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守生,賴慧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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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中國語言學史學科理論的一點思考——兼及從人們對文化史研究的反思中得到的啟發(fā)
薄守生,賴慧玲
(鄭州大學文學院,河南鄭州,450001)
語言學史的學科理論建設值得重視。中國語言學史應該成為語言學的重要分支學科?!罢Z言史”可以大體斷代,“語言學史”卻無法絕對斷代?!皵帱c”的疏密是語言學“成長史”的外在表現(xiàn)。在“會通”“反碎片化”方面,人們對文化史研究的某些反思可以啟發(fā)我們?nèi)绾窝芯空Z言學史。中國語言學思想史“通”是中國語言學史“通”的前提。
語言學史;學科理論;“成長史”;中國語言學思想史
在語言學領域,人們一般不太愿意過多地提及“文化”。究其原因,一方面,這可能與“文化”的寬泛有關,大多數(shù)語言學家不喜歡像“文化”那樣泛而無定的名詞;另一方面,由于“文化語言學”在中國語言學史上曾誤入歧途,語言學研究者往往不愿意多談“文化”。然而,文化在中國已經(jīng)熱過了許多波,而語言學至今依舊冷僻。與此相應,文化史研究在中國也曾熱過,但語言學史研究幾乎不可能會熱。文化史研究的內(nèi)容過于寬泛,文化史原本應該包含語言學史,然而,國內(nèi)大多數(shù)的文化史著作極少涉及語言學史的內(nèi)容。語言學史與文化史不同,當然,二者之間也存在著某些關聯(lián)。本文的重點在于探討中國語言學史的學科理論,注重語言學史的學科建設。本文包括“文化史研究對中國語言學史研究的啟發(fā)”方面的內(nèi)容,但重點不在于探索語言學史和文化史二者之間的關系。
文化史研究有時需要借助語言學史研究的某些結論,然而,有些文化史研究者不懂語言學,他們通常僅僅是把語言學當成一種權宜之計的“工具”而已。比如說,“關于官話的基礎方言之爭……此問題在今天的語言學界仍未達成一致,在本文涵蓋的這段時期中,人們的認知就更為含糊。筆者無此學力也無意參與這場論爭,這里所言僅出于論述的方便。它們相當于幾何解題中的‘輔助線’,找出答案后,自可擦除?!盵1]這種把語言學看成“幾何解題中的輔助線”,“找出答案后,自可擦除”的做法,不就是把語言學當成了歷史學的“附庸”嗎?在古代,“小學是經(jīng)學的附庸”,小學也一直是史學的基礎,可是,“經(jīng)學”并沒有在“找出答案后”就把“小學”這個工具“擦除”了。事實上,語言學史并不是依憑文化史、歷史學而誕生的,語言學史是語言學的一個重要的分支學科。
在西方,大多數(shù)國家的語言學史研究已經(jīng)很成熟了,它們的文化史研究成果也很多見,它們的語言學(史)并非文化史的“附庸”,絕不可以隨便地被“擦除”。比如說,伯克在《語言的文化史——近代早期歐洲的語言和共同體》中將語言學劃分為三個階段:①19世紀的歷史比較語言學把語言學類比于生物學,體現(xiàn)了“語言有機體”的語言學思想。②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結構主義語言學,二戰(zhàn)后的諸多國家都把語言當成政治統(tǒng)一、民族團結的主要紐帶,它們都對語言發(fā)展史本身有著一定的疏離。③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歷史語言學體現(xiàn)了“社會文化史”的語言學思想,“甚至可以說出現(xiàn)了或發(fā)明了一個新的研究領域……有的將它稱為‘社會歷史語言學’(socio-historical linguistics),有的將它稱為‘歷史社會語言學’(historical sociolinguistics)……還有一個比較簡單的名稱,‘歷史語用學’(historical pragmatics)。”[2]從伯克的著作中也可以看出,語言(學)史與文化史的關系確實很密切,但是,伯克并沒有把語言(學)史簡化成文化史的一條輔助性的虛線。
