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二妹
埂上金銀花
無意看到朋友收著很多花卉的圖片,其中兩幅是金銀花的,一幅花開金色,一幅花開銀色。眼下初冬,花事寥落得很,見到此花,都覺得暮春初夏遙遠(yuǎn)如隔世,又想起來老家塘埂上曾有一株虬壯的金銀花,那真的是隔世之感了。
那時(shí)候,我們家還很窮,父親是瓦匠,母親起早貪黑在地里忙,家務(wù)奶奶照顧著。他們自然顧不上整理庭院,我家門前也極少栽種花木,看別人家院子里各種花開,羨慕極了。
門前的小池塘,常年干涸,塘埂倒很寬,我家的柴禾堆就在大埂上。奶奶經(jīng)常去砍雜樹雜草,她大概沒有在意砍掉了一棵野生金銀花藤子。一年秋盡,媽媽去整理柴禾堆,砍盡桑柘麻榆,留下了這棵金銀花,我看它冬天也青翠,不過小小一蓬。金銀花奇香,又清甜,在初夏開放,開時(shí)皎潔如月,過幾天轉(zhuǎn)成金黃,一根藤上黃的黃白的白,稱作金銀花再合適不過。
就在這年,一天清早,奶奶催我起來,我看天才蒙蒙亮,不愿起來。奶奶拿一只葫蘆瓢給我,說快到大埂上摘金銀花去,遲了就給別人摘走了。我聽說有花,赤著腳就跑過干涸的塘底,果然,一朵朵嫩白的小花,在寂靜無人的初夏清晨幽幽散著香氣。害怕他人來搶一樣,激動(dòng)得顫顫摘下所有的花朵,心咚咚響。還有一些長長的綠中帶白的花苞,我愛惜得什么似的,真想把它們藏起來,把整棵樹藏起來。
方家是外地移過來的小門小戶,父親一脈本有不少兄弟,都夭折了。父親十六歲時(shí)爺爺去世,奶奶獨(dú)自撫養(yǎng)父親與姑姑,清貧不說,受了很多欺負(fù)委屈。父母結(jié)婚后,生下我們姐弟三個(gè),家里一直窮困,門前的空地,父親栽下幾排喬木,單等樹長好了制成桌椅板凳?;▋憾鋬阂粋€(gè)也沒有,我心里渴慕,像一個(gè)流浪在黃昏的孩子,定定地看人家院子里的薔薇、梔子。這一年,我有了一樹花的秘密,天黑了,還要再去看看,聞聞。
以后不用奶奶催,我就悄悄起來,偷偷摸摸拿葫蘆瓢去摘花,再用紅頭繩扎成一束一束,掛在我們的蚊帳里。放幾根夾在課本里,辮子里也戴幾朵。幸福就是這么簡單,僅僅是幾朵花而已。它在我孤寂的童年里激蕩出一朵浪花,給了我滿滿的快樂。一直認(rèn)為奶奶守舊沉悶,郁郁寡歡,連種上一棵花樹的興致也沒有,終究是我未明白。
我只享受到一季的歡愉。這年冬天,二舅媽挑擔(dān)子摔倒,把腳扭傷,偏方說金銀花根煮水熏,可以治。大表哥怎么就知道了我家柴禾堆有一棵野生的大金銀花,招呼也沒打就挖得一絲不剩。我氣得又蹦又哭,奶奶與媽媽都不在意,治病要緊,比我聞個(gè)香要緊多了。
那是我十歲的時(shí)候,多少個(gè)十年過去。奶奶早已去世了,我的孩子都已經(jīng)十歲,她也十分喜愛花草,我總是如她所愿,在陽臺(tái)里種一些。她并不滿足,想要個(gè)大院子,種很多花,我總點(diǎn)頭答應(yīng)。想一想我那時(shí)候,赤腳走在無人的清晨,霧氣籠罩著月白花朵,就是百分的快樂了。幾十年來,奇花看得不少,總沒有當(dāng)初那份激動(dòng),想在麻麻亮的時(shí)候看花也不能夠,城里的天黑不下來。細(xì)思量,真是隔世一般。
油桐花
你有沒有見過?知不知道它是什么樣子?
