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振國
(黃山學院 文學院,安徽 黃山 245041)
新文學光影后的民國“別體”文言小說*
張振國
(黃山學院 文學院,安徽 黃山 245041)
清末民初是我國小說創(chuàng)作模式發(fā)生重大變革的時期,到民國初期形成文言小說創(chuàng)作和變革高潮。這一時期除了產(chǎn)生數(shù)量眾多的文言長篇章回體小說外,還產(chǎn)生了書信體、日記體、集錦體、“假傳”體以及駢體文言小說,標志著我國文言小說在易代之際所進行的自我調(diào)適。但這些“別體”文言小說因處在提倡白話的新文學運動的對立面而成為學術研究的“盲區(qū)”,梳理這類小說的存在狀況可以證明我國小說創(chuàng)作模式和手法的現(xiàn)代化是由文言和白話小說共同完成的。
民國;文言小說;書信體;日記體;集錦體
從民國建立到“五四”前后,小說作家為了迎合社會需要,提高讀者的興趣,同時文言小說作家為了應對文言小說面臨的危機,在小說形式改造上更是不遺余力,翻過不少花樣,除了文言長篇章回體的大量出現(xiàn)以及短篇小說結(jié)構(gòu)敘事上的革新外,還出現(xiàn)了日記體、書信體、集錦體等小說新形式,使得我國文言小說在經(jīng)歷了上千年的演變后首次在形式上有了如此豐富的表現(xiàn)。
日記體小說是用日記形式寫成的小說,運用第一人稱視角展開情節(jié)、敘述故事、刻畫人物、反映社會生活,不同于傳統(tǒng)的第三人稱敘事小說,也不同于其他第一人稱敘事的小說,更有利于對主人公的心理活動進行描述與刻畫,從而增加小說的抒情性,更加逼真和生動,易于引起讀者的共鳴。西方日記體小說起源較早,如《魯濱遜漂流記》和《少年維特之煩惱》均屬日記體小說的早起代表。1899年林紓翻譯《巴黎茶花女遺事》最后為茶花女臨歿扶病日記數(shù)頁,將日記體小說介紹到了中國。
一提到日記體小說,人們自然會想到魯迅的《狂人日記》*《新青年》1918年第5期。、冰心的《瘋?cè)斯P記》*《小說月報》1922年第4期。、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小說月報》1928年第2期。等日記體白話小說。其實,在這些作品產(chǎn)生之前,文言日記體小說已經(jīng)大量出現(xiàn)。徐枕亞的《玉梨魂》已經(jīng)學著《巴黎茶花女遺事》將主人公的日記引入小說。還有一部分作品如一廠(許廑父)的“哀情小說”《碧海精禽》同樣是長篇中穿插日記作為輔助敘事手段,如第一章《不幸之日記(一)》*《小說叢報》1917年第4卷第1期。、第七章《不幸之日記(二)》*《小說叢報》1917年第4卷第3期。、第十二章《潛父日記(四)》*《小說叢報》1918年第4卷第5期。、第二十章《不幸之日記(終)》*《小說叢報》1918年第4卷第8期。均整章穿插了日記。
徐枕亞的“別體小說”《雪鴻淚史》(又名《何夢霞日記》)是在駢體小說《玉梨魂》基礎上改寫而成的純正的文言日記體小說,連載于1914-1916年的《小說叢報》1-18期*《小說叢報》第1-18期(1914年5月1日-1916年1月10日)。。署“雪蓮女史原著”“江都李涵秋潤詞”的《雪蓮日記》(一名《江東烽火實錄》)連載于1915-1916年的《婦女雜志》*《婦女雜志》1915年1卷7-12號,1916年2卷6-7號。,以滿洲女子雪蓮所寫日記的形式真實地記述了“武昌變亂”后雪蓮的家庭變故,星蓮、雪蓮姐妹逃出南京城后沿途輾轉(zhuǎn)的見聞感受,從一個側(cè)面體現(xiàn)了作者對辛亥革命的思考。當時的日記體小說出版過單行本的還有吳綺緣的《冷紅日記》、綺情(喻血輪)的《林黛玉筆記》《惠芳日記》*喻血輪《惠芳日記》,上海:世界書局,1918年版。、周瘦鵑的《珠珠日記》《亡國奴之日記》《賣國奴日記》等。周瘦鵑《亡國奴之日記》*周瘦鵑《亡國奴之日記》,上海:中華書局,1915年版。因作者有感于五月九日之國恥紀念不滿于袁世凱的賣國政策乃作此篇宣揚愛國精神?!顿u國奴日記》*周瘦鵑《賣國奴日記》,1919年6月自費出版;又見《周瘦鵑文集》(第一卷),上海:文匯出版社,2011年版。則以日記形式痛罵私通日本簽訂二十一條的賣國賊曹、章、陸三人,也表達了強烈的愛國意識。
