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煒煒
傍晚,電話鈴聲響起的時候,蘇荷正在自家二樓的露臺上練習(xí)太極拳,舒緩柔和的音樂聲中,蘇荷優(yōu)雅自如地舞動著她柔韌的身體。寬敞的露臺上,蘇荷精心照料的花花草草,在大大小小的花盆里生機盎然地展示著各自的風(fēng)姿,有風(fēng)吹過,微微點頭,似乎是對蘇荷優(yōu)美的身姿表示贊賞。蘇荷從小喜歡擺弄花草,當(dāng)初看中這套房子,也是先看中了它朝陽的超大露臺。裝修時,蘇荷特意請園藝師把露臺精心設(shè)計了一番,幾年的精心經(jīng)營,露臺已被她打造成一個小型的植物園,蘭花、紅掌、常春藤、綠蘿、發(fā)財樹、桂花、金琥、龜背竹……都長得郁郁蔥蔥,生機勃勃,特別吸引人眼光的是那一盆盆造型各異的三角梅,像一簇簇的火焰在燃燒,又像一只只艷麗的蝴蝶在起舞,夕陽的余暉給花瓣抹上了一層淺淺的金色,散發(fā)著生命的活力。
蘇荷是做大鵬展翅這個動作時聽到電話鈴響的,她想堅持把拳打完,那鈴聲卻十分頑強,響過一陣,停頓,再次響起,停頓,又再一次響起,攪得蘇荷十分煩躁,她有些氣急敗壞地沖進客廳,接起電話,不耐煩地說:“喂,找誰,什么事?”接聽后,她臉色大變,急急地扔下電話,顧不得換衣服了,到樓下推上摩托車就向外飛馳而去。
摩托車很快出了小區(qū),進入車水馬龍的主干道,霓虹燈下的鬧市區(qū)人潮如鯽,紅燈閃過,綠燈亮起,如蝗蟲般的車輛將街道淹沒,各種汽笛的嘈雜聲響成一片……該死,又堵車了!還好,蘇荷騎摩托車十多年了,經(jīng)驗豐富得很,她在車群中東拐西竄,很快就竄到前面去了。糟了,闖紅燈了!管他呢,現(xiàn)在天大的事也沒有蘇梅的事大,蘇荷腦海里想著的都是剛才嫂子打來的電話:“蘇荷,出大事了!蘇梅體檢報告出來了,食道癌晚期!”蘇荷像被人突然從背后敲了一頭悶棍,一下子蒙了,心慌慌的,愣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來,心里萌生了一個強烈的愿望,就是想馬上見到姐姐蘇梅。一路上,“食道癌晚期”這幾個字一直在她耳邊轟響著,她的心口一跳一跳的疼,淚水一次又一次地涌上眼,流進了嘴里,苦澀苦澀的。
蘇荷把摩托車停在蘇梅家門口,先站在門外,靜靜地待了一會兒,順順頭發(fā),整整衣服,平復(fù)了一下情緒,才去按了門鈴。
蘇梅家在城西,是一座自建的三層樓,蘇梅很早就結(jié)婚了,是那個年代少見的閃婚,隨后又閃離了。離婚后,一個人拉扯著兒子,靠打零工度日。近年來,蘇梅苦心經(jīng)營的三角梅閩南特色飯店生意漸漸火了,她的生活才慢慢有些起色,去年把破舊的老房子翻蓋成三層小洋樓,年初剛搬進新樓。
蘇梅的兒子安子給蘇荷開了門,客氣地說:“姨來了,我媽在客廳里?!?/p>
蘇荷壓低了聲音說:“安子,你媽的病先不要告訴她,現(xiàn)在,精神很重要,只要精神沒塌,就有得救!”
安子嘆了口氣說:“姨,你知道我媽那脾氣,她逼著我告訴她,我沒辦法……”
蘇荷點點頭,說:“她這個人,就是要強!也好,讓她知道病情的嚴重性,或許能注意休息,配合治療。不要心疼錢,安子,要不惜一切代價給你媽治病!”
安子點點頭,說:“一定,我會盡一切努力救我媽!”
當(dāng)蘇荷走進一樓客廳時,蘇梅正在神龕前擺放新鮮的水果,她手里拿著蘋果正往一個盤子里放。
在家中立一個神龕是閩南民間的習(xí)俗。搬新房時,主人要請風(fēng)水先生在家中選擇一個位置供奉土地爺或祖宗牌位,將土地爺或祖宗牌位嵌上精美的神龕,神龕前敬奉著鮮花、水果、長明燭,每逢初一、十五都要上香敬茶。蘇梅家正廳的廳頭擺設(shè)了一張長案桌,一張八仙桌。長案桌左邊供著觀音菩薩、土地公,右邊供奉著過世的父母牌位,前面放著香爐、燭臺與花瓶。八仙桌上供奉著蘋果、橘子和香蕉,還有幾樣閩南特色的雪片糕、橘紅糕,養(yǎng)在花瓶里白色的百合花,散發(fā)出淡淡的幽香。
蘇梅見蘇荷進去,自顧自地點香敬佛,好一會,才用眼角掃了她一眼,口氣冷淡略帶嘲諷地說:“喲,什么風(fēng)把大主任給吹來了?不過,我們好像沒向你發(fā)請?zhí)?,厚著臉皮來做什么??/p>
顧不得理會姐姐言語中的嘲諷,蘇荷情緒激動地說:“姐,我們明天就去省立醫(yī)院仔細復(fù)查一下,他們肯定搞錯了。”
蘇梅慢騰騰轉(zhuǎn)過身來,盯著蘇荷的臉,冷若冰霜道:“我說什么風(fēng)把你給吹來了,原來是跑到這里來放屁的!聽了這消息,你是不是特高興?我知道,你就巴望著我早死,我死了,你就徹底解脫了。告訴你,我是不會死的,我要看著你死在我前頭!”說完就再也不看她一眼,上樓去了,而且,她故意把地板踩出很大的聲響。
安子端了一杯水遞給蘇荷,尷尬地說:“姨,你別和我媽計較,她心里煩!”
