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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莓冰山

2017-01-13 18:09張楚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7年1期
關(guān)鍵詞:小東西老婆

張楚

1

新搬來的拐男人,天氣若是好時,總要抱著孩子去井邊玩。那是口廢井,水還旺著,水面雜生著碎葉睡蓮,有時能聽到青蛙和昆蟲的嘶鳴。孩子喜歡跪在井邊的倭瓜秧里逮蟈蟈,蟈蟈青綠肥碩,她把蟈蟈的翅膀掰下,圓肚塞進嘴巴,然后盯著別人,老牛反芻似的咀嚼。她好像長期處于某種饑餓狀態(tài)。那個夏天,這個被男人稱為“小東西”的小女孩,時常套著條褲衩,光著胸脯,被她父親的右臂攬住腰身,站在午后的大街上,張望著行人。

如果來我的商店,男人通常把小東西擱在店前的沙堆上,自己尋了凳子坐,透過玻璃晃著她。有時一個顧客也沒有,房東的狗臥在屋檐的陰影下,懨懨地啃著骨頭,而我,也沒心情翻那本偵探小說,就點支香煙,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閑聊。他的瞳孔是棕色的,乙肝患者那種,得體而機警地目視著我,點點頭,要么含混地搖頭——類似大多數(shù)北方山區(qū)的農(nóng)民,他也是個嘴拙舌笨的人。偶爾他眼神游離,去攏小東西。小東西捧著沙子,手合成沙漏,沙子便沒有聲息地流。有時她扭了頭,咿咿呀呀地和男人說話。她屬于那種說話晚的孩子,我聽不懂她在嘟囔些什么。

那個夏天暴雨連綿。我一點不喜歡夏天。下雨的時候,我也得套上雨披膠鞋,蹬著輛“金牛蛙”牌破三輪車,趕學(xué)校接孩子們。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我沒問過他們的名字,也許問過忘記了,我的記性是越來越糟了。他們都白白胖胖,是那種典型的營養(yǎng)過剩的孩子。跳上車后,他們大聲地吵個不停,跟廚房里的蟑螂一樣放肆,即便下雨了,也龜縮在雨衣里,堅持互相咒罵。也許,他們認為這是最愉快的功課吧。我懷疑兩個男孩都暗中喜歡女孩,這樣,他們的爭論讓我隱隱厭惡起他們的早熟。

把他們挨個送回家后,我敞開店門,等著快下班的工人來買便宜的雜貨?!澳阏媲诳?,”男人說,“現(xiàn)在,像你這么肯吃苦的小伙子,不多了。”

心情好時,我告訴他,我其實是個懶鬼,衣服生了虱子也不洗的那種人。我現(xiàn)在這么勤快,只是我想攢筆錢,“不是為了娶老婆,”我解釋說,“我需要一筆路費和生活費,我想離開這地方……”

他會盯著他女兒說,“哦?!绷季貌呸D(zhuǎn)過頭,機械地掃掃我,再去瞥他女兒,同時喃喃著嘆息道,“哦……是這么回事……哦。”

盡管我們是鄰居,但我很少去他家。偶一次替房東大媽收電費,才發(fā)覺他租的這兩間房子,遠不如我租的那兩間敞亮,由于是面西背東,都夏天了,還那么陰。斑駁的墻壁上爬著肉乎乎的潮蟲,竹節(jié)蜘蛛在水缸沿編了密網(wǎng),網(wǎng)上黏著死掉的蒼蠅和蜜蜂。我拿碗去水缸里舀水時,碗里游著條紅褐色的蜈蚣。

“你們這樣,會很容易生病的,”我警告他說,“你要是生不起病,最好在屋里噴些殺蟲劑。”

“好的好的,”男人慌亂地說,“你們家……有殺蟲劑嗎?”

