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魯敏,女,代表作有《六人晚餐》《墻上的父親》《取景器》《伴宴》等。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莊重文文學(xué)獎、人民文學(xué)獎、郁達夫小說獎、“未來大家TOP20”、臺灣聯(lián)合文學(xué)華文小說界“20 under 40”等。有作品譯為德、法、日、俄、英、西班牙、意大利、阿拉伯等語。
上
楊早今天有大變化,連老爹都注意到了,嚅動著中風(fēng)者的僵硬舌頭,老人家吐出半句聽不清的質(zhì)問。楊早冷酷不語,伺候好老爹拉完晨屎、吃完早飯,隨即出門了。
他在馬路上架著肩膀急促地走,四肢好像加長了,顯得僵硬??斓浇憬慵視r,巷子口先后遇到兩個面熟之人:錢某與肖某。當(dāng)年姐姐鬧離婚時,這兩人曾經(jīng)出過力氣跑過腿腳,楊早也僅僅是很小幅度地收了收下巴,沒有一絲笑意。楊早從不這樣的。從前看到熟人,他總是老遠就做起笑的準(zhǔn)備,趨前搓手,孤兒式的笑容,孱弱、機靈并伴有適量的感恩。他注意到錢某頗為驚駭?shù)臉幼?,肖某則拼命揉眼睛。也不管了。
楊早拍楊宛的門,很響??诖锞陀需€匙,他常來照顧兩歲的小外甥豆豆。
楊宛隔著門細聲詢問,聽出是弟弟,語氣更慌了:“你鑰匙呢?出事了?”她拉開門,恐懼地直打量弟弟,好像他丟了一只胳膊。姐姐越來越像母親了。老娘在世時也是這樣,外面隨便刮個小風(fēng),她即會為之焦心,擔(dān)心家里根本就沒有曬出去的被子。
楊早簡單地命令楊宛坐下,剛要張口,楊宛指指簾子后面,“噓”一聲:“直咳到天蒙蒙亮,才睡著。這百日咳啊,還真是要一百日?!苯憬汩_始講豆豆,跑過幾家醫(yī)院、掛過幾次水、花了幾多錢什么的。聲音空洞不知所云,帶著怕事者的有意拖延。
楊早低下頭聽著她講。楊宛講了一串,捱不下去了:“到底出什么事了?你這樣子……”
“得著個,機會,可以,請容哥,吃飯。”怕嚇著姐姐,楊早特意講得很慢。這個消息,他已經(jīng)憋了一整夜了,跟小豆豆一樣,他也是天蒙蒙亮才睡著。
“容哥?”楊宛趕緊笑,笑得呆滯和猶豫。
這難道還要解釋?她當(dāng)真從沒聽說過容哥?楊早鼻孔張大。一二三。他在心里默默地數(shù)。如果三秒鐘內(nèi)她能反應(yīng)過來,還可以原諒。
“哦,容哥,是容哥啊?!睏钔鹨崎_眼睛,心虛地直點頭。他媽的。楊早只得湊近她解釋。楊宛聽了一遍,又渾濁地重復(fù)一遍,隨即滿面警惕:“現(xiàn)在還有這個?”她有種小姑娘似的愚昧:世界就是她所看到的那個樣子,就是新聞上所看到的那個樣子。
“當(dāng)然有了!越發(fā)達的地方越是有,你想想外國!再想想現(xiàn)在我們多像外國!”楊早耐著性子解釋。他給姐姐大致講了一下《教父》,又講了一部韓國片子《新世界》,以幫助姐姐理解容哥的背景及其地位。楊宛嘴巴半張,聽得十分認真,聽完了,卻一扭頭、■起衛(wèi)生。這間層高不足兩米五的單室套,雖則背光,雖則只有屁股大小,也算是姐姐最大的固定資產(chǎn),極度的珍愛使得她竭力追求纖塵不染。她跪下來擦地,口氣里的抱怨接近幸福:“虧好死畜生拿走那套大房子,否則搞衛(wèi)生我也吃不消的?!彼佬笊撬龑η胺虻膶S梅Q謂。死畜生一直不按時給豆豆的撫養(yǎng)費,楊早去討要過幾次,去一次給打一次,那死畜生身高一米八二。
看著楊宛勉力而僥幸般的抹地動作,楊早越發(fā)感到疲憊。這個家,算上老爹和豆豆,盡是老弱病殘婦幼,好不容易打聽到一個投奔處,連個可以商量的人都沒有。他閉上眼睛,把頭擱到硬邦邦的椅背上,那隱約的孤兒感又來了。他真懷念小時候,爸媽都是大人,姐姐也是大人,他只管安心地做著小孩子,啥也不懂啥也不煩?,F(xiàn)在不行了,除非他出頭,否則這個家就像死光了一樣的。可他哪里出得了頭,他自己也是個慫貨嘛。楊早曾經(jīng)翻過幾頁《曾國藩家書》,盜版的,別字連天,不影響看的,看到曾國藩把家里大小事體、子弟前程安排得那樣妥當(dāng),楊早真是羨慕死了,哪怕能投奔了去做他的家仆也好——這幾乎就是他最大的志向了。想到這里,楊早突然冒出一個聯(lián)想,這容哥,可不就相當(dāng)于他所向往的曾國藩嗎,也許更好呢,據(jù)說,在那一行里,對老弱婦幼是最為照顧的,這是他們的一個偉大傳統(tǒng)……
這樣想著,楊早又稍振作些了。即便沒有人商量,也要做成這件事。就由著姐姐這么糊涂著吧,她真要問三問四,也難講的。
消息源自一個不便透露的渠道,用朋友的話講是“絕對可靠”的,最核心的部分是:大約半月之后,有個飯局會請到容哥出場,在開泰酒家,目前還空出一兩個席位,朋友說他可以介紹楊早去坐那個空出的位子——聽到的第一秒鐘,楊早就感到他的耳朵給死命拎起來了,拽得他整個人都離地了:這可不是去挾幾筷子菜、喝兩三盅酒,那等于是傻到地獄了。跟容哥同席的機會這輩子只會有這一回,他必須把它做到最大,做到改變命運的程度。
他結(jié)巴著,膽怯似的向朋友表示了感激之情,心里面卻冷靜得像一塊生鐵,瞬間拿下一個硬主意:他要去買單,替這頓飯買單,由他來請容哥吃飯!
