返回平氏駐地。
向大臣殿也即他的三堂兄平宗盛回稟過軍情后,敦盛躬身示意便自退下,他退至帳幕門口時,宗盛忽然喚住他。
“敦盛。”這個如今的平氏領(lǐng)袖目中混雜了無數(shù)情緒,焦慮,慨然,悲哀,孤寂?!安恢闶欠褚崖犅劊瓦@兩日,我平氏一門又損失了忠度和知章,重衡也被源氏生擒,怕是兇多吉少了?!?/p>
敦盛默默聽著,平家與源氏鏖戰(zhàn)已三載,他身邊的親故早已死傷無數(shù),但又聞噩耗,垂在身側(cè)的手還是下意識一顫。
忠度是入道相國的異母弟,雅善和歌,敦盛還記得平氏一門撤出京城時,忠度曾獨自返回,只為將自己所做百余首和歌托付給故友,若不是這亂世,他這位風(fēng)雅的六叔該是何等酬答吟詠,快意生涯。知章則是入道相國四男知盛的長子,雖然小他一輩,卻是與他同齡,如今也僅有十六歲而已。而重衡是入道相國的五男,也是平氏一門的重要將領(lǐng),文韜武略,樣貌非凡,常被世人以牡丹相喻,此前水島、室山完勝源氏的兩場戰(zhàn)役便是重衡一手指揮的,少了這樣一位重臣大將,對平氏一門可說是致命一擊。
“雖然你至今沒有官職,我卻知道,其實父相入道相國和長兄小松殿都對你青眼有加,你年紀(jì)雖小,有些我不懂得的事情,你恐怕卻是懂得的?!闭f到此處,宗盛又是一嘆。敦盛默默看著眼前的三堂兄,只覺他意味深長的目光和挺直的肩背頗有幾分父兄的影子,可他們又是如此不同。
“先父和長兄可謂癡斗了一生,”宗盛道,“敦盛以為他們二人究竟誰對誰錯?” 不待敦盛回答,宗盛又頗艱難道,“世人都說若小松殿還在,平家斷不會淪落至今日的境況,敦盛你又以為如何?”
“初秋時節(jié),兄長可留意過草木上凝結(jié)的白露么?”敦盛靜默了一刻,再開口時竟是拋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宗盛不明所以,但還是點了點頭。
“這白露恰如人世,也恰如平家。”敦盛道,“富貴榮華不過幻夢一場,任誰怕是也留不住的?!?/p>
只輕輕一句,卻是訴盡世上千年。
宗盛未再問什么,敦盛也終于轉(zhuǎn)身出了統(tǒng)帥大帳。
暗潮聲聲,星河涌動,抬頭望見滿天星斗,敦盛目中不禁落下淚來。不過三年而已,當(dāng)初在入道相國墓前寂然吹笛的少年已長成弓馬嫻熟的武士,曾經(jīng)只會優(yōu)雅持笛的細(xì)凈雙手變得瘦硬有力,曾經(jīng)稚弱的身姿也長出修竹般的銳韌,可此刻,他依然會動容落淚。
初聞小松哥白露譬世的話語時,他是不懂的,與入道相國在六波羅舊邸相對無言時,他曾以為他懂得了,然而,在真正經(jīng)歷過世事浮沉、死生榮辱的今時今日,他才算真的洞悉了那晚的一番深談。
敦盛兀自仰首看星云浮動,海風(fēng)寒凜,淚水頃刻風(fēng)干,面上只余又澀又鈍的痛感,可一顆心卻說不出的熱暢。
這個世道不會總?cè)缛艘?,但此刻,只覺何其有幸在這人世走了這樣一程。
敦盛回到自己帳中,取出他在戎馬歲月中仍一直精心珍藏的木匣,又取了身干凈衣裳獨自一人來到海邊。
正是夜色最濃時,四下靜謐,連海浪聲都似從異世傳來,這是大戰(zhàn)前夜特有的死一樣的安寧。
敦盛在寒風(fēng)中除去滿是血污的衣衫,解開頭頂辮發(fā),赤條條走入漆黑海水。寒風(fēng)依舊如刀斧,他心中卻有能夠溫暖一切的熱度。
那一夜,敦盛用冰冷海水認(rèn)真地清潔了自己年輕的身軀,然后換上一身竹青色的繡鶴練貫直垂,重新綁結(jié)了頭發(fā),之后,他在面上薄施白粉,又以鐵漿染黑齒,一絲不茍地完成這些事后,少年敦盛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無比鄭重地穿上那套居文金物的萠黃鎧,戴上獅首前立的鍬形盔。
靜謐天地間,又響起清越笛音,一如以往地低回婉轉(zhuǎn),深情無限。