以上作品出版過單行本,多數(shù)篇幅較長,此外還有發(fā)表在報刊上的日記體文言短篇,如周瘦鵑《花開花落》*《禮拜六》1914年第8期?!稊嗄c日記》*《禮拜六》1915年第52期。、了青的《泣珠日記》*《游戲雜志》1914年第2期。、“碎琴遺著”“癡俠手錄”的“別體小說”《碎琴慘史》*《消閑鐘》1914年第1卷第9期;1915年第1卷第11期。、天笑的“哀情小說”《飛來之日記》*《中華小說界》1915年第2卷第2期。、冥飛的《浣云日記》*《民權素》1915年第10期。、“天翮原稿”“東訥潤詞”的“哀情小說”《日記中之憶語》*《小說叢報》1916年第19期。、“瑤華女史口述”“吳綺緣筆錄”的《嫁前十日記》*《小說新報》1918年第9期。、碧梧的“別體小說”《病余日記》*《小說新報》1919年第5卷第1期。等亦為典型的日記體代表作品?!度沼浿兄畱浾Z》以“余”在旅館榻底發(fā)現(xiàn)之日記為開篇敘事,日記記錄了一段無果的戀情。主人公方姓,進入民國后赴省城求學,日記中敘述求學期間的經(jīng)歷。主人公為友人做媒孰知女子鐘情于主人公,然主人公懦弱不敢告之父母,女子最后嫁給大腹賈,又約主人公見面,主人公幾乎攤上官司?!恫∮嗳沼洝穼朋w和日記體結(jié)合在一起,以女子病余日記之形式作為對畹哥之回信,時間從二月初五日記至二月十五日?!镀槿沼洝贩菄栏竦陌慈占o事,乃女子以回憶形式追溯前塵往事。日記體小說以第一人稱敘事,特別是講述感傷纏綿的愛情故事,在“五四”前是文言語體居多,“五四”之后文言的日記體小說幾近消失,白話日記體則大行其道。
書信體小說是以書信作為主要敘事手段的小說,是18世紀在歐洲興起并流傳開來的小說創(chuàng)作樣式。由于靠人物在信中主觀表白,因而也利于展示寫信者的內(nèi)心狀態(tài)。這種形式也往往運用第一人稱敘事和抒情,從而交代背景、反映生活、塑造形象。以“我”的耳聞目見或親身經(jīng)歷給人以身臨其境的真實感和親切感,同時也有利于引起讀者的好奇心。既可以是一人的書信,也可以是當事雙方往來的書信,形式較為靈活自由。書信在我國古代又稱尺牘,可謂歷史悠久,但我國出現(xiàn)書信體小說的概念是在20世紀20年代,清華小說研究社《短篇小說作法》中稱之為“書札體”,“它由一人通信中鋪敘全事,或者由數(shù)人函牘之資料,集為一篇?!盵1](P134)孫俍工的《小說作法講義》稱之為“書簡式小說”。[2](P206)清末民初時期,一批西方小說被譯介到中國來,其中就包括書信體小說,如林紓譯的《魚雁抉微》(即孟德斯鳩的《波斯人信札》)。我國最早穿插書信的小說是唐傳奇《鶯鶯傳》,其中穿插了鶯鶯寫給張生的信,但只是作為情節(jié)中一個輔助手段,還沒有讓書信發(fā)揮主要的敘事功能。近代以后,特別是民國初年這段時間,有一些文人受西方小說的影響,結(jié)合我國小說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便開始嘗試書信體小說的創(chuàng)作。1915年,包天笑的《冥鴻》*《小說大觀》1915年第2、4期。是較早使用書信體的小說,由為辛亥革命犧牲的烈士之妻寫給亡夫的11封書信組成。徐枕亞的《雪鴻淚史》一般被認為是日記體小說,但是其中又穿插了不少書信,所謂“傳情之處,悉以函札達之?!盵3]碧梧的“別體小說”《病余日記》則以日記作為回信,將新興的日記體與書信體結(jié)合起來。