他借走了我的殺蟲劑,再也沒還我。他還經(jīng)常來借些似乎不該借的東西,譬如糧食,“半袋就行,”他喏喏地說,“這陣子手里緊……沒錢買米了。”除了大米和面粉,他借過的東西還有:湯匙、壯骨麝香虎骨膏、一雙再生底的塑料拖鞋、半瓶山西老醋、一臺我祖父留給我的“牡丹”牌收音機。氣溫高達39度的那幾天,他從我的店里順手搬走了幾個西瓜,“你記賬吧,”他說,“等我有錢了,馬上還給你。”他說話的時候臉有些紅。我很少看到成年男人臉紅。

“好吧。你缺什么就拿什么,”我說,“不過,你老婆要是回來了,別來跟我借避孕套啊。”

“好的好的,”他說,“我老婆就該來看我們了啊,”他有點得意,“你沒見過我老婆。她在城里上班。她……很漂亮呢。就是有點黑。”

我覺得他是在撒謊。也許他根本沒老婆。沒準這個小東西也是個棄嬰,被他抱來收養(yǎng)的。誰知道呢?我對別人的興趣不是很大,除了那個每天從我商店門口經(jīng)過的姑娘。

2

這姑娘在清水鎮(zhèn)的手套廠上班。她眼睛近視,總是瞇縫著眼睛騎自行車,下午六點,太陽光很柔,她還是戴著頂寬檐的白色草帽。我懷疑她上學(xué)時練過鉛球,她裙子下隱露的小腿粗壯光滑,蹬起自行車來肌肉一繃一弛。她不怎么會打扮,有天她穿了條藍色花點裙子,腳上卻套著雙紅白相間的厚短襪。

“她真像匹斑馬,”我對男人說,“精神啊,真他媽精神?!?/p>

男人對我的贊美不發(fā)表意見。

“聽我說,她們家離這里肯定很遠,信嗎?她騎自行車總是這么快。她媽肯定在家等著她吃晚飯呢。”

男人有時候聽膩歪了,就說:“你要是喜歡人家,就找個媒人介紹介紹?!?/p>

我問,“她漂亮呢,還是你老婆漂亮?你老婆什么時候來看你們?”

“快了,快了?!彼f,“她要是沒時間來看我們,我們就坐火車去看她?!?/p>

后來的某個清晨,他真的帶上小東西去看他老婆了。他說他老婆在青島。我知道青島離我們這里很遠,但是我不知道遠到何種程度。男人出門之后我曾找了張《中國地圖》,用食指比了比劃。北京離我們這里是一指,青島是一指半,而我知道,北京離我們這里足有一千里地。那天他隆重地向我辭別,并且跟我借了200塊錢。他顯得很不好意思,“你是個好人,你放心,等我回來,我會連本帶息都還給你?!蔽艺f利息就算了。“那哪行呢?”他堅持說,“利息是肯定要付的,而且要比銀行的利息高。”他振振有辭的樣子讓我覺得他有些啰嗦。

當(dāng)然,更啰嗦的好像不止這些。他猶豫片刻說:“你能再借給我雙襪子嗎?”他脫掉鞋,腳趾便從襪子里露了出來,“我……我穿著雙破襪子去看她……會被她……笑話的。她是個喜歡干凈的女人?!?/p>

我只好又借給他兩雙襪子。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應(yīng)該就是碰上了這么個好鄰居。他頗為激動地攥著兩雙襪子,想說點什么,但也只是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這樣,在那個夏日的清晨,這只老袋鼠,揣著小袋鼠,坐著火車去找他們的母袋鼠了。我開始后悔借給他200塊錢,他真要是不回來了,他的那些賬,還有我的兩雙襪子,找誰要呢?可是我想想,更倒霉的是房東,那個退休的老太太根本不曉得男人走了,估計房租要泡湯了。

早晨、中午和晚上,我還是定時定點接送三個孩子。只不過那個箍著牙齒矯正器、本來就患兒童多動癥的男孩,創(chuàng)造了一個危險的游戲:他讓另外兩個孩子按住他的腳踝和大腿,上半身倒仰著,像一扇被剖了膛的豬肉,從三輪車里驕傲地攤出去,同時他的胳膊模仿著各種動物的舞蹈動作。為了他這個高難度的游戲,我被十字路口的交通警察罰了10塊錢。之后我就把這孩子的活兒給辭了。傍晚時,斑馬姑娘仍要路過我的店鋪,不過她從沒瞥過我半眼。我想我的好日子什么時候才來呢。我總是對我自己說,我要離開這個小縣城了。我要離開這個窮地方,去城里走走。我一身的腱子肉,怎么都不會餓死,我的理想是到城里的工地上做個建筑工人,開著吊車運鋼筋和水泥板,要是做不成建筑工人,我就去當(dāng)演員。我長得比我們縣的那個男播音員強多了。演員做不成,我就去唱歌。我的嗓門比電視里那些唱美聲的胖子們還亮。當(dāng)然,如果連歌手也做不成,那么,我想,在餓死之前,我就再回到清水鎮(zhèn)。