請黑老大吃飯。楊早被這句話的含義及能量給震懾了。什么概念啊,腳下簡直就像鋪了一條筆直的大紅毯子啊——首先,容哥會對他有一個初步的印象。然后,他會趁著熱乎勁兒去涎著臉,去踮起腳,去舔屁股,去反復(fù)跑動,反復(fù)靠近,被冷淡一萬次拒絕一萬次也絕不放棄。楊早認為自己是做得出的,也是必須去做的。只要最終能讓容哥“認領(lǐng)”下他,那就萬事大吉,等于有勢力和后臺了。到那時候,就把家里的大事小事好好捋捋,按照輕重緩急排順序,但第一個得先搞掂那個“死畜生”,再不拿出撫養(yǎng)費的話,就讓容哥派人卸他一條腿,真的,一條大腿!絕不含糊。
簾子后的豆豆翻個身,猛咳起來,楊宛倉促地放下抹布,濕嗒嗒地正堆在楊早的腳面上,她滿嘴“小乖乖醒了小乖乖醒了”地沖到床邊。楊早踢開抹布,走上前親一下小外甥打算告辭。夢中乍醒的嬰孩,本能地回親著他,信賴地把兩只肉乎乎的小手環(huán)上他的脖子,楊宛用兒語在一邊念著旁白:“噯喲,小舅舅來看我們了,舅舅一來寶寶就不咳了!就要全好了!”這樣的瞬間,單調(diào)又凄涼,好像與這小嬰孩的一生、他未來的光明或墜落,有著嚴(yán)密的關(guān)系。楊早一陣心悸。
沒說的,得請容哥吃飯。
次日晚上,楊早十一點半下班,發(fā)現(xiàn)楊宛等在家里,臉上的神情跟他昨天早晨去找她時相似:有話??蓷钤鐭o力應(yīng)付了。他開的是40路車,40路是一條徹頭徹尾的破爛路線,一頭是城郊結(jié)合部,有幾個假裝說著要拆遷的化工廠,另一頭是小商品批發(fā)市場。上來的乘客要么大包小包,不外乎是拖鞋、頭花、胸罩、太陽帽之類,總共不值幾個錢,散發(fā)出低等貨特有的壞塑料味兒;要么是一本正經(jīng)打算進城消費的人,被汗水漬透的深色套裝,衣領(lǐng)上帶著嶄新的折痕。他們?nèi)齼蓛筛呗曊務(wù)摳髯缘氖虑?,所有的核心,歸結(jié)起來,其實就一個:鈔票。聽得楊早越發(fā)煩躁。只有末班車會空蕩下來,路燈光和月光交替,照著黏乎乎滿是腳印的車廂地面。相貌平常的女乘客默然坐在最后一排。楊早有時會想象,他將來的女朋友,最好就在這個時候上來,坐他的車,來接他下班。楊早在等紅燈時,嘗試念叨:女朋友。還真他媽拗口。
楊宛給他帶了一飯盒的餃子,十八個,她弄什么東西都喜歡個吉利數(shù)字,或是借以掩飾分量上的不足。老爹胃口大開,一下子吃掉十一個,用半邊腮幫子貪婪地嚼,衣領(lǐng)和被頭上落了一層油乎乎的餡兒。不能怪老人家嘴饞,楊宛上一次有心情包餃子,還是她離婚前的事兒。
余下的七個,楊早端到廚房去吃。他吃得挺快,楊宛說得更快,每個餃子她能說出十幾句話來。她終于曉得容哥是誰了。她轉(zhuǎn)過彎了,似乎又轉(zhuǎn)得太猛,冒出一大串冰糖葫蘆般的想法。比如,她也要去吃晚飯,豆豆也要去,最好還帶上老爹。另外,要準(zhǔn)備禮物,有分量的大禮。還有,晚飯后如果容哥要“消遣”的話,楊早也要出面全部包下來??傊?,抓住這一下子,要干得絕對漂亮,讓容哥印象深刻。
“消遣?”這不是楊宛可以想到的詞。楊早胃里猛地一抽,還是咽下了最后一個餃子,他昨天忘了交代一句:請容哥的事,絕對要保密。當(dāng)時看楊宛那神氣,以為她不會往心里去。
“是老錢提醒我的,肖姐也想到的。哪有吃完晚飯就散的,要再玩樂玩樂的。他們同意共同分擔(dān)晚飯后面的花費——我跟他們提的要求?!睏钔瘕b著牙,小心地流露出一點得意,她不太習(xí)慣這個表情,隨即又恢復(fù)了一貫的惶然,“定在哪家酒店?我想去打聽一下價格,有個數(shù)?!?/p>
楊早拿筷子直敲空盤子,像唱曲兒的,氣憤的曲兒:“還豆豆,還老爹,還老錢,還肖姐。你把容哥的飯局當(dāng)成菜市場了!讓我跟朋友怎么交代?人家可把我當(dāng)個自己人!”