徐枕亞還曾經(jīng)用情節(jié)化的書信連綴成小說《風月尺牘》,其他還有劉鐵冷的《求婚小史》等。(王)鈍根“哀情小說”《情書》*《禮拜六》1916年第98期。寫一少年以書信形式懷念故去的先祖,別開生面。王傲廬的“哀情小說”《血花淚果》*《小說新報》1916年第1期。以葉氏鵑娘絕筆書信形式自述一生悲苦經(jīng)歷。寫鵑娘先是不容于繼母,出嫁后丈夫去世,有賣身葬夫之舉。(李)壯悔的“哀情小說”《倩影》*《娛閑錄》1915年第13期。敘一老嫗賣金石書畫玩器,中有美人半身小影,“余”購之,于畫中得素箋,則該女子斷腸之筆。故事以女子絕筆書信的形式自敘身世,寫愛而不遂終至抱恨而亡。后“余”欲知女子詳情,然賣畫老嫗亦不知所蹤,究不知女子所恨者何人何事耳。以上民初的書信文言體小說多以女性第一人稱口吻敘事,且多數(shù)作品帶有濃厚的感傷色彩,這與民初的哀感文風契合無間,具有鮮明的時代氣息。
鴛鴦蝴蝶派將那種由多人合作,執(zhí)筆者在每段結(jié)束處嵌入另一作者的筆名,指定由他續(xù)寫,最后使各節(jié)連起來成為完篇的小說,叫做“集錦小說”,又稱為“點將小說”“小說扶輪會”“小說奪標”“家庭集錦小說”等。這種文學樣式,可以追溯到古代文人詩歌聯(lián)句的“柏梁體”。鄭逸梅先生在《集錦小說溯源》一文中說:
最先創(chuàng)行此格者,尚在民元之際,其時《民立報》風行寰宇,附張小品稱獨步,主政者,則葉楚傖先生是。由海門陸秋心發(fā)起,為集錦體制點將小說,于是葉楚傖、邵力子、楊東方、談善吾、徐血兒、談杜英、于騷心、李伯虞、王季威諸子贊成合作。諸子皆一時俊彥,楊東方即楊千里,談善吾即談老談,于騷心即于右任,李伯虞即李浩然。排日撰刊《斗錦樓》小說,讀者無不擊節(jié)稱賞?!抖峰\樓》為文言體,全篇約二三萬言,點人者輒將被點者之名,嵌入于后,周而復始。……既而獨鶴于《新聞報》之《快活林》中仿行之,先后刊登《海上月》、《奇電》、《蓬蒿王》、《紅葉村俠》、《夜航船》、《米珠》、《怪手印》、《珊瑚島》、《新嘲》、《閨仇記》,亦俱為文言體。執(zhí)筆者為天虛我生、天臺山農(nóng)、獨鶴、東雷、大可、指嚴、枕亞、諤聲、浩然、律西、天侔、眷秋、真庸、警公諸子??⒑?,曾由大成圖書局刊單本集錦小說第一集二冊行世,而集錦小說遂成為一時風尚。予與眠云合輯《消閑月刊》,亦一度仿行之,先后凡四篇,曰《戍卒語》,曰《香閨綺語》,曰《詩聲》,曰《蘭蹇修》,同撰者為指嚴、明道、牖云、雙熱、眠云、綺緣、煙橋,予亦與焉。而《半月》雜志上,又有予與眠云、賡夔、轉(zhuǎn)陶、吟秋、煙橋、明道所成之《滄浪生》小說,此外學步者,不勝枚舉也。[4](P195)
當《民立報》刊載《斗錦樓》小說時,還是文言體,全篇約二三萬言,“五四”后,有的改用白話,字數(shù)多寡也有變化??梢姶祟愋≌f產(chǎn)生是在民初小說體式變革創(chuàng)新之時,而這類小說的大量出現(xiàn)是在五四以后,由于白話文運動的沖擊,許多舊體作家更多地將文言小說由娛樂大眾變成自娛自樂,這種類似文字游戲的小說竟然能盛行一時。
在“五四”前,1914年,太一、笑儂等人合作的“點將小說”《奇男俠女》*《亞東小說新刊》1914年1、2期。,笑儂完成第二章后篇末署“第三節(jié)請趙心悸先生援助”,此后未見續(xù)完。1915年有文蝶、問秋、花魂、笑第的集錦體“奇情小說”《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小說叢報》1915年第16期。。1919年,石可、煙橋、植士、四川菊郎、瞻廬接力續(xù)寫而成《綠窗絮語》,篇首有游戲規(guī)則要求限五百字,篇中綴集“錢牧齋”“鄭康成”“李易安”“雨花臺”“楊妃”“老嫗”“長城”“步兵”*《小說月報》1919年第10卷第3期。