憑海臨風(fēng),一之谷海邊傲然獨立的少年,身形勁如劍鞘,與二十余年前創(chuàng)下赫赫戰(zhàn)功的那個十八歲的青年,一般無二。
四、尾聲
天明時分,一之谷戰(zhàn)場以極其慘烈的方式終結(jié)了足以載入史冊的一役。
九郎判官源義經(jīng)攜著所向披靡的風(fēng)姿站在高崖上,默然檢視大戰(zhàn)后的狼藉,海邊荒原,草如血洗,尸積如山。戰(zhàn)事雖已結(jié)束,源義經(jīng)卻似還能聽到垂死的兵士踩著殘尸一路呼號,相互推搡著沖入海中,拼命想要扒上前來接應(yīng)的船只,無奈船只早已滿載,走投無路的兵將揮刀相殘,斷臂、殘肢、頭顱,或落海中,或掛船頭。
這是無比慘烈也無比卓絕的一役,因此一役,九郎判官源義經(jīng)榮膺戰(zhàn)神的稱號,然而,這位早已見慣生殺予奪的將領(lǐng),卻因戰(zhàn)陣中的一個身著萠黃鎧甲的少年抑制不住地心潮涌動。
亂陣中,平氏潰敗,無數(shù)兵士呼號奔逃,一個身著華鎧的將領(lǐng)卻單人匹馬,逆人潮而來,眨眼沖入源軍戰(zhàn)陣。刀劍紛亂,寒光夾著血色四下飛濺,源義經(jīng)卻一眼看見那將領(lǐng)腰畔的一支橫笛,在這煉獄般的末世,橫笛依舊泛著微微青光,清亮得如同少年眼眸。未幾,青葉馬迎頭中箭,撲跌倒地,少年頭上的鍬形盔亦被掀開,源義經(jīng)驚異地發(fā)現(xiàn)這名慨然赴難的平家將領(lǐng)竟是一個少年。
少年敦盛坦然望著眼前的屠刀,直至最后一刻,依舊從容凝定,無懼無畏。
縱使身首異處,血染荒原,源義經(jīng)卻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在一個武士身上感受到一個詞—高貴。少年的高貴不是源于他身上的華貴鎧甲,也不是源于那象征著貴族的白面黑齒,而只是因為他一雙清水樣的眸子。
那眼眸中是少年自從許下就再不曾變更過的初心。
自此,戰(zhàn)神源義經(jīng)記住了一個并沒有什么來頭的名字——無官大夫平敦盛。
一之谷合戰(zhàn)平家元氣大傷,再次流亡海上。次年三月,戰(zhàn)神源義經(jīng)率軍追剿平家殘部于壇浦,平氏戰(zhàn)敗,最終滿門投海自盡,曾經(jīng)鼎盛一時的平氏一族全部覆滅。
平氏雖然消亡,然清盛公創(chuàng)下的武士之世卻扎下根基,源氏首領(lǐng)源賴朝終于在數(shù)年后攻滅各地割據(jù)勢力,正式確立了被稱為鐮倉幕府的武家政權(quán)。
石爛松枯,斗轉(zhuǎn)星移,后世有歌者在初秋時節(jié)路過一之谷,偶見草葉上凝結(jié)的白露,感懷少年敦盛的人生如白露一般短暫無暇,遂寫下唱詞如下,是為鎮(zhèn)魂歌:
常思人世本無常,
如置草葉之白露,如照水中之明月。
金谷詠花繁似錦,盡隨無常風(fēng)凋謝。
南樓賞月之名仕,亦隨月色隱浮云。
人間五十年,如夢又似幻。
雖一度受享此生,焉能不滅而長存。
引注:
平敦盛是平安時代末期的武士,平經(jīng)盛的末子。位階是從五位下,無官職名,故又稱無官大夫。
平敦盛在十五歲的時候參與一之谷之戰(zhàn),平家受到源氏的攻擊而撤退,敦盛騎馬向海上的船逃去。源氏的武將熊谷直實見他逃跑,向他高呼逃跑的武士是可恥的,要他立刻回到戰(zhàn)場,于是敦盛就回來了。敦盛同熊谷直實交鋒,被熊谷擊落馬下。當(dāng)熊谷直實掀開敦盛的鎧甲時,發(fā)現(xiàn)敦盛無論年齡還是相貌都很像自己的兒子直家,因此猶豫是否要釋放敦盛。但敦盛卻認(rèn)為被如此英勇的敵人殺死是光榮的,要求將自己殺死,因此直實只得將敦盛的首級砍下。后來熊谷直實因感嘆其年輕生命的驟逝而突然出家。這一故事就被記錄在日本著名的《平家物語》中,日本文學(xué)中經(jīng)常用這一典故,來抒發(fā)對美好事物突然毀滅和生命短暫的哀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