蘇荷向安子擺擺手,表示不介意,端起水杯,眼淚一滴一滴地流進了水杯里,又隨著水流進了她的嘴里。
安子陪著蘇荷坐了一會,小聲和她說起了母親的病。去年下半年開始,蘇梅吃東西老覺咽喉不舒服,偶爾有些咳嗽。當(dāng)時家里正在蓋樓,加上飯店生意忙,沒時間去醫(yī)院排隊,她就到附近私人診所開了一些咳嗽藥吃了,吃了藥后,癥狀有所減輕,就沒放在心上。最近,她吃飯沒食欲,身體乏力,剛好安子公司安排員工體檢,安子帶著母親一起去做了體檢。沒想到體檢結(jié)果竟然是食道癌晚期,醫(yī)生說已經(jīng)不能開刀了,只能保守治療。安子不信,母親剛過五十,正值壯年,怎么會這樣?母親辛苦了幾十年,死拼苦做的,好不容易等到飯店的生意好了,家里今年才搬進了新樓房,過了年,安子就要娶媳婦了,這好日子才開頭,怎么可以?!安子不甘心,帶著母親去了省里的腫瘤醫(yī)院做了復(fù)查,復(fù)查的結(jié)果一樣,這才告訴了家里的親人。
原來省里已經(jīng)做過了復(fù)查,蘇荷的心徹底涼了,她著急地問:“那你媽現(xiàn)在能吃什么,我們能為她做什么?”
“姨,你別急,我媽吃睡暫時還正常,就是沒力氣,醫(yī)生說盡量吃流質(zhì)的東西,太硬的,容易上火的都不要吃?!卑沧有÷曊f,“我會盡力照顧好我媽的,你放心好了,姨!”
“難為你了,孩子!你媽這病是累出來的,安子,你媽這么拼命都是為了你,你一定要好好照顧她。需要姨做什么,盡管打電話。今天你媽心情不好,我就先回去了?!?
“我會照顧好我媽的!”安子挽留著,“時間還早,姨多坐一會吧?!?/p>
“不了,家里還有事!”蘇荷像是真的有事一樣,急急地沖出了門。
“那你慢走哇,姨!”安子送她出了大門。
一出姐姐的家,蘇荷覺得自己全身都虛脫了,她靠在墻邊沒人看到的地方,好好地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她仔細地想著剛才看到蘇梅的樣子,表面上蘇梅看不出是個重病患者,剛才安子說她還能吃能睡,這讓蘇荷很寬慰,她想著蘇梅剛才與自己較勁的表情,對自己說,呵,還能生氣,就說明精神勁還在。這樣想讓蘇荷心里好受些,她暗自念叨著:“老天保佑,不管怎樣別讓姐太遭罪?!彼媱澲院蟮妹刻斐辄c時間過來陪陪蘇梅,多給她做些好吃的,有空陪她散步,聊天,讓她每天都過得開開心心的。一路上想著,不知不覺到了自己家的門口,她不想回去面對著老公孫強的詢問,就在樓下的花園里坐了下來。
蘇荷的家就在花園正對面的樓上?;▓@前面有一個圓形的空地,許多老太太推著童車帶著小孫子在那里聊天,花園邊上有個小廣場,一群阿姨阿婆在跳廣場舞,舞曲是流行的《月亮之上》,曲調(diào)歡快活潑,阿姨阿婆們的舞姿并不優(yōu)美,卻跳得很認真,一步一步,基本能跟得上節(jié)奏。蘇荷自語道,姐,你還能跳舞嗎,還能跳多久?蘇荷附近有幾個小女孩在玩耍,不知說到了什么事,她們開心地大聲地笑,那笑聲是那么清脆,那么無邪。聽著那笑聲,蘇荷眼前浮現(xiàn)出少年時代的蘇梅。小時候蘇梅最愛笑,一點小事就能笑得直不起腰來。她活潑好動,女孩玩的各種游戲,她一學(xué)就會,一玩就精。那時的女孩最喜歡玩的一種游戲是“跳皮筋”,皮筋是用橡膠制成的有彈性的細繩,長三米左右,兩個女孩在長長的皮筋兩頭牽著,中間的女孩在凌空的皮筋上即可來回踏跳,可跳出多種花樣,一邊跳一邊唱:“小皮球,香蕉梨,馬蘭花開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跳皮筋的孩子一般分兩組,以手心手背分組,以石頭剪子布決定誰先跳。后跳的一組選兩個人撐皮筋。無論跳什么花樣,皮筋高度都基本要從踝關(guān)節(jié)跳到頭頂,有的還要加上大舉,就是手撐皮筋,兩臂高高舉起。蘇梅個高腿長,身子靈活,總能跳到大舉。那個活潑得像小鹿的蘇梅呀,怎么轉(zhuǎn)眼就老了,病了呢?她真的再也不能唱不能跳了嗎?為什么上蒼對她這么不公平,她吃過那么多的苦,生活剛剛有點起色,她真的沒有福氣看到她一手帶大的兒子結(jié)婚生子嗎?想到這些,蘇荷心里堵得慌,淚水又一次流了下來,她怕別人看到,使勁想忍住,可是淚水像決堤的洪水,越流越多,她伏下身子,把臉埋進雙手,鉆心疼痛中她又想到她們雖然貧窮卻很甜蜜的童年。