八個文詞。此后又有楓隱、蜷廬、散木、東海三郎接力撰成的《綠窗絮語》*《小說月報》1919年第10卷第4期。以及秋夢、梅夢、謙六接力而成的《綠窗絮語》*《小說月報》1919年第10卷第5期。。這三篇作品皆以《綠窗絮語》為題,是按照同一游戲規(guī)則完成的集錦體小說。從文學的角度來看,這類游戲文筆之作,難有佳制,但作為小說體式的一種探索,應該引起關注,也體現(xiàn)出民初游戲文風之盛。
與其他“別體”文言小說在“五四”后基本消失不同,進入20年代,文言“集錦體”小說仍然大量存在。1921年,由瘦鵑、天虛我生、小蝶、大可、潁川秋水、浩然、諤聲、寄塵、濟群、澹安、劍云、民哀、枕亞、獨鶴、際安接力續(xù)寫而成的集錦小說《哀鶼記》(集錦小說之一)*《新聲雜志》1921年第2期。發(fā)表在《新聲》雜志上。此外,由涵秋、大可、澹安、濟群、枕亞、山農(nóng)、寄塵、指嚴、律西、瘦蝶等人合撰的《紅鴛語》*《新聲雜志》1921年第10期。;指嚴、明道、牖云、雙熱、逸梅、眠云合撰“集錦小說第一篇”《戍卒語》*《消閑月刊》1921年第3期。;明道、指嚴、雙熱、牖云、眠云、逸梅合撰“集錦小說第二篇”《香閨綺語》*《消閑月刊》1921年第4期。;雙熱、眠云、逸梅、指嚴、牖云、明道合撰“集錦小說第三篇”《詩聲》*《消閑月刊》1921年第5期。;明道、指嚴、雙熱、牖云、眠云、綺緣、煙橋、逸梅、牖云、雙熱、明道、指嚴合撰“集錦小說第四篇”《蘭蹇修》*《消閑月刊》1921年第6期。;瑞瑛、冷芳、壽梅、吟芳合撰“名閨集錦哀情小說”《玉洞桃花》*《消閑月刊》1921年第6期。等均在本年度發(fā)表。
較為特別的是,李涵秋還曾模仿“集錦體”自著《離鸞記》*《新聲》1921年第1期。,開了獨撰“集錦體”的先河。其篇前作者自記曰:“《新聞報》《快活林》中近刊集錦小說,篇末銜著者之名,語極新穎可喜。惜余未得躬與其列,長日多暇,因搜集古大小說家姓氏以資游戲,博讀者一粲。然文中事實則確乎不誣,讀者略其戲而悲其遇可矣?!逼渲衅刑岬接嶂偃A(即俞萬春)、曹雪芹、施耐庵、蒲留仙等人姓名,并模仿集錦小說形式在段末戲署“以下請俞仲華續(xù)”“以下請曹雪芹續(xù)”“以下請施耐庵續(xù)”“以下請蒲留仙續(xù)”。
1923年,有恕譴、伴春、云上、留梅合撰的“家庭集錦小說”《心之聲》*《心聲:婦女文苑》1923年第7期。;陶報癖、何海鳴、貢少芹合撰“滑稽集錦小說”《狗之自述》(上、中、下)*《心聲:婦女文苑》1923年第4、5、6期。以狗的自述口吻寫更換三個主人的經(jīng)歷,通過狗的視角觀世事。1924年,有辱剛、靜宜、曉嵐、冠三、猷軒、向初、念初、燠若、補庵、席孫的“集錦小說”《執(zhí)鞭日記》*《行余學社社刊》1924年第1期。,是一篇將日記體與集錦體結(jié)合起來的文言小說,由元旦到十二日的日記構(gòu)成。
當然,也有用白話創(chuàng)作的集錦小說,如雪門、夢癡、紐若、因時等人合撰的《華府》*《余光》1923年4-7期。以及知心、林逸、亞華合撰的《月餅》*《鴛湖雜志》,1923年2期。等均用白話寫成。由此可見在這一時期文言和白話集錦體小說仍然有各自的創(chuàng)作群體和市場。
