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榆,曾是《南方周末》資深文化記者,多次訪問海內(nèi)外思想、文化、政治精英,報道大量具有公共意義的人文事件,成為紀錄時代變遷和社會轉(zhuǎn)型的文本見證。亦從事文學(xué)寫作,著有長篇小說《我的獨立消失在霧中》《我的神明長眠不醒》《黑暗紀》,隨筆集《黑暗的聲音》《白天遇見黑暗》等?,F(xiàn)供職于《世界遺產(chǎn)地理》雜志,擔任主筆。
我一寸寸征服與生俱來的精神領(lǐng)域。
我一點點開墾著將我困住的沼澤。
——【葡】費爾南多·佩索阿
穿過燈光幽暗的長廊,我看見一間間密閉的暗室。
白襯衣藍西褲的服務(wù)生腳步無聲,帶我在鋪著地毯的長廊找保健室。
午夜時分。演出大廳正有歌舞表演。臺上男女演員賣力演出,臺下是觀眾雜亂的喧鬧。坐在演出廳沙發(fā)椅上身穿浴衣的男女觀者,每人手里有一個像五指手掌的塑膠模型,握著手柄揮動它,拍擊出的聲響代替了人們的掌聲。扎著馬尾長發(fā)身軀粗壯的男主持人脫去上衣裸露上身聲音亢奮不斷煽情刺激觀眾,他在觀眾的喝彩聲中把啤酒瓶的酒液傾倒在頭上,酒液從他頭發(fā)間流淌到臉上,流到胸膛,在舞臺彩色燈光映照下散發(fā)出光亮。舞臺上有女子在表演脫衣舞,重金屬音樂節(jié)奏強烈震動著人的心臟。這是午夜時分的保留節(jié)目,但我已經(jīng)沒有觀看的興致。
這是藍黛俱樂部的洗浴城。服務(wù)生打開一間保健室,我看見擺放在地上去掉床架的白色席夢思床,房間整齊而潔凈。懸掛的晶瑩的枝型吊燈,白色墻壁上的工筆仕女畫,地上是黑色的鋼化玻璃茶幾,茶幾上插在細腰白瓷花瓶里的花朵,應(yīng)該是玫瑰花。我覺得整個房間還好,幽靜的位置和雅致的布局。我選擇這個保健室,門被服務(wù)生輕輕關(guān)上。演出大廳轟鳴的音響、喧囂的歌舞、雜亂的人聲阻隔在門外。
我希望這個時刻是屬于我的。希望屬于我的這個時刻是安寧和清靜的。
坐到席夢思床上的時候,門被敲響。服務(wù)生進來,詢問我是否需要特殊服務(wù)。
特殊服務(wù)即性服務(wù)。在酒店或洗浴中心這樣的服務(wù)是常備的。雖然有警方頻繁的掃黃打非行動,但是酒店、旅館或洗浴中心的特殊服務(wù)從來沒有禁絕過,只是更隱蔽。我沒要。我是真的不需要。我很清楚自己。
只要保健師。做身體的保健。
服務(wù)生提供給我保健技師名錄。我選了086工牌號。
這是我遷徙到北京的第一年。那時我辭掉了在礦區(qū)的工作成為自由人。
因為做礦工時常在潮濕的地層中勞作,我的身體對陰寒格外敏感,陰寒會讓我身體的各個關(guān)節(jié)疼痛。而我在京郊租住的平房,門窗被建筑物遮擋,常年不見陽光。 那時我每天做的事情,是關(guān)在租住的居所伏案寫作。作為一個前工業(yè)時代的礦工,我也算是有寫作能力,那時我夢想成為自由作家,試圖賣文為生,這當然是悲慘的境遇。更悲慘的是我的脊椎曾經(jīng)被塌落的煤巖砸傷過,不能長久伏案。那時沒有電腦,還是在手寫。我用圓珠筆在500格的大稿紙上寫字,食指和中指因為用力握筆結(jié)出硬繭。
伏案寫作時間久就會脊椎疼痛,脊椎疼痛腰部就難以直立。
這是我的問題。那時每月我會有一天去藍黛俱樂部的洗浴城。
在清潔熱燙的水里洗浴,在熱氣蒸騰的桑拿房干蒸,驅(qū)除體內(nèi)的陰寒。
洗浴桑拿之后去保健室做保健,這是我能給自己的優(yōu)待。
陳津是我要的按摩技師。她的工牌號是086。
服務(wù)生帶我走向保健室的時候,在休息廳明亮的畫舫下閑坐著很多妝容整齊衣裙超短的年輕女子,她們盯著從面前走過的每一位客人。這是洗浴中心的特殊服務(wù)者和按摩技師,她們閑坐在那里等待客人的挑選。我穿著白色浴衣光腳穿著拖鞋從她們面前倉促走過。跟她們張揚姿態(tài)比我是內(nèi)向的,我躲避著她們的目光,這些女子表情放肆,面對客人的時候眼神挑逗。
“你要找我可以直接叫我的工牌號?!币郧瓣惤蜻@樣叮囑我。
我愿意見到她。我覺得她在這些女子中間是特別的。
保健室鑲著黑色皮革的門被敲響。應(yīng)答之后門被推開。一個長發(fā)穿著黑色蕾絲超短裙的女孩,手里拎著銀色金屬工作箱出現(xiàn)在門口。她看見我點頭問好,在被允許之后走進保健室。工作箱放到床上她又返身鎖門,門鎖扣好金屬保險鏈,然后走到我的近前。
“你好,哥?!彼@樣叫我,同時鞠躬。
我朝她微笑一下。她是不是也這樣叫別的客人?當然會。即使如此,我也還是感覺親近,仿佛我就是她的哥哥,她就是我的妹妹。當然我很清楚我們不是。但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是喜歡她的,因為她帶給我內(nèi)心的愉悅感。她是美的,披到后背的長發(fā)光滑烏黑如同錦緞。她的面孔也姣好,白皙而俏麗,她有種柔美的氣質(zhì)。她輕捷地坐到我身邊,為我脫去身上的浴衣。
我躺下來時,她找來浴巾蓋在我身上。
她知道我需要做的是什么。她跪坐在我的頭前,她的手指放在我的額頭,從那里開始輕柔地按壓。她讓我的審美獲得滿足??粗啻盒忝赖拿婵?,我有僥幸之感。
俱樂部的洗浴城是警察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我也經(jīng)常在電視看到警察持槍突襲的鏡頭,俱樂部或洗浴城的客人和小姐們倉皇奔逃,逃不掉的就被警察擒獲。警察對待擒獲的客人和小姐就像對待罪犯,隨同警察行動的還有電視記者,攝像機拍攝下來洗浴城客人和小姐被擒獲和審訊的畫面??腿藗儽粐兰颖P查,成群的女孩子們蹲在地上,她們躲避著攝像鏡頭。在鏡頭之外她們被懲罰,視情節(jié)輕重程度罰款或者拘留。多年來這就是她們的際遇,在風險中求生,在歧視下存活。我看見過有洗浴中心工作的女孩子被警察押著,在市面上游街。那些試圖反抗的女孩子被四個警察倒提著手腳,像拖一只山羊一樣走。我還看到一個裸體的男人在警察的追擊之下破窗而出,沿著高樓陽臺之側(cè)的下水道攀緣而下。羞辱是他們必須親嘗的果實,公權(quán)的暴力也是他們不得不服用的苦藥。這就是他們的生活。是某種不能命名的暗處的生活。
按理說我應(yīng)該少到這樣的地方??墒俏乙婈惤颉?/p>
我是自由人。我想我可以無視可能存在的危險。同時我也會在律法限界內(nèi)行事。
我想作為一個成年人我有權(quán)力自由使用自己的身體。
所以我安然地來,安然地與陳津見面。無論氣氛多么肅殺。我讓自己悉心體會陳津帶給我的美感。在調(diào)暗的霓虹燈光的映照下,保健室里低回流瀉著古琴奏出來的樂音。很多時候她是無聲的,她的手指隨著音樂在我的身體移動。偶爾她會在我耳邊細語,她的聲音柔美,就像她的容顏。她光著腳,我看見她的腳趾甲涂著亮油。偶爾我的手會觸到她裸露的腿和手臂,她光滑細致的肌膚微涼,我如觸絲綢。她的身體散發(fā)出淡淡的芳香。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樣的香氣,只知道它令人溫暖和安寧。這是美好的時刻,也是詩性的時刻。
我想像我這樣的人只有在這樣的場所才能體驗這美好和詩性。
這是我漂流時代的開始,我很明白自己的際遇。
在那些日子里,我經(jīng)常覺得自己的肉身就是荒棄的原野,是干涸的河床。在這座浩瀚繁華的都城漂流或寄居,作為自由而無名的個體,如同沙粒與海岸的隔離,我隔離在這座城市的文明之外。堅固的社會體制阻擋在我與這座城市之間,跟我親近的事物就是困頓、挫敗、沮喪、失落、黯淡、羞恥、侮辱。我可以排列出很多這類詞語。它們長久地跟我在一起。我就在這些詞語描述或指稱的狀態(tài)里。肉身在這樣的狀態(tài)里漂流,心或者靈魂在這種狀態(tài)里醒著。我經(jīng)常在虛空看著自己,我透過我在世間的漂流觀察自己,看我的遷徙流轉(zhuǎn),看我的奔走和困頓。
這是我對這個洗浴城懷有好感的緣由。
只要我換下自己的衣服,換上洗浴城的浴衣,我就跟走進來的任何人一樣。
不論商賈,無論貧富,人在洗浴城都是平等的。至少表面沒有尊卑界別。
在這里我們是去除了背景的人,或者背景在某種時刻是被忽略的。
我見到陳津的時候她稱我哥,我待她為妹,我們彼此不問身世,不問來處。
更多的時候我只需在安寧和靜謐中體驗美感,享用詩意。
她的手指在我身體移動的時候讓我感受到肉身和內(nèi)心的慰藉。我想我迷戀她柔美手指的撫摩。在薰衣草的香氣中,她白皙纖柔的手指伴隨著音樂在我的身體移動。我微閉雙眼,體驗著身體被她撫摩時微細的反應(yīng)。因為幸福而哭泣。我不知道在哪里讀到過這樣的句子。我想,我并沒有眼淚流下來,但我覺得在她的手指輕柔地滑過我荒敗的肉身時,我的靈魂因為幸福而哭泣。這當然是自我的感覺。我說過,她的手指在我的肌膚滑動時,我覺得是上帝的手在撫摩我。那時雖然我不是任何門派的教徒,但我必須讓自己相信,在我的生命之上有一個更高等的生命。它在星空之間,在蒼穹之上。它悲憫而慈愛。它會眷顧我,垂憐我。這是我的想法。我就是依靠這想法支持我,讓我在困頓的時候能自我援助,在苦厄的時候不致絕望,絕望的時候不會墮落,墮落的時候不心懷卑怯。