在國內(nèi),文化史和語言學史研究的特點很不相同。通常,文化史研究可以相當泛化,甚至可以空靈、流暢到“信口雌黃”,人們卻很少去批評那樣的文化史研究漫無邊際、太過虛空。然而,中國語言學史的書寫卻從未流暢過,總是顯得磕磕絆絆、不堪卒讀。像伯克那樣宏觀地研究語言學的文化史,在國內(nèi)極為罕見。以往,人們把文化史和語言學(史)關聯(lián)起來的研究成果主要是一些涉及微觀層面的研究,例如:從詞語的語源和變遷看古代文化的遺跡,從稱謂名詞看婚姻制度,典章制度用語的訓詁學研究,等等。這些類型的微觀研究其實還是羅常培《語言與文化》[3]的研究傳統(tǒng),這種研究傳統(tǒng)中所涉及的語言學基本上屬于語言學的分支學科“社會語言學”的范疇(我們不用“文化語言學”的稱呼,在此我們也不討論“文化語言學”與“社會語言學”的異同和關聯(lián))??梢哉f,文化史研究主要和“‘社會語言學’(史)”相關聯(lián),并不一定與“語言學(史)”全面關聯(lián)。
在這里,我們認為“語言學史”可以作為“文化史”的一個組成部分,(但不宜把“文化史”看作“語言學史”的上位學科,集合關系不一定體現(xiàn)為上下位關系)。當然,“文化學”大概不是一門專業(yè)性的學科,我們也無從說明“文化史”與“文化學”之間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因此,我們可以大體上說“語言是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卻不會認為“語言學史”是“文化學史”的一個組成部分。就學科歸屬來說,“語言學史”研究屬于“語言學”學科。
從微觀層面來看,文化史和語言學史還存在著另外一種特殊的隸屬糾葛關系。在判斷一篇學術論文屬不屬于語言學論文時,我們有時并不太容易把握,“從文字考證,到詞語考釋,到典章制度考證,到思想文化考證,似乎都與考證有關系,但是它們從微觀到宏觀、由實到虛過渡的程度并不相同。文字考證、詞語考釋可以歸屬語言學,而制度、思想、文化考證就不宜歸入語言學的范疇了?!盵4]有關制度、思想、文化的考釋、考證,可以看作文化史的研究,這種研究有時可以做得相對虛一點兒,同時這樣的研究也就可以更通俗、流暢一點兒。在虛實、通滯方面,不同的研究領域往往存在著一定的差別。實實在在、微觀細碎的研究,自然就很可能會磕磕絆絆、不堪卒讀,中國語言學史研究常常就是如此。
在談“語言學的分支學科包含社會語言學”時,我們常常不會刻意強調其歷史的因素。那些涉及“制度、思想、文化”的語言要素(字、詞、短語、句子),很多都可以被認為是“社會語言學”研究的對象,不管它們這些要素處于一種共時的層面還是歷時的層面。因此可以認為,凡是對它們這些要素進行微觀考證的研究,基本上都可以歸入“‘社會語言學’(史)”研究的范圍。
本文所探討的文化史、語言學史及二者之間的關系,既不是指那種類似于羅常培《語言與文化》的“‘社會語言學’史”,也不是指那些涉及“制度、思想、文化”考證類的實、微的“‘社會語言學’史”,更不是指類似于伯克《語言的文化史:近代早期歐洲的語言和共同體》中的“語言的文化史”。本文實際上以語言學史為中心來展開論述,我們的著力點主要放在中國語言學史的學科理論方面,只是在行文中無法完全地回避文化史罷了。
國內(nèi)的“文化史”一詞所指也常常有含混之處。比如說,羅志田曾認為學術史、文化史、思想史、哲學史等并非畛域明晰,尤其是在國內(nèi),它們常常處于各種不同的中間狀態(tài),其中,學術史、“學術與思想之間的歷史”、思想史可以大體上三分。[5]“文化史”常常比“學術史”“思想史”還要含混。當“文化史”的意義含混到如此的程度時,我們簡直就不能用“文化史和語言學史的關系”這一類的表述方式了,我們只能說“本文所談到的語言學史可能會涉及文化史的某些方面”,我們不能把語言學史泛化為文化史。