“假傳”在我國濫觴于唐代韓愈的《毛穎傳》。所謂“假傳”就是借鑒史書人物傳的手法為除人之外的器、物以及其他非物質(zhì)意象作傳,并寄寓作者一定的創(chuàng)作觀念和人生社會理想?!凹賯鳌笔且活惤橛谑穫魃⑽暮托≌f之間的特殊文體,其文體歸屬向來是存在分歧的?!端膸烊珪偰刻嵋穼⒉簧龠@類作品集和單篇作品如《談諧》《諧史》《十處士傳》《香奩四友傳》《豆區(qū)八友傳》[5](P1233-1235)等歸入小說家類存目。陳寅恪先生認為《毛穎傳》是“以古文試作小說而未能甚成功者。”[6](P115)曾棗莊先生認為秦觀《清和先生傳》和連文鳳《冰壺先生傳》均是“小說家言”。[7](P965)陳大康先生認為“蕭韶的《桑寄生傳》是此時較別致的一篇帶有傳奇性的寓言小說。”[8](P207)石昌渝先生主編的《中國古代小說總目》(文言卷)也將大量的明清時期的“假傳”作品收入其中。臺灣學界將這類作品稱為“擬人傳”[9]體寓言。韓國漢學界也將這類作品稱為“假傳體小說”。[10](P245)由此看來,不論這類文體如何歸屬,其小說特質(zhì)是不容忽略的?!凹賯鳌弊鳛橐环N特殊的文體歷經(jīng)唐宋元明清數(shù)朝發(fā)展,直到民國仍然保持了旺盛的生命力。
民初的休閑雜志上出現(xiàn)了大量的“假傳”,多數(shù)見于《游戲雜志》《余興》《娛閑錄》等雜志,時間主要集中在1915年至1916年兩年間,且通俗化色彩和娛樂傾向更加明顯,是對明代“假傳”娛樂精神的進一步發(fā)展。由于報刊的存在和民初娛樂化創(chuàng)作心態(tài),使得這類一直不被傳統(tǒng)文人重視的文體煥發(fā)出新的活力,也被賦予了新的時代精神。民初發(fā)表的“假傳”比較有特點的像壽邱《富家翁傳》(舊中國政府)*《游戲雜志》1915年第12期。、適公《白玉粒傳》(稻米)*《游戲雜志》1915年第12期。、率真樓主人《水生傳》(水煙)*《游戲雜志》1915年第13期。、黃燕鄉(xiāng)《胡先生傳》(胡須)*《游戲雜志》1915年第14期。、亞俾《炸彈先生傳》(炸彈)*《游戲雜志》1915年第14期。、率公《眉娘傳》(眉毛)*《游戲雜志》1915年第15期。、游戲三昧軒主《睡翁傳》(舊中國)*《游戲雜志》1915年第16期。、鄒學浩《君子固傳》(窮)*《游戲雜志》1915年第19期。、誰《孫供奉傳》(猴子)*《娛閑錄:四川公報增刊》1915年第20期。、匏《風箏美人傳》(風箏)*《娛閑錄:四川公報增刊》1915年第24期。、杜壽潛《便壺先生傳》(便壺)*《余興》1915年第5期。、剝廬《阿芙蓉傳》(鴉片)*《余興》1915年第7期。、愛樓《睡翁傳》(舊中國政府)*《富強》1915年第1卷第1期。等,其數(shù)量和種類超過了娛樂精神最為突出的明代,成為民初的一道獨特景觀。
當然,在民初“假傳”體小說詼諧滑稽的表象下也蘊含著對世俗社會與國家疲弱、外侮迭來以及政府無能的辛辣諷刺,以嬉笑怒罵的形式表達了文人的社會責任感,體現(xiàn)了作者的憂患意識和拳拳愛國之心。游戲三昧軒主的《睡翁傳》中的睡翁之“先世頗饒裕,樓臺霞起,阡陌云連,稱一鄉(xiāng)望族。傳至翁勢漸凌替。翁性憒憒,處將傾之廣廈,風雨飄搖,不知綢繆牖戶,唯嗜睡”,“比鄰豪猾輩利翁可欺,群起協(xié)謀魚肉之。始而割其膏腴,翁不之爭,讓畔焉;繼而撤其藩籬,翁不之御,失險焉;既而據(jù)其堂奧,翁不之拒,退避三舍焉。適舊好獨醒道人過訪,剝啄良久,迄無應門者,乃懷刺進見。翁方隱幾臥,他人入室正集議瓜分所有。道人不禁扼腕太息曰:‘高明之家竟一敗涂地至是哉?甚矣!執(zhí)迷不悟之害事也。’遽拍案疾呼,作青天霹靂聲。翁大驚,悚然而寤。”這里所謂的“睡翁”顯然是對列強環(huán)伺、危機四伏的舊中國政府昏聵無能不求進取的影射和批判。還有一篇署名“愛樓”的《睡翁傳》則異曲同工,寫睡翁為東亞之大富翁,然性嗜睡,自號夢夢子,西方人目之為病夫?!捌鋵嵎遣?。自私自利懶惰性成,煙賭嫖酒之余即昏昏睡去,其家田地非不廣也,然荒廢者多;其家人口非不眾也,然游閑者多;其家金銀非不聚斂也,然用于不正當之事者多?!币蚝盟蕦⒓艺杜c仆隸之手,仆隸侵吞,百弊叢生,睡翁酣睡如故。西鄰有抱友愛之念者勸翁力圖振作,翁不之聽,復朦朧睡去。東鄰無賴子見翁無能且富有,乃挾利刃劫翁,逼其交出田地契約。翁不敢違,乃盡與之。東鄰子轉(zhuǎn)怒為喜,斂刃以去。孱仆盡出,恐主人復睡去,乃設法于睡翁四周支以斜木,領袖間系以繩索,上懸于梁間,如木人之牽線然。旁設警鈴、警鐘,以冀其不再睡去。作者在篇末最后說:“余睹其御睡之法可哂也,為作睡翁傳以傳之?!逼渲性⒁?,一目了然,睡翁為老大疲弱不堪之舊中國,黠仆與東鄰子為誰,亦不言自明。作者通過詼諧之筆,辛辣諷刺了民初政府的不作為和國人的麻木心態(tài),表達了作者深切的憂患意識。