在很多時候我保持著對陳津的禮貌。即使在保健室這種隱蔽的場所,我也愿意尊重她。包括尊重我們之間適度的距離。我想我可以欣賞她,也可以喜歡她,但是不能冒犯她。這是我的原則。我只是偶爾不經(jīng)意般會讓自己的手觸到她的手臂觸到她的腿腳。在瞬間我讓自己體驗我的手指跟她的肌膚相觸時的美感。這已經(jīng)讓我滿足。我不愿意破壞我體驗到的美和詩性。
當然真正的緣由還在于我的無能。是的。無能。我很清楚那時的自己。
最初我是在野趣園見到陳津的。
那天傍晚,我是突然想去野趣園的。我住的房間,開在高墻上的小窗到黃昏就看不見照耀它的陽光,傍晚時幽暗的天色使焊著鐵欄的玻璃窗變黑。陰潮的寒氣在洞黑的房間里彌漫。我摁了鑲嵌在墻上的開關(guān),屋頂?shù)囊桓?5瓦的燈管亮起來。暖氣的溫度微熱,是在我需要的熱量標準之下,我覺得有點待不住。讓我待不住的還有嘈雜。我租住的這幢平房與房東左右相鄰,也就一板之隔。板是普通的三合板,雖然板壁鋪了海綿用來隔音,聲音還是會傳進來。
到晚間就是房東打麻將的聲音,房東姓龍,是一家印刷廠老板,長一身肥膘,站他身后能看到粗壯的后脖頸堆滿厚實的槽頭肉。龍的嗓門大,偶爾我會聽到他在院子里學(xué)唱京劇花臉唱腔,唱念做打蠻像樣子。龍隔三岔五邀各種人來家搓麻將,來的人有男有女,多是他這個年齡,也多大嗓門。通常他們搓麻將,一局過后麻將就在桌上稀里嘩啦地響,每到糊時亢奮聲呼嘯,那些聲音隔著木板湮沒我住的房間。
麻將完了他們會喝酒,醉酒的聲音、猜拳的聲音、高聲喧嘩的聲音肆意漫溢。
這是嚴重的侵犯,也是嚴重的騷擾,但我沒有辦法抗拒。不能干預(yù)他們,或者說干預(yù)無效。因為我只是寄身于此的房客,我和房東的關(guān)系是租戶與被租戶的關(guān)系。這當然也是契約關(guān)系,但是契約就能有效地規(guī)范各自的權(quán)利和責任嗎?除非我特別牛逼,還有就是我成心不在這里住,可以跟他們鬧翻。否則在這樣的時刻,我必須忍耐。
我選擇忍耐。記得在《新舊約全書》里看到一句話:唯有忍耐才能得救。
在白天不開燈就光線難辨的居所,我的書桌上放有一部黑色硬封的《圣經(jīng)》,那是我在礦區(qū)時工友贈送我的。我不是基督徒,但偶爾會翻開它們讀上一段文字。那些文字總能讓我在困境時刻感受到內(nèi)心的慰藉?!妒ソ?jīng)》是一個眼睛黝黑面孔清秀身材瘦小的礦工給我的?,F(xiàn)在我不記得他的名字,只記得我們在礦井里交談的情景。在我的值班硐室里,他滿臉煤黑走進來。他是瓦斯檢測工,他的工作就是每天下礦井檢測瓦斯的濃度,濃度大就危險,需要撤人,濃度小他就閑來無事,可以到我的硐室睡覺。那時我還沒走進去過瓦斯密集區(qū),他告訴我瓦斯超限的情況,就像青蛙叫,呱哇——呱哇——呱哇。但有一次他走進我的硐室沒聊瓦斯,而是聊起他所信的主耶穌。他講了很多信主的好處,比如可以祛病,可以平安,可以多福,等等。但我并不以為然。我覺得如果他說的話可信他就不應(yīng)該是在礦井里。
然而我接受了他帶給我的《新舊約全書》。
他從懷里取出那本用塑膠包好的黑色硬封的書。
“送給你吧,有空的時候可以看看?!彼f。
我接過來。我愿意閱讀這部經(jīng)過時間檢驗的偉大的精神之書。
有很多時候我就帶著他送給我的《新舊約全書》下礦井。在遭遇困苦和艱難的時候,我會選一段書里的話念給自己聽,以安慰我孤寂脆弱的心靈。
他還讓我出井以后去建筑在北山上的一座教堂看看。
我也去了。有一天沒下礦井,我上了山。按照他的指引,果然在山頂之上看見一幢紅磚壘砌的尖頂房舍,看見尖頂之上豎著木質(zhì)的十字架。我走過去,敲了敲磚房的木門板,出來一個腰背佝僂長著灰白頭發(fā)的老人。我說我想進去看看,老人就帶我進去。房間里的光線不是很明亮,但我看到了掛在墻上的繪有耶穌釘在十字架上的畫像。有幾張長方形木桌和長條木凳。有幾個女人帶著孩子在長椅上坐著,女人在胸前合掌閉著眼睛禱告,孩子們自顧在凳子上玩耍。
這就是礦區(qū)的教堂。它能帶給人心靈慰藉嗎?我不知道。
以前我看到過礦區(qū)的教堂。那是在書籍里。在我熱愛的《梵高傳》里。
那時候我厭倦黑暗和勞役,厭倦我作為礦工受到的欺壓和盤剝。
下礦井的時候會隨身帶著《梵高傳》。為避免弄臟書,我用牛皮紙包好封皮,揣在懷里帶到井下,在有空的時候用礦燈照著閱讀。
這是我到北京的時候在一家書店買到的。當時是盛夏。我記得太陽像高懸的炭火炙烤,空氣中都是火焰。我走在城市街頭就像一條干渴的魚,覺得頭痛欲裂呼吸困難??墒俏以诼愤呉患倚昕吹健惰蟾邆鳌肪屯浟烁煽屎驮餆釒Ыo我的焦慮。我從書架取下那本硬封紅藍兩色像磚頭一樣厚的書。我把它捧在手里看,我是多么喜歡這個人啊,看著他就像看到遠別的親人。哦不,看到它勝似看到親人。因為那時候我和我的親人們并不親,相反是疏遠,而我對梵高則是從內(nèi)心到骨頭里的深愛。
是失敗讓我感到與梵高在精神上的親近。這個倒霉蛋一生都在霉運里。
窮困、愁苦、潦倒就是他的人生狀態(tài)。沉迷繪畫藝術(shù),為愛情癲狂,為妓女割掉自己的耳朵。這樣的性情其實讓我深覺恐懼,但我還是身不由己地愛上他。
這是秘密的愛情。發(fā)生在我的精神疆土。
因為梵高跟礦區(qū)的關(guān)系我更加感覺他的親近。梵高曾經(jīng)作為傳教士深入到礦區(qū),他和那些手腳粗笨面孔骯臟的礦工在一起,向他們宣講上帝福音。在他們簡陋逼仄的居所里,就著一盞亮著微光的油燈或者蠟燭為他們講述圣靈的故事。那些在窮苦和困難中掙扎的人看到他就像看到安慰。梵高畫那些礦工,畫他們的居所,畫他們勞作的礦坑,他甚至病倒在工棚里。我知道梵高最后在麥田里開槍自斃,那些在遍野的麥田之間飛翔的黑色的烏鴉被他擊向自己頭顱的槍聲驚飛。那個瞬間的蒼涼和死寂穿過時間無數(shù)次擊中過我。他的悲劇讓人黯然和神傷。
可是我愿意讓自己這么黯然這么神傷。
那時候我夢想成為作家。我熱愛藝術(shù),熱愛語詞和書寫。
那是我第一次去北京,十九歲。我在礦井工作的第一個月。我用賺到的九十六元工錢給自己做旅費,跟我的朋友L一起來到祖國首都。
我們是要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們坐在行駛的綠皮列車上,L一路吹著口琴,我哼著歌,就那樣上路。很想去看一看那里的人們。我覺得生活在首都里的人才配得上是人。
氣候炎熱,天空高懸爐火。我們在北京街邊一家書店看到《梵高傳》,我重燃心里的熱情之火。我用旅費的一部分買下這本書,離開書店的時候一直把它捧在胸前。我把它帶回到礦區(qū)的家里,帶到礦井之下閱讀。
多年來《梵高傳》一直跟隨著我。它就像永不枯竭的清泉,只要我干渴的時候就啜飲。但梵高是不幸的,痛苦始終跟隨著他從來沒有離開過。愛情失意,生活困頓,事業(yè)挫敗,親友朋輩的疏遠使他孤獨過活。藝術(shù)家是依靠痛苦成長的,你要是挨餓、受苦、感受不幸,那就恭喜你。梵高的老師對他這么說。我喜歡這句話,用筆在這句話下畫出虛線,反復(fù)背誦。仿佛那也是對我說的話。我不是藝術(shù)家,只是一個普通的生活在礦區(qū)的孩子,可我也相信痛苦和不幸會讓我成長?;蛘哒f我只能讓自己在痛苦和不幸中成長。
在我死去以前唯有成長。這是我對自己的要求。
是的。就像我已經(jīng)說過的那樣,我不是有幽默感的人,也沒見過多少世面。
作為生活在小地方的人,我把自己看成是鄉(xiāng)巴佬。
那段時光里,死亡是我看見最多的。它使我害怕。進入到礦井的時候我需要乘坐礦車到工作區(qū)。有人行車的時候就坐人行車,沒有人行車的時候就要坐運煤車。成列的運煤車轟隆隆在身邊駛過,我需要在它們從身邊駛過時蹬到煤車連接之處。這是危險的動作,搞不好就會掉在車輪之間。有人就掉在車下被鋼鐵車輪碾過。
危險叢生。在礦井之下需要提防的還有瓦斯爆炸、煤層塌落、透水。這些事故都會奪去人的性命。行走在這樣的地下我覺得很需要精神的安慰。因為孤獨,因為黑暗。梵高那時就是我的安慰。還有一些死去的靈魂是我的安慰。我說出過他們的名字,現(xiàn)在再說一次:海明威、杰克·倫敦、卡夫卡、薩特。我像帶著梵高的書一樣帶著他們書寫的書籍,對他們的閱讀讓我深覺安慰。在礦井之下,在我工作的硐室,只要有空我就用礦燈照著書頁閱讀。
那時我在變電硐室值班,看守著五個數(shù)千萬伏高壓變電器,這些變壓器為礦井輸送著電流。那個人像影子一樣進入到我的硐室。他滿身煤黑面孔也烏黑。他摘下安全帽墊在屁股下坐到我的對面。他跟我的距離很近,我能感覺到他呼吸的氣息。這是我不喜歡的。可是我們的空間只有那么大,必須相對而坐。他看著我用礦燈照著書頁閱讀,他并不多言語。平時我們沒有交談他就坐在那里睡覺。但是有一天他突然對我說:“你信主吧。信主會帶給你安慰?!蔽铱戳怂谎蹧]有理,因為我不明白他在說什么?!靶胖饕矔屇氵\氣好,去病得福。”他又說。
這次我明白他說什么了。但是我不信,因為他的話沒有說服力。
有一天他又來我的硐室。他從懷里取出一個包裹。打開外層的塑膠膜,里邊是一本書。那就是《新舊約全書》。他說:“送給你看看吧。你與其看這些書,不如看看《圣經(jīng)》?!?/p>
他這么稱呼這部書。我接過來。應(yīng)該說這是我喜歡的。在我閱讀過以后我覺得它是好的。