在西方,語言學史學科已經(jīng)非常成熟,它是語言學學科中的一個獨立的分支。張宜說,“20世紀50年代以來,語言學史研究逐漸從普通語言學中分出,發(fā)展至今,已成為一個獨立的分支——語言學史學(historiography of linguistics)。語言學史學既指語言研究的過去史,也關注語言學歷史文獻中的方法論和認識論……到了20世紀末,西方語言學史的研究更為重視歷史傳統(tǒng)的發(fā)掘和整理?!盵6]語言學史既涉及處理語言學材料的歷史,又包括在處理語言材料時所運用的理論、方法的歷史。
西方國家的語言學史研究比較重視理論、方法的總結,所以,它們的語言學史著作相對來說都比較流暢。然而,中國語言學史著作往往都是磕磕絆絆、不堪卒讀,非常不流暢。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中國語言學史更多的是在總結語言材料本身的歷史,而關于理論、方法的總結往往就難成系統(tǒng)。在這一點上,我們甚至可以作如下表述:中國語言學史與中國語言史的關系過于密切,這種“密切”的程度已經(jīng)超出了語言學史與語言史的一般性的關系,然而,語言學史研究本來就不同于語言史研究。中國語言學研究不能說是沒有理論、方法,但是,這些理論、方法常常很不明顯,并且很難加以系統(tǒng)化?!坝捎谥袊Z言學把方法隱藏在材料背后的這種特殊傳統(tǒng),梳理中國語言學方法的線索就顯得非常困難。”[7]中國語言學史研究的現(xiàn)狀就是如此,碎片化、零星化的書寫也許不難,但要系統(tǒng)化且具有流暢性就很難了。
也正是因為這樣,中國語言學史研究至今還不夠成熟,并且,這種狀況還常常處于一種弱勢與被弱視的惡性循環(huán)之中。沈家煊曾認為,“研究語言理論、對各種理論加以評判,這是語言學史學家的任務,不是語言學家的任務。語言學家的任務是研究語言。我們當然也需要有專門研究語言學史的人,但是研究語言學史的人畢竟是少數(shù)。另外,語言學史作為一門學科也有它的研究規(guī)范,要以史料為基礎,不是現(xiàn)在研究語言理論的那種做法?!盵8]語言學史研究要以歷史上的語言學文獻(即語言學史研究的“史料”)為基礎,切忌空洞浮泛、虛妄玄幻。在談外語系的學生學習外語時,黃長著也主張要學習一點語言學史,“任何科學都有繼承性,語言科學也不例外。為了更好地進行今天的學習和研究,我們就有必要了解語言科學的歷史,了解不同時期的不同學派研究語言的不同目的、方法和理論,了解今天的語言科學從產(chǎn)生起經(jīng)歷了一個什么樣的發(fā)展過程?!盵9]其實,不僅外語學習與研究需要了解語言學史,對于中國語言學研究而言,也要加強中國語言學史的學習與研究。語言學史研究當然要研究語言學理論的“成長史”,語言學理論的“成長史”對于語言學研究來說至關重要?!罢Z言學史”研究和“語言學”研究難以截然分界,我們也不好說“研究語言學史的人畢竟是少數(shù)”,事實上,每一位“語言學”研究者都必須首先對“語言學史”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只是不同的學者對這種“了解”的程度和范圍有別罷了?!罢Z言學史”不同于“語言史”,但是,它們又存在著一定的關聯(lián)。語言學的任何一項研究都需要對其“研究現(xiàn)狀”有所把握,其實,這個“研究現(xiàn)狀”就是某種意義上的語言學史,只是這個“語言學史”可能比較微觀、涉及的范圍比較小罷了。
中國語言學史研究不成熟,中國語言學史學科不發(fā)達,但這不代表語言學史研究不重要。由于中國語文的文獻淵源深厚,人們曾經(jīng)就中國古代有沒有語言學(史)的問題爭論過,這個問題至今也沒有取得真正意義上的共識。某些學者有時候試圖借助“文獻”來區(qū)分“語文”和“語言”,那常常不僅僅是針對中國古代的語言學來立言的;中國現(xiàn)代語言學在文獻、語文、語言三分,相互區(qū)別時往往也難以當機立斷,常常頗費躊躇。中國古代語言學史和中國現(xiàn)代語言學史都包含有“語文”的因素,很少有所謂的純粹的“‘語言學’史”。試想,當今的古代漢語研究一定就屬于狹義的、純粹的“語言學”嗎?關于甲骨文的研究就不能被納入“語言學史”的書寫當中去嗎?我們認為,文獻、語文、語言都可以被納入廣義的語言學(史)中去。當然,我們并不愿意提倡廣義的語言學(史),我們傾向于狹義的語言學(史),是因為廣義的語言學(史)可能會掩蓋許多重要的、深層次的語言問題。