另有一篇壽邱的《富家翁傳》寫富家翁禹生本華胄,貌偉甚,內(nèi)虛弱,坐享素封。性奢靡而怯懦,不肯奮發(fā)圖強,“徒令鄰里土豪及強梁無賴施其鬼蜮伎倆,藉端索詐,挾勢欺侮而凌辱焉”。翁敢怒不敢言,“家人則憤懣欲死,不平之氣已充塞于禹域中矣?!薄拔碳矣刑锶f頃,力田服務者約四萬萬夫。田富于海,眾庶于星。”西鄰有事,翁懼禍不之顧,后禍及于己,東鄰之小人趁火打劫從中漁利?!靶∪藷o姓氏,世居禹土東隅,聚族擁酋,儼成邦國。其壤僻,祗容三舍,俗淫賤,貌丑陋,身材短小,其先世為禹家奴,以有微勞,禹之祖以采邑三舍地分封之。近代子孫蕃息,人以無以名之,遂呼其族曰‘矮奴’。”“奴見禹家式微,乃挑撥離間,致使禹氏昆弟釀成紛爭,幾乎手足相殘。家人之智勇兼?zhèn)湔邉裎痰钟鶘|鄰,翁不以為意。奴自以為得計,捉刀持械闖入禹門,其勢洶洶,如小鬼,如瘋?cè)?,入室搶劫。閽者及室人走告于翁,翁不之顧,家人憤激,持挺提刀,在翁之孫昆侖兒的號召下痛斥欲擊矮奴。奴見眾志成城,恐犯眾怒,且理屈詞窮,相望驚猜,將作鳥獸散。此時翁忽至,東鄰奴乃轉(zhuǎn)而恐嚇禹翁,以圖勒乘勢索。翁雖膽小怕事謙讓賠禮,而家人則已忍無可忍,合家老幼憤欲殺賊,一人憤而前,赤手與奴斗,不勝,觸柱而亡。家人奮勇向前,與賊斗,互有傷亡。家人欲殺之以儆效尤,否則四鄰之強梁侵擾,舉家永無安枕之日。翁默然,意似是其說,然殷憂未嘗稍釋云?!惫适乱栽⒀浴凹賯鳌斌w的形式塑造了懦弱膽小的富家翁形象,其實是對當時外患四伏而一味退讓而使國家人民遭受屈辱的舊中國政府的辛辣諷刺。無論是強梁入寇肆虐仍酣睡不醒的睡翁,還是盜賊入室行劫而尚欲息事寧人的富家翁,都是舊中國政府的象征。
民國初期除了“假傳”體文言小說大量出現(xiàn)外,還有其他一些帶有游戲筆墨性質(zhì)的“別體”小說,如天虛我生“別裁小說”《薄命女》*《游戲雜志》1914年第4期、第5期。乃是集調(diào)牌結(jié)撰而成的一篇小說,其娛樂化色彩更為明顯。姚鹓雛的“寓言小說”《帕語》*《雙星雜志》1915年第2期。則以手帕自敘口吻敘自身經(jīng)歷及主人之事。許指嚴“社會小說”《銅元券自述》*《說叢》1917年第1期。和《嗚呼!又一銅元券》*《說叢》1917年第1期。則以銅元券自敘口吻敘事,反應當時社會的混亂。
另外,這一時期還有受到駢體文風影響的駢體短篇小說,與文言長篇駢體小說的駢散結(jié)合不同,這些短篇全部以駢文寫成,是名副其實的“駢體小說”。如鐵冷“哀情小說”《血鴛鴦》*《小說叢報》1914年第1期。寫傳蕙對亡夫的哀悼,其夫俞生參與漢皋起義犧牲。酉山的“怨情小說”《璇閨怨》*《小說新報》1917年第1期。亦為駢體小說,寫馮氏女智珠與表兄石壽山之婚戀,婚后如膠似漆,后壽山外出謀職,智珠空房獨守,郁郁無聊,內(nèi)心胡思亂想。駢體短篇小說通篇以駢文寫成,體現(xiàn)了民初文壇游戲筆墨之風的盛行,同時也代表著民初小說作家在文言小說領域的探索和嘗試。
結(jié)語