之后我有很長時間沒見過他。問到別的工友,說這個人因為傳教被礦上開除了。
這讓我意外。宗教和信仰在礦區(qū)是被排斥的。礦長不允許人們信奉宗教,不允許礦工有信仰,他覺得有信仰的人不好進行思想管理。
后來我聽說建在荒山上的礦區(qū)私人教堂,被礦區(qū)政府以非法建筑的名義拆除。
那個私人教堂在一片喧囂聲中被推倒。很長時間那里就是一片堆積著瓦礫的廢墟。
這是我看到的跟《圣經(jīng)》有關(guān)的故事。
這樣的故事讓我覺得人終歸是不可拯救的。
要想讓上帝拯救,首先要學(xué)習自救。
離開家鄉(xiāng)漂流北京就是我自救的方式之一。
我要我的自由,要我的不受壓迫和奴役的生活。這是我出走的理由。
北京對于我而言是一座先驗性的城市。在很多年來它存在于我的精神之中。它是我對人世間的參照。我以為它是文明的:秩序、規(guī)則在這座城市是鮮明的。它當然有致命的問題,但是用北京這樣的都城來衡量我在家鄉(xiāng)的生活時,我就看見很多的疾患,比如它在物理意義上的黑暗、混亂、嘈雜,它在精神意義上的破敗、荒蕪、不公正。這些是我厭惡家鄉(xiāng)的地方。甚至我以為它是不適宜人類居住之地。這是后來我出走的理由。我扔掉在礦區(qū)的工作,遠離家鄉(xiāng)漂流首都。我把自己拋擲到生存的基線。過著自由人的生活,同時也是自我放逐的生活。
那時寒夜到來,能讓我躲開嘈雜和喧嘩,能讓我獲得快樂的地方就是后街名叫“野趣園”的歌廳。我去后街殘存的桃林散步的時候經(jīng)??吹竭@個地方,有條小路就通向那個被茂密的樹林掩映的地方。此地在我最初見到時很是驚詫了一下。沿馬路的兩側(cè)整齊地懸掛著兩排紅色的燈籠,看上去有一種燈紅酒綠的感覺?;蛟S這也就是一條隱秘的紅燈區(qū)。有時我有意或無意往那里走,一路就可以看到各種款型的小轎車開進去,看上去十分神秘。我從遠處看到過亮著燈光的門廊站著許多女人,她們穿著超短衣裙,顯露出肉欲和情色的樣貌,我斷定這是情色場所。
我想很多人和我一樣,只能遠遠地觀望,但是又有很多人可以走進去,他們消費那里提供的情色服務(wù)。很長時間我一直沒讓自己走進野趣園。害怕是一個原因,不信任,想象那里是不良場所。我想即使在自由狀態(tài),頭腦里還會有觀念阻止我往那樣的地方去。比如不接觸毒品,不賭博,不偷盜,不在謊言中生活,它們被我視為生活原則。當然比原則更有力阻止我的是金錢。如果以金錢衡量人的價值的話,我是不配進入那樣地方的。北京人把沒錢的鄉(xiāng)下人叫窮鬼,把非本地籍的人叫黑人。我看到過一個姑娘呵斥大街上的鄉(xiāng)下人,她稱那些鄉(xiāng)下人為窮鬼。
用冒犯我尊嚴的話說,我就是那個窮鬼,我還是個黑人。
我是無能的窮鬼,沒用的黑人。
在這個冬季的夜晚,夜色降臨的時候,居所里的陰寒之氣就升上來。
因為背陰,而且陽光被加蓋起來的房屋都切割阻擋起來。我住進這個房間的時候我看中的是它的獨立和朝陽。當初我騎著自行車找房子,因為我以前住的房子是在一個四合院里,而我在那時候正在熱戀中。我的女友Z是北京一所理工大學(xué)的教師,她停薪留職做生意。她是我所在的礦務(wù)局前總經(jīng)理的女兒。退休后的前總經(jīng)理在北京做著寓公,他把以前積攢的資源留給女兒用。前總經(jīng)理曾經(jīng)的下屬都成為女兒的客戶。我的女友那時候剛剛離婚,帶著兩歲的女兒獨自生活,獨自經(jīng)營著她的公司。
我們是在偶然的機會相識,她去我的住處找我,同來的還有我的一個小老鄉(xiāng)。
她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黑色西裝,高跟鞋清脆地敲擊著地面。她的活潑和干練很吸引我。那次見面使我們彼此好感。在她獨自開車返回公司的路上,我們已經(jīng)在手機里短信聊天了。
這中間我們又見過一面,我去她的公司談事務(wù)?;丶业臅r候她開車送我,我坐在她的副駕位置。我們聊天,無所不談。送我到家她開車離開時眼睛望著我,我看見她的眼睛晶亮,閃動著熱情和興奮的光澤。我們依舊短信聊天,比此前更深入,也更自在。她開始想念我,出差在外就電話聯(lián)絡(luò),回來就迫不及待見面,再見面的時候我們就可以相互牽手,然后就是相互擁抱,相互親吻。那時候她開車來,只要接我出去,我就坐在她的副駕位置上。她一手扶著方向盤,一只手給我握著。我們手指相扣,很少分開。
如果在家鄉(xiāng)我是做夢都休想跟Z相愛。在家鄉(xiāng)的時候她高高在上,她父親的權(quán)力就是一座我需要仰視的高臺。那是我無法企及的。但是漂流的生活使我跟她相遇,使我們相愛。我在什么地方吸引她呢?她離異是因為前夫嗜酒好賭。前夫也是高官子弟,性情紈绔,他經(jīng)常在外耍完牌喝得爛醉回家,他們爭吵,打架,冷戰(zhàn),如此往復(fù)循環(huán)不已。她受不了就離婚。我想她喜歡我的才華,她認為我有才華。她也喜歡我的幽默性情,這也是她認為我有的。她曾經(jīng)這么回答她為什么愛我。
她想找一個結(jié)婚對象,因為她有錢,她父親有權(quán)力,所以錢和權(quán)力不是她看重的。她只看重人品,比如誠實、勤奮、事業(yè)心、人生的抱負。她以為這些好品性我都有,所以就暗中選擇了我,這當然讓我驚詫。她曾經(jīng)帶我去過家里。那是京城一個豪華社區(qū),看到她的住宅的門樓廊柱包裹著黃色的絲綢,我就看到我們之間橫亙的距離。她帶我到家里,客廳里她的女兒在玩鋼琴,我落座之后保姆端來茶水。我們就在她家的客廳說話。我面對著一個巨大的電影屏幕。她的父親住在樓上,我并沒有看到她的父親,我只看到他放在門邊鞋墊上的皮鞋。我走在赭色的木地板上,腳下發(fā)出地板受力時的輕微聲響。
我們坐在皮質(zhì)的沙發(fā)上聊天??吹轿?,她的女兒一直不停地磨她。
女兒讓她做各種事情,只為打斷我們的談話。在她不能滿足女兒愿望的時候那個黑眼睛的女孩子就哭鬧不休。我覺得我是不受歡迎的人。她也看出女兒不喜歡我。
我只坐了十分鐘就決定離開。她送我出來時感覺很抱歉。
在那樣的情況下,我們想要見面就要在公共場所:公園、茶館或者酒吧。
我們想要親密就要在她的車里。當時我住在四合院,我不能把Z帶到我的房間里,因為不愿意房東看到。我就只能到外面約會。Z開車來接我,她把車停在路口會打電話給我,然后我就出去。但是我們只能在馬路上約會,只能在她汽車里擁抱。然而我們一直沒有車震,每次總是沒等車震起來,就有警察敲車窗。警察要求出示證件,她開車門走出去,出示證件。警察看著我要證件,好在我們證件齊全,警察沒有辦法帶我們走。但這樣一來,我們的興致就全無,再回到車上就沒了沖動。
在那時我就有強烈的愿望升起來,我要有一個獨立的空間,讓我自由地生活,自由地戀愛。我騎著自行車在村子里找房子,在臨近公路的地方看到一處四合院,院里有一幢獨門開的兩居套間讓我心動。在房東重新粉刷之后我搬進去,搬家那天Z高興地來看我,她還為我買來了一把赭色藤椅,放在車的后備廂運來。然而我們有了獨立的空間,我卻無論如何都不能進入她的身體。那天晚上她脫去衣服光裸著身子躺在我身邊,我卻無論怎么努力都沒有辦法使自己勃起,這讓我沮喪難堪。
最后我們都放棄了努力,就那樣依偎著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她醒來,我們還是沒有辦法做愛,我的性器就像沉睡的鳥兒。
她穿起衣服出門,我能看出她的失落。
我送她出門。她安慰了我,但我內(nèi)心沮喪已經(jīng)聽不進她說的任何話。絕望感像陰霾籠罩了我,心里一片黑暗。我站在我新搬的房間門口,看著她拿鑰匙開車門。走進車里她坐到駕駛室的位置打亮前燈,倒轉(zhuǎn)車頭。我看見她照亮道路的前燈,內(nèi)心依然黑暗。那時無能的感覺迅猛生長,讓我的精神深陷荒蕪。
這一別,我們就再無聯(lián)系。
當我下決心走向野趣園時,我想沒有什么可怕的。我一無所有,沒有什么可以失去。我就是希望能給自己找到快樂,在快樂中讓這長夜盡快過去。但是在暗夜里,在闃靜無聲的馬路上行走,走在掛滿馬路兩側(cè)的紅色的燈籠的長列中,我還是要抵御內(nèi)心生長的恐懼感。我想我在前往一個陷阱或是沼澤,或者一個魔窟。那里充滿肉欲也充滿情色,充滿奸詐和陰謀以及算計。我其實也是想用這些壞的想象阻嚇自己,希望自己能知難而退,不再前行。但是我也輕蔑自己的怯懦,我是如此無能的一個人,沒有任何可以信賴的能量。如果我連這樣一個別人可以縱情聲色的地方都不敢踏入的話,那我真的等同于廢物。
事實上我已經(jīng)是一個廢物了。我有什么可以顧惜的嗎?沒有。
這樣的鞭策還是有效的,果然它讓我豁出去深入一個危險之境。
我看見坐在長廊的女人滿身香氣在迎送客人。
長廊的兩邊是蒙古包,蒙古包里傳出男女的調(diào)笑和歌樂。每一個蒙古包都是一個幽暗的所在。那是隱秘的,不為他人所察的。如同我們這個時代的生活。有一種生活是我們所不能想象的,它們只在暗中進行,只在隱秘之處上演。我覺得自己有些心慌,所以腳下是深一腳淺一腳的。有一個女子發(fā)現(xiàn)了我,她說:“大哥來玩???”
