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記了父親所說的話,我忘記了母親所說的話,整個城市充滿了花,整個城市充滿了雨?!边@樣美好的句子,讀來令人憂傷。而城市,因為舊時月色,因為現代園林,因為昨日風物,因為今天人物,充滿了春色。
舊時月色,曾幾番照我
去年大年初一,我們夫婦倆從海安驅車去了如皋水繪園。今年大年初一,夫婦倆又從海安出發(fā),開車到了南通博物苑。
水繪園,去過不止一次。每次隨先生回家探親,興致來了就去一趟,順道,或者專程??戳怂L園,再讀冒辟疆的《影梅庵憶語》,感覺與南通親近了好多。
南通博物苑,我是第二次去。之所以有“第二次”,那是因為“第一次”的感覺太美好。
2013年初夏,江蘇省作家協會青年作家讀書班在南通舉辦。我在南通學習了一周,也用心體味南通的風土人情。啟東作家李新勇先生和我素不相識,他的夫人我也從未見過,夫婦倆卻在一個中午引領我和另一個文友去了南通藍印花布博物館和南通博物苑。
舍棄了中午的休息,身心卻得到了洗禮。五月的翠綠映襯著藍印花布,博物館里一派生機。五月的濠河倒映著垂柳,博物苑里古木參天。
綠如藍,綠與藍。在博物館的藍與綠里,有幸見到了吳元新館長,瘦高的個子。在博物苑的水與樹間,參觀了范氏詩文世家陳列館,小巧的樓房。
納蘭容若寫“人生若只如初見”,可見“初見”多么好,而“再見”的感覺依然可以很好。
時隔兩年半,再去南通博物苑,時令已從初夏走到了冬天。大株大株的臘梅,滿園滿園的香氣。我或俯或仰,使勁嗅那香,先生笑我“太貪婪”。戀物,卻不成癖,我笑對先生。
停,在我心里的溫柔;亭,在我心里的溫柔。園內、水中,有精致的亭子,讓人想起柳夢梅和杜麗娘相戀的“牡丹亭”以及沈三白和陳蕓租用的“滄浪亭”。這樣美好的時刻,我豈能不定格?于是,先生為我拍照。
面對臘梅和白墻,我在影在,光在影在。光與影中,看世界的眼光與前大不相同。
舊時月色,曾幾番照我,幾番照她。去年,女友給我4個詞:冷眼、熱腸、琴心、劍膽。今年,她給我4個字:素、影、清、馨。人與人的相知相惜,借助字詞,剎那間直抵心底。
站在水中亭子里,我,宛在水中央。濠河南北向穿城而過。南通,成為“水城”。
聽南通親戚介紹,南通不僅是座“水城”,還是一座愛情之城。提到“愛情之城”,我只知道擁有沈園的紹興。抵達那里,也是幾年前的大年初一,滿園臘梅滿城雪,訴說著陸游和唐琬的愛情悲劇。
贏得“愛情之城”的南通,源于兩個愛情故事。冒辟疆與董小宛的自不必說,那是風流公子與風塵女子的佳話。張謇與沈壽,則是實業(yè)家對事業(yè)女的知遇,佳話里隱隱摻雜著“緋聞”與“八卦”。
南通的董小宛與沈壽,讓人想起徐州的關盼盼和王陵母,徐州的女性卻與南通有所不同。
徐州云龍公園里,關盼盼和王陵母比鄰而“居”?!皬埣益标P盼盼為夫絕食,“名與山河存”;王陵母為子自刎,“母儀典范”。這兩位以“心”與“儀”著稱的女性——大愛的王陵母,小愛的關盼盼,改寫了徐州金戈鐵馬的歷史——血腥里有了脂粉氣,雄性里有了母性的光輝。
梅是黃的,墻是白的,磚是青的,布是藍的,“紅學”是不是紅的?
親友聚餐時,提到海安古鎮(zhèn)曲塘有個“紅學公園”。飯后,幾個人驅車前往。此公園,導航不到,也鮮有人知,問了幾次路人,才在曲塘中心小學南邊找到。玻雕、剪紙是公園的特色,其他頗為簡陋,但也足夠讓人注意到海安與紅學的淵源。
曲塘和紅學有何淵源?