蘇荷出生在一九六〇年代末,蘇家兄妹四個,每個兄妹隔兩歲,蘇荷是老三,蘇梅比她大兩歲,她們還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奶奶和他們住在一起,只有爸爸一個人在農(nóng)村信用社上班,七口人靠一個人的工資生活,生活的艱難可想而知。平時,餐桌上看不到葷菜,僅有的一點肉票都用來買肥肉熬豬油,熬油剩下的油渣就是讓兄妹幾個歡呼雀躍的美味了。生活條件好了以后,蘇荷對肉食一直保持著由衷的熱愛,她看到肉,眼睛就亮了,哪天餐桌上沒有肉,她就會覺得食無味,她說那是因為小時候吃得太少了,她有補償性的剛性需求。對于她這種食肉理論,老公孫強總是一邊笑一邊把大塊的肉夾到她的碗里。
吃的困難,穿的也不容易。一件衣服可能是爸爸或媽媽的舊衣服改的,不管男女,老大穿了老二穿,直到實在是不能再補了,還可以拿來當(dāng)抹布。當(dāng)時流行語“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說的就是這種情形。但那時,她們真不覺得有什么苦,每天都很快樂,一塊面餅、一顆水果糖都很享受。家里的兩個男孩,大多數(shù)時間在外面與一幫男孩子瘋玩。蘇梅與蘇荷是女孩,年齡靠得近,總有說不完的話。那時沒什么零食,哪天家里買點水果、糕點什么的,就是孩子們的節(jié)日。蘇家對孩子一視同仁,有了好吃的總是分四份,一人一份,不偏不倚。每每蘇梅分到手的東西都舍不得吃,用一塊花手絹包著,小心地藏著。沒人的時候,偷偷拿出來招呼蘇荷一起分享。起初,蘇荷忍住口水直搖頭:“我已經(jīng)吃過了,那是姐的,我不能吃!”蘇梅便虎著小臉說:“姐的話你都不聽了?拿著,瘦的像麻稈,不吃胖點,將來嫁不出去,難道要爸媽養(yǎng)你一輩子?” 蘇荷這才放膽把姐姐那份一起吃了。那時,姐妹倆那感情好的,像一個人似的。
唉,姐妹倆的感情是從蘇荷補員那年開始變的。
補員是二十世紀七、八〇年代一項就業(yè)政策,政策規(guī)定,機關(guān)、事業(yè)、集體單位和企業(yè)的干部、職工退休或退職時,其子女可以頂替進入該員工的工作單位就業(yè)。那時,就業(yè)的渠道窄,能夠補員到國營單位,就意味著成了國家干部,意味著吃穿不愁,有了穩(wěn)定舒適的生活,將來找對象也能找到條件好的。政策規(guī)定,子女年紀多大,結(jié)婚與否都可以補員。過去一家有五六個子女很平常,那么麻煩就大了,父母要把這難得的就業(yè)機會給哪個孩子是個艱難的抉擇。給老大補員的機會,老大可能年紀大了,結(jié)婚有孩子了,拖家?guī)Э诘模由衔幕潭扔邢?,發(fā)展前景十分渺茫,把這個好機會給浪費了;把機會給小的孩子,大的孩子不服氣,過去我受苦受累,現(xiàn)在有好機會,卻沒我的份兒!當(dāng)時,家庭成員為補員的事吵吵鬧鬧的并不少見,有的甚至大打出手,反目成仇。這時候,父親的決策跟戰(zhàn)場上的指揮官一樣,有決定性意義。
當(dāng)年,蘇荷的哥哥進了工廠,弟弟還在念書。蘇梅與蘇荷倆姐妹待業(yè)。蘇荷父親是當(dāng)?shù)剞r(nóng)村信用社的財務(wù)科科長,還未到退休年齡,望著兩個找不到工作的女兒,他愁得整夜整夜地睡不著,頭發(fā)大把大把地掉,頭頂一圈都快禿光了。做了一輩子老實人,他又不會送禮托關(guān)系,思前想后,他決定提前退休,讓一個孩子補員??墒莾蓚€女兒,手心手背都是肉,讓誰去都會傷了另一個,蘇荷父母不知如何決定。