我對這個野趣園所在的環(huán)境感到畏懼。這是一個荒僻之地,從外邊完全看不出這里是深藏的一個富人的樂園。這里是管制的盲區(qū),如果出什么事,比如在這里被人打死,扔到野地里喂狗,也不會被人察覺。我在跟隨那個女子前行的時候不忘提醒自己,謹言慎行,避免被宰了扔到野地里喂狗。
我被領(lǐng)進一個蒙古包里的時候心里有點慌。
我想我的樣子應(yīng)該是不被歡迎的。如果有面鏡子很容易就看到自己的樣子。發(fā)型就是路邊店的理發(fā)師隨便理出來的樣子。領(lǐng)我走進蒙古包的女孩子臉上掛著微笑,她始終走在我的前邊,我能看到她穿著肉色短裙,裸露出腰間的肉。她的腿是修長的,腳上穿著黑色的高跟鞋,走路時發(fā)出敲擊地面的聲音,她的身上也有一股幽香,這是女孩子都會有的。她的身上噴灑了香水,那與其說是一種美化,不如說是一種引誘。
她讓我坐到沙發(fā)上。她對著我微笑,言語輕柔地問:“哥,給你找個小妹陪吧?”
我依舊是心慌的。但我還是按照她的指引坐到了包房里的沙發(fā)上。沙發(fā)是皮質(zhì)的,在我坐下去時感到有彈簧蹦起來,又被我壓下去。我喝了一口她遞過來的水杯里的水。馬上我覺得這有可能是犯了錯,通常人在進入陌生的環(huán)境時是不應(yīng)該隨意喝陌生人遞過來的飲品的,包括純凈水。因為你很難保證那飲品中不被做了手腳。但是后悔也沒有用,我只能讓自己更加小心更加謹慎一點??次覜]有異議,那個女子走出去。過了一會兒有人敲門,我喊:“請進?!?/p>
門被推開,那個女子又進來。她的臉上依然掛著微笑。不同的是她的身后出現(xiàn)了一群和她一樣年齡的姑娘。她們站在我面前,微笑著注視著我。我更加慌亂,幾乎不敢直視那些姑娘的眼睛,不敢直視她們的身體?!案缒憧纯聪矚g她們之中的哪個,可以讓她們陪你玩兒?!蹦莻€領(lǐng)班的姑娘微笑著對我說。
她們難道看不出我是個“窮鬼”嗎?看不出我鄉(xiāng)巴佬的樣子嗎?為什么還會這么殷勤地對待我?她們就不怕我是個騙子,不怕我消費不起她們,埋不起這里的單嗎?這是我心里閃現(xiàn)的念頭??僧敃r所處的情況并不容我多想。為了不被嚇住,我就抬眼看了下站在面前的那幾位姑娘。我指指一個梳著直發(fā)、身材高挑、面容清秀的姑娘,我說:“就她吧。”
別的女孩退去。我指過的那個姑娘留下來。領(lǐng)我進來的那個姑娘對我說:“哥你好好玩。”她走出去,門被從外面虛掩住。單獨跟一個陌生的歌房里的女孩子坐在一起,我還是覺得緊張。我知道這個女孩子是小姐,她是我看中的,也是我從那群姑娘中間挑選出來的。但是我知道她走過來坐到我身邊的時候,我離那個危險更近了一步。我?guī)缀醮_信我是會被欺騙的,我來這里就是自投落網(wǎng)。沒有幸運,也不會幸免。這是我對自己進入到這個場所的悲觀的判斷。
我能做的就是活著出去,手腳齊全地出去。我想。
我的身體比較僵硬。在她靠近我的時候我本能地后移了一下,保持著我與她的距離。我想我的樣子肯定會讓她暗笑。因為如果是別的男人,這時候一定會摟住她的。
電視開了,屏幕上出現(xiàn)MV的演員。
“哥你點個歌吧,小妹陪你唱。”她對我說。
她把手里的遙控器給我,這一次我接了。我想唱歌是我喜歡的。很多歌曲也是我熟悉的。在我下礦井的時候,我就是依靠歌唱抵御漫長無涯的黑暗。她往前挪了一下位置,離我更近一點。我聞到了她身上的香氣,也看到了她胸衣勾勒出來的乳溝。但是我想我不能昏頭。我必須警惕暗藏在這里的所有的誘惑和由誘惑構(gòu)成的危險和陷阱。
“我來為哥唱支歌吧。”她拿起麥克風唱歌。她唱的是莫文蔚粵語版的《夏日的果實》,我坐在沙發(fā)上看著卡拉OK在電視屏幕下方滾過的字幕。
幾多晚逝去了不返
那份憔悴已深陷發(fā)膚之間
夜夜在冀盼
既凄艷又糜爛
若是沒有冀盼要怎辦
等一世為看一眼
如何又算貪
早知道愛不起怨亦難
聲聲嘆融化了冰山
卻未能夠叫天地為我睜開眼
像寂寞的圣誕
雪花路上彌漫
大地上我這里最黯淡
……
我記住了這句歌詞:大地上我這里最黯淡。
這是撞擊我內(nèi)心的一句歌詞,如同刀鋒切入我心里。
我想起Z在我懷里而我衰弱無能的樣子。我是眼看著她從我的懷里脫開去,她在幽暗中穿起自己的衣服,她沉默的樣子讓我心如刀絞。Z走出我的房間開車離開我以后再沒回頭。那時候我陷入深度的頹敗之中,我懷疑、輕視和厭棄自己。
在后來的日子,我忍受不住想念給她電話和短信,希望我們能再聚,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說說話也好??墒荶不再回應(yīng)我,無論我說什么她都是沉默。
她沒有知會就結(jié)束了我們的愛情。這是我遭遇的情感困厄。
很長時間我才從絕望的深淵里爬出來。
我想對于來自小地方又沒有見過世面的人來說,那就是類似深淵的災(zāi)難吧。
我就是懷著無能感到野趣園的。當那個姑娘唱起《盛夏的果實》時,我發(fā)現(xiàn)這正是Z在KTV唱過的,這讓我倍感悲涼。那個姑娘的嗓音清澈而有磁性。她只是唱歌,安靜地坐在我身邊。她沒有調(diào)戲我,沒有強迫我強暴她。她不像我從電視里看到的女流氓的壞樣子。這略微讓我放松了警惕。我開始跟她要話筒,試著對著屏幕上飛動的歌詞唱起歌來。唱完一首歌她就拍著手掌說:“哥你唱得真不錯。”
她的友好讓我緊繃的心稍微放松。我曾經(jīng)去過KTV,在同樣的包房看到過艷舞表演,那是我在家鄉(xiāng)的時候,我的做了礦主的中學(xué)同學(xué)范老大請客,我們六個同學(xué)在KTV聚會。包房進來一個姑娘,進門就調(diào)放音響中的音樂,她在迅猛激烈的舞曲中迅速褪去身上的衣裙,隨著音樂舞蹈。那是具有挑逗性的舞蹈。少女裸體在室內(nèi)旋轉(zhuǎn)舞動,她可以跳上茶幾舞蹈,在舞蹈中展示自己的性器。女子動作大膽,她會伏在觀看她舞蹈的男人腿上,做著上下起伏的交媾動作。觀者可以任意撫摸她的身體,可以任意撫摸她的乳房和性器。我的朋友們都還是規(guī)矩的人,他們尷尬地看著少女舞蹈。這是我看到的最赤裸的艷舞表演,看完之后我徹底對這舞蹈失去興趣。
在家鄉(xiāng)的那個KTV,我看到等待在大廳里供人選擇的都是妙齡少女。這樣的場景震撼我。那時我知道這世間的生活,世間的人之墮落已經(jīng)出離我的想象。
我以為野趣園的KTV就是我曾經(jīng)見到過的樣子,那里的舞蹈也是我見到過的艷舞。但是眼前這個女子看上去秀美安靜讓我很意外。我們唱歌,我唱一首,她再唱一首。我選擇的是我喜歡的歌,比如蒙古歌,西北信天游。她選擇的竟然也是我喜歡的,她唱到興致處會把頭靠在我肩上,我聞到她的發(fā)香。我可以擁抱她的,但我沒敢。我想我老實巴交的樣子一定會讓她輕蔑。然而她沒有。她還是微笑著,溫和地說話,款款深情地唱歌。我看了下手機的時間顯示,我想我們在這里應(yīng)該不僅僅是唱歌,應(yīng)該還會有別的項目,但是看她的樣子就只是陪我唱歌。
到夜深的時候,看到時間差不多了,我就說對不起我應(yīng)該回去了。
她說:“很急嗎?再玩會兒吧,哥你唱得真好?!?/p>
被她這么贊美,我當然心里很舒服,可我擔心舒服不會是我來這里應(yīng)有的體驗?;蛟S在我結(jié)賬的時候會闖進來什么樣的漢子來訛詐我。但是她說:“要是想回去的話,我來送你?!彼_門走出去,然后進來服務(wù)生。我看服務(wù)生送進來的賬單,消費金額很正常,沒有我恐懼的情況發(fā)生。我出門時,她微笑著送我到門口。
“哥,歡迎您再來?!彼龑ξ液爸?,“我叫陳津,耳東陳,天津的津?!?/p>
“哥,你要記得我呀!”她的聲音在我身后飄著。
我不相信就這么舒服而輕松地離開這里。
沒有訛詐。沒有欺騙。沒有暴力,也沒有情色。
相反它使我溫暖。我的手指有跟那個姑娘相觸時留下的香芬氣息。
走出那個在夜色中泛白的蒙古包,我突然恍若如夢。
再見到陳津是在藍黛俱樂部的洗浴城。