徐州文友說,紅學家蔣和森先生與何永康先生都與曲塘密切關聯。蔣和森先生是地地道道的曲塘人,著有《紅樓夢論稿》一書。何永康先生雖出生在海安鎮(zhèn),卻在曲塘初中念過三年書,曾任江蘇《紅樓文苑》的主編。
上海“紅迷”說,海安出過4位紅學家,是江蘇紅學的大本營之一。不管是兩位紅學家,還是4位紅學家,海安總是讓人驕傲的。
我的先生出生在海安縣海安鎮(zhèn),我本人又是中國紅樓夢學會的會員,也在《紅樓文苑》上發(fā)表過文章,這些“元素”同時連線,讓我與南通更加親近。
離開南通,途經泰興會友,然后駛過鹽城、淮安、宿遷,回到徐州。一年又一年,習慣了這樣的路線,習慣了這樣的親情。
在時間與空間里馳騁,在異鄉(xiāng)與家鄉(xiāng)間來回,話著家長里短,念著臺灣詩人周夢蝶的詩句:行到水窮處,不見窮,不見水——卻有一片幽香,冷冷在目,在耳,在衣。你是源泉,我是泉上的漣漪,我們在冷冷之初,冷冷之終相遇。像風與風眼之乍醒。驚喜相窺,看你在我,我在你;看你在上,在后在前在左右:回眸一笑便足成千古。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記得臺灣散文作家張曉風女士說過,女子所愛的是一切好氣象,好情懷,是她自己一寸心頭萬頃清澈的愛意,是她自己也說不清道不盡的滿腔柔情。而徐州“大湖”“大園”這樣的好氣象,“山多”“水多”這樣的好情懷,恰是徐州園林營造的清澈愛意與滿腔柔情。
從山形看,“古徐州形勝”。歷史上的徐州,是“山包城”。10多年前,變成了“城環(huán)山”,而今,“城”與“山”相依相戀。
說起“山”“城”,自然想到薩都剌的《彭城雜詠》:“城下黃河去不回,四山依舊翠屏開?!薄包S河三面繞孤城,獨倚危闌眼倍明?!?/p>
提到“山”“河”,怎能繞過《彭城懷古》的“空有黃河如帶,亂山回合云龍” ——依然是薩都剌的作品。
當年從彭城打馬而過的青年才俊,怎能料到他的不經意之作,成了今天徐州的市歌《一飲盡千鐘》。
從水系看,今天的徐州屬淮河流域。沂河、沭河、京杭大運河、故黃河穿境而過,駱馬湖、微山湖分布南北。
京杭大運河,古泗水;古黃河,古汴水??吹健肮陪羲薄肮陪晁弊謽?,想起“京杭大運河”“故黃河”的過往,白居易的《長相思》才下眉頭,當代歷史歌劇《運之河》浮上心頭。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吳山點點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薄鞍拙右住钡乃紜D,思念是慢慢悠悠的,怨恨也是慢慢悠悠的,像汴水,像泗水,幽怨卻也悠遠。
“這是一條河,千里長河,連兩江三河可通四海,船行天下物暢諸國,將承載著大隋國運,將流淌著萬民的福澤。修一條河喲,一條夢中的河,這是我此生最美的宏愿……”“隋煬帝”的唱詞,唱的是一條大河的誕生以及兩個朝代的興替,霸氣十足卻也失卻人心。
“修一條河喲,一條夢中的河”,隋煬帝大概沒想到他用無數生靈和一片江山換來的一條大河,寄托的卻是唐詩人的美好情愫和唐婦人的刻骨思念。
“吳韻漢風”,是江蘇省的文化版圖。“吳韻”指蘇南,尤其指蘇州;“漢風”指蘇北,尤其指徐州。蘇州與徐州,一南一北,都是江蘇的門戶。蘇州的歷史人文一直名動天下,徐州更以“楚韻漢風,南秀北雄”的新形象示人。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昆曲《牡丹亭》“游園驚夢”一出,就這么開始了——“吳韻”姍姍而來。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這樣的唱腔和做派,讓人簡直忘記了它的作者“東方莎士比亞”湯顯祖是江西臨川人,直欲把“牡丹亭”當做蘇州的。選擇園林作為故事背景,《牡丹亭》不是唯一的,卻是最適宜的。
自然,蘇州不會令人失望。蘇州也有 “牡丹亭”——滄浪亭,蘇州也有“柳夢梅”和“杜麗娘”——沈復和陳蕓,蘇州也有“《牡丹亭》”——《浮生六記》,蘇州也有轉過芍藥欄前湖山石和女友去說話的“柳夢梅”——租個園子與妻子陳蕓談戀愛的沈三白。
“吳韻”若此,“漢風”如何?“吳韻”與“漢風”,因為一個人,因為一群人,因為一城人,不再分隔南北,而是凝成了“楚韻漢風”。
《昆山有戲》,昆山旅游度假區(qū)與情調蘇州工作室聯合出品的一本口袋書。昆山有戲?是的,昆曲。昆曲之于昆山,超越了戲曲;昆曲之于昆山,融進了骨血。蘇州人說,玩入戲,活出味。
蘇州有戲,徐州有啥?