當(dāng)時,蘇梅二十歲,下鄉(xiāng)剛回城?;爻呛螅K梅就跟著同學(xué)一起到了縣梨園戲劇團學(xué)戲。梨園戲被譽為“古南戲活化石”,使用閩南方言歌唱,融合部分民間音樂,形成了獨特的南曲唱腔。進梨園戲劇團學(xué)戲并不代表將來一定能進劇團,學(xué)習(xí)結(jié)束還得通過考試才能算劇團正式員工。
蘇荷十八歲,剛高中畢業(yè)。
蘇荷父母權(quán)衡利弊,商量后決定讓蘇荷補員,他們考慮的是蘇梅身強體壯,性格活潑外向,又在劇團學(xué)習(xí),學(xué)成后,也算有一技之長,能養(yǎng)活自己。而蘇荷呢,從小體弱多病,性格安靜內(nèi)向,這個小女兒更讓父母放心不下。
那天晚飯后,父母把姐妹倆叫到里屋。
姐妹倆事先都知道今天父母找她們談話的內(nèi)容與工作有關(guān),雖然父母沒有直說,她們隱約聽到父親要提前退休讓她們中間一個去補員的事。畢竟是關(guān)系到自己一生的大事,姐妹倆都有些緊張,她們不知道,父親會讓她們中間哪個人去信用社上班。蘇梅不停地揉搓著垂在腰間的辮梢,不時地用眼盯著父母的臉,好像能從父母的臉上看到答案。蘇荷的小臉繃得緊緊的,一雙大眼不知看哪里才好,最后落在了爸爸的頭上。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父親的頭發(fā)有那么多種顏色,黑的,黃的,白的,像不同顏色的枯草雜在一起,臉上的皺紋已經(jīng)形成了深深的紋路。特別是鼻翼兩側(cè)的八字紋把本來就長的臉拉得更長,這樣就讓他的臉顯得有些苦相,看得她心里發(fā)酸。她急忙把臉向邊上轉(zhuǎn),又看到了母親的頭發(fā),也是白的比黑的多,母親浮腫的眼睛紅紅的,似乎剛哭過??戳烁改傅臉幼樱K荷心里更緊張了,她揣緊的掌心里濕濕的,都是汗。
父親沉默了很久才開口說:“今天把你們兩個叫在一起,是有件事要和你們說說。你爸沒有本事幫你們找工作,決定提前退休。單位給的補員機會只有一個,手心手背都是肉,叫你們誰去信用社上班,我和你媽都覺得對不起另外一個,我們想了很久也沒想出一個好辦法,就讓老天爺來決定吧!我們說好了,既然是老天的決定,那誰去誰不能去都是你們自己的命,不能怪父母,更不能怪姐妹,以后,你們還要好好相處,你們能做到嗎?”
兩個小姐妹抬起頭看了父母一眼,又相互看了對方一下,才重重地點點頭,異口同聲地說:“能做到!”
父親聽了她們的話,慎重地點了點頭,慢慢地伸開了右手掌,掌心里放著兩個小紙團。
蘇梅蘇荷姐妹倆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兩個小紙團,誰都不肯動手先去抓那張決定命運的紙團。
爸媽一言不發(fā),目光在兩個女兒身上來回掃,屋子很靜,只聽到桌上那只鬧鐘的滴答聲。
蘇荷覺得頭很痛,她快哭出來了,她偷偷瞅了姐姐一眼。蘇梅臉憋紅了,對她說:“蘇荷,你先來?”
蘇荷搖搖頭說:“姐,你先吧!”
望著姐妹倆為難的樣子,父親發(fā)話了:“蘇梅,你是姐姐,你先吧!”
聽了父親的話,蘇梅雙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詞地祈禱了一番,把頭一扭對著蘇荷說:“我們這樣大眼瞪小眼也不是辦法,聽天由命吧!蘇荷,姐要是抽到了,你別生姐的氣呀!”
蘇荷的臉一下子紅了,她瞪著大眼睛,使勁地點點頭。
蘇梅大義凜然地把手伸進父親的大手里,從中撿起一張,然后把紙條放在掌心里,又念念有詞地祈禱了一陣子,小心翼翼地打開,只看了那么一眼,就尖叫了一聲,隨后便大哭著奔出了家門。
蘇荷的臉由紅變紫了,她緊張地看了父母一眼,眼淚嘩地流了下來,帶著哭腔大聲地喊著:“姐,你去哪呀?”就跟著跑了出去。
在父親的長嘆聲中,母親嗚嗚地哭出聲來……
就這樣,蘇荷補員到了信用社,成了一名吃國家飯的人。
蘇梅個性爽快,哭過鬧過也就消停了。她看到妹妹對她小心翼翼的樣子,反而怕妹妹有思想負擔(dān),不時地勸蘇荷說:“蘇荷,爸說了,這都是我們各自的命,你是當(dāng)干部的命,你姐是做戲子的命,我們都認命吧。往后你好好干,也不枉抽了這個上上簽了!”