3

我沒料到半個月后,男人就帶著小東西回來了??磥硭_實交了好運氣,腰板挺得直直的,那支椿木拐杖換成了不銹鋼的,雖然剛下火車不久,還能瞧出來頭發(fā)是打了發(fā)膠的。小東西鼴鼠似的尾隨在他身后,穿著雙花里胡哨的新涼鞋。遠遠地他和我打著招呼。他還了我的200塊錢,并且執(zhí)意付我10塊錢的利息?!澳悴荒懿灰?,不要就是看不起我們?!彼f話時使用了“我們”這個詞,說明他好像真的找到了他的老婆??磥硭掀旁诔抢锘斓貌诲e。

使我驚奇的是,小東西說話突然清晰了許多。她坐在沙子上,摳著自己的新涼鞋,說:

“草莓……冰……山。”

“草莓”兩個字她說得無比清脆。草莓冰山?大概是一種冷飲的名字了。

“你老婆好嗎?”

“好的,好的,”男人說,“就是瘦了?!?/p>

他說話時沒什么表情,眼睛愣愣地盯著小東西。

“草莓……冰……山。”

小東西吮吸著手指說。

她的瞳孔在烈日下保持一種貪婪的淡黃色。她好像胖了點,頭發(fā)黑了點,她還換了條新裙子。這些好像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另外她多了個新玩具,一只毛茸茸的狗熊。她把狗熊抱在懷里,時不時伸出柔軟的舌頭,咬它的圓鼻子。她好像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如何親吻別人。

男人手里有了錢,便很少來我店里閑坐,他比以前更為沉悶。隔三差五來店里一回,買一塊五一袋的東北三寶酒。這酒是用人參、枸杞泡制的糧食酒,喝起來就跟用刀子割喉嚨似的,剛喝下去沒酒勁,過半個時辰胃里就像倒了瓶硫酸?!澳闵俸赛c,小心胃潰瘍?!蹦腥瞬换卮?,只是用手點著零錢。

“我要去看我老婆了?!卑雮€月后他說,“小東西想她媽了。她想吃草莓冰山了,她連做夢都舔嘴唇?!?/p>

這次他沒和我借錢,他租了輛夏利,直接把他們送到百里之外的火車站。我?guī)退岩粋€破行李包塞進出租車的后備箱,又把從小東西手里掉下的狗熊撿起來給她。她蜷在男人的懷里,小得像只早產(chǎn)的貓?!耙宦讽橈L(fēng)?。 蔽覍λ麄兏概畟z大聲地嚷嚷。

他們是十天后返回的。如果沒有記錯,這次和上次沒什么明顯區(qū)別。只不過小東西的狗熊不見了,懷里緊緊地摟著天線寶寶和櫻桃小丸子。她頭上戴著維吾爾族的花帽子,很多支假辮子將她的額頭襯托得小了些。她好像還認識我。

4

這個燥熱的夏天,青島變成了我最熟悉的城市。當(dāng)然,他們頻繁的旅行并沒有讓我對青島這座城市了解得更多。我想象著他們一家三口在街心花園散步,想象著他們一起到冷飲店吃冰激凌,到燒烤店吃烤魷魚和烤蠶蛹,或者到海邊逮海鷗,我對城市的向往便會更強烈。我已經(jīng)做好準備,等明年開春后,也像我的鄰居那樣,坐著火車,去城里看看。我長這么大,還沒坐過火車。

我對男人的老婆沒好印象,每次都是男人拖著瘸腿和小東西去看望她,她卻一次也不回來。男人很少提及她,即便提及,也只是概括性的描述,譬如,“她漂亮著呢”,“她有點黑”,“她喜歡吃椰子”,“她抽煙”,“她帶小東西去吃漢堡包”,“她信佛的”,諸如此類模糊而又高度抽象的話。隨著頻繁的青島之旅,男人的脾氣暴躁起來,也許,是對女人的想念讓他有些焦躁?有天早晨我聽到隔壁摔盤子的響動聲,接著小東西纖細的哭聲尖銳起來。我過去的時候他正朝著小東西叫嚷:

“吃吃吃!吃屎啊你!你除了吃還會干什么!”