楊宛聲音變尖,這是她要哭的前兆:“是他們兩個先跑到我家的,說你肯定有好事。我隨口說出容哥,他們簡直就要沖我跪下來。這個要怪你自己,好好的路上碰到,為什么不跟人家打招呼。再說,老錢和肖姐當(dāng)初為我離婚,一個跟死畜生打過架,一個幫我搶下豆豆。你么,打又打不過,搶又不敢搶。”
楊早不敲盤子了。楊宛開始收拾桌子,手上有活,聲音又慢慢穩(wěn)定了:“他們也打了包票,凡事先來后到,等你跟容哥的關(guān)系穩(wěn)了、咱們家的鬧心事都搞定了,再輪到他們。你也曉得的,老錢是想要吃個低保,肖姐是兒子想考公務(wù)員。誰不想走容哥的路子啊?!?/p>
“低保!公務(wù)員!你以為容哥是市長啊。”楊早又想敲盤子,桌子上已經(jīng)空了??纯窗桑诉€能蠢到這種地步。他這一天下來所受的累都比不上這幾分鐘的。
“市長算什么,跟容哥不能比的。老錢、肖姐他們跟我講了半天容哥的事,中午還請我吃了一碗牛肉粉絲湯,然后下午接著講。這么說吧,從生下來到幼兒園到考大學(xué)到出國,到找工作找老婆找警察找醫(yī)生直到找墓地,你這一輩子可能會碰到的所有難處……”楊宛停了一下,顯然驚詫于自己的語速,“就跟你昨天講的電影一樣。但凡擺不平的,容哥全都可以?!?/p>
七只餃子堵在胸口,永遠也消化不了似的,“可是,那里只有一兩個空位子?!?/p>
楊宛微微一笑,顯然老錢和肖姐早跟她討論過:“可以加座的,實在不行,還可以換大桌子。人多更有排場,容哥能不喜歡?反正咱們請客嘛。”她那口氣,好像很清楚容哥的脾氣。楊宛在超市做收銀,這工作帶給她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邏輯:多就是好,越多越好。
楊早沒精打采地脫下外套,準(zhǔn)備刷牙。事已至此,他真說不動了。楊宛期期艾艾地一直跟到衛(wèi)生間:“我?guī)隙苟梗窍胩嫠J個干爺爺。你想,要有這層關(guān)系那多硬正……容哥多大年紀(jì)?認干爸還是干爺爺?”
“你忘了,豆豆一見生人就要哭的?!睏钤缙疵炖锿毖浪?。刷牙的時候,整個腦袋晃動,聽不到楊宛說什么。他只是注意到楊宛的臉突然紅撲撲的,她倚在門口,把頭發(fā)放下來,擺到胸前然后又甩到腦后,她擠在楊早邊上,對著小半片鏡子扭腰送胯。
楊早吐漱口水,聽清楊宛的后半句:“……這么收拾一下,還可以的吧。聽你的,我不帶豆豆了。就當(dāng)我是單身。”
“唔?”楊早差點兒咽下泡沫。她瘋了呀。
“我聽他們講容哥那些事,估猜著,他并不喜歡年紀(jì)很輕的女人?!睏钔痫w快地補充了一句,不理會楊早像是要把漱口水吐到她臉上的樣子。
房間里老爹在拍床,也許已拍了好一會兒。楊宛殷勤地跑過去,一到門口,就扭頭出來了:“好好,全聽你的,那天也不帶老爹?!睏钤缈邕M老爹臥室,韭菜味兒與雞蛋味兒的嘔吐物氣味,像暮春的熱風(fēng)一樣,迎面而來。老爹方才餃子吃猛了。
接下幾天,為了商議請客一事,楊早楊宛走動頻繁。老錢和肖姐起初是間接地通過楊宛參與討論、發(fā)表意見。但傳話的過程太辛苦,又易出錯。楊早的氣也慢慢消了。不久,他們兩個便堂皇地加入進來,變成了四人小組。
肖姐會準(zhǔn)備一點鴨四件,老錢會拎上半打啤酒,楊宛則油炸一盤花生米。每次都會吃光喝光,要商量的事情實在很多。比如大家如何自我介紹并替對方介紹、各人的角色定位、當(dāng)天的著裝、見面禮的選擇等等。在反復(fù)的設(shè)計與推翻之后,大家一致同意,要確保楊早作為重點人物,他的亮相和印象是最要緊的,別的人,可退求其次。關(guān)于見面禮,分歧非常之大,僅為這個,連續(xù)爭論過三個晚上。老錢認為一定要高雅,比如字畫古玩,肖姐覺得實惠更好,最新款手機怎么樣?但到了第四天,楊宛無意中抱怨了一句什么,他們瞬間神奇地達成了共識:不送了!什么也不送!理由是怕顯得太露骨。其實呢,楊早心里清楚,其他三位也同樣的清楚,就跟他每天開40路所聽到那些車轱轆話一樣,原因只一個:鈔票。
費時最多的討論放在買單一事上。這是整個宴請的重點,也是楊早這個四人小組的成敗所系——在什么節(jié)點買?以什么方式買?既不能買得過分隱蔽,更不能輕佻、了不起似的。最好能顯得幽默、忠誠,讓容哥知會到,并印象深刻……這真的非常之難。幾番討論,都拿不出能共同通過的方案。每到進行不下去的時候,大家就換一個話題。
比如,換到“消遣”一事,氣氛會生動多了。誰來過渡與引導(dǎo)?如何捕捉出容哥的趣味?打牌,打球,還是打炮?大家相互間已經(jīng)越來越信任了,老錢和楊早就著話頭交換了關(guān)于小姐的經(jīng)驗,他們說得挺深入的,輕蔑又內(nèi)行。肖姐在一邊直搖頭,故意等了一會才打斷:“容哥哪會稀罕這個?他與她們,應(yīng)當(dāng)算是一個系統(tǒng)的吧。”老錢正談在興頭上,不高興地愣住,隨即也哂笑了:“倒也是呢。何止是這個?其實所有的行業(yè)都跟他是一個系統(tǒng)的,這世界上估計都沒有他稀罕的東西!”