蘇荷總覺得對不起蘇梅,聽了姐姐這樣說,她更難過了。她拿到第一個月工資后,就買了一斤毛線,親手給蘇梅打了一件毛衣。那毛線是溫暖的大紅色,散發(fā)出柔柔的光,蘇梅一看就喜歡上了,直喊漂亮,接著就往身上套,然后在鏡子前面左照右看的,滿心的歡喜。蘇荷看到姐姐心花怒放的樣子,心里十分高興。
父母看著姐妹倆親親熱熱的,一直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了。
事情出在一年以后,蘇梅不知怎么就知道了那天抓鬮是假的——兩張字條上都是寫著“不補員”!父母事先交代蘇荷要讓姐姐先抽,說姐姐年長該讓她,姐妹倆跑出去后,父親就把另一張字條給毀了。
蘇梅一口咬定蘇荷是與父母一起算計她的,她大鬧了一場就搬到劇團去住了。蘇梅搬走后,很少回家。沒多久就與劇團的一個姓安的小伙子談戀愛,懷孕了,違反了劇團學(xué)員學(xué)習(xí)期間不能談戀愛的規(guī)定,被開除了。她很快就與那小伙子結(jié)婚生下了安子。結(jié)婚的倉促造成了惡果,小兩口都是火暴的性子,又都沒穩(wěn)定的工作,經(jīng)濟緊張,婚后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最后以離婚收場。離婚時兩人都爭兒子,把兩家人從親家吵成了仇家,差點鬧上了法庭。經(jīng)中間人調(diào)解,最后兩家商定,安子先由蘇梅帶著,若蘇梅再婚,兒子就回父親家認祖歸宗。蘇梅離婚時還不到三十歲,追求的人不少,為了留住兒子,她都拒絕了。為了養(yǎng)活自己和孩子,蘇梅到處找活干。她給人看過店面,做過小買賣,只要能賺錢的事,不管多苦多累,她都肯做。那年她打工的那家飯店老板老家里出了點事,就想把飯店賣掉回老家去,蘇梅借錢盤下了飯店,成了飯店老板。十幾年來,她起早貪黑,又當(dāng)老板又當(dāng)小工,終于把飯店的生意做大做火了,現(xiàn)在她經(jīng)營的三角梅閩南特色飯店在當(dāng)?shù)仡H有名氣,許多外地人從老遠的地方開車過來,就是為了吃一餐最地道的閩南菜。一心向佛的蘇梅還樂善好施,市里的各種慈善活動總少不了她,因此當(dāng)上了云海市女企業(yè)家協(xié)會的理事,前年還參加云海大學(xué)經(jīng)濟管理專業(yè)總裁班學(xué)習(xí)。這個要強的蘇梅呀,算是苦盡甘來了,安子大學(xué)畢業(yè),新樓房裝修好了,好日子正向她招手呢,她卻倒下了。想到這些,蘇荷的眼淚就嘩嘩地往下掉,這些年,她過得越好就越覺得對不起蘇梅,直到近年蘇梅日子也過好了,她的心才寬了??墒乾F(xiàn)在蘇梅病了,她又想,如果當(dāng)初是蘇梅進了信用社,日子相對安逸穩(wěn)妥,也許她就不生病了,還是自己害了姐姐??墒?,如果是姐姐進了信用社,那她自己的命運又會是怎樣的呢?時間是一條一去不復(fù)返的河流,沒有人能猜得透如果后面的玄機與結(jié)局。
從那天起,蘇荷一有時間就去看蘇梅,根據(jù)醫(yī)生的建議,給她煲各種滋補湯,冬蟲夏草、海參燕窩、金錢蓮石槲,不管多貴,只要聽說對身體有好處,她都為蘇梅買回來,細心煲好,送過去。
補員的事發(fā)生后,蘇梅一直不能原諒蘇荷。這二十多來年,蘇梅回家前總要問問蘇荷在不在家,只要蘇荷在娘家,她堅決不回,她說她不能與沒良心的人在一張桌上吃飯。蘇荷想與她和好,總被她的冷漠與冷嘲熱諷拒絕了。所以,姐妹倆同在一座城市,卻很少有機會照面。
現(xiàn)在,看到蘇荷端來的飯菜,蘇梅并不領(lǐng)情。蘇荷熬了魚湯,她就說想喝雞湯,等蘇荷送來了雞湯,她又說她想喝排骨湯,總之,只要是蘇荷做的,她都能從中挑出毛病。有一天,蘇荷用保溫杯從家里拿來她燉了三個小時的蟲草老鴨湯,蘇梅皺著眉頭喝了幾口,抱怨說:“太淡了!”蘇荷急忙說:“我再加點鹽熱熱?!碧K梅陰陰地說:“快死的人了,就將就著吃吧!”安子在一邊看不下去,勸了母親幾句,蘇梅當(dāng)場把湯潑在地上,“這么難吃的東西,喂狗,狗都不吃,也好意思拿過來,假模假式的,做給誰看?”蘇荷陪她散步,走快了,她抱怨蘇荷故意折騰她,走慢了,又說自己還沒那么快死呢,走那么慢做什么;蘇荷陪她聊天,她說的話總是夾棒帶刺的,讓蘇荷哭不得笑不得,尷尬萬分。但無論她如何刁難,蘇荷都不生氣,依然是和顏悅色地待她。蘇梅身體不舒服睡不著覺,蘇荷給她做全身按摩放松,直到她入睡。蘇梅吃不下固體的食物,能榨汁的榨汁,能做成食物泥的,盡可能剁成泥。時間久了,蘇梅看蘇荷的眼光沒那么冷了,說話的聲音壓低柔和了,她甚至有些依賴蘇荷的相伴。一兩天不見蘇荷,蘇梅就問安子:“問問你姨在忙什么?”安子就會打電話給蘇荷,說媽想她了。蘇梅的轉(zhuǎn)變,讓蘇荷很高興,她恨不得二十四小時陪在蘇梅的身邊。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治療,蘇梅的病情有了明顯好轉(zhuǎn),食欲增強了,精神也好多了。每天傍晚的時候,在蘇荷的陪同下,還能在家邊上的西湖公園里慢慢地走一會兒。
西湖公園湖面上微波粼粼,波紋好似連綿起伏的小酒窩,二十一孔橋像一條秀麗的玉帶鑲在西湖的腰上,橋上一百零二只青石雕刻的精巧獅子,形態(tài)各異,栩栩如生。湖心那座古色古香、宏偉軒昂的刺桐閣更是給西湖平添了幾分姿色,不時可見白鷺時而掠過碧綠的湖面,時而在藍天中盤旋,而在湖邊鍛煉身體的人們讓寧靜的公園煥發(fā)了生機與活力。
“西湖真美,怎么看都看不夠!”蘇梅感嘆地說,“不知這樣的美景,我還能看到幾次?”