看到我他就噤了聲。我把小東西抱起來,她嚶嚶地抽泣,排骨一樣的胸脯小心起伏著,我聽到她說:

“媽姆,我要吃冰山……媽姆……媽姆……媽姆……”

我抱她出了屋子,給了她支草莓雪糕。在日頭底下,我發(fā)現(xiàn)她的胳膊上全是淤傷,紅一塊紫一塊的。一定是男人動手打她了,而且不是那種簡單明了的毆打,是用手指掐的。這種打孩子的方式明顯是女人式的惡毒。我不由憤怒起來。男人坐在門檻上抽煙,我對他破口大罵的過程中,他比啞巴還啞巴,最后我威脅他說:

“你要是再打小東西,就把從我店里賒的賬全還了!媽的!把我的收音機也還我!”

他的頭快要埋進褲襠里。后來他真就把頭埋到褲襠里了。

我的警告和勸阻并沒有發(fā)揮多大作用,我仍常聽到他咒罵小東西。興許他是個好面子的男人,盡量把聲音壓得很低,可歇斯底里的咒罵聲仍不可避免地通過劣質(zhì)墻板清晰地傳過來。他掌握的臟話有限,他的吼叫聲顯得陳舊而缺乏新意,“賤貨!婊子養(yǎng)的賤貨!”“吃你媽個×!你媽早把你忘了!”這些言辭經(jīng)常在深夜伴隨著小東西尖厲的哭聲,在我的房間里蜜蜂似的顫抖著嗡嗡亂飛。

他和我的關(guān)系淡漠起來。很少來我店里閑逛,甚至也不來借東西。我倒覺得這樣有些不妥。那個斑馬姑娘也有陣子沒從門口經(jīng)過了,我很少看到她戴著性感的墨鏡和帽子,海豚一樣游過我的眼睛。我懷念起她粗壯大腿的同時,對鄰居的歉意也萌生出來,有天我買了只南京板鴨,給小東西送過去。在門口,小東西正獨自玩。她拿了把破工具刀,割櫻桃小丸子。她已經(jīng)把櫻桃小丸子的肚子剖開了,撕扯著肚子里柔軟細瑣的海綿。

“叫叔叔?!?/p>

她面無表情地乜斜我一眼,繼續(xù)去割櫻桃小丸子的脖子。然后她一把就將櫻桃小丸子的腦袋擰了下來。

“叫叔叔啊。”

她盯著我,半晌才緩緩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賤……貨……婊……子……”

“你說什么?叫叔叔啊,叔叔給你鴨子吃?!?/p>

她用手撕扯著海綿,盯著地面上自己的影子說:

“賤……貨……婊……子……”

那只鴨子被我自己吃掉了。我對鄰居的態(tài)度恢復(fù)了那種鄙夷的狀態(tài)。這個猥瑣的家伙,什么時候搬走呢?

5

男人的脾氣寬裕的同時,手里的錢似乎也寬裕起來。我記得有個喜歡寫黃色小說的作家說,殘疾人的性生活是值得祝福和懷疑的。但男人只拐了條腿而已,有些事情他肯定比我做得更好。從第一個陌生女人踏進他們的廂房,陸續(xù)有些日子了。我很納悶?zāi)腥耸侨绾温?lián)系到這些廉價夜鶯的。