喝啤酒吃花生米的時候,他們就完全地吹牛、瞎侃,借以紆解緊張的神經(jīng)。肖姐喜歡談?wù)撚袡?quán)有勢者,那些亮光閃閃、大進大出的事情。老錢則愛講燒搶擄掠、禍害劫難,恐嚇而生動的語氣。楊宛最沒出息,翻來倒去就是講跑醫(yī)院丟錢包接到詐騙電話之類的細碎煩惱,聽得大家都頗為不耐。但這些不同方向的話題,交叉進行著,最終會像麻花辮一樣,擰成同一股力量、匯成同一個信念——等結(jié)識容哥之后,一切好的事情,我們也會有份了,而一切不好的,自有容哥替我們?nèi)[平。這一愉快的寄托像一段沒頭沒腦但不斷增強的旋律,縈繞在他們四個人頭腦的上方。夜晚的燈光下,他們的影子互相交疊,富有生機、氣勢不凡。
商談的戰(zhàn)線拉得太長了,也過分謹慎,效率越來越低,但楊早的心情反倒慢慢好了起來。他現(xiàn)在很慶幸有老錢和肖姐的參與,他的不安由此被平攤到一整個團隊了。肖姐雖是女流之輩,比姐姐還大幾歲,但她幾乎全天開著半導(dǎo)體,掌握許多冷僻但有用的信息。老錢的腦筋彎彎繞,具有一種粗獷的馬路智慧,多少能撐著楊早。
到臨近宴請日的那一陣子,他們更是每晚一見,哪怕楊早當(dāng)天是大夜班,也從公交公司直接趕來參加??紤]到一簾之隔還在百日咳的豆豆,大家更加地壓低聲音,有時講著講著,其中有一個人都快要睡著了。只要有人推推他或她,提到容哥二字,這人就像被抽了一鞭子似的,抽搐一下,帶著甜美的彈性回轉(zhuǎn)過來。是的,容哥!他們馬上就要請容哥吃飯了。他媽的,哪怕就只是想想看吧,還要睡嗎?
這過程中,楊早忽略楊宛了。有天眾人散去,他口焦得厲害,再要杯水喝,■睜不開的睡眼中,忽然注意到楊宛腦袋有變。頂上一把稀稀的頭發(fā),既燙又染,成了褐中帶紅的滿頭卷。左腮上原來兩粒小肉痣,不見了。眉毛顯然也動過。最觸目的是她的牙齒,雪白,日光燈下簡直瘆人。
“你干嗎?”楊早困得犯惡心,努力集中精神。
“看你喝水啊?!睏钔鸷孟癖纫郧坝袘B(tài)度了,以前她不會這樣講話的。她眼光放空、若有所思地:“……雙語幼兒園、雙語小學(xué),說不定我家豆豆中學(xué)就能到美國去了,就怕到時我舍不得?!彼D一頓,眼光拉回來,像為了顯示覺悟,“你放心,先搞老爹,讓容哥找個頭等專家,把病給弄好?!?/p>
見楊早仍然在瞪眼,她明白了,扭扭脖子,簡單地說明:“連肖姐都在減肥,她都四十二歲了。再說我是真正單身呢?!?/p>
“你和肖姐也不想想,人家容哥……”水喝急了,胃里一陣晃蕩。
“沒多想,只是順便想一想。這個怎么樣?”楊宛不知從哪里拿出一只綴滿假水晶的公主發(fā)夾,她小心地撐到額頭上,調(diào)整了幾下,使得水晶花居于額頭四分之三的位置。她現(xiàn)在有兩處在發(fā)亮了:水晶花和牙齒。她練習(xí)著夜生活的那種笑:“這樣引人注目吧?”
“索性抱上豆豆得了,那更引人注目?!睏钤缰S刺道。
“會帶豆豆的。”楊宛語調(diào)平靜,愛護地取下發(fā)夾,“他們兩個都要另外帶人。我們不帶的話就吃虧了。”他們還要另外帶人!楊早使勁撐開眼,極度的瞌睡突然變作了劇烈的頭疼。楊宛聲音變得遠了,“你帶誰呢?真的沒女朋友?我可提醒你,這是個絕好的機會,帶個女孩來,讓她看看你的本事……”楊早扭頭就跑,飛快跑下樓,好像他聽不到這些話,就不會發(fā)生似的。
夜色荒涼,參差不齊的黝黑樹影更加深了他的噩夢感。頭疼得恨不能剁下來扔到路邊,可這病痛卻也使他獲得了某種自棄的權(quán)利,他麻木地拖著腿往家里走——隨便吧,一切隨便好了。
下
開泰酒家算不上最高檔,但正宗老字號,外觀有點民國氣派,樓道的側(cè)墻上擁擠地掛滿照片,一半舊的,是從前的達官貴人到此就餐的留影或題字,一半新的,是而今的達官貴人到此就餐的留影或題字。
楊早單獨行動,提前了一刻鐘到。楊宛帶著豆豆自己去。老錢與肖姐也是各自帶著同伴前往——本來一直講好是要共同亮相的,但這里頭總歸有著誰先誰后、誰左誰右的細節(jié),越談越談不攏,最終演變?yōu)榉诸^行動的局面。楊早也情愿這樣:羅里羅嗦帶一串子人,搞不好朋友當(dāng)場翻臉,連門兒都進不了。
熟門熟路走到二樓,左手第三個包間,走廊里碰到一個眼熟的服務(wù)員——此前,楊早帶老徐、肖姐來踩過點;楊宛又另外拖著他來打探過菜價。實際上,就在昨天,楊早又暗中來過一趟,他跟其中一位圓胖臉的侍者講定:這個包間,只由他來付賬,別的一概不收。這個策略很是要緊:這種以小博大的好事,萬一老徐肖姐,或別的什么人臨時起意呢。為了說服“圓胖臉”,楊早爽氣地一把拍下五百塊定金,還押上他的工作證,公交公司的。他知道這工作證并無特殊的威懾力,楊早索性極其誠懇地講破:“我就是個小破司機,難得請回客。心重呢?!彼⒁獾健皥A胖臉”好像有點感動,懂事地應(yīng)允了:“先生,我只接你的買單?!?/p>
看看時間還早,進包間之前,楊早又退回到走廊盡頭的衛(wèi)生間,去最后整理一下儀容。他本打算穿西裝,他真有一身兒好的,金利來,只在楊宛結(jié)婚時穿過一次。但老肖反對,他搖著花白的腦袋,語速放慢:“他們那邊,只要是中高層以上出場,馬仔們齊刷刷全是一水的黑西裝黑領(lǐng)帶,襯衫雪白。虧你還看那么多香港片子。你若也穿個西裝,那算什么!我們必須穿得越老百姓越好。”
楊早照照鏡子。衣服沒什么看的,他主要是準(zhǔn)備表情。他周全地思考著,待會兒,對容哥,是一種表情,對其手下,是另一種表情;對老錢肖姐姐姐他們,對在座其他的陪客,又要是其他兩種表情。楊早對著鏡子擠了擠皮肉,又沾水理了理頭發(fā)——突然感到耳邊風(fēng)聲呼呼的,似有心動神搖、瞬間飛升之感。他媽的,這絕對算是人生里的重大時刻吧。
接近包間時,楊早故意走得稍快,然后活潑而體面地推門——包間里空蕩、狼藉,四處擺著喝了一半的殘茶,椅子三三兩兩,一包空煙殼扔在桌下。他心頭大跳,耳鳴叮當(dāng),以為自己記錯時間,又以為信息完全錯誤,或者容哥干脆拒絕出席了!他一通奔走,好不容易才找到那個胖圓臉侍者,后者眼神散亂,有點心神不寧,定下眼珠,勉強認出是他,帶著一種責(zé)備的語氣答道:“怎么才來?你的客人轉(zhuǎn)移到四樓大堂了!”