“姐,醫(yī)生說你好多了,你很快就會痊愈的。”蘇荷說,“等你病好了,我們姐妹倆多出去走走看看!”
“唉,你別安慰姐了,我的身體我知道,活著真好哇,雖然要吃很多的苦。人不到這個時候是想不明白的。人活得好的時候,總是為這個為那個爭個不停,到頭來都是一場空,一場空啊!這些日子,我老是在想爸爸讓我們補員的事。站在爸媽的角度想想,那時他們該有多難哪!都怪我當(dāng)時不懂事,用自己一生的幸福來賭氣!還把事情都怪罪到你身上,姐對不住你,蘇荷!”這些日子,姐妹倆在一起總是談過去的事,她們談了兒時在娘家時的趣事,從前認識的那些人,也談了自己各自生活中的一些小秘密,從不提補員的事,好像那件事從來都沒有發(fā)生過,其實是她們下意識地避開了。自知來日無多的蘇梅意識到,如果她再不把事情說開,也許就沒有機會了,她不想讓蘇荷一直背著這個包袱過日子,她要讓妹妹開開心心地過好以后的每一天。
“姐,都是因為我,要不,你也許……”剛聽到姐提到補員二字,蘇荷的心顫抖了一下,這確實是她的一個心結(jié),她一直覺得姐姐生活中的不如意都是她造成的,姐姐現(xiàn)在得了重病,更讓她心結(jié)越結(jié)越緊,忙的時候還好,一閑下來,她的心就發(fā)緊發(fā)痛。如果時光倒流,蘇荷絕對主動把補員的機會讓給姐姐,就像現(xiàn)在她寧愿生病的是自己。
“傻妹妹,這都是命啊,如果我好好在劇團唱,現(xiàn)在也是個名角了,你看與我同進劇團的萍兒是全國戲曲梅花獎的得主了,還當(dāng)上了人大代表,風(fēng)光著呢!那時,我唱得不比她差,是我的性格害了我自己,書上不是說了嗎,性格決定命運,姐不該怨你!”蘇梅生病后,真是變豁達了!
“姐,可我老覺得對不住你?!碧K荷由衷地說,“有時,我想得一夜一夜地睡不著!”
蘇荷補員進了信用社后,工作勤奮努力,為人隨和厚道,業(yè)余時間通過自考拿下了大學(xué)文憑,在單位很受重用,事業(yè)上順風(fēng)順?biāo)?。后來又劃轉(zhuǎn)到了農(nóng)業(yè)銀行,現(xiàn)在已是市農(nóng)行的辦公室主任。老公孫強雖說出身貧寒,通過努力,也已經(jīng)是市財政局業(yè)務(wù)科科長,女兒孫萌萌進了市重點中學(xué),讀書成績名列前茅,一家人的小日子過得很紅火??墒撬龑μK梅一直放心不下。蘇梅的生活有個風(fēng)吹草動的,她就著急上火。早年,蘇梅生活緊張時,她不時地拿些錢或買東西托母親轉(zhuǎn)給蘇梅,她怕自己送去會被蘇梅拒絕。
蘇梅停下腳步,望著蘇荷,雖說與同齡人相比算是年輕,但還是明顯地老了,臉上的皮膚松弛了,額頭眼角都印著細細的皺紋,鬢角隱約露著白發(fā),她的心酸溜溜的,她想都是自己心眼窄呀,苦了自己也害了妹妹。她很想抱一下蘇荷,表達一下自己的歉意,然而,她卻把頭轉(zhuǎn)向了一邊,對著湖水說:“你別這么想,你的心,姐看得到!”
聽了這話,蘇荷停下了腳步,慢慢地蹲在了地上,把頭埋進雙腿,隨后傳來她壓抑的抽泣聲。蘇梅上前抱住她的雙肩,扶著她站起來,姐妹倆一路無言,攙扶著向家里走去,夜色把姐妹倆相擁而行的影子畫在了地上。
入夏后,蘇梅的病情突然惡化,身體越發(fā)虛弱了,基本上是吃什么吐什么,只能靠輸液維持身體所需要的能量。蘇荷白天上班,晚上到醫(yī)院陪床,外甥請了二十四小時的護工,蘇荷卻像上班一樣準時,晚上七點到十點都陪在醫(yī)院里。后期蘇梅基本上是在床上度過的,蘇荷干脆向單位請了長假,請假后,晚上她也陪在醫(yī)院,夜里蘇荷從沒睡過整覺,為蘇梅變換睡覺的姿勢,幾乎是每隔一兩個小時就要進行一次。蘇梅臥床時間雖然長,然而,身體各部位都很干凈,從來沒有任何異味,自然是蘇荷辛苦。苦是苦了點,但是,蘇荷心里是暢快的,她覺得能多為蘇梅做點事心里就多了一分安寧。蘇梅睡著了,蘇荷就靜靜地坐在她邊上望著她。別的陪護人員對長久的陪護都失去了耐心,有的到處走動,有的在一邊看手機打發(fā)時間。蘇荷能長時間地盯著蘇梅輸液,輸液管里的液體一滴一滴地流進蘇梅的身體里,蘇荷的心里一點點地安定下來。她相信那些營養(yǎng)液會給蘇梅帶來新的活力與力量,那些藥水能打敗那些猖獗的病毒。所以,只要說到什么藥,無論多貴,蘇荷都急急點頭,一口應(yīng)承。蘇梅不忍花費那么多錢,說現(xiàn)在醫(yī)生開藥都抽成,越貴他們抽得越多,網(wǎng)上說那叫過度治療,不值得。蘇荷瞪眼說:“你別聽人家瞎說,聽醫(yī)生的。我知道你心疼錢,沒有人,錢留著做什么?”她對外甥安子說:“給你媽治病,不要舍不得花錢,花多少錢,都算姨的!姨只有這個姐,你只有這個媽,砸鍋賣鐵都給她治!” 蘇荷說這話時,語氣發(fā)狠,像和誰較勁,眼睛卻是紅紅的,淚水在眼眶里直打轉(zhuǎn)。
一陣雷陣雨過后,空氣格外清新,蘇荷把窗打開,飄進房間的不僅有涼爽的風(fēng),還有濕潤的花香草香味。那天,蘇梅的精神格外得好,掛完水后,興致很高地要蘇荷給她擦身:“妹,我身上都有味道了,你打點水給我洗洗吧!”