“語言學史”與“語言史”既有區(qū)別又有聯(lián)系,“語言史”可以大體上斷代,“語言學史”卻無法絕對斷代。語言學史與語言史的關系,如同史學史和一般歷史的關系,這也好比“語言學研究”不等同于“語言研究”。
近幾十年來,語言史(漢語史)研究非常重視語言的斷代問題,考尋某一語言要素的初始例證,推定某一語言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時代(通常按照朝代來歸納),探求某一語言要素、語言現(xiàn)象的興廢、替代的歷史軌跡。以漢語史研究為例,對漢語的歷史進行斷代是漢語史研究的目標之一,或者說是展示漢語演變規(guī)律的方式之一。漢語史上的早期的漢字、漢語甚至還可以幫助對“人類歷史”進行斷代,甲骨文主要是殷商時代的文字,早期金文甚至還具有對夏商周進行歷史斷代的可行性。其他的,諸如討論“和、跟、同”等的來 源[10],其實也是一種特殊的“漢語史”斷代研究。語言史斷代一般都可以做到比較客觀,這一類的研究結論是有可能真實的,其中有一些甚至可能會是歷史 事實。
語言學史無法絕對斷代,這既涉及語言學思想斷代困難的問題,又涉及語言研究源流(研究對象、研究材料)可能溯及很遠的問題。關于語言學思想的斷代,在此,我們不擬詳細論述。關于語言研究源流溯及久遠的問題,我們舉兩個例子進行說明。比如說,民國時期的人們對《說文解字》有研究,那么,研究民國語言學史的人要不要重新從研究許慎的《說文解字》開始呢?民國時期的人們在研究《說文解字》的時候,他們可能參考了宋代人對《說文解字》的研究,也可能參考了清代人對《說文解字》的研究,那么,研究民國語言學史要一定首先研究清楚宋代語言學史、清代語言學史嗎?如果一定要研究清楚,那么,是不是可以說:語言學史前代可以斷代,后代只能包舉前代一起斷代,到了當代就只能研究整個語言學通史了呢?那樣理解肯定有問題。再例如,《馬氏文通》是晚清語言學著作,民國語言學史可以不必大篇幅地研究《馬氏文通》。但是,對于《馬氏文通》的接受史、批判史又如何斷代呢?民國語言學史難道可以只敘述民國時期人們對《馬氏文通》的接受、批判意見的論點,而不管那些接受、批判意見的論據(jù)(《馬氏文通》的具體的內(nèi)容)嗎?如果那樣做肯定也有問題。從這個角度來講,語言學史不能絕對斷代。我們知道,地球的中心細密,逐漸向太空彌散,大氣層的外邊緣也不存在絕對的“離散”性的邊緣,那個“邊緣”與“地球之外”依舊具有一定的“連續(xù)”性。語言學史的斷代比起地球的“中心”和“邊緣”來更難劃界。也正是因為這樣,斷代語言學史研究在時間段上要有一個相對的“中心”,而在斷代的“邊緣”上又不能過于絕對,可以允許有一定的“彌散帶”。
語言學史研究不僅在時間段上不能絕對斷代,即使我們不去爭論斷代的時間邊緣和斷代的經(jīng)典著作,對于某一段歷史過程內(nèi)部的某些相對的斷點(這個“斷點”可以指語言學的標志性的著作、思想),我們甚至也都不能絕對地確定。對于這些“斷點”,我們不妨稱之為語言學(史)的內(nèi)部“斷代”,這種內(nèi)部“斷代”在其標志性或者代表性方面有時也不能絕對地確定。說某歷史時期的“標志性的語言學著作、思想”,那可能會見仁見智,甚至會爭論不休。我們曾希望把“標志性”換成“代表性”來表述,強調其立論者的主觀性,但這也不能絕對地解決問題。對于這些“斷點”,人們不應該輕易地批評某某語言學史“遺漏”了某某著作、某某學者。存在某些“遺漏”那是必然的事情,毫無遺漏的語言學史著作哪里都找不到,永遠都不可能存在,這是所有的語言學史研究者、評論者、閱讀者都必須正視的一個問題。當然,對于那些“遺漏”的“斷點”(或者可以稱為“漏點”)之存在是否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人們常常會有一定的理性判斷。比如說,如果一部中國語言學史著作對王力、趙元任、楊樹達等學者及其著作只字不提,那這部語言學史著作肯定是太過于粗疏了,讓人不可接受。如果一部“民國語言學史”著作沒有專門地、深入地研究劉又辛的《臨清音系》一文,那應該是可以被原諒的。劉又辛雖然是中國語言學史上的著名學者,但他在民國時期的著作還不是很多。對于任何一部語言學史著作來說,有所“遺漏”是正常的或者是真實的情況。所以,在絕大多數(shù)時候,評價語言學史研究不能以“遺漏”了多少人、“斷點”了多少文為判斷標準,而應該以代表性、完整性、清晰化、流暢程度為判斷標準。
