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晨子

《鄉(xiāng)村》的好不可言說，說了就破了。其種種好處無不獨具匠心，可《鄉(xiāng)村》哪里是一部匠氣的作品？

《鄉(xiāng)村》的好又不可不說，因為它的好都是我們的創(chuàng)作所欠缺的。

父親和阿拉伯肥料商人談糞便，是的，糞便就是肥料，肥料就是糞便，只“談”哪里行，還要把糞便，也就是肥料樣本放在杯子里加上水觀察一番，肥料夠不夠“肥”、混入了多少草梗，關乎明年的收成呢。開場的第一個事件圍繞糞便展開，不雅、不潔，有些唐突又有點滑稽。與排泄有關的總讓人難堪，有意在大庭廣眾之下堂而皇之地談糞便的成色，有一種孩子氣的、惡作劇般的冒犯和快感，當然，農人買肥料天經地義，阿拉伯商人把一包包的糞便放在一本正經的公文包里也無可厚非。

《鄉(xiāng)村》好在大談糞便？！不是。在“有傷小雅”的肥料買賣之前，全劇有一個簡短的開場，“永遠的男孩”尤西以掘墓人的身份擔任了全劇敘述者的任務，臺口處橫排破舊椅子上坐著的是他的親人和鄉(xiāng)鄰，也是他口中的已經告別人世的逝者，籠罩著一片生動的，是死亡。以死亡為開端而為糞便討價還價，生活還真有點荒謬，可生活不正是這樣嗎？即便嚴峻的、冰冷的、不由分說的死亡等在前面，活著的每一天也在為糞便一類的事操勞和費心……

穿著長袍的阿拉伯商人在商言商，尤西父親和他的對談中聽得出來他做生意不那么規(guī)矩，出售糞便時以次充好，可他也是尤西家的朋友，尤西的哥哥結婚時他是座上賓。戰(zhàn)爭臨近尾聲，各國投票，屬于猶太人的以色列國得以建國，他則要永遠地說再見了，從此以后，他和尤西、和尤西的族人不再是朋友，也不再打交道。政局的變動就這樣影響和決定著每一個具體的人生，國家的建立是寫進歷史的，小人物之間的分分合合從來不會被銘記。

從“買肥料”中，可以看得出來《鄉(xiāng)村》的格局、調子和前后呼應的伏筆。看似散亂中，《鄉(xiāng)村》是有嚴謹的結構的。整體上，以死亡為起點，繼而，舞臺上“死者”復活、興致勃勃，于是，那其實是“終點”的“起點”成為全劇的基調，舞臺前方的一排椅子始終都在，如同逝者的目光。在死亡的回望和注視下，一切都可憐、一切都可笑、一切都可愛。

以演出的中場休息來做分割，《鄉(xiāng)村》的前后兩部分是相互照應的，其渾然一體令人不愿意指出這呼應，似乎“呼應”本身不夠高級。上半場，尤西去叫醒哥哥，哥哥裝死，他給哥哥報紙，哥哥沒有反應，尤西嚇壞了，塞到哥哥嘴里一個啃了一口的蘋果，哥哥一躍而起，反倒嚇壞了尤西，這是兄弟倆之間樂此不疲的一個小游戲；下半場，上了戰(zhàn)場的哥哥躺在那里，尤西還是給哥哥報紙，哥哥一如既往地沒有反應，尤西再給哥哥蘋果，哥哥沒有一躍而起，哥哥不是裝死，是真的死了，用游戲的重復表現死亡、表達親人永別，心酸不已！上半場，尤西遇到教師，教師一臉嚴肅，他誓為本鄉(xiāng)本族有貢獻的杰出人士寫傳記，尤西問他是否也會為自己寫一本書，“寫《尤西冒險記》嗎？”教師口氣中的嘲笑尤西不領會、也不在意；下半場，來投靠親友的索尼婭講述了她所經歷的集中營和大屠殺，丈夫、生計、財富……她已經失去了所有，占據她記憶的，是突然被捕的倉皇、是寒冬被剝光衣服等待槍決的恐懼和恥辱、是幸存下來的孤苦無依，尤西安慰她，她還擁有，她還擁有眼下她所在的這個村莊的所有人，擁有尤西視作伙伴的山羊和火雞，她還能擁有一本傳記，一本“冒險記”！尤西傾其所有地慷慨無私地貢獻出他的所有，他的分享未必能彌補她的缺失，可他的善良讓犯下罪孽的世界重新變得有了希望。所有的呼應都是重復，所有的重復都有力量。