蘇荷怕她累著,沒答應(yīng)她,但蘇梅乞求的目光讓她心尖發(fā)顫,她急忙讓護工去打熱水,然后和護工一起把蘇梅的身子扶起來靠在床頭坐著,把臉盆放在一張方凳子上,她擰干了毛巾,幫蘇梅把帽子摘了,先給蘇梅擦了擦光溜溜的頭皮。
蘇梅說:“妹,我這個樣子是不是很丑?”
在病魔的折磨下,蘇梅的樣子已經(jīng)完全脫形了,身體只剩皮包骨,蘇荷強忍著眼淚,輕輕地給她擦著頭說:“瞎說,我姐怎么可能丑,我姐可是一等一的美人哪!”
“你就別拿話哄姐開心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姐現(xiàn)在的身體……唉!”蘇梅的聲音很輕很弱,說長一點的話,還會有點喘,讓人聽了心酸。
蘇荷趕緊把話岔開:“姐,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洗頭發(fā)嗎?那時候,頭發(fā)多濃啊,一個大臉盆都裝不下!”
怎么會不記得呢,蘇梅的頭發(fā)是全家最黑最濃的,十幾歲時就把頭發(fā)留到了腰部,平日里,她喜歡梳一條大辮子,在辮梢扎一條花手絹,走起路來,那花手絹隨著她身子的擺動,像一只花蝴蝶左右飛舞。而現(xiàn)在,她的手觸到的是蘇梅光溜溜的頭皮,禁不住,澀澀的淚水掙脫了她的強忍擠出了她的眼眶,她把流到嘴邊的淚水舔到嘴里,虛張聲勢地高聲說道:“你心好,菩薩一定會保佑你,等你病好了,肯定能再長出一頭又黑又濃的頭發(fā)!”
蘇梅點點頭說:“到時候我要買最貴最漂亮的發(fā)夾,再梳一條辮子,辮子最有女人味,你說呢,妹!”
“買,每種顏色都買一個,不要再像以前那樣,什么都舍不得!”
蘇荷給蘇梅擦胳膊,蘇梅的胳膊無力地耷拉在床邊上,骨頭在松弛的皮膚里突了出來,蘇梅原本是個微胖豐滿的女子,兩條胳膊渾圓豐潤,背部是厚膩的,短短半年間,那一身豐厚的肉不知去哪里了,蘇荷小心翼翼地擦拭著姐姐骨瘦如柴的身體,生怕弄疼了她。
“蘇荷,你說人死了到底是去了哪里?”一天,蘇梅突然這樣問蘇荷。
蘇荷心一縮,姐姐病了這些日子,她不止一次想過這個問題,可是如何回答姐姐的問題呢,她遲疑不決。
蘇梅自己先說了:“這幾年,我一直都在看佛經(jīng)?!栋浲咏?jīng)》里說,好人死后可以去極樂凈土,我并不指望什么極樂的生活,不知到了那里,親人還能不能再見面,若能與爸爸媽媽團聚,我就不會孤獨了!”
蘇梅離婚后就沒有再婚,在外,像男人那樣打拼。在家,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蘇荷能體會她內(nèi)心的孤獨與無助。她就是靠念佛經(jīng)支撐著自己走到今天。蘇荷心疼姐姐,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卻又找不到適合的詞。這時,蘇梅又說了:“以前就想著掙錢,一天忙到晚,沒精力想什么,現(xiàn)在動不了,就整天瞎想。我想,快樂與不快樂都在于自己是怎么想的。一個人要老想著自己,就痛苦。心里能裝得大事,不抱怨,就會快樂!姐最大的毛病是小心眼!”
“姐幫助了那么多的人,善有善報,你一定會好起來!”
“姐知道,補員的事是你的心病,只要我肯開口,你心里就會好受些,我卻死拖著不和你說開。這些日子,你對姐的好,姐都看在眼里。說真的,姐真想早點走,別再拖累你和安子了!”
蘇荷趕緊說:“姐,你千萬別這么想,有你沒有你,日子的滋味是不一樣的,我們都要挺??!以后,我們姐妹還有很多話要說,還有很多事要做,姐,你一定得答應(yīng)我,堅持到底!”
“嗯!”