大多數(shù)文化史研究者都認為文化史可大體斷代。如果細究起來,文化的傳承與相互影響是極其復雜的,文化史怎么可能做到截然斷代呢?國內(nèi)出版的斷代文化史著作已經(jīng)有不少了,例如《魏晉南北朝文化史》《元代文化史》《明代文化史》等。相對而言,比“語言學史”更為宏觀的“文化史”都能夠斷代,憑什么“語言學史”就不能斷代?其實,我們不是說語言學史不能斷代,而是說語言學史不能絕對斷代,不能截然斷代。
語言學史應該是語言學研究、語言學理論的“成長史”,而不能僅僅是“成年史”。語言學史貴在能夠梳理語言學發(fā)展的流變過程,而不是堆砌幾個語言學理論的斷點就了事。研究語言學史尤為艱難的是,有時候語言學發(fā)展流變可能存在著立體發(fā)展的情形,并非單純的線性流變。線性敘述相對容易一些,單線制更容易,多線錯綜糾纏的情況最讓人頭痛。我們在探尋語言學理論的“成長史”時,當然會格外關注語言學思想之“源”,探索單線性的“淵源”也許相對容易一些,并且,這種“探源”僅適用于該語言學思想的早期階段。那些原本有“淵源”的語言學思想一旦被眾多語言學家廣泛地接受或批評,語言學家在借鑒或承襲這些語言學思想時往往會加入他們自己的思想,原有的語言學思想在流傳的過程中也可能會出現(xiàn)某些脫、衍、串、誤——語言學家參與者越眾、流傳越久,歷史的“層累層積”就越復雜,我們就越難以描繪出語言學思想的清晰的“源流”關系。就語言學史研究而言,注重語言學理論“成長”的“流”,不能局限于“成年”的“點”,可以以單線為主、多線為輔,線索敘述要求清澈明晰,不可混沌模糊。
一種新的語言學理論出現(xiàn)以后,肯定會有各種語言學觀念上的碰撞、交鋒,在大浪淘沙的過程中某種語言學理論才得以確立,有些語言學理論在一段時間以后還會被人們舍棄,代之以新的理論。一種新的語言學理論往往不能缺少論辯,任何“九五至尊”“君無戲言”“一錘定音”的語言學理論都可能存在著某種缺陷。在過去,語言學史著作往往側重于各種“定型”的語言學理論的“羅列”,列舉出了為數(shù)不少的已經(jīng)“成年”了的語言學理論,卻缺少語言學理論的“成長史”,這就隔斷了語言學思想的內(nèi)在的“流”。
對于語言學史研究來說,書寫語言學的“成年史”相對要容易一些,而書寫語言學的“成長史”卻較為困難。一個人的人生經(jīng)歷,除了他的兒時可能沒有記憶外,當他去回顧自己人生歷程的時候常常能夠刻畫出一個大體的流動軌跡。但語言學史可不是一個人,依靠誰去幫著語言學史回憶呢?人們似乎找不到這樣的人,因為語言學史永遠都不是一個人說了算的事情,語言學史要涉及眾多的語言學家、語言學文獻。有時人們可以找到作為個體的年老的語言學家對語言學史進行回顧,這是一個辦法,這種“口述史”研究很值得我們探索。但是,這種“口述史”作為一家之言注定不會是全面的語言學史,有時也可能不夠客觀。語言學史的成長,可能會體現(xiàn)在諸多的“斷點”上面,把這些不同的“斷點”連接起來就可以看作語言學的成長史,這些“斷點”越密集可能越能夠體現(xiàn)出這些“斷點”的繼承性。由此看來,語言學史的書寫不怕細致,不怕細節(jié),不怕細小。然而,細小瑣碎卻又是語言學史的大忌,碎片化、磕磕絆絆、不明晰、不流暢那都是語言學史力戒的弊端。宏觀書寫有時是一種避免細小瑣碎的策略,所以,語言學史的書寫應該開闊大氣。但是,語言學史又要力戒空洞浮泛,宏觀的空洞亦不可取,所以,語言學史又不能排斥細節(jié)、細流。語言學史在涉及這些細節(jié)、材料時,還要做到脈絡清晰、流暢,不能像爛泥塘一樣“淺不見底”??傊?,理想的語言學的“成長史”必須開闊、清晰、流暢。