這些鳥都長著鮮艷的羽毛。有時她們順便來我的商店買東西,譬如香煙或者汽水,還有個女人問我店里賣不賣避孕套,而且要那種雙層加厚外帶水果味的避孕套。我喜歡盯著她們看。我看不出她們的年齡,在夜晚不太明亮的光線下,她們的臉型和眼睛都差不多,我只是恍惚聞到一張張紅潤的嘴唇散發(fā)出蘋果糜爛的香氣。通過她們的口音我才敢斷定,她們并非是同一個人,而是很多的人,或者說,是很多只賣肉的鳥。我想男人是瘋了,不是他瘋了就是這些女人瘋了。

男人遇到這種情況,會把小東西支到我的店里。我們就坐在板凳上看電視。她喜歡爬到我的腿上,雙臂吊著我的脖子打秋千。電視里通常放映著一些清宮戲,我看不太懂,孩子也沒有興趣。有時候看著看著,我們的眼睛就互相對視,我朝她笑笑,她只是望著我,臉上肌肉僵硬。她的眼睛越來越大,深陷的眼窩像投到屏幕上的黯影。實在沒意思,她就換上我的大拖鞋,在屋子里跳格子。跳著跳著她就發(fā)呆,盯著身后的格子動也不動,我在她木偶般晃動的影子里,時常聽到隔壁的叫聲。我知道那是什么聲音,我感覺到我體內(nèi)的一些不安分的因素在萌動,我真想拿把鐮刀騸了這男人。小東西什么都不懂,玩得膩了,就爬上我的床睡覺。她從不和我說話。她睡覺的時候眼睛是半睜著的,我總是懷疑她其實是醒著的。我甚至懷疑她什么都懂,和大人一樣懂。她只是患了自閉癥。

我去他們家拿我的撲克牌的那個晚上,月光很白。男人這段時間迷上了占卜,白天的時候經(jīng)常和房東大媽用撲克算卦。門虛掩著,我挑開門簾,然后我看到了另外一些我意料之外的事情。沒開燈的屋子被月光映得很亮,男人的身體像尾草魚撲騰著,同時伴隨著嘩啦嘩啦的水聲。女人的喘息聲并不明顯,細細的,從喉嚨里一絲一絲擠出來。男人嘴里不時冒出一兩句臟話,惡狠狠的,牙齒似乎都咬碎了。他們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

我突然想撒尿。我覺得我必須撒泡尿。我轉(zhuǎn)身逃離房間時,腳底下似乎絆到了什么東西,我以為是凳子,小心地用手去扶,然后,我摸到了一只溫軟的小手。是小東西。我蹲下身時幾乎要踩到她。原來她就蹲在墻根下。我看不清她的臉,我只是摸到了她的頭發(fā),水淋淋的,后來我摸到了她的眼睛,也是水淋淋的。我把她抱在懷里,她的身體一直哆嗦著。好像很冷。

在我的房間里她也不說話。她只是瞪著一雙眼睛。我等著男人做完事后把她抱走。她在我懷里一直哆嗦著。我真怕她就那么死了。

6

好歹天氣爽了。是一下子爽起來了。除了接孩子們上學(xué)放學(xué),開商店,我在一家“愛心服務(wù)中心”接了份新活:就是用那種堅硬的麻花鋼絲,通上電源,幫居民樓的住戶捅堵塞的下水道。我還算喜歡這工作,鋼絲在“隆隆”的噪響中鉆進黑暗中的洞穴,下水道就汩汩涌出淤泥、頭發(fā)、糜爛的避孕套和香煙頭。這種連軸轉(zhuǎn)的狀態(tài)讓我沒時間去琢磨別人的事情,我甚至淡忘了斑馬姑娘。我很少在吃飯時扒著柜臺等她下班。晚上也通常早早睡了。我的夢很臟。有天我夢到和女人做愛。令我焦急不安的是,我看不清女人的面孔,只是和一雙修長飽滿的大腿糾纏,這讓我口干舌燥。在一陣麻冷的涌射中我突然驚醒過來。原來有人敲門。

是個女人。店里有些黑,看不清模樣。她在食品架上搜尋著,最后懷里堆得滿滿的,湊到白熾燈泡下問,“你……有雪糕嗎?”