大堂?楊早心中苦叫一聲,容哥哪兒能坐在大堂啊。
他等不及電梯,從樓道就往上爬。未及走近,先聞人聲。四樓大堂烏泱烏泱一片鼎沸,各張桌子全都坐得滿滿,像是婚宴,來客們均是收拾過一番的樣子,衣裝精心,幾個小孩子在亂跑,婦女們交頭接耳,男人們則在相互扔煙。
出錯了,這絕不可能是請容哥的宴席。楊早正欲轉(zhuǎn)身退出,卻聽到有人喊:“小舅舅,這里來!”是楊宛,握著豆豆的小手在最里頭的一張桌子上招手。難道真的是這里?!楊早腦子里完全卡死了,好在四肢還能行動,逆著人群往楊宛那桌擠去,途中不斷地撞人,與一個年長女人甚至撲個滿懷,年長女人兩腮抹紅、眼瞼烏藍、衣服緊緊掐著腰。楊早多看幾眼,認出來了,肖姐嘛。肖姐手邊拖著一個滿臉痘子埋頭刷屏的小伙子,估計是她那想考公務(wù)員的兒子。濃妝下的肖姐對楊早大幅度地挑挑眉,顯得極為奔放。
楊早渾身是汗,內(nèi)衣濕透,整個人像往火山口直線墜落。楊宛看出他虛飄,麻利地按他坐下,突然有點姐姐的樣子,拿起一杯水來照顧他:“幸好我早早來替你占了座位。猜猜我?guī)c鐘來的?本來,我是占到主桌的!可惜后來包廂越來越擠,還有人吵架,只好換到大堂,這一換,我們的位置就差多了……”
楊宛說個不停,那細碎的家常腔調(diào)倒讓楊早稍好一些了。他抬起屁股,四處張看,終于在一堆人頭中找到當(dāng)初給他信息的朋友,那人也是偏安一隅,正十分熱忱地與一個豐滿女人頭碰頭說話,樂在其中。更遠的一桌上,看到老錢。他不知從哪里弄了一套白中泛黃的唐裝,盤扣一直卡到脖子,人群中很扎眼。他神色凜然地與楊早打個照面,顯然不愿暴露二人關(guān)系。楊早看他左右,并無同伴,倒有一只半人高的巨大盒子,用黃錦緞包裹著,像人一樣單獨占了個座位。嗨這老錢,倒是自個兒帶禮物來了。楊早有點不高興地把眼睛晃開去,毫無準(zhǔn)備地,突然看到姝姝端坐于人群之中。他魂飛魄散,連忙矮下腦袋。
姝姝,怎么也會到這里來的?
姝姝是何人呢,楊早中學(xué)同學(xué)。實際上,她不是人,是仙女,是星星,是玫瑰,是粉色的夢,是所有的少女綺麗的集中代表。同時也是楊早的癌細胞,從初中時就得了,幸之隨后的發(fā)展過程既不凄慘也不俗氣,因為楊早從來沒有流露出半點癥狀:大病無形。這就非常的簡潔:楊早跟姝姝自始至終沒有任何私人關(guān)聯(lián)。她像絕癥一樣嵌死在楊早的腦子里,并獲得了死者一樣的永恒飛升。
這樣一個天上的姝姝,突然降落在眼跟前,進入共同的空間與時間,簡直令他駭然。他節(jié)約地看了兩眼姝姝,不愿再看。自然,她還是很高程度的美,但不再有咄咄逼人、令人卑為泥土之勢。她相反了,從神情到姿勢,皆極為溫順,和和氣氣地往各個方向留意,像是不愿怠慢任何陌生的問候??赡苷沁@種合群的樣子,使得她顯得老舊。她身上是條淡磚色的長裙,燈光下接近肉色,像沒穿衣服,跟肖姐的濃妝、楊宛的假鉆石發(fā)夾類似,很不得體。
楊早備受打擊,胃中一陣攪拌,攪拌著凄慘與失望,好像有什么東西被踐踏了,仙女一樣的姝姝!他多么希望姝姝一直騰云駕霧、不食人間煙火啊……他甚至起了可怕的念頭,希望整個四樓大堂、這一百多號人瞬間都灰飛煙滅,跟姝姝一起再次飛升于永恒。不,等一等,不如反過來想想,如果這頓飯真的能幫到某種處境里的姝姝,不也算是一個意外之得嗎——他楊早,竟然,幫到了姝姝,這比真的跟她交好還要不可能的呀。
楊早淡笑了一聲,振作了些,虛汗也收了大半。即便這開場亂糟糟的全無章法,他還是打算向原計劃奮進。沒說的,宴席要弄好。
楊早這才注意到,所有的桌面,除了空碗空杯子與餐巾紙之外,還一無所有。但來客們似乎并不以為怪,大家的表情與做派都有一種入戲感,好像正是在享受這個大場面。楊早心下焦灼,丟下仍在說個不停的楊宛,重新穿過擠擠挨挨的人群往外走。有些面孔模模糊糊好像熟悉,更多的從未見過。他籠統(tǒng)地招呼:“各位,招待不周啊。酒水和涼菜這就上了。”一些人顯出客人的本分,對楊早點頭回敬。有些人難掩狐疑之色,辨認似的緊盯著他的臉。楊早滿臉堆笑,不住地提醒自己:這些高高低低浮動著的面孔中,有容哥的朋友與手下,有容哥本人。
楊早叫來“胖圓臉”侍者,定下神,發(fā)出一連串吩咐?!芭謭A臉”傳口令似的對其他幾位侍者重復(fù):每桌兩瓶白酒兩瓶紅酒一扎橙汁兩包軟中華、八個涼菜先走……“胖圓臉”下去時看看楊早,神情敬畏,又像在替楊早擔(dān)憂。
與上半身的鎮(zhèn)定相比,楊早的小腿肚子卻不受控制地打了一個彎,他數(shù)數(shù)桌子,就這會兒工夫,又添了兩張大桌子,還不夠,仍然有人貓著腰在四處找空位,像劇院里遲到的觀眾。電梯口仍在不斷地吐出來客人,有的還拖著四輪行李,像剛下火車,帶著懵懂然的無辜神情往這里趨近。