一言以蔽之,評價語言學史研究不能以“遺漏”了多少人、“斷點”了多少文為判斷標準,同時,語言學史研究追求細致、細節(jié)、細小亦無過錯,越專業(yè)的語言學史研究可能越細微,概論性的非專業(yè)的語言學史研究倒是可以允許粗疏、粗線條。不管是遺漏了多少內(nèi)容,還是細致到何等程度,清晰流暢、淳樸嚴密、史論結合、會通平實都應該成為語言學史研究的追求和趨勢。對于語言學史研究而言,“研究基礎”不可太過粗疏,“最終成果”卻可以簡單明了。
到目前為止,關于中國語言學史的相關理論尚未真正建立起來,語言學史研究尚無固定的模式,我們還找不到一個“最佳”的框架結構可以借鑒。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中國語言學史研究還較為薄弱,專門從事語言學史研究的學者為數(shù)不多,“客串”語言學史的研究者們很少有人會長相守,中國語言學史學科尚未成為語言學的一個獨立的分支學科。也正是因為中國語言學史還不是一個獨立的分支學科,所以,“客串”的語言學史研究者基本上都能夠“客串”成功(如果中國語言學史是一個相對成熟的獨立的分支學科,“客串”的研究之路可能就會更加難走)。但是,那些“客串”者永遠都不可能成為中國語言學史的研究專家。其實,“學術史是最難‘研究’的,因為頭緒紛繁,難以把握也難以深入。但同時學術史又是最易‘寫’的,因為可以不讀原著,據(jù)成說而敷衍成書。語言學史亦不例外”[11],只有深入“原始材料”的研究者才有可能會成為真正的語言學史專家。中國語言學史要想成為語言學的一個獨立的分支學科,首先就要建立起相對系統(tǒng)、完備的關于語言學史的理論,深入“原始材料”。只有這樣,語言學史學科才能擺脫“隨便瞎說說”的“泛泛而談”階段,才能實現(xiàn)一個專業(yè)性的飛躍。
中國語言學史研究在中國尚未專門化,也還沒有專門家,更沒有相對固定的研究模式。有些語言學研究者并不愿意接受語言學史研究專門家的稱呼,因為他們認為這樣的頭銜會讓人們覺得他們沒有語法、詞匯、音韻、文字等固有的領地——這種認識實不可取。中國語言學史應該有一個自己固有的領地,應該可以實現(xiàn)學科的專門化,語言學界也應該有一批研究語言學史的專門家。當然,研究語言學史的專門家天然地就要具有一種基本素質,那就是對諸如語法、詞匯、音韻、文字等固有的領域都有一定的了解,我們可以不是一流的語法、詞匯、音韻、文字等專門家,但是,我們也不能是這些領域的門外漢,對其一竅不通。至于語言學史研究還沒有固定的研究模式,這并不是一個太大的問題,有沒有固定的研究模式都沒有太大的關系。一個學科擁有一個或者多個研究模式,那常常可以證明這個學科已經(jīng)發(fā)展到一個較為成熟的階段,除此之外,有沒有固定的模式并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
中國語言學史研究也很難借鑒當前的文化史的研究模式。相對于“語言學史”,“文化史”的研究成果確實要多一些,研究隊伍也更龐大一些,看上去似乎更“繁榮”一些。其實,文化史研究也難說就是模式固定,人們對“文化史”的概念和內(nèi)容有各種理解,文化史研究并沒有統(tǒng)一的模式。文化史研究給語言學史研究的啟示、啟發(fā)就是先多樣化,就算是每一項研究成果都各自一個樣也沒有什么關系,當各種各樣的研究成果多了,在這“各種各樣”的研究成果中當人們較為公認地覺得某一種(些)“模式”比較理想時,中國語言學史這門學科至少從表面上看就已經(jīng)更加成熟了。語言學史研究很難從文化史研究中借鑒多少有用的經(jīng)驗,通過大體上了解文化史研究卻可以給從事語言學史研究的學者更多的鼓勵和信心。現(xiàn)在的文化史研究大多數(shù)都要強調不能過度“碎片化”,要求“會通”,要正確地理解“通史”——這些方面確實對語言學史研究具有一定的啟發(fā)作用。