在民國建立到“五四”之前這段時間并非白話小說一統(tǒng)天下,而是呈現(xiàn)文言白話平分秋色的局面,我國小說的現(xiàn)代化歷程是由文言和白話小說創(chuàng)作共同完成的。在西方小說理念和時代思潮的影響下,在批判繼承傳統(tǒng)小說創(chuàng)作精神的基礎上,中國的新體小說開始大量出現(xiàn),其創(chuàng)作語體既有文言也有白話。雖然并非所有的文言小說創(chuàng)新嘗試都是成功的,但這些探索無疑為我國小說的現(xiàn)代化積累了寶貴經(jīng)驗。民國前期“別體”文言小說的大量產(chǎn)生彰顯了民初小說的包容和活力,也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順利開展做了有益的鋪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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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高 雪
On the "Special Form" of Classical Chinese Novels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Zhang Zhenguo
(School of Liberal Arts, Huangshan University, Huangshan 245041, China)
There was a major change in the classical Chinese novel creation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The classical Chinese novel creation and transformation came to a climax in the early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During this period, in addition to the classical Chinese chapter-styled novels, there appeared a lot of other special form classical Chinese novels such as epistolary novels and diary novels, which marked an innovative spirit of classical Chinese novels, and proved that the modernization of Chinese novels in patterns and methods was accomplished by the writings in classical and vernacular Chinese.
Republic of China; classical Chinese novel; epistolary novel; diary novel; collection-styled novel
2016-09-08基金項目:國家社科
“民國文言小說史”(09CZW051);全國高校古委會直接資助項目“晚清文言小說敘錄”(1305)階段性成果
張振國(1976- ),山東博興人,黃山學院文學院副教授,南京大學博士后,主要從事中國文言小說研究。
I20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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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335X(2017)01-011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