楊早大體明白眼下的形勢了。想想看,連他這么個開40路的破司機都得到這個消息、可以上容哥的桌子了!還不足夠說明問題嗎,那則寶貴的消息就像一只氣球,被若干張渴望的嘴巴吹過,口水?dāng)嚢柚僖?,越吹越大,越吹越肥,朋友吹到了他這里,他又吹給了楊宛,然后是老錢和肖姐……所有被這一消息所澤惠、所鼓動起來的各路人馬此刻都匯聚到了這里。就這么簡單。他早該料到的。
皮夾里頭有兩張信用卡,都可以透支,應(yīng)當(dāng)能撐下來。
楊早四下轉(zhuǎn)悠,招呼著配齊餐具與桌椅。這個過程中,新來的客人與原來沒有位置的客人又組成了新的一桌。這樣,統(tǒng)共有十四張桌子了。侍者們精益求精地調(diào)整著桌子,一片桌椅拖動的聲音,客人們站起又坐下,輕微的抱怨和親切的解釋波浪一樣滾動著?!芭謭A臉”殷勤地對楊早比劃著:“現(xiàn)在,你如果到半空中,從上面往下看,整個大堂的散席正好構(gòu)成兩朵梅花,中間一張桌子是花蕊,外面是六片花瓣。梅花是我們的市花呢。”楊早點頭稱謝,默默記在心里,他想著,適當(dāng)?shù)臅r候,也許可以幽默一下,把這個講給容哥聽——六瓣的梅花,滑稽吧。
重新擠回到楊宛身邊,一直嚷嚷肚子餓的豆豆已含著指頭睡著了,小臉安靜得像個菩薩。楊宛把豆豆安放在腿上,十分欣慰:“現(xiàn)在睡會兒也好,等會兒見到容哥反而精神,一精神就討喜了。對了,你什么時候帶我們?nèi)ヒ娙莞??可一定要沖在前面。這個就跟面試或演講比賽一樣,排在前面的最沾光。看這個形勢,容哥到后面會累的?!?/p>
“你覺得,他們?nèi)菫榱巳莞缍鴣恚俊睏钤缑髦蕟?,懷著一絲愚蠢的企盼,希望聽到楊宛作出不同的解釋。
楊宛失笑地瞥他一眼,深明大義:“我們也不能太自私。以容哥這樣的地位,求他的人少了,還不對呢。對了,我剛才看到姝姝了,我們二十九中以前的?;ㄑ?,你也應(yīng)當(dāng)認識的!她在這里,算了,我把水晶發(fā)夾收起來吧,萬一弄丟了還可惜?!睏钔鹕燥@氣餒,好像還在海選階段就自動棄權(quán)了。
楊早看著她收起發(fā)夾的那種手勢和表情,心里更為酸澀,隨后道出他這邊的實情:“我哪可能搶到前面?得等我朋友帶我呢。我那位朋友也不直接認識容哥,他也得等人引薦呢?!?/p>
楊宛倒一點不驚訝,她壓低聲音:“那咱更不能傻等了?!彼そ恍骸叭颂嗔?,我們需要動腦筋?!彼褩钤绲募绨蛲掳窗?,兩人像是埋伏在茂密的叢林里:“你負責(zé)看那半片,我看這半片。真正有大人物在哪里出現(xiàn),必有風(fēng)吹草動。你尤其注意盯緊姝姝。聽說容哥曾經(jīng)放言要拿下姝姝的,這不等于是個現(xiàn)成的鉤子嗎。你看好她?!彼€忙里偷閑補充,“聽說,她那位千挑萬選、人中龍鳳的老公,最近卷到一樁案子里,麻煩很大,估計就只有容哥能擺得平了。就怕現(xiàn)在容哥已經(jīng)不稀罕她了?!?/p>
楊早虛心聽著楊宛的這一通絮叨,心里更加確認了,姝姝為何是那么一副隨時打算接納他人的姿態(tài),她同樣不認識容哥……唉。姐姐這回說得有道理,得自己找出容哥來,否則一切無從談起。
有了這么一個相對具體的任務(wù)之后,楊早的感官反而抖擻起來,恢復(fù)了靈敏,像全方位的隱形攝像機一樣面向整個大廳捕捉。姝姝算是重中之重,相當(dāng)于一個肉色的大背景,所有別的那些人也無一遺漏,一張張肥瘦大小的臉龐在煙霧中沉浮。空氣中震蕩著的對話,注解性的字幕一樣不斷滾動。
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詳盡地數(shù)落他這些年被偷過的摩托車,既炫耀又憤慨:“統(tǒng)共八輛??!中獎也不能中八次的。養(yǎng)幾個龜毛賊孫也沒什么,但不能老讓我養(yǎng)啊。我沒別的大事體,就是想托容哥捎這么一句話給他們!”他身邊一個面色浮腫的老女人,厭惡地打斷:“丟車的事,別麻煩容哥了。我丟了孫子?!?/p>
兩個長相酷似的女郎,一個帶著流行的巴拿馬帽,另一個耳廓上有一圈子鉚釘。她們緊挨著,但相互帶著敵意。巴拿馬帽用鼻子發(fā)音:“你偷偷跟著我?”鉚釘:“確定容哥能搞定你上這部片子?”“上兩個不行,一個總可以的。你不該跟著我?!薄拔业酶?,聽說他最喜歡三人行。”兩人隨即沉默了,巴拿馬帽摟摟鉚釘。
楊宛突然捅一下楊早,聲音變調(diào):“有公安員。我們后面那張桌子,穿格子襯衫的。我離婚后遷戶口就在他手上辦的,脖子上有個大痣——你等會兒再扭頭看?!彼壑槎ㄔ跅钤缒樕?,突然轉(zhuǎn)過彎,換作佩服不已的表情,“記得我怎么說的,容哥就是比市長還厲害!”