關于文化史的“碎片化”與“會通”的問題,以及對“專門史”“斷代史”與“通史”理解的問題,都值得我們在此做出一點簡單的說明。粗略地說來,文化史在中國的發(fā)展大致經(jīng)歷了這樣的過程:梁啟超(1902)《新史學》、李大釗(1924)《史學要論》→“階級斗爭史”→文化史(1978年以后)→“反泛化的‘文化史’”“去空洞化的‘文化史’”→專門史中的一門→“碎片化的‘專門史’”(碎片與空洞同在)→“宏觀融合的‘專業(yè)學科史’”→“比較扎實的整體性的‘文化史’”。語言學史“部分”就可以看作是文化史“整體”中的一門“專門史”?,F(xiàn)在,類型眾多的“部分”都已經(jīng)相當成熟,甚至出現(xiàn)了“部分大于整體”的情形?!皩iT史”常常又被徑直稱為“專史”?!皩iT史”因為門類繁多、內(nèi)容瑣碎,所以,“專門史”研究中常常不乏“碎片化”的傾向?!叭绾尾拍軗敗畬J贰臅鴮懾熑?,又如何平衡‘專史’與‘通史’,史家圍繞此的爭辯似乎又在重復‘編年’與‘斷代’之爭的話題……由‘通史’來看,‘斷代史’、‘專門史’即不免有‘碎片’之嫌?!盵12]我們在談“專門史”時常常拿“通史”來相對而稱,但“通史”常常還和“斷代史”相對而稱,也就是說,“通史”常常包含著兩個很不相同的含義?!爸苡柰?941 年的一篇長文,就注意到中國史學體裁上所謂‘通史’包含兩種意義,一是中國固有的‘通史’,即與‘斷代史’相對的‘通貫古今’的‘通史’;另一種是中國與西方接觸后輸入的‘通史’,即與‘專史’相對的‘通貫政治、經(jīng)濟、學術、宗教等等’的‘通史’?!盵13]“碎片化”研究是當今學術的一大弊病,那種“中國與西方接觸后輸入的‘通史’”常??梢栽谝欢ǔ潭壬掀平膺@種弊病,破解弊病的秘訣其實就是中國固有的“會通”精神。專業(yè)分科是近代中國學習西方的結果(中國的傳統(tǒng)學術并沒有科學的分科體系),分科之后出現(xiàn)的“碎片化”傾向也是我們學習西方的必然結果,當代學者再從西方學術中引進“通史”來消除“碎片化”,這應該也算是學術的“螺旋式上升”了。在中國固有的傳統(tǒng)學術中,“通”本來就有“會通”“流暢”之義,但是,我們今天強調“通”決不是簡單地回到中國古代中去,中國古代也沒有我們今天所說的“語言學史”。
就中國語言學史研究而言,我們也遇到了與文化史研究相類似的情形,我們可以把這些不同的情形分別名之為“中國語言學史的碎片化”“中國語言學史的專門史”“中國語言學史的通史”。舉例來說,林林總總的“漢語詞匯學史”“漢語語法學史”“漢語音韻學史”等“語言學分支學科史”都可以看作“漢語語言學史的專門史”,那些“語言學分支學科史”數(shù)量多、質量高,而“中國語言學通史”著作的數(shù)量相對較少、質量相對較低?!罢Z言學分支學科史”的“碎片化”傾向在所難免,研究語言學的專家學者大多數(shù)都越來越專,現(xiàn)在那些自認為自己精通語言學各分支學科的語言學家越來越少,語言學內(nèi)部也是“隔行如隔山”。可以說,具有“會通”精神的中國語言學史研究應該以語言學思想為內(nèi)在脈絡,需要打破語言學分支學科之間的藩籬——這樣的語言學史即使“斷代”,也都是“中國語言學通史”,再也不會出現(xiàn)磕磕絆絆、不堪卒讀的情形了。
中國語言學史研究不宜采用“人海戰(zhàn)術”,“多人分工”只能是“各自拼湊”,唯有“一人獨攬”才能真正“會通”?!罢Z言學史”研究不同于“文獻古籍整理”,有一些“文獻古籍整理”可以各自為政,一人一本,匯集起來就是某某“集成”某某“全書”。“集成”再多、“全書”再大,那也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語言學史”。按照歷史分期劃段來研究語言學史也不是最佳方案,那只是一種不得已的做法。研究語言學史需要深入到語言學的原始文獻中去,歷史跨度上下五千年的工作量實在是超出了常人的能力,所以,分期劃段地研究語言學史只是“不得已而求其次”的辦法。目前,我們的能力與“一杠到底”的語言學史還存在著很大的差距,我們暫且只研究民國時期長達38年的這一歷史片段里的語言學史。