徐州有種,有情,有義,有愛,徐州有《愛上徐州》。徐州的風土人情、歷史遺跡、現代公園、百姓故事、山川人文,也能“放進口袋書里”。
因為一城人,因為一群人,因為一個人,“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這樣美麗的句子,這樣賞心的園子,是蘇州的,也是徐州的,與“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xiāng)”一起,鑄就有情有義的徐州人。
園林一詞,往昔似乎從來都和徐州無關。
提到園林,我們會想到蘇州的拙政園、獅子林,揚州的何園、個園,以至杭州的西湖景區(qū)。提到濕地,我們會想起泰州的溱湖濕地、杭州的西溪濕地。那些精致的私家園林,深藏著那樣無奈的退隱之心;大氣的皇家園林,體現著“天人合一”的雄奇之心。
提起蘇州,我們自然會聯想到天堂——“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碧K州素以山水秀麗、園林典雅而聞名天下,有“江南園林甲天下,蘇州園林甲江南”的美稱。小橋流水、粉墻黛瓦,城中園、園中城,無不凸顯古城的現代與傳統交融的脈絡。
徐州人,擁有那樣的“南方情結”,不是崇“南”媚“外”,而因我們的家鄉(xiāng)曾經那么灰那么土。
從荒山到青山,從煤都到水鄉(xiāng),從一身灰塵到一城青山,故鄉(xiāng)等著你,去看她的歷史和地理,去看她的風物和人物。
其實,徐州是有園林的。古代有,今天有。
古有樓臺,有花園,有行宮,有亭園。黃樓、燕子樓,掛劍臺、青陵臺,放鶴亭、快哉亭,李蟠狀元府花園、崔家翰林府花園,余家花園、楊氏帖園,康熙行宮、乾隆行宮,是散落在徐州時空里的珠璣。
今天的徐州,擁有數不勝數的名人紀念館、博物館、藝術館,比如徐州博物館、徐州金石園、徐州詩詞園、彭園名人館、云龍書院、云龍湖詩廊、呂梁畫家村、徐州音樂廳、徐州藝術館,還有泉山森林公園、潘安湖濕地公園、水月禪寺、二壩濕地這樣的當代園林奔涌而出。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不到徐州,又怎知園林如何?