這是兩個月以后。在隆冬季節(jié)去洗浴城洗浴成為我的必需。陽光被建筑物整日遮擋,房東通過自制鍋爐輸送的暖氣熱力不夠,坐在屋里時間久了陰寒就會滲入肌膚。那時我必須要披著棉被讀書或者寫作。早年我下礦井時積累了應(yīng)對潮濕和陰寒的辦法,就是在硐室內(nèi)跑步,跑到身體發(fā)熱,練習拳擊,把工裝的袖子灌滿防火鐵箱里的黃沙吊起來擊打。但是這個方法在我的腰椎出事以后不能再用了。不能再做劇烈運動。在屋里久坐感覺身體陰寒氣重的時候,我就要出門。我像個老人一樣,白天有太陽的時候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曬太陽,充分接受太陽的光照,驅(qū)除肌膚里的陰寒。但是到傍晚時,熱量會減弱消散,那時別的辦法沒有,我就得到洗浴中心去洗澡以驅(qū)除體內(nèi)積存的陰寒。
在隆冬季節(jié),顯然洗浴比歌唱更被我需要。
距離我住的房子兩站公交車路程的地方就是藍黛俱樂部。
乘坐自動電梯下到地下城,那里有很多中西餐館、酒吧、歌廳、夜總會,洗浴城也開在地下。偶爾不忙的時候我會到藍黛俱樂部吃飯。我選擇一家日式餐館,坐在靠窗的位置。我經(jīng)常是邊吃飯,邊看著窗外的人與景。用過餐就去附近的洗浴城洗浴。我對潔凈清澈的熱水的迷戀始于我做礦工的時候,我是依賴一池潔凈清澈的熱水驅(qū)散在礦井之下積聚的體內(nèi)的陰寒,每次看見那樣的水我內(nèi)心就生出歡悅之情,身體的細胞都是熱情活躍的。在洗浴中心可以享受很好的服務(wù),包括禮遇。每次我走進轉(zhuǎn)門時,里邊守候在門側(cè)的男女服務(wù)生就齊聲大喊:“先生好,歡迎光臨?!?/p>
這樣歡迎的聲音會持續(xù)到我脫去衣服進入到熱水池里。
那時候我在領(lǐng)到稿酬時可以享受一下作為人應(yīng)該有的禮遇。
然而我的平等夢很快就破滅。有一次我終于發(fā)生了故障。
那是傍晚,我本來是出街散步的,但是街上風起,天上飄起雪花,寒意驟降。走著走著我就到了蘭黛俱樂部,自然地我就去了洗浴城。在服務(wù)生恭敬迎接聲里我寬衣解帶,進入浴池。在浸泡洗浴桑拿之后我出來,那時才意識到我犯了一個錯誤。我出門的時候忘記帶錢包了,我身上只有一張放在卡里的身份證。我并沒有多余的消費,只有洗浴一項是65元錢,但這65元我也沒帶在身上。我很抱歉,也知道這錯誤的低級和不可原諒,但我必須要跟服務(wù)生說明,我想擁有如此禮儀之風的洗浴城會禮遇客人,或是免單或者下次來再付。然而我錯了,在我說明情況后收銀臺的服務(wù)生看了我的身份證。在北京這座城市經(jīng)常會用到身份證,這是個以身份確定人的價值的城市。當然不只是北京如此,中國的很多城市都如此。服務(wù)生看到我的身份證上的原籍地,他的態(tài)度瞬間就變了。我想我的身份證泄露了我的身份和背景。那上邊印著我的原籍——礦區(qū)的名字。
這身份證是我永久的印記,無論我走到哪里它都會印在我身上。
那些人不放我走,要罰款。還有人要揍我。
“沒錢你就敢來洗浴城?”那個看著我的服務(wù)生說。
我說我確實是沒帶錢包。忘記帶錢和沒錢欺騙是兩回事。
“別騙我們了,誰信你呀,每個來的人都像你這樣我們還怎么賺錢呢?”年輕人說,“今兒你必須得找人來領(lǐng)你給你交這個錢才能出去?!?/p>
我問,你們經(jīng)理呢?我是否可以跟他說明情況?服務(wù)生給經(jīng)理打電話,經(jīng)理可能要知道我的身份,服務(wù)生就在電話里報了我的身份證地址。不知道他們在電話里說了什么,放下電話服務(wù)生不僅不放我走,還叫來了保安。服務(wù)生對保安說:“看著他,等有人給他送錢來再放他走。”這些人對待我連基本的做人禮貌都沒有。我想是因為他們看到我的身份。我所在的原籍——礦區(qū),在他們看來是荒蠻落后,也是低微卑賤的。我知道他們是在欺負我,欺負在他們看來一個外省的礦孩兒。我無法向他們證明我自己。那張身份證顯示的身份讓他們覺得我是不配來這里的人。
“我們經(jīng)理說了,你讓你的朋友們來交罰款領(lǐng)你走,否則就別想離開。”洗浴城的保安說。
他們把我?guī)У揭婚g放滿鞋子的房間里,我聞到滿屋鞋子的惡臭。
但是我想不起來誰能夠幫我,我認識的朋友離我很遠。
而且我都沒有他們的聯(lián)系方式。
我就那樣被關(guān)在放滿鞋子的倉房里,與滿屋的鞋子臭氣在一起。
不管我如何抗議都無濟于事。
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倉房的門開了。
進來一群女孩子,她們到倉房領(lǐng)取東西。浴液、澡巾、毛巾被、床單。
每個女孩子抱一堆東西離開。
我看著她們,突然看到一個女孩我覺得面熟,那個女孩也看著我。
“哥,是你嗎?你怎么在這里?”女子先開口。
“我是陳津?!彼f,“在野趣園的KTV,我們唱過歌?!?/p>
看到她,我想起確實是在野趣園見到過的那個女孩子。
“不好意思,我來洗澡,忘記帶錢包。保安把我扣在這里了?!?/p>
“沒事,我去找他們?!蹦莻€女孩說。
我被放出來的時候是在午夜。叫陳津的女孩幫我交了錢。
“謝謝你。真不知怎么報答你?!蔽艺f。
“我到這里工作了。以后你常來玩吧。我的工號是086。”她說。
這個洗浴城讓我厭惡。但是陳津在這里又讓我高興。
后來我就經(jīng)常去這家令我厭惡又讓我欣喜的洗浴城。
我記住了陳津的工號。開始是去還她替我交的罰款。
那天她帶我去參觀洗浴城的不同設(shè)施,那是很難被外人所知的。
“這里有很多是VIP會員,他們分為鉆石級、金級、銀級,來這里的多是官員和老板,這里可以滿足他們的任何需求?!彼f。
“這是合歡床,看見了嗎?”她指著一個包房里的一張造型奇特的大床給我看。
“這床是為男女性愛設(shè)計的。有各種特別的功能。”她說。
我并沒有覺得新奇。那些東西跟我沒有關(guān)系,我覺得我不需要看到它們。
“還有這個沙發(fā)。”她來到一張沙發(fā)前坐下,“你看這是沙發(fā)吧,可這也是一張床?!彼f話的工夫就把沙發(fā)的扶手取下來。原來那都是活的,可以任意拆卸組合。
一個注滿熱水的金色的浴盆撒滿玫瑰花瓣。
“這是鴛鴦浴。”她介紹說,“這都是為有權(quán)和有錢人準備的。他們是這里的??汀!?/p>
我想我不嫉妒。我當然知道這個社會有不同的階層。 每個階層都有屬于他們自己的生活方式。 自那次見面后我到藍黛俱樂部的時候就多了。 雖然洗浴城給我的記憶很糟,但是因為陳津在,我就原諒他們。 每次到洗浴城洗浴后,我就點陳津的鐘,就是點她的工牌號做保健。
我當然會控制自己在洗浴城的消費。 一張門票65元,一次保健98元。這是我能支付得起的。
我把陳津看成是我在這座城市的朋友。
陳津愛好舞蹈和歌唱,她的理想是考取舞蹈學(xué)院。
但是在高考那年她的弟弟病了,醫(yī)院診斷出骨髓壞死。
弟弟的疾病改變了她家庭的運行狀態(tài)。父母傾盡家里的積蓄為弟弟看病。
弟弟需要做骨髓移植才能保住命。這是需要巨額費用才能施行的手術(shù)。
弟弟在讀初中二年級。他喜歡美術(shù),想做畫家。也喜歡藝術(shù)設(shè)計,想做設(shè)計師。
在學(xué)校里弟弟表現(xiàn)優(yōu)異,老師和同學(xué)都喜歡他。但是自從診斷出惡疾以后他就變成了另外的狀態(tài),沉默寡言,知道自己的疾病以后自殺過。他吞下了大把的安眠藥,被母親及時發(fā)現(xiàn)送到醫(yī)院洗胃才免于一死。
這樣的事情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在報紙上,也會在電視里看到。但是發(fā)生在自己的生活里,發(fā)生在親人身上就是大不幸。那一年陳津放棄高考外出打工,她要賺錢積攢為弟弟手術(shù)的費用。她從江南小鎮(zhèn)來到北京。開始在夜總會和歌廳做陪唱,那是有錢有權(quán)有勢的人去的地方,也是警察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掃黃打非隔段時間就來一次,生意時好時壞。北京每到有重大活動的時候,歌廳就被關(guān)掉。在那里賺不到錢她就轉(zhuǎn)到俱樂部洗浴城,在那里做起保健技師。做保健以前花錢學(xué)習了三個月技術(shù),在保健培訓(xùn)班她學(xué)會了如何為客人做按摩,也學(xué)會了如何應(yīng)對客人的各種要求。
每次做完全程保健,還有一刻鐘。這時候她會靠近我。我們倚著床頭說話。
“哥,你說這人活著是為什么呢?”