住在山沿的小村子,都會(huì)理出幾條寬寬的小溪,導(dǎo)流雨天沖下山的溪水,這樣的水也叫花水。村子?xùn)|西兩邊都有一條這樣的小溪,東溪的大埂上,就栽著一排油桐樹。油桐樹的盡頭,我家有幾分地在那里,東小村的公共水井也在那里,那里是一片沖積的洼地,有三處泉眼,挖幾尺深就會(huì)源源不斷地出水,很多人家就把菜地落在那里,從不愁伏旱沒水澆菜園子。所以,這一大片地就被村里人叫作井洼。我去菜地,或是去擔(dān)水,或是在那邊放牛,都得從那排油桐樹下經(jīng)過。
有一次,我閑著無事,就爬上了一棵油桐樹,寬大的葉片下面,一串串青青的果子,看到它,我無端想起了連環(huán)畫上騎馬將士手里使的流星錘,太像了,就摘了幾個(gè)回家玩,父親說這是油桐果,可以榨出桐油的。很多年前的那個(gè)時(shí)代,大家認(rèn)為廣栽經(jīng)濟(jì)林可以致富,就栽下了很多棵油桐樹,指望它結(jié)果子榨出桐油賣出錢,多年以后,又刮了一陣砍樹的風(fēng),只剩下東溪那一排了,卻長得異常粗壯。
我知道家里每年都要買幾斤桐油,父親先油木耙,再油澡盆、腳盆、鍋蓋、豬食盆。隔幾年就把門窗涼床都油一油,這些油好的東西,放在太陽底下曬,也不會(huì)拔縫,黃燦燦的,再就是濃濃的桐油特有的氣味一飄散出來,就意味著春歸夏至,好玩的時(shí)候到了。原來就是這東西榨出的油,看那果子,為它生不出油來暗暗可惜。以后,那排樹的印象就清晰了,就跟它有無數(shù)的相遇相親,等待它開花顯得那么遙遙無期。一個(gè)平常的日子,我讓小牛在東溪的埂上隨意地吃草,抬頭就看見油桐開花了。那么粗壯的樹,那么稀疏有力的幾根枝杈,開著滿枝頭的花,幾分神似桃花,又艷比木棉,沒有一片葉子。它的美,是橫空出世、立馬懸崖的灑脫。它定格在我的心里,在未來的漫長路程中,我見過奇花異卉無數(shù),未有一種美超出其右。
以后,我有事無事就坐到東溪的大埂上,樹蔭下泛白光的土地,不計(jì)東西奔跑的螞蟻,汛季里金魚跳水的撲騰聲,都和我一樣期待這排樹能有一天榨出黃亮亮的油來。
是從哪一天開始的呢?東小村的人已不再從井洼擔(dān)水了。很多人家都在門前院后淘了井。東溪下的那一片地慢慢荒蕪了,柘樹趁荒而入,團(tuán)團(tuán)圍住了油桐樹,從四面八方飛來的灰塵,淹沒了村莊四圍的棉花、大豆,也蓋住了油桐樹厚大的葉片,荊棘叢里慢慢堆積著各色垃圾,東溪干涸了,承載東溪花水的小池塘也干涸了,人們開始往里填倒磚石雜物,空氣似乎比先年干燥得多,雨季越來越短,村里的大樹一年比一年少,那一排粗壯的油桐也慢慢地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只能在今天嘆息記憶是一個(gè)騙人的東西,總是突然就斷了頭,方向不明。那么美麗的油桐花,也像記憶弄人一樣,突然就把美散盡了,把希望散盡了。
披 廈
我家過去住的老房子,正室四間,東西各一間,廂房為臥室,中兩間是堂屋。雙扇大門朝南,后門單扇向北開。依著正房的后墻在東北角上蓋一所小小的披廈,內(nèi)通正室,朝西再開一扇小門,通后庭院。