她要了兩支草莓味的雪糕。她說話的聲音有些奇怪,很明顯是蒙山一帶的,有些艮,可不是純正的蒙山話,她的舌頭似乎打了卷。付了錢后她沒著急走,而是從身上摸索出一盒香煙,抽出一根,在掌心戳了戳,皺著眉頭說,“哥們,借個火?!蔽疫f過去火柴,她劃了兩根才點著,點著后她猛吸了兩口,煙霧從鼻孔里徐徐噴出。然后她走開了。我這才看清,她穿著一件勒腰的網(wǎng)衫,銀白色的,后面露出一大片浮白。

第二天,我在房東的院子里看到了她。房東的院子里栽了好些向日葵,剛爆出黃色的花盤。房東的孫女和小東西圍著那口井追逐。她和房東,就站在一排向日葵下,抱著胳膊說話。后來房東進了屋,她就把小東西招呼過去,在井沿邊坐了,唱歌。說實話,她長得還沒有斑馬姑娘漂亮,皮膚黑,眼窩凹陷,個子矮矮的。她唱的歌我沒聽懂,大概是另外一種方言了。聲音也有些沙啞,像是遲鈍的玻璃刀滑過石灰墻壁。

如果我沒猜錯,她應(yīng)該就是隔壁男人的老婆了。

我沒想到,晚上的時候,男人拎著兩瓶酒過來。他有陣子沒和我交往了。他扔了拐杖,拖著條腿。自己尋了兩只瓷碗,把酒倒?jié)M了?!拔依掀呕貋砹?,”他的眼睛像快要熄滅的煙頭,輕輕一吸就忽閃著明滅,“她……來看我們了,”他小心地咳嗽兩聲,把碗端平,“今天我請客,喝吧?!蹦莻€晚上,我們把他老婆從青島帶回來的兩瓶洋酒喝個精光,我們的舌頭都大了起來。他是何時哭起來的?我也記不清楚。他哭的樣子有些奇怪。他蜷縮在墻角,雙臂緊緊地箍著他的瘸腿,肩膀一顫一顫,偶爾他抬起腦袋,捏著發(fā)紅的鼻子擤鼻涕。擤完鼻涕,就把手在鞋幫上蹭蹭,埋了頭繼續(xù)哭。我勸他快去睡覺,他半晌盯著我說,“她明天就走了,”他說,“她都不讓我碰她……”

我說,也許是旅途勞累沒有心思吧。男人晃著頭說不是,“你不知道……你怎么會知道呢……她是我花了兩萬塊錢,從一個南方侉子手里買來的,”他伸出食指和中指,搖了搖,“兩萬塊啊……兩萬塊錢。我這輩子就攢了兩萬塊錢……生完小東西……她就不讓我碰她,跑城里打工了?!蔽艺f她在城里混得不錯。男人哭的聲音愈發(fā)大起來,“我擔(dān)心她再也不會回來了……她連中國話都說不好……她總也記不住我們村子的名字……我真怕哪天把她丟了……你說我們爺倆要是把她丟了,我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可我恨她……我找女人是因為我越來越恨她……”

我想他真的喝多了。我也喝多了。酒喝多了,眼里看到的東西就破碎起來,聲音也會變得破碎起來。我把他攙扶到他家。屋子里的燈還亮著,他老婆懷里抱著小東西,似乎就那么睡著了。

7

女人是第二天早晨走的。她拽著一個碩大的皮箱拱進汽車。太陽還沒出,天空很干凈,街上飄著豬圈的糞味。男人抱著小東西站在門口,不住地朝汽車擺手。小東西好像還沒睡醒,頭枕著男人的肩膀,閉著長睫毛的眼睛,手里抓著一只長頸鹿玩具。隨著男人大幅度地擺手,長頸鹿一蕩一蕩地,磕著男人的腰。

我是越來越不喜歡這個小鎮(zhèn)了。我已經(jīng)攢了八千塊錢,準備隨時離開。我辭退了接送孩子的鐘點工作。兩個孩子的父母為我的行為很惋惜,他們叮囑我要是重操舊業(yè),一定先想著聯(lián)系他們?!皭坌姆?wù)中心”的活我還接著,和在商店里日復(fù)一日地站柜臺相比,我更喜歡接觸那些不同的面孔。盯著黑色的污垢從下水道流淌出來,我會暫時忘記斑馬姑娘和我的鄰居。