宏大和微小的映照對比，是《鄉(xiāng)村》的局部結構，也是讓《鄉(xiāng)村》大于“鄉(xiāng)村”的張力所在。尤西愛他的小羊，在小羊生病時懇求父親不要宰殺它，他想帶小羊去醫(yī)院，也許，只要能打針、大不了多打幾針，小羊就會好起來的。女演員穿了羊皮馬甲、右臂上戴了羊頭木偶來扮演小羊，在尤西的想象中，他開著在這里作戰(zhàn)的英軍隊長特魯的摩托帶小羊看病，不料，小羊奄奄一息，終于垂下了腦袋，而在尤西和小羊的正后方，英軍隊長特魯真的騎著摩托出現了，強光下宣告著戰(zhàn)爭的勝利！仗打贏了，伙伴似的小羊卻死了，舞臺上的前后景對應形成了奇異的蒙太奇，這一刻，為戰(zhàn)爭結束歡呼嗎？還是為小羊哀悼？宏大和微小并置著、共存著，“大”取代不了“小”，“小”也改變不了“大”，接受著“大”承擔著“小”，人，就這么活著。

以色列的歷史和猶太人在“二戰(zhàn)”中的遭遇，都使得人們容易給《鄉(xiāng)村》打上宗教、信仰和族群的記號，毫無疑問，《鄉(xiāng)村》關乎宗教、信仰和族群，但它的魅力卻更多地來自文學性，它的底色是寬廣、深厚、悲憫的俄羅斯戲劇和文學。

尤西和哥哥阿米都喜歡醫(yī)生的女兒達絲，達絲那么健康、那么青春、那么美，誰會不喜歡呢？達絲在浴缸里沐浴，連她自己都著迷于自己的美，不想，有人偷窺！是傻乎乎的尤西，手里還拿著別人送他的望遠鏡，心里還記著“要仔細觀察生活！”少女失聲尖叫了，發(fā)生了這樣的事還了得？可是，拿著望遠鏡看她的不是別人，是尤西呀，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達絲笑了，尤西也笑了，達絲讓尤西閉上眼睛一起玩“猜猜看”的游戲，猜猜看尤西的手碰到的是水壺還是達絲的額頭，尤西和達絲坐在浴缸里，性的、占有的威脅消失了，他們還是孩子，他們心底永遠是孩子。達絲在一瞬間的緊張之后自然地化解了緊張，去斥責尤西嗎？去告發(fā)尤西嗎？去讓心智上有障礙但也萌發(fā)了對異性的憧憬的尤西蒙受羞恥嗎？不！還是在浴缸里像從前那樣玩吧，尤西是快樂的，達絲也是快樂的。事實上，他們的笑聲中，感到恥辱的是坐在觀眾席中的觀眾，觀眾以為要發(fā)生什么齷齪了，豈不知他們還沒有被逐出伊甸園。

類似這樣的處理，多么人道！尊重和信任每一個人，無論其年齡、性別，也無論其智力水平，相信美不會受到玷污，相信對美的渴望沒有罪過，這不是最基本的嗎？為什么劇中的這個小片段簡直像一場洗禮，照見了我們習以為常的骯臟和下流？

群像式的《鄉(xiāng)村》中有不少篇幅落于兩性關系，阿米和達絲的戀愛和成婚，阿米父母的相濡以沫，達絲父母的冷戰(zhàn)和雙雙出軌，主創(chuàng)們的態(tài)度無一不是包容和溫存的。這也是我所以為的文學性，戲劇的文學性不是簡單地對文本的遵守，也不是文本中富有文采的文辭，而是對簡單的道德判斷的摒棄，是對不幸者的憐憫，是對愛的贊歌，是對曖昧含混的人生的不忍責備，是對傷痕的撫摸，是對苦難的承擔，是對喃喃告誡神一般的照單全收，是一個安然的懷抱。

顛沛流離的是猶太人，無限悲憫的是俄羅斯文學，當兩者相遇，葉甫根尼·阿爾耶導演為首的蓋謝爾劇院創(chuàng)作了《鄉(xiāng)村》，已故的列文導演參與創(chuàng)建的卡梅爾劇院創(chuàng)作了《安魂曲》，他們把劇院變成了教堂，一如他們在俄羅斯一樣。