本文雖然涉及“文化史和語言學史”,但真正涉及“文化史和語言學史之間的關系”的內(nèi)容不是很多。本文主要是以中國語言學史為中心,重點探討中國語言學史的學科理論問題,探討中國語言學史的系統(tǒng)性問題,探討中國語言學史的框架結構問題。有時候,這些探討無法完全地回避文化史,語言學史與文化史是存在著某些牽絆,但這些牽絆并不是本文論述的重點。在“碎片化”的問題上,我們甚至可以說“語言學史就是文化史的碎片化”,我們必須正視“碎片化”的問題,我們盡量追求“會通”的中國語言學史。“會通”的中國語言學史研究必須以“語言學思想”為內(nèi)在脈絡,“中國語言學思想史”可以成為中國語言學史研究的一個組成部分?!皶ā钡闹袊Z言學史必須是與“專史”相對的“通史”,“語言學的分支學科史”就是中國語言學史的“碎片化”。當前,就語言學史的學科發(fā)展來說,“中國語言學史的理論”研究(即關于“中國語言學史”的“史學理論”)特別重要,亟須加強研究。惟其如此,才能實現(xiàn)中國語言學史研究的“‘史’‘論’結合”,才有可能寫出一部較為理想的中國語言學史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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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蘇慧]
Thoughts on discipline theory of History of Chinese Linguistics:Also on inspirations from introspections on the study of Cultural History
BO Shousheng, LAI Huili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Zhengzhou University, Zhengzhou 450001, China)
The disciplines theory on History of Chinese Linguistics (HCL) is very important. HCL should bloom into an independent branch of Chinese Linguistics. We can get the division of language history roughly, but we can’t get the division of History of Linguistics absolutely. The density of breakpoints is an external performance of the growth of HCL. The study on Cultural History (CH) ever had some introspections on Huitong (會通) and non-fragment aspects. The Tong (通) of HCL is based on the Tong (通) of History of Chinese Linguistics Thoughts (HCLT).
the disciplines theory on HCL (History of Chinese Linguistics); the growth of HCL (History of Chinese Linguistics); HCLT (History of Chinese Linguistics Thoughts)
H009
A
1672-3104(2017)02?0194?07
2016?12?02;
2016?12?30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民國語言學史”(12XYY001)
薄守生(1975?),男,山東臨沂人,文學博士,鄭州大學文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民國語言學史;賴慧玲(1980?),女,四川成都人,文學博士,鄭州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漢語語法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