海退了,人來了
你要發(fā)現一個民族或者一座城市最關鍵和最隱秘之處,卻永遠不能通過書本;同時,即使你整天四處游逛,也永遠不能獲得;而是始終只能通過這個民族或這座城市最優(yōu)秀的人物。你要了解民族和鄉(xiāng)土之間的真正關聯,唯有從你和活著的人的思想和友誼中獲得,一切從外部的觀察始終是一幅不真實的粗略圖像。
這段話出現在《昨日的世界》里,奧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又一次俘獲了我的心——第一次是因為《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這么看來,“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尚不夠,你還要接觸這個城市的優(yōu)秀人物,獲得友誼,獲得思想。
這么說來,我的初冬足夠幸運。整整一個月,我都在家鄉(xiāng)的土地上行走——看濕地,登青山。整整一個月,我都與這座城市最優(yōu)秀的人物交談,足接地氣,頭頂蒼天。
因為書寫家鄉(xiāng),我被黃河故道感染。黃河走了,留下了濕地,曠達著睢寧的房灣與豐縣的二壩。
因為參加會議,我被海邊灘涂打動。黃海退了,留下了灘涂,活躍著麋鹿與丹頂鶴。
徐州開始供暖之時,去鹽城參加一個創(chuàng)作會議。
剛剛經歷過一座城市的一次大降溫,踏上另一座城,卻溫暖如春。沒出發(fā)時抱怨著沒有高鐵可達目的地,走進另一座城,卻和好如初。
和好,因為丹頂鶴,因為麋鹿。
丹頂鶴從水中游過來,潔白著高傲,蘆葦蕩做了她的布景,搖曳著蒼涼。丹頂鶴奉行“一夫一妻”,生兒育女,耳鬢廝磨,長壽如同人類。
麋鹿在泥淖里群居,偶有三三兩兩到樹林中漫步。它們傳承的是“一夫多妻制”,鹿王對雌性擁有絕對的權力,不允許其他雄性染指分毫,且一年一戰(zhàn),一年一換,壽命短若“后宮”。
在丹頂鶴那里,我看到了“琴瑟在御,歲月靜好”。從麋鹿那里,我懂得了“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友好,因為鹽城,因為鹽城人。
當我走進大豐知青農場,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完全無法自控。我沒有過知青身份,家人也沒有過“下放”的經歷。我的淚水,為粗礫的青春而流,為質樸的卓越而流。
在展示館內,看到舒婷的一首詩,覺得好,于是我與詩歌合影?!拔医^不申訴,我個人的遭遇”,舒婷的詩歌這樣開頭。我把這張照片發(fā)到微信上,文友們說真有力量。
為知青的青春,我們需唱一首頌歌,悠長而激昂。為《紅樓夢》的青春,我們需唱一首挽歌,急促而憂傷。
會議間隙,鹽城晚報的記者采訪了我。采訪者本人就是江蘇省作協會員,思維敏捷,見多識廣,他的問題來得快,我的回答也直爽。次日看到報紙,我才發(fā)現,原來受訪的5位作家,只有我看著小說寫散文:“5位受訪作家中,周淑娟的身份有些特殊,她不寫小說,卻長年研究中國最優(yōu)秀的小說《紅樓夢》。在周淑娟眼里,《紅樓夢》不僅僅是家族的挽歌,還是青春的挽歌”。
愛好,因為徐州,因為徐州人。
他是從徐州走出去的徐州人,對家鄉(xiāng)有很深的感情,寫過諸多有影響的反腐小說。他說,作家要出精品,就要戒浮躁,除功利,深入人物內心,沉下去體驗生活。
他是土生土長的徐州人,他的作品去年獲得了紫金山文學獎。提到礦工生活,他聲淚俱下。他說,當你不僅僅只是個文學愛好者,文學就變成了你的責任。
美好,因為她,因為他。
看著會議合影,女人們盛贊她的人格魅力,一如她美麗的容顏,到老都不衰竭。突然想起女友前幾天說過的一句話:能讓女人贊不絕口的女人,才是女人中的女人。
想起他的全程熱誠陪同,我發(fā)微信向他表示感謝,說鹽城之行很愉快。到底是詩人,他用詩一般的語言回復:每一次聚首/都是歡呼/每一次終場/只有回憶/一切美好/留待美好的一切。
帶著那么多的“好”,幾個女人又擠上了返回家鄉(xiāng)的慢車。前往目的地,我們都有目的。沒有目的的出發(fā)與到達,對我們來說仍是算奢侈。
“一個人終究還是要有一個固定的住處,以便出去漫游有一個出發(fā)點和有一個歸宿?!彼沟俜摇ご耐竦脑捳Z又適時響了起來。
只是,我已經不再如“初”,源于我發(fā)現了自己的“短”:一直在逃避邪惡,文字里只出現美好,這次突破了心理瓶頸,也許是最大的收獲。從此,不需“篩選”,毋須“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