她說這樣的話時準是她煩惱的時候,我能看出她心里的憂傷。
在洗浴城工作,她會遇到各種不如意。她必須得隨叫隨到,只要有客人點鐘,不管時間多晚,不管多勞累,她必須要出鐘??腿说男郧椴煌?,習慣不同,教養(yǎng)也不同。她經(jīng)常會遇到喝多酒的人,她要為這些人做保健。最初開始的時候她要克服對男人身體的畏懼才能上鐘。她害怕看見那些赤裸的身體,害怕他們動物性的沖動。
“肯定會遇到舉止粗魯沒教養(yǎng)的客人,他們會亂摸你,提各種要求。怎么應(yīng)對這樣的客人?一個姐姐告訴我,你面對這些客人的時候就要像醫(yī)生面對病人一樣。她的意思是說不要把男人看成是男人,不要以為你是女人。醫(yī)生看人都是中性,婦科醫(yī)生不會對男性的性別特征動心?!标惤蛴幸淮握劦剿龑Ρ=〖紟煿ぷ鞯膽B(tài)度時說。
陳津的家人并不知道她在外邊做什么,他們只是按時收到她匯到家里的錢。
要是知道她會被爸媽罵死。但她希望自己能適應(yīng)這份工作。在這座城市找工作是困難的,數(shù)百萬的大學(xué)生都淤積在就業(yè)的高坎上,大量的失業(yè)者充塞在城市街頭。能找到適合的工作很困難。她需要錢,家里需要錢,弟弟的性命需要錢救治。這是她不能挑剔工作的緣由。然而保健技師的勞動強度大,薪酬也普通,她干滿一個月可以拿到三千塊錢,前提是沒有客人的投訴。有客人投訴就會扣錢。洗浴城為了吸引客源,就盡量投客人所好。
我想陳津會有各種煩心事。我?guī)缀醪粏査?,因為我并不能幫助她更多?/p>
那天我取出被保安扣的身份證,她就站在我身邊,但她沒有看身份證的信息。
她不知道我的身份,不知道我的背景。對于她來說我只是一個男人而已。
“有時候覺得活著真是累,人活著是沒意思?!庇幸惶?,做完保健,她又說。
怎么會沒意思呢?我反對她的說法。在我看來她這樣想,就說明她內(nèi)心的懷疑。人對活著有質(zhì)疑,是普遍的狀態(tài)。但是她對活著產(chǎn)生質(zhì)疑,讓我心頭顫了一下。我說不出足夠強悍的人活著的理由,但她對活著的疑問會觸疼我。
她應(yīng)該幸福的才對。她正在應(yīng)該幸福的年華。
你弟弟怎么樣了?病情好些嗎?我問。
她的神情憂郁。我想跟她弟弟的身體狀況有關(guān)。
還是不好。骨髓壞死,這種病很難治的。她嘆息了一下,白皙的臉上浮出暗影。
老實說以前也遇到過這樣的事情,北京地鐵站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各種肢體殘缺的人,有各種病況的人,有的能直立行走,有的只能爬行。還有的露天躺在擔架上,在骯臟的被子外露出如風化的石頭一般的雙腳。這是些可憐的人,這些可憐的人是在日益瓦解人們的同情心。但是類似的事情發(fā)生在身邊的時候,還是會觸動我。
陳津臉上的憂傷神情讓我感覺心里隱隱作痛。我仿佛能看到她患著骨髓壞死病的弟弟。
我只要想到自己被砸傷過的脊椎的痛苦就很容易想象她的弟弟。
當年在礦井之中我一直謹慎行事。我就是想讓自己的身體能保持完好。
在礦區(qū)我經(jīng)??吹揭恍﹤麣埖牡V工,他們坐在輪椅之上,聚集在街上打撲克或者閑聊。那些傷殘者有數(shù)十人,他們在夏天也會穿著棉衣,在棉衣的褲管里都有一根軟管伸出來,那是他們的導(dǎo)尿管。他們經(jīng)常在毫無知覺的時候就從那根軟管流出尿液。他們的身體總有某部分是因殘廢而麻痹的,或者腿腳,或者手臂,或者腰肢。
這些傷殘者年齡不同,多是某次礦難的蒙難者,當然也是幸存者。
小的時候我不敢看他們。長大以后,尤其是我做了礦工以后,我對自己說一定不能像那些殘疾者一樣。我必須好好保護自己的身體。我希望自己能健全地離開礦井下的黑暗和勞役,真正過上能腳踩大地能看到陽光能沐浴清新空氣的平安日子。
然而塌落的煤巖摧毀了我的夢想。在礦井經(jīng)常會有落頂,就是頂板的壓力強大無法支撐塌陷下來的煤層。在邊緣支撐頂板的木柱受到煤巖的強大壓力,它們會在壓力下折斷,最后煤巖落下來。有一次我在工作面的時候,煤巖就覆蓋了我的身體。
本來我的工作是在變電硐室值班,但是工長分配我去掌子面鏟煤。
工長叫孫二六,是個臉色黧黑的中年人,也是我父親的結(jié)拜兄弟。當初我下礦井的時候父親特意找過工長,希望他能照顧我。父親讓我提著一只竹籃,里面放了三斤雞蛋,兩瓶老汾酒。但是工長收下這些東西后并沒有履行他要照顧我的承諾。母親對這件事情看得更清楚,她斷定工長不會照顧我?!澳銉鹤拥剿窒率墙o了他報復(fù)你的機會。”母親對父親說。原因是當年鬧饑荒的時候,孫二六到家來跟父親借米。他家里揭不開鍋,他的母親又得了浮腫病。但是父親沒有借米給孫二六,他把米囤在米缸里封存為應(yīng)對更大的饑荒。結(jié)果那些米生了蟲子發(fā)苦變壞不能再吃。
后來的事情發(fā)展果然應(yīng)驗了母親的推測。孫二六除了不照顧我,還分配我到最危險的掌子面去干活兒,像采煤工一樣裝煤。結(jié)果我被塌落的石頭砸中脊背,被工友們從煤堆里慌亂地扒出來,他們用臨時急救站的擔架抬我到醫(yī)院。那次事故,我在病床上昏迷了兩天。很多人以為我完蛋了。我的母親在得知我被煤巖砸中的消息幾乎瘋掉。她一直不愿意我下礦井,因為母親自己下過礦井,在國家還沒有禁止婦女和兒童從事采掘業(yè)之前,她在街道開辦的小煤窯做檢修工,她熟悉礦井之下所有的危險和禍患。但是那時我不去下礦井能做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只有在家吃閑飯。我不愿意,就頂替父親做了礦工。在進入礦井之前我一直害怕,因為我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樣子。我去已做了礦工的同學(xué)家里詢問他做礦工是什么感覺,他所看到的礦井是什么狀態(tài)。同學(xué)告訴我他在沒有一人高的掌子面用鐵锨挖煤,在那里裝上炸藥和雷管爆破煤層,雷管爆炸的時候整個煤層都會顫抖。這樣的說法讓我很害怕,可我還是領(lǐng)取了工裝做了礦工。
在礦井之下我看見過各種各樣的傷殘,也看見過各種各樣的死亡。
那是特別的場域。人在黑暗之間生息,在勞役之中磨礪。我覺得礦工生涯就是一塊磨刀石,我就像一柄刀子。我要么被磨鋒利,要么被挫鈍。
據(jù)說那塊砸中我的煤巖落下來時呈三角形。這煤巖砸中了我,也砸中了另外一礦工。那個被砸中的礦工比我更慘,他當時就完蛋了。而我在昏迷了兩天之后活了下來。區(qū)隊的技術(shù)員告訴我,是那個傾斜下落的直角救了我,因為那個傾斜的角度,我在厄運中逃生。
這是不是要感謝我的神明呢?我想應(yīng)該。
雖然我沒信仰上帝,但老礦工們說:三尺之上有神明。
那么,我相信我的神明一直在護佑我。
我的母親聽到消息跌跌撞撞跑到醫(yī)院去看我,她的頭發(fā)在一夜之間就變得灰白,嘴里的牙齒也松動,她伏在我的身上放開嗓門哭號把很多人嚇住。這就是母親的心。我被醫(yī)生搶救過來。我的四肢打滿石膏在病床上躺了三個月,身體在那段時間慢慢復(fù)原。記得在醒來之后我伸手摸了一下兩腿之間,我的小弟弟還在腿間讓我放心了。我們都活了下來。但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在我劫后余生之際,小弟弟開始不那么強壯。這帶給我新的恐慌。
很長時間我就是在恐慌中生活的。還有虛妄。人在恐慌中難免生出妄想。
自我懷疑是這妄想的一種。我想我要好好活著,我的小弟弟也要好好活著才行。
它不能有三長兩短,否則我就會覺得這人身有缺陷。
然而事實是自此以后,我就是過著有缺陷的生活。
“我現(xiàn)在就是想多賺錢,賺夠了錢給弟弟做手術(shù)。”她說。
陳津也總會想著自己的弟弟。她在看著我時微笑了一下。
那是憂傷的笑。我能懂她的憂傷。就像我也能明白自己隱秘的哀慟。
那天我們一直在聊天。她邊為我做保健邊說話。
最后她說:“我的鐘點要到了,謝謝哥陪我說話。”
她收拾床上的東西。做按摩的精油。濕紙巾。香料。她把那些東西都收到隨身帶的工作箱里。她把工作箱拎在手里,起身朝我微欠一下身。她的臉紅了一下。
“哥再見,想著我?!彼f。
我起身擁抱了她。每次離開的時候我都會擁抱她一下。
在擁抱的時候我感覺到內(nèi)心柔軟。門打開,她走出房間的時候,從休息大廳傳出喧響的歌舞聲。有男人在聲音高亢地唱歌。有年輕女子在伴舞。身穿黑色超短裙白色緊身短衫的女孩子們在動感喧囂的音樂聲中舞蹈。我沒有看那些表演。
大廳幾十張沙發(fā)床上是洗浴后的男女,他們閑躺在那里看著演出喝酒或茶。在每一張沙發(fā)床的前端都有一個做足浴的女孩,她們坐在一張矮凳上,雙手握著浴客的腳拍擊揉搓,大廳里除了歌樂和人聲的喧囂就是那些姑娘拍打浴客腳部的聲音。
我穿好浴衣,系好腰帶,穿著拖鞋下樓。在踏著臺階下樓時我感覺身體發(fā)飄。
我的身體留下了陳津柔軟的手指撫摩時的感覺。
回到洗浴大廳,解去腰帶,把浴衣扔到大桶里。
我重新走到蓮蓬頭下沖洗涂滿精油的身體。
我想我最初的安靜可能讓陳津好奇。
在她脫去我的浴衣,手指游走在我的身體的時候,我始終是安靜的。
我閉著眼睛像是睡著的樣子。額頭、臉孔、脖頸、手臂、胸膛、腿和腳,這都是她的手指抵達的地方。她會為這些部位涂抹精油,然后均勻按壓。
她總是繞過我的性器。赭色的絹紙制作的三角底褲保護著那個部位。
她不碰觸我的性器。我也不愿意她碰觸。
“哥,我看你跟別的男人不一樣。很多客人在我們做保健的時候都激動。他們經(jīng)常會動手動腳,提各種討厭的要求,我們又不敢得罪他們?!?/p>
有一次她這樣對我說。我當然知道我跟別的男人不一樣。我比他們多出什么呢?