公安員算什么,楊早剛才還看到一個經(jīng)常上電視坐主席臺的大人物呢。大人物穿了件軟塌塌的老頭衫,平常那股子親善面目也隨著正裝脫掉了似的。他也暗中往各處打著梭子,這份焦慮,讓他真正地泯然眾人了……眾人,整個大廳的人們,每張桌子之上,各種閑扯、寒暄與逗趣的背后,人人心事重重,暈頭轉(zhuǎn)向,像一群被神秘的韁繩給拖曳得奄奄一息的羔羊。
楊早突然感到一陣辛辣的安慰,好像不再孤獨,如置身兄弟姐妹,更有一種飽滿的情緒,從腳底心往上,涌到大腿根,升至丹田,又匯于喉頭,混沌成一股提劍天下的俠義之氣。來吧,外面還有需要容哥的人嗎,大街上,小巷襠里,各處的屋檐角,江河的小船里,嬴弱的老馬背上,暴雨的破傘下,全天下的,通通都來吧,他楊早要一起請了,傾家蕩產(chǎn)也要請——前面那些年,他是混一天算一天,各方面都非常的差勁、無能;那不是真的,現(xiàn)在這才是他,他是個人物,能做大動作的,不僅僅是為著楊家老小、姝姝或錢某與肖某,不止的,是為所有人的,呀哈哈。
……醉意搖晃著的焦距不經(jīng)意調(diào)回姝姝那張桌子,楊早心跳猛然慢了。姝姝身邊,不知何時冒出一個架著墨鏡的人,他身材瘦小,手搭在姝姝椅背上,歪傾著身子低語,墨鏡都快碰到姝姝的耳朵了。楊早往四邊觀察了一番,沒有任何人在意這個瘦小的墨鏡男人。姝姝還是那副滑順的模樣,估計哪怕就是一只河馬在對她耳語,她也會如此這般的。楊早不敢大意,站起身,繞過三張桌子,小心擠到姝姝后面。墨鏡男人正談他年初一到九華山燒香的事,用怎樣的高價搶到第一炷香,住持跟他說了,今年要遇貴人……聽到這里,楊早加快擠過去了:容哥還要燒香嗎?就算燒還要高價搶嗎,他哪里還要遇什么貴人?他自己就是。
既然出來了,只好往衛(wèi)生間去。有人站在便池邊打手機,吵架一樣的聲調(diào):“快來,家里著火了也要來。就算沒位子站著也可以的!”楊早不好意思閑站著,拉開一扇蹲坑的門進去。他褪下褲子和內(nèi)褲,光著屁股蹲下,一陣方向不明的小風(fēng),從后腚吹往上方,陰陰的,癢癢的?;秀敝杏X得,這蹲坑里的小風(fēng)跟外面大堂的整個情形有某種類似,半真半假、無限拓展,帶著意義不明的欣快感。
打電話的人走了,又進來兩個,真撒尿的,邊弄邊說,聽口音是北方人?!澳氵€帶香水來送。傻B。容哥兒從來不穿裙子不留頭發(fā),最討厭的就是女人家那一套?!薄澳悴派礏。我送的是男用香水,給容哥兒的男人用,不是更好嗎。”“操,就說你豬腦子的!人家喜歡的還是女人。我看你把香水直接倒這便池里得了?!眱扇藝W嘩嘩一通,走了。
難道容哥是個女英雄?而且不喜歡男人?那兩人的發(fā)音帶兒話音,容哥兒長容哥兒短的,喊得蠻順口。
楊早站起來,跺著發(fā)麻的左腳,一邊竭力回憶他以前在各種場合聽到的關(guān)于容哥的逸事,好像并沒有過這方面的特別暗示。人們總是咂著舌頭,用親昵而仰慕的語氣提起“TA”,從來沒有性別上的特別注釋……楊早完全迷惑了,不僅左腳發(fā)麻,連大腦里也生出一片嶄新的麻木,像藻類一樣厚厚地覆蓋在本就沉滯的腦漿上。
他打開蹲坑的門,拖著左腳慢慢往外走,幾有半身不遂之感。往下怎么弄呢?即將到來的結(jié)果像饑餓的虱子一樣在腦袋上爬來爬去:這個晚宴,他結(jié)識上容哥(兒)的可能性,越來越小了。最早期的計劃中,這個可能性曾經(jīng)高達一百,從去找楊宛、路遇錢某與肖某開始,這一可能性就開始了衰減,像一只從高空往地平線自由落體的玻璃球,無數(shù)個夜晚都在加速遞減,等到從二樓包間轉(zhuǎn)移到四樓大廳,這只玻璃球距離地面就僅有半尺之遙了;再到半分鐘前,關(guān)于容哥(兒)的性別新說,終于使得玻璃球“啪”地一下墜地,獲得了徹底的解散與自由。楊早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這個摔碎的玻璃球里頭,是空的,空無一物——容哥或容哥兒早已幻化為大廳中的枝形吊燈、大圓桌、靠背椅、醋碟子或其它隨便什么玩意了。
楊早扯好褲子出了衛(wèi)生間。楊宛正戳在男廁門口,脖子里吊著熟睡的豆豆,臉上六神無主、一片焦惶:“姝姝突然起身走了呀,跟一個戴墨鏡的男的。我這抱著豆豆呢,追不上,沒攔得住?!?/p>
楊早全然心不在焉了,他含糊地安慰楊宛。內(nèi)心里,他希望著:遇上個墨鏡男人,也算沒白來。愿她獲得她所要的吧。
他替楊宛抱起豆豆,重新往桌前擠,可就這么一會兒工夫,他和楊宛的位置已經(jīng)坐上了兩個人。其中一個,腦袋和大半身都捆著浸著血跡的紗布,另一個父親模樣的人正在挨個兒給大家遞紙片兒:“掃一掃,這個微信里有我兒子的事,拜托大家去轉(zhuǎn)發(fā)、留言、點贊,或者罵臟話,罵我傻B呆B都可以?!彼鄳K而固執(zhí)地笑著:“不鬧大,就沒人理我們。我聽說,容哥在網(wǎng)上能調(diào)動幾百萬水軍,所以……”
楊宛見位置被占,一下子鼻孔張大,要沖上去理論,楊早手里一使勁,拉著她就往過道走。單手端菜的一溜男侍正像舞臺上的兵勇,腳下生風(fēng)地虎虎而來,狹道相逢,菜香撲鼻,楊宛邊看邊小聲呼叫:“還點了澳龍?要了海參?你不要過日子了?”