同姓同宗第一排起正屋,掛一披廈,同制起第二家屋,一道圍墻筆直下去,一族叔伯兄弟之間,一家子前院就是別一家后院。童年在山上放牛,看一所所茅草頂棚披廈,每到黃昏時(shí)分便炊煙裊裊,村里雞鳴狗吠清晰可聞。異姓宗族相距兩米左右,自成寬闊的巷道,稱為某家巷子。記得葉家巷有一戶很富裕,一株臘梅占了大半個(gè)院子,院地鋪設(shè)青石板,披廈的窗戶是細(xì)木小方格蒙白紙的。窮家的披廈外墻也用茅草覆一層,護(hù)住土墻不為雨水所壞。
一次病了,奶奶用棉被裹住我,安頓在搖籃里。這天,父親站在竹木搭起的架上砌墻,母親一盆盆遞送泥漿,至今記得父親穿著發(fā)白的藍(lán)布中山裝,藍(lán)布單帽。廈頂蓋瓦,聽見要東要西的嘈雜聲,忙得忘了時(shí)辰。下晚,披廈修好了,父親又在廈頂添置一塊亮瓦,一塊透明的玻璃。以后陽光穿透亮瓦,一團(tuán)光先落在地上,后又移到墻上。
冬季農(nóng)閑,我們在披廈里貓冬。炭盆也放在這里,花生、蠶豆、葵花子,能吃的都往炭灰里埋,聞著香味姐妹們搶著打架。裝著鍋巴的竹籃吊在木梁子上,我們也墊凳子掏,蘸菜湯吃。秋冬季節(jié),山芋窖子依柴草堆砌就,紅心白心的山芋都堆在窖子里,厚覆一層細(xì)沙,再用稻草焐實(shí),生山芋當(dāng)水果吃。每煮中飯,奶奶在灶膛里燒幾個(gè)小的,我們上學(xué)路上吃,嘴上沾了黑灰,就用袖口擦,袖子前襟都黑里透亮。我在灶下燒火,用燒得炭黑的木柴在墻上畫畫,我最愛畫燕山月似鉤,一道波折的山梁上,一彎殘?jiān)?,兩點(diǎn)小星,一個(gè)佩帶寶劍的大俠背手站立,面對殘?jiān)隆?/p>
舊房子受漏雨困擾很久,父親在1991年春天拆了老宅,原址蓋小樓,一層建好,久雨不晴,二層便擱置下來。陰晴的間隙,父親蓋了兩間小瓦房,仿老式披廈接在主樓上,朝西開一小門,另一門通樓梯與主樓接通。壘了灶,奶奶帶著我們小的住進(jìn)去,倒很暖和的。又種一棵柿樹在后院,墻外有一株老杏樹,早春二月,數(shù)枝紅杏入院來,晨起一地杏花,五月間杏子黃熟,遇狂風(fēng),杏如雨下。秋后柿子紅了,鳥雀吃得不成樣子。父親愛種樹,屋旁地里種二十棵板栗,屋前種柿樹、梨樹、桃樹。媽嫌果樹太多,棄了披廈前柿樹,栽一株桂花,碗口粗了。
父母下地,奶奶把前門閂插了,坐披廈門口。我十七歲離家去省城讀書,國慶放假回來,前門打不開,繞到披廈呼喊,竟哽咽不能語。奶奶聽見,急問兩聲是小妹嗎?也哽咽不能語。過了好久她才打開了前門,我發(fā)現(xiàn)她眼睛已經(jīng)壞了,摸索地走路,摸索地做飯喂豬,洗碗筷,已經(jīng)洗不干凈了。秋收時(shí),人都在地里忙,村里鳥雀格外撲騰,反覺幽靜。奶奶坐在披廈門坎上,剝豆子,煮稀飯,跟我講古。
如今父母也老了,習(xí)慣在披廈里吃飯聊天。村里房建格局大變,小樓四處開花,路封巷堵,故鄉(xiāng)成了魯迅筆下的故鄉(xiāng),橫七豎八的。
責(zé)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