隱秘的創(chuàng)傷。精神的?;蛘哌€有器質(zhì)性的。這是我比別人多出來的東西。
夾縫里的愛情。這是我想到的一個詞語,也是我與陳津的狀態(tài)描述。
我要見她就要去藍黛俱樂部,那是她工作的地方。平時很難見到她。
全天候的工作時間,沒有休息,隨叫隨到。即使是在午夜里,只要有客人,她都得去。有時候累得身體要散架了,全身像稀泥一樣軟。那也得堅持著干。她說。
她和她的同事們就住在老板為她們租的公寓里,六個人一個房間。那不是家,只是一張睡覺的床。那張在她名下的床很少有機會安睡,更多的時候她是在洗浴中心的休息廳里。如果沒有客人,她們可以暫時休息一下。雖然這么繁重的勞動強度,她們還是被要求妝容整齊,表情喜悅。要以微笑迎接客人。她的老板是溫州來的一個中年人,嚴厲而冷酷。他最大可能地榨取著員工所有的價值?!拔覀兊睦习搴苌儆行Φ臅r候,他是個不愛女人的人,對女人很少有溫存和憐惜。據(jù)說他是同性戀者,可是我們沒有證據(jù)。老板的私人生活我們很難知道,因為他跟我們幾乎是隔離的?!标惤蜻@樣對我說。
可我還是愛陳津。我去藍黛俱樂部找她。
我會選擇夜晚的時候去,那時候她會在洗浴城,我想我點她的鐘可以讓她多賺一點錢。她等著把錢積攢起來為患骨髓壞死病的弟弟準備手術(shù)的費用。但是我也要提防被警察搜查和追剿?!霸谶@里是安全的,我們老板在公安局里有關(guān)系。”她說。話雖然這么說,我還是不能放松警惕。我想我們應(yīng)對警察突襲的最有效辦法是不在洗浴中心這種公共場所有性接觸。沒有性行為,我們的交往就是正當?shù)摹D鞘俏覀兯綑?quán)的一部分。
官場無義,婊子無情。這是我以前聽到過的一句話。
我的朋友L是把這句話作為古訓(xùn)告訴我的。那是在礦井附近的家屬區(qū)。有一些從外地來的女人住在兩間石頭房里。出井的礦工會找她們。那些女人被人稱為暗娼,那些找她們的礦工被人稱為嫖客。礦井下那些平日在我的值班硐室休息的工友經(jīng)常提前出井,他們?nèi)フ夷切┡恕?/p>
我沒有找過,我覺得不需要,也覺得那些女人不干凈。
但我有一個叫梁建功的工友迷上了那些女人中間的一個。梁建功有家室,老婆和兩個兒子,但他很少回家。他是礦井通風區(qū)管路隊的隊長,負責礦井之下的管路工程的運行。這是一個苦孩子,從小給家里放羊,只能跟羊一起睡在羊圈里。他的父母雙亡,有哥哥和姐姐。他的哥哥比他有出息,因為學(xué)習好考到了省城的一所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回到礦區(qū)做了工程師,沒幾年擔任了主管安全的副礦長。有這樣的哥哥,梁建功自然會被關(guān)照,他從普通的需要受苦力的一個管路隊工人提拔成隊長。我們都知道他沒有任何領(lǐng)導(dǎo)能力,但他就是可以做這個官。那段時間梁建功染上了惡習,就是他經(jīng)常會出入那些石頭房。他愛上了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子,那是人們常說的賣淫的小姐。按照我們的理解他其實是被那些小姐給套住了。那些風塵中的女子們只需要略施小技就可以把他哄得神魂顛倒。他經(jīng)常會給我們在市區(qū)的朋友L打電話,他在電話里說:“哥身上沒帶錢,你給哥送點錢來。”接到這樣的電話,鐵路工人L就得乖乖出來給他送錢。把錢給他的時候不忘教訓(xùn)他。那時候我們都知道梁建功跟一個小姐廝混。我們是礦工,是事實上的卑賤者,但有比我們更卑賤的人群,就是那些被稱為“小姐”的女性。
我覺得我對這個女性群體的最初印象就是在這個時候獲得的。
梁建功后來死掉了。他扛著鋼管行走在礦井之下的掌子面,被迎面而來飛馳的礦車給撞了。礦車從他的身體碾過,有一根鋼管從他的身上穿越而過。有人說他遇了鬼,因為他在礦車駛來的時候完全不懂得躲閃,就直直地等著裝滿煤炭的礦車撞過來。我猜想那時候他的神魂顛倒,完全沒有反應(yīng)力。梁建功被礦車碾過被鋼管穿過的身體,后來被裝到涂滿漆畫的棺材里,棺材加蓋封住,一輛三匹馬的大車拉著棺材向后山進發(fā)。大車上坐著他的老婆和兩個兒子,他們穿著白衣,披著麻繩,跪在棺材前哀號哭泣。媽的,這小子就讓那些女人給毀了。這個家也讓那些女人給毀了。鐵路工人L和我的別的朋友用一根粗大的麻繩拴著裝了梁建功遺體的棺材緩慢地往墓穴里放。那時候L咬牙切齒地詛咒著那些女人。我沒有參加梁建功的葬禮,那時候我剛到北京開始我的漂流生活,我沒有時間趕回去。
但是我記住了L在電話里的咒罵。
“官場無義,婊子無情?!蔽业呐笥袻在電話里罵道。
L是被解職的官員。他曾經(jīng)是我家鄉(xiāng)某鐵路局的副局長。
我的朋友自始至終都保持著他耿介的習性。他是因為發(fā)生的一起鐵路事故被解職的。那是一次列車傾覆事故,有乘客遇難。開始鐵路局的領(lǐng)導(dǎo)者試圖隱瞞事故,但在資訊時代隱瞞任何事情都是困難的。最終事件曝光,上級派來事故調(diào)查組調(diào)查。L被作為替罪羊拋出去。他代替局長接受解職處分成為一個普通的鐵路工人。。
骯臟。卑賤。無恥。淫蕩。這些詞語都是用來形容某個女性群體的。
也可以形容某些官場政客。L因為他的個人沉浮而變得憤世嫉俗。
我想他可以這樣看待世事,我卻不能。
因為我出現(xiàn)在大街的時候,人們也會這么看待我。
從人們投向我的輕蔑的眼神和傲慢的嘴臉,我能看出他們內(nèi)心的態(tài)度。
這沒什么,我覺得這很正常的。世態(tài)炎涼,人心澆薄,不這樣倒是奇怪的。我也記得梁建功的死,記得L的詛咒。但是如果讓我說那些女孩子因為從事某種特殊職業(yè)就是骯臟的,這樣的話打死我也不會說。因為她們使我受惠,她們有恩于我。在我因為孤獨而徘徊在城市街頭的時候,是她們給過我安慰。肉體和心靈的安慰。
我愛陳津,雖然我記得梁建功死于小姐之手。
雖然L詛咒那些薄情寡義、寡廉鮮恥的女人。
但我想陳津是不同的。
我想我要等到一個美好的時刻愛她。
我們的愛情要在屬于我們自己的空間里進行。
這樣的要求算不算很高?從我的生存環(huán)境來說是很高。
美在某種時刻是有力量的。美的力量在某種時刻也具有打擊的能量。
這是我在很早以前就知道的。在和陳津相識之后更證明了這種能量。
就是人會變得怯懦。美如同散發(fā)著光澤的完美的器皿,在它的映照下你會看見自己的缺陷。我曾經(jīng)的失敗橫亙在面前,我在心理上會更加怯懦。
如果說小姐這個行業(yè)是卑賤的,那么我比小姐更卑賤。卑賤是一種處境的鑒別。草根這個詞語用來形容我的狀態(tài)很貼切,我們就是草根。我以及和我有著相似境遇的人,我們的屬性就是草根的屬性。我看見過冬季的原野,失去生命的枯草殘留著根部布滿大地。陳津一直不問我的職業(yè),不問我的人生狀態(tài)。我每次見到她的時候,都是從浴室出來。從浴室出來,到達休閑大廳的人都穿同樣的浴服。我很懷疑浴服的潔凈程度,所以我基本不穿浴室提供的免費浴衣。我穿一次性的,類似赭色的紙衣。到休閑廳的男人都有統(tǒng)一的稱呼,就是“先生”。
我在見到陳津的時候就是“先生”。
我當然已經(jīng)不認為在浴室能有人真實的平等。即使人在脫掉衣服的時候,人脫去身上所有的標簽,也還是難有平等。他們消隱的身份和背景仍然決定他們的價值。
我賺的錢多半都花到浴室里。有時候我很害怕,質(zhì)疑自己。我覺得我很像少年時代在書本里看到的那種紈绔敗家的子弟。讓我消除自我懷疑的是我看到自己并沒有一個家業(yè)可敗。我賺到的錢僅夠自己活命。把活命的錢拿出一部分,享有一個人應(yīng)有的尊嚴也算不錯的投入。雖然這尊嚴感是幻影,如同我在水中看到自己的樣子。
但陳津是真實的。她的美是真實的。她的善良和仁義是真實的。
我愛陳津。為了能見到她,我愿意傾盡所有。
她看到我的時候,總是眼神溫柔。她會輕聲叫一聲:哥,你好。
我喜歡她的樣子,喜歡她溫柔的神情,喜歡她溫柔的聲音。
當然,我也喜歡她的身世,喜歡她所遭遇的困厄,喜歡她感受到的痛楚。
因為只有這些可以消除我和她之間的距離,讓我對她懷有某種同命而遇的親近感。
有一天她走進保健室。見到我的一瞬間她就撲過來。
她抱住我說:“哥,我差點就見不到你了。”
她說她的一個姐妹被人殺了,扔在野地里。發(fā)現(xiàn)那個姐妹的是一個撿垃圾的。那人在樹林里看到一個裸露著身體的女人,走到近前發(fā)現(xiàn)那個死去的女人胸前有刀傷。拾荒者趕緊報了案。趕來的警察在那里拉起警戒線。她說聽到消息她就跑去看,認出是和她一起在歌廳工作過的小紅姐姐。“她肯定是因為被人玩了不給錢又把她殺了。這個城市真恐怖,哥我都快不敢在這里待了,我怕死了?!?/p>
我擁抱著她,讓她感受到擁抱帶給她的安寧。
那天我跟她說我們說說話吧,她就用做保健的時間跟我說話。
“哥,跟你實話說吧,我真是覺得撐不住了。弟弟有病,爸媽都為治弟弟的病發(fā)愁。可是爸爸最近打電話說,我家的房子又被扒了,我家的老房子六十年了,我爺爺留下的祖業(yè),鎮(zhèn)政府說是要道路擴建,通知爸媽拆遷,告示直接貼在家門上。爸媽不同意。房子拆了讓他們?nèi)ツ膬鹤∧??弟弟又有病?!?/p>