楊早搖搖頭不發(fā)一言,靈感突至,跟上來的時候一樣,連電梯都等不及了,拉著楊宛就往掛滿照片的樓道走。楊宛也領(lǐng)悟過來,腳下加速,嘴里還不忘嘆息:“早知道我剛才就多吃幾口了。我還一直讓著那些人,替你到處張羅照應(yīng)……”
兩人眼看著就快到底樓,出了樓道就是大堂,大堂外面就是大街,大街上就是公交車站,只要爬上一輛去,這樁荒唐的事務(wù)就可以脫手了!脖子里一直吊著的豆豆突然醒了,哇哇哇照著他小毛娃的慣例大哭起來,哭聲嘹亮,經(jīng)由回旋的樓道,在一排排緊挨著的名流照片與名人題字下,產(chǎn)生了回聲與和聲的效果,大得駭人。楊早幾乎能看到:十四桌人的筷子與腮幫都為之停止了動作,他們把目光齊齊地投向樓道……
“胖圓臉”侍者循著哭聲尋來了,他順著樓梯像陀螺一樣轉(zhuǎn)著彎,臉色漲紅,胸部起伏,明顯心急火燎,終于追到跟前才大松口氣。他盡量禮貌地一伸手,指引著,把楊早姐弟和仍在號哭的豆豆帶到一間半地下室的小房間。
小房間堆滿不用的東西,椅子一直頂?shù)教旎ò澹雷酉嗷クB放的樣子使人聯(lián)想到姿勢創(chuàng)意的性交。鼻子里聞到陳舊的霉味,墻上的水漬像是精心描繪而成,很像一張臉的側(cè)面。楊宛一邊哄著豆豆,一邊暗中拿肘部頂楊早,由于恐慌,她太用力,惹得楊早不斷地讓,一直讓到水漬的下方。某一瞬間的停頓與渙散之中,他有一個不合時宜的聯(lián)想,認為自己的側(cè)臉正好跟水漬上的側(cè)臉同步了……
“胖圓臉”起伏的胸部稍許平靜下來,但臉色仍然發(fā)紅,雙眼有點水汪汪地盯著楊早。楊早害臊了,撒謊道:“我只是要送她和小孩子回家。你看,小孩一直在哭,我怕影響客人們的心情。買單的事,你放心。”
“胖圓臉”聽而不聞,干巴巴地假笑,他從褲子左邊口袋里掏出兩樣?xùn)|西:五百塊,還有楊早的工作證?!皩Σ黄穑也荒苁漳愕馁~了?!?/p>
楊宛一直在撫慰豆豆,這時卻伶俐地伸手來一把接去兩樣?xùn)|西。楊早不明所以,直瞪著“胖圓臉”。后者換了一只手,開始從褲子右口袋往外掏,這次掏出更多的錢,源源不斷地掏,好像他褲襠下連著一個錢庫似的。他把錢集中放在兩張四腿交疊的圓桌子上,散亂的鈔票迅速堆積成一座小山,連綿起伏,令人難以移開視線。
“胖圓臉”歉疚地解釋:“楊先生,對不起,我沒辦法做到。瞧瞧我收了多少錢。不停地有人來買單,除了大堂,一樓二樓三樓的各個包間都有,還有人專門從外面趕來,兇巴巴地丟下錢就走。有人打電話來墊付。有人直接打款到飯店賬上,說盡好話請我們代辦。還有許多人托關(guān)系找到老板。我們老板沖我大發(fā)其火,這是他的地盤,今天這一切花費必須算在他頭上!您應(yīng)當(dāng)注意到,廚房里已經(jīng)加了許多菜,這是老板親自點的……”
楊早不知說什么才合適。他扭頭看看這間霉味撲鼻的半地下室,看看墻上的水漬側(cè)臉,胡亂交疊的桌椅,感到似曾相識,如甜夢一場:“那看來,我只好下次,再找機會請容哥了。”楊早搓著手笑,孤兒式的表情又回來了。
“胖圓臉”一直繃著的下巴這才放松下來。他靦腆地點點頭,突然想到什么,擠擠眼,從桌子上的錢山里抽出一疊票子,敏捷地往豆豆的帶帽衫里放,帶帽衫的帽子挺大,他放了幾次,松松地終于放得半滿,手中開始猶豫了。楊宛也適時地推辭道:“好了好了,這是干什么嘛。容哥的事,都好商量。”被搖晃著的豆豆終于止住刺耳的啼哭,轉(zhuǎn)為細聲細氣的無辜抽咽。外面吃喝嬉笑之聲重新響亮了。
選自《人民文學(xué)》2016年第10期
原刊責(zé)編 徐則臣 本刊責(zé)編 朱勇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