看《鄉(xiāng)村》，不時會想起夏加爾的畫，想起他筆下的綠衣服的拘謹新郎和穿著婚紗飛在空中的新娘。哪怕飛起來了也還是害羞的，畫面既浪漫又現實，夏加爾也出生、成長在俄羅斯，也是猶太人。

或許有人會說，《鄉(xiāng)村》在技術上并不新鮮。比如，以“永遠的男孩”尤西為敘述者，其“永遠的男孩”的身份，有點像長篇小說《鐵皮鼓》中那個永遠長不高的奧斯卡，其敘述對劇情的串聯又有點像美國劇作家桑頓·懷爾德《我們的小鎮(zhèn)》中的舞臺監(jiān)督?？墒牵@又有什么關系呢？哪一部劇作的手法是全新的？何況，于《鄉(xiāng)村》的多人多事，以尤西的視點和講述來串聯，恰如其分，更何況，扮演尤西的演員是如此出色。

再比如，看到轉臺就聽見了“過時”的抱怨?！多l(xiāng)村》中的轉臺并不是為了解決地點的變化，所以也不是常見的便于換景或交待空間的占據整個舞臺的轉臺，而是高于舞臺地面的窄窄得像傳送帶似的圓環(huán)，它轉動的不是地點，而是時間！它轉來了首度出場的人物，簡直有一種嘉年華般的歡騰，它轉來了放映電影的小幕布和小幕布后幽會的年輕戀人，它也轉來了一臺收音機，播放著當時的世界要聞，它轉來了歡慶的婚禮，也轉上來新婚夫妻的吻別，還有阿米的尸體……相聚、離別，一切都在發(fā)生，一切都在流逝。尤為難得的是，轉臺絲毫沒有影響導演的空間運用。轉臺下，臺左側是達絲一家，臺右側一度是尤西父母的臥室，轉臺內，達絲的父親和大屠殺幸存者索尼婭偷情，轉臺外，尤西偷偷藏起了哥哥的結婚戒指，轉臺后，英國士兵隊長和達絲的母親兜風。在轉臺之外，至少五個演區(qū)不斷吸引著觀眾的注意力。

轉臺的使用和尤西的視點及講述是相得益彰的，轉臺魔術般的“轉”上來人、“轉”上來物、“轉”上來生活的場景和片段，像是尤西的意識流，像是他腦海中的“放電影”，也因為是環(huán)狀的“傳輸”，具備了電影鏡頭般的淡入、淡出處理和小全景、中近景的景別變化。

還比如，偶的登場。人偶同臺是近些年常用的舞臺語匯，可《鄉(xiāng)村》的創(chuàng)排是在1996年。令人叫絕的不僅是山羊和火雞上臺，而是山羊、火雞喪命之后，它們的靈魂還陪伴在尤西身邊，它們賦予演出一種質地，一抹童話色彩，同時傳遞出一個民族對生命的態(tài)度?？从任鞫鄲鬯男⊙?，看火雞喪命后還在為自己難以烤熟而驕傲，珍愛和揶揄永遠交織、瞬間轉換，舞臺上獨特的呈現完全進入了整個演出的肌理。

藝術求新貴新，但“新”不是衡量藝術作品的唯一標準?！多l(xiāng)村》不新，但敘述者、轉臺和人偶結合都用得好，它是可親的！

在國外劇目頻頻空降的當下，為何仍然贊美一部已經演了整整二十年的《鄉(xiāng)村》？沒有酷炫的科技元素，沒有晦澀的舞臺意象，《鄉(xiāng)村》像生活本身一樣。讓人想起《北京人》中愫方的喟嘆：“活著不就是這個樣子么？我們活著就是這么一大段又凄涼又甜蜜的日子??！叫你想想忍不住要哭，想想又忍不住要笑??！”

而我們的創(chuàng)作，或流于對種種先鋒的形式模仿，或陷于宏大敘事中自我滿足，我們何嘗如此地關愛過普通人和普通人的日子？體己過常人常情？我們對“非常態(tài)”的熱衷，又何嘗正常？能否熱愛日常，能否滿懷熱愛地表達日常，也是美學范疇的問題，也關乎美學的品級。

《鄉(xiāng)村》的舞臺上滿是稻草，看著看著想，情愿變成稻草下的一只鳴蟲或草間上的一顆露珠，和尤西，和所有人一起，該歌唱時歌唱，該消失時消失。而更夢想著的，是種出自己的一片稻草、一塊田地。 （攝影/李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