她輕輕地嘆息。他父親打電話告訴她鎮(zhèn)政府的拆遷隊上門,直接把大鏟車開到屋前逼他們搬遷。拆遷者雇傭黑社會勢力幫他們清理拒絕搬遷的釘子戶。“大鏟車直接就刨房了。我媽不答應(yīng),沖到房頂上坐著不下來,我媽拼了命,房子要是拆了她也就不活了??墒遣疬w隊的人跳上房頂就把我媽給推下去了。我媽不干,抬下去又上來,最后那些人撲上去,最后我媽就被扔下來了?!彼f。她的眼淚掉下來。
她說她想回到家鄉(xiāng)去。她要跟家人在一起。
我不能躲在北京讓爸媽和弟弟在家里受苦。她說。
她的境遇讓我心里難過。我想起我在礦區(qū)時那個被拆毀的礦工們用來祈禱的石頭房。那些在房頂上靜坐試圖用祈禱保衛(wèi)他們祈禱之所的人。他們被從房頂驅(qū)趕下來,在彌漫著的飛揚的塵土中眼睜睜看著祈禱之所成為瓦礫遍布的廢墟。
曾經(jīng)以為那就是天大的災(zāi)難。然而當我走出礦區(qū),來到首都我才發(fā)現(xiàn),類似的事情到處都有。走在北京的街道,到處可以看到拆毀樓房后遍布瓦礫的廢墟,到處可以看到抗議強拆的大字報。有的農(nóng)民為抗議強拆會爬上高壓電塔示威。
這世上很多人的境遇是相似的,只是形式不同而已。我想。
那時我抱緊她。我只能抱緊她。除了擁抱什么也做不了。
能把陳津帶出來,我有點難以置信。
那天我的心臟一直在狂跳,我覺得渾身在顫抖。
在多年前的那個夏天。她走在我的身邊。偶爾我的手臂會跟她的手臂碰觸在一起,我會像電擊一樣。
少年時期,我就幻想身邊有一個美麗的姑娘相隨。當然這是不可能的。我還是會幻想。美麗的女性,在我看來是造化給人類的饋贈。她們代表物質(zhì)世界審美的部分。她們在我內(nèi)心里成為偶像存在著。僅僅是偶像,事實上我的身邊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這樣的女性。她們只是我幻想世界的一部分,是我白日夢的一部分。可是現(xiàn)在陳津出現(xiàn)了,她從她所工作的洗浴中心出來,跟著我在街上行走。我當然知道她所從事的工作,如果在街上有人指出她從事的職業(yè),我相信正經(jīng)的被道德化的人們會朝她吐出口水。然而這些感受沒有影響我的美感。我很滿足跟陳津走在一起時的樣子。我有點幸福,有點激動,也有點快樂到不能喘息。我想牽她的手,但是沒敢牽,或者是因為膽怯或害羞。倒是她大大方方地把手伸給我,讓我牽著。
牽住她手的那一刻,我感覺到我內(nèi)心因為幸福而發(fā)出的呻吟。
走在馬路上,我有一陣子感到恍惚。我不知道把她帶往哪里。這是我的美麗的姑娘。 她在走出她工作之地的時候就屬于我。但是把她帶到哪里是我猶豫的。我不愿意把她帶到我住的地方,那個陰暗逼仄的居所在我看來是不配她走進去的。她走進那樣的地方會使我難過而死。我甚至因為那里不能自由流通的氣息而自卑。我怎么可以把她帶到那樣的地方呢?我在這一天是屬于你的。她說。我聽出她的聲音有些哽咽。她是在流淚嗎?
我的弟弟死了,他的病沒有辦法再治。她在電話里對我說。
接到她的電話時我有點慌亂。我怕她很快就放下電話,所以就很緊張。我努力想聽清她說的每句話。我要見你。這是我們最后的見面。明天我就要離開這座城市回老家。我要回家看我的弟弟我要最后送他走。我也不需要再為他賺錢給他準備治療的費用,我弟弟再不需要這些了。她哭泣著說。那時候手機還不普及,我是在街邊的電話亭里給她回電話的。我的BB機出現(xiàn)她的傳呼的時候,我就奔出家門,去街上給她回電話。聽她說話的時候我感覺猶如雷擊。她重復(fù)著那句話:在今天我是屬于你的,明天我就回家了,以后我們就不會再見到了。
我能聽懂她話語里的暗示。她的話讓我激動,更讓我緊張。
我的內(nèi)心泛濫的感受和知覺如同洶涌的潮水一波又一波涌蕩沖擊著我的頭腦。
我不知道如何安頓她屬于我的這一天。我想無論怎樣度過這一天我最終都是悲傷的。
那時候我想她愿意愛我愿意跟我做愛我們可以有身體的親密,但我卻畏懼我不能跟她做愛即使我很愛她。在她為我做保健的時候她一直不碰我的生殖部位。每次到達那個地方的時候她都會繞開。她說我們有規(guī)定的不能跟客人發(fā)生身體上的關(guān)系。她每次這樣做的時候我不僅不會生氣甚至也不會失望我愿意她這么做。我不想對她說我有器質(zhì)性障礙我也不愿意我們碰觸彼此的性器。我們擁有友誼和情義是最好的。但我也想她要是知道我這樣的境況是否還會對我擁有友誼和情義,我想她或許會像別的人一樣對我表現(xiàn)出她內(nèi)心的蔑視。
我想我們都是命運悲慘境遇黯淡的人。
她有個親弟弟,現(xiàn)在她的弟弟死了;
我也有個小弟弟,但我的小弟弟幾乎是廢的。
她的弟弟的去世成為她內(nèi)心的悲傷體驗,我的小弟弟的衰弱是礦井生活給予我的恥辱印記。我們身體和內(nèi)心里的這些創(chuàng)傷都是命運給予我們的人生紀念。
她不知道我跟隨著她行進時的緊張所為何來。我故作輕松,故作歡喜。
因為她在那一刻贏得了自由。她站在藍黛俱樂部門前,她對著她工作過的地方揮手說再見。她迎接著我的到來。她的神情悲傷又快樂。她的弟弟死了,而我站在那里。她說在這一天我是你的。明天我就要回到我的家鄉(xiāng),我在這里所經(jīng)歷過的所有時光都會被我埋葬,當然也會被我珍藏。握住她的手的時候,我感覺幸福又哀傷。我站在我們見面的地方,我擁抱了她。
這個美麗的姑娘。在她自由的時刻短暫屬于我的姑娘。
她讓我幸福又讓我悲傷。
如果說我有精神性創(chuàng)傷的話,陳津就是療治我的醫(yī)生。
這是我直到現(xiàn)在都感謝她也懷念她的緣由。
她說她要埋葬在北京的記憶,忘卻在北京的生活。我不知道她經(jīng)歷了什么,但是一個人要埋葬某種生活某段記憶的時候,想必是痛楚的。然而我愿意感念她,并且永久向她致謝?,F(xiàn)在我沒有了她的音訊。她離開北京以后我們就失去了聯(lián)系。我不知道她回到故鄉(xiāng)以后的生活。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不知道她做什么,然而她活在我的內(nèi)心,永在我的記憶。
在她屬于我的那一天,我其實深懷恐懼。我向往更害怕我們的親密接觸。
可是我必須把她帶到我的居所。用鑰匙開了家門,我?guī)哌M我的房間。
無論怎樣,這是屬于我的私人空間。我打開電燈。屋里的光線亮起來。
她突然就從身后抱住我。我的心臟哆嗦了一下。轉(zhuǎn)身。我把她抱在懷里。
她迅速地移向床鋪。她不知道我的心思。不知道我的恐懼。
我們擁抱著倒在床上的時候,她迅速脫掉了衣服??匆娝岩路患撊ィ业膬?nèi)心悲涼。我想我會再次經(jīng)歷絕望,再次墜入苦痛的精神之淵。她將被子蓋在身上,在被子里脫去黑色的蕾絲三角底褲。黑色底褲被她放到床邊的時候,我感到窒息。她躺在我的身邊溫熱的身體依偎著我。她親吻我的嘴。我故作鎮(zhèn)定。在她撫摸我身體的時候讓自己內(nèi)心平靜。
曾經(jīng)我以教養(yǎng)的理由,以所謂文明的原則抑制著我想撫摸她身體的愿望。
在她雙腿跨在我身上俯身為我按摩胸膛的時候,我能觸到她碰到我身體的乳峰。
我也能看見她乳峰的形狀。但是我不敢碰她。
我其實是緊張的。總是緊張。我不敢觸碰她也不敢讓她觸碰我。
尤其擔心她觸碰我的性器。更重要的是我畏懼她觸碰到我內(nèi)心的絕望。
現(xiàn)在她就在我身邊。她的溫熱美麗的肉體讓我溫暖也讓我顫栗。
我觸到她的乳峰。我撫摸到它們。我感到心驚肉跳。
對不起,我怕是不行。在她吻著我的胸口時我不得不掙扎著對她說。
她猶豫了一下,翻身趴在我身上,她身體的重量壓著我,她的垂下來的長發(fā)落在我臉上。她俯身吻著我。同時她的一只手找到我的小弟握住。
哥,來,別怕。放松,不要緊張。她這么說著撫摸著我的小弟。
我意識到它在她手里的衰弱感覺到深深的自卑。
哥,放松。放松。她吻著我。她的嘴唇在我的肌膚間移動。她吻住了我的小弟。
我想我不行。巨大的陰影覆蓋了我。無能的恐懼籠罩著我的心。
我覺得我完全是個廢物。
哥,不要緊張,你沒有問題的。她說。
我并不知道自己身體的實況。在我的感覺里它如同荒蕪的原野,干涸枯竭的河床,它被世人所遺棄。在我的世界里只有失敗、困厄和磨難,沒有人愛撫過它。
我?guī)缀醪涣晳T他人的愛撫。所以每次的愛撫都會讓我心頭顫栗。
她輕輕吻著我的身體。從背后。頭發(fā)、脖頸、背部、臀部、腿和腳趾。
她又從背后我的腿間吻住我的小弟。我知道她是想讓它生長起來。
你等一下。她從我的身上下來。取來她的手包。她從里邊取出她的手機。
哥,你放松聽聽這些聲音。她打開手機放在我眼前。我看到是性愛的視頻。
她的手機放出來男女性愛的聲音。那是激情的長嘯。
這是那個冬季的夜晚。在我幽暗的居所。
我被她柔軟溫熱的身體覆蓋著,在她技術(shù)性地愛撫下,我終于意識到我的小弟長起來,它開始由軟變硬。突然間我感覺自己的肉身如同長夜沉睡者在緩慢蘇醒。
責任編輯 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