女人回了青島后,天氣若是好時,男人總要抱著小東西來商店里坐坐。小東西對門前的那堆沙子失去了興趣,她更喜歡鉆進草叢逮昆蟲。她把逮到的螞蚱、瓢蟲、金鈴子和螳螂關(guān)進一個玻璃瓶子,然后搬了凳子,和她父親并排坐著,看著路上不多的行人。他們仿佛是兩只布滿灰塵的玩偶,在太陽底下暴曬著,我隱約能聽到他們的骨骼“噼啪噼啪”著輕響。有時我出去了,便讓他們父女倆幫忙看著商店。他們對售賣商品很感興趣,尤其是小東西,最喜歡從貨架上拿東西。作為回報,我允許她隨便吃冰箱里的雪糕和冰激凌。她和他父親一樣不愛說話,和她講話時,她只點頭或搖頭,也許她真的變成一個啞巴了。

他們是在秋天搬走的。他們的行李不多,總共裝了兩個纖維袋。男人雇了一個人,幫忙送到汽車站。小東西拖著件過膝的黃毛衣,像是新的,手里攥著幾件骯臟的玩具。男人把借我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還了回來,再生底的拖鞋、“牡丹”牌收音機,包括一瓶快用完的“槍手”殺蟲靈。還這些零碎的東西時他沒說話,只是撅著屁股,一件一件整齊地擺到地板上。

“我們要走了。去青島。”他說,“小東西大了,我一個人哄不了,”他遞給我支香煙,“你放心吧,我們找到她媽后,就在郊區(qū)找處房子?!彼呐奈业募绨蛘f,“你哪天要是來青島,記得到我們家喝酒。”他熱忱地握住我的手,似乎想說些什么。后來他真的說了,“你別追那個斑馬姑娘……”他的聲音很小,“……你不知道,我和她睡過,很便宜的,她只要了五十塊錢。這樣的女人,怎么能做老婆?”

我沒說話。我的胃里很不舒服。我輕輕掐了掐小東西的臉,“和叔叔說再見?!蹦腥藢ξ业姆磻?yīng)似乎有些尷尬,他咳嗽了兩聲繼續(xù)念叨,“是她主動的……不是我……我知道你喜歡她的。”

小東西走過來,把玩具扔到地上,猶豫了片刻,然后,掐了掐我的臉。她的手指還是那么瘦。

“叫叔叔?!?/p>

她的指尖滑過我的耳朵、鼻尖、臉頰。

“叫叔叔。叔叔給糖吃。乖哦?!?/p>

她的指尖再次滑我的臉頰、鼻尖,耳朵。后來她的手指蹭著我的耳蝸,在我的耳蝸處停了十三秒。我想我以后再也看不到她了。

“和叔叔說再見吧?!?/p>

她轉(zhuǎn)身離開我。一句話都沒說。后來她又走過來,摟著我,在我的鼻子上親了一下。也許,她把我當(dāng)成她的狗熊玩具了。

8

他們走后,我再也沒有他們的音訊。秋天很冷,我不知道他們在青島混得如何。男人能做些什么呢,好像是個笨拙的人,不會修電器,不會修鐘表,也不會像盲人那樣走街串巷替人算卦,單靠女人,應(yīng)該也不容易的。我做好了隨時準備走的打算。我對斑馬姑娘也不抱什么想法了,也許,我根本就從沒對她抱過什么想法。我不相信她是那樣的人,打死我也不信,那只是男人意淫而已。她怎么會看上他呢?即便他給她五十塊錢。我最后一次見到斑馬姑娘是一個午后。皮膚黝黑的卷發(fā)小伙來我店里買香煙,還沒來得及找零錢就走了。我追出去,然后,我看到斑馬姑娘正跨在一輛金城摩托車上等他。斑馬姑娘抱著他的腰,和摩托車一起消失了。都是無所謂的事情。我學(xué)會了喝悶酒,喝得暈乎乎了,就貓進被窩睡覺。對于即將到來的冬天,沒有什么比睡個暖和覺、做個春夢還重要的事。那天接到陌生人的電話時,我已喝得頭有些炸疼。我拿著電話揉眼眶。

是個女的,聲音很急促。

“告訴小東西她爸,我出事了……他們要送我回緬甸。讓他小心,別讓小東西到井邊玩!”