她們就這樣嘮嘮叨叨地把身子擦完了,蘇梅躺下睡了一下午。
傍晚時分,蘇荷用輪椅推著蘇梅到病房外邊的院子轉(zhuǎn)了轉(zhuǎn)。這正是萬物蓬勃生長的季節(jié),紅色的刺桐花在高大的樹干上恣意地絢麗著,三角梅像燃燒的火一樣熱烈。蘇梅看著那些花呀草哇,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蘇荷知道蘇梅從小愛花,她撿了一朵被風(fēng)吹落的三角梅遞給她,蘇梅憐惜地放在嘴邊說:“妹,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們家院子里種了許多的三角梅,開成了一片,紅彤彤的,真是熱鬧好看!”
怎么會不記得呢,小時候,她們住的房子在長長的巷子里,青色的石板路,紅色磚瓦房,幽靜的院落里有一口小水井,水井的邊上種植吊蘭、月季、紅掌,開得最熱鬧的就數(shù)這三角梅了。三角梅在閩南隨處可見,田埂邊上,院落里,路邊,到處都有。三角梅很好養(yǎng)的,春天,折一根枝條插進土里,一個月就能生根,長出枝葉。第二年就能開花,紫紅色的花朵成串地開,十分艷麗。
蘇荷說:“ 記得媽說過,姐出生在十月,正是三角梅開得最旺的時節(jié),所以才取了蘇梅這個名字。”
蘇梅嘆道:“是呀,你出生在七月,正是荷花盛開的季節(jié),所以叫蘇荷。唉,花謝了還能再開,人走了,一去不回!”
蘇荷心酸無語,默默地看著如火的三角梅。這時,她又聽蘇梅說:“蘇荷,你看我們姐妹倆別別扭扭地過了半輩子,這好日子剛開始,我這身體又不爭氣。我和你做姐妹還沒做夠,我們約好下輩子再做姐妹,好嗎?”
聽了蘇梅的話,蘇荷心頭一緊,涌起了一股酸水,她強忍著涌到眼里的淚水,使勁地握住了姐姐的手,拼命點頭說:“一定,我們生生世世都做好姐妹!”
“可是,也許我們下輩子變了模樣,不認識對方,怎么辦呢?”蘇梅似乎很發(fā)愁,皺起了眉頭,認真地思考起來,過了一會兒,她指著燦爛的三角梅說,“這樣吧,我們約好,下輩子再見面時,我們就用這三角梅做信物,你可記住了呀!”
“放心吧,姐,我記住了,我們生生世世做姐妹!”說完這話,蘇荷背過身子,偷偷地抹去了淚水,然后說,“姐,起風(fēng)了,我們回吧!”
那天夜里,蘇梅開始昏迷不醒,現(xiàn)在已經(jīng)七天了!這七天里,蘇荷基本上都在醫(yī)院里,誰勸她,她也不走。
天空將明未明,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時辰,蘇荷困得實在不行了,就伏在床邊上墜入了沉沉的睡夢中。她看到深邃幽黑的天空中,繁星點點,璀璨明亮,那無盡的天際間裂了一條縫,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打開了,一陣優(yōu)美的歌聲從里面飄了出來,緊接著,她看到那個洞口漸漸地透出了光亮,而且越來越亮,可以稱為燈火通明了。更讓蘇荷驚奇的是,她看到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向她走來,他們都還很年輕,像是她小時候的光景,她正想迎上去跟他們打個招呼,只見他們像小鳥一樣,呼啦一聲從她身邊飛了過去。她正懊惱著,不一會兒,他們又飛了回來 ,這次,她看到了蘇梅。蘇梅穿著一件閃著亮片的白色的羽衣,衣服上的飄帶長長地垂下來,頭上戴著三角梅做成的花冠,一頭烏黑靚麗的頭發(fā)隨風(fēng)飄動,她跟在爸媽的身后,笑著從她面前一閃而過。蘇荷大聲喊著:“姐,你去哪?”蘇梅笑吟吟地飄到她的身邊,伏在她耳邊念了一句:“記住三角梅!”緊接著,蘇梅轉(zhuǎn)身飛進了那個深不可測的黑洞里,洞門很快就關(guān)上了。蘇荷急了,大聲喊道:“姐,你別走!”她想追上去,然而她的身體卻是那樣沉重,怎么動也動不了,她急哭了!
這時,蘇荷的耳邊隱約傳來了一陣深沉的喘息聲,那聲音一陣長一陣短,仿佛很遠又好像很近,最后變成了一聲巨大的呻吟,在她耳邊轟然作響。她的心像被刀割了一下,疼得她一下子醒了過來。不遠處鐘樓響了五聲……蘇荷掀開蘇梅的被子,朦朧的晨光中,蘇梅的臉顯示出從未有過的端麗、安詳和寧靜,透出溫柔與慈和!蘇荷耳邊響起蘇梅的話:“妹,那天來的時候,你別哭,我是回家了,來世我們再做姐妹!”
蘇荷安靜地握著蘇梅的手,她感到姐姐的手還柔軟著,還有著些許的余溫。醫(yī)生從蘇梅的鼻孔里抽出膠管,從手臂上拔出針頭,拉過床單蓋住她的臉……安子與他女朋友撲了上去,大聲哭泣。
蘇荷沒有流淚,她知道蘇梅是去了極樂世界,那里綠樹成蔭,鮮花盛開,沒有疾病與煩惱……那是人人最終要回的家!她雙手合十,無聲地念著:“姐,一路走好……來世我們再做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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