女人嗚咽的聲音淹沒了一切。電話很快掛斷。我覺得事情蹊蹺,按來電顯示的號碼打了回去。我聽到有人問,你好,這里是青島××公安分局,請問找誰?我說我找剛才那個打電話的女的。那邊沉默了一會問:“你是她男人?”我說不是,我是他們的鄰居。那邊“哦”了聲說,“那你找一下你鄰居,讓他接電話。”我說他們搬走了。那邊說:“哦。那就沒辦法了。他老婆在這里賣淫,被我們的人抓了,查她的身份證,她說沒有。后來被我們查出,她是緬甸人,幾年前,被人從云南邊境拐騙過來,賣給了一個山區(qū)的農(nóng)民。她連男人是哪個鎮(zhèn)哪個村的都不知道,除了蒙山話,她既不會寫漢字也不會說普通話。你把她男人的地址告訴我們好嗎?”

我說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蒙山縣的,幾個月前,他就帶著孩子去青島找他老婆了,他們沒找到她嗎?那邊顯得有些不耐煩,我說我能再和她說兩句話嗎?后來我再次聽到她的聲音,她只是哆嗦著說,

“別讓小東西去井邊玩,會掉到井里的……會淹死……別讓小東西去井邊玩啊,掉到井里……淹死的……”

電話里傳出爭吵的聲音,電話也在嘈雜的哭聲和尖叫聲中掛斷。我握著電話有些蒙。男人早就去了青島,難道他沒找到他老婆嗎?他老婆怎么知道我的電話號碼呢?我后悔沒問得清楚一些。我再次掛電話過去,那邊,已經(jīng)沒人接了。

9

那年冬天我終于離開了小鎮(zhèn)。我沒心情再等下去,再這么窩著,恐怕一轉(zhuǎn)眼,我就老死在小鎮(zhèn)了。我去了北京,是坐火車去的。是慢車,每過半個小時,火車就哐當(dāng)著在不知名的小站卡住三兩分鐘。小站會擁上些像我這樣的年輕人,扛著行李,靠著車廂的廁所門猛勁抽煙。

由于是冬天,大部分建筑工地都停工了。我的一身腱子肉并沒有給我?guī)硪饬现械暮眠\。我曾經(jīng)去一家影視公司推銷自己。這家影視公司在地下二層的一間倉庫里。他們盯著我亂糟糟的頭發(fā)、干裂的皮鞋和軍大衣,似乎有些憂傷。也許,他們這輩子,還沒碰到過我這么丑陋的民工。他們不清楚,我其實連個民工都不是。那個冬天,北京下了無數(shù)場大雪,北京在我印象中,一直是臃腫的,銀白的,冰冷和綿軟的,像一盤碩大的冰激凌。我的錢很快花干凈了,在餓死之前,我想我最好還是離開這里,去別的地方。

那天我在木樨園地鐵入口看到個拐子,正坐著乞討。我知道他不是我的鄰居,他身邊沒有小東西,而且,這個乞討者比我的鄰居多才多藝,他彈著一把吉他唱歌。我遠遠地瞥了他一眼,搓著手在附近轉(zhuǎn)悠。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了家冷飲店。原來冬天也是可以吃冷飲的。我鉆進去,找了位子坐下,“給我來份……草莓冰山吧,”我說,“有嗎?”

“先生,請您先付錢。”服務(wù)員是個可愛的姑娘,戴著頂圣誕老人的紅帽子,圓圓的鼻子讓人感覺很溫暖。

我把玩著塑料勺,盯著桌子上的食品。所謂的草莓冰山,也只是冰激凌上澆了些草莓汁而已。我舀了大大的一勺,目視著玻璃窗外流動的車輛和寒冬夜行人,塞進嘴巴,然后卷動舌苔,大口大口地、機械地咀嚼起來。

選自《人民文學(xué)》2003年第10期

原刊責(zé)編 程紹武

本刊責(zé)編 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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