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復(fù)彩
竹林寺
這一年春節(jié),我沒有回到街道上。當(dāng)然,我沒有與家人一同過1968年的春節(jié)不全是因為她。但是,當(dāng)?shù)弥膊淮蛩慊丶疫^年后,我對我此前的決定不再猶疑。
雪,無聲地下著,整整三天了。站在隊屋前,四野白茫茫一片。
除夕是在貧農(nóng)代表家過的。借著雪光回到隊屋里,一頭鉆進(jìn)了被窩,枕著從村子里傳來的零零落落的鞭炮聲,在燭光下讀屠格涅夫的小說《木木》。啞巴蓋拉新把綁上石頭的小狗木木捧在手里,閉上眼,一松手,小狗無聲地沉入海底……
我很快就睡著了。那時候我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的失眠。那一夜,我似乎什么都不曾想:我的父母,那條石板路街道,那個四面透風(fēng)的閣樓,以及被人押著站在大街上向毛主席請罪的父親。
第二天的早飯仍是在貧農(nóng)代表家吃的。吃過早飯,我決定去她那里。
其時,她正坐在火桶里,在織一團(tuán)毛線。
所有的知青都回去了,唯獨剩下我們倆。我感覺自己就是荒島上的魯濱孫。
她的眼光熱熱的,有一團(tuán)霧氣。她說,我就想著你會來。說著,遞給我一塊火桶板?;鹜氨静淮螅F(xiàn)在,一下子塞進(jìn)去四條腿,就再也沒有其他空間了。好在很快就暖和了,溫暖代替了一切,也代替了那一刻的拘謹(jǐn)。有一刻,我伸進(jìn)火桶布內(nèi)的手觸到她的膝蓋,就像觸到一只小獸,立即就縮開了。
她問我在貧農(nóng)代表家吃了什么,我說了,我也問她在隊長家吃的什么。到底她吃的比我好。她說,隊長家的臘肉很香,但她沒好意思多吃。她伸手打開一只鐵鼓,抓出幾塊炒米糖在火桶布上。我也不客氣,撿了一塊塞進(jìn)嘴里。但我不能吃得太多,這是必須的。很想說點什么,以打破彼此的尷尬。要知道此前我們從沒有這樣近距離地接觸過,甚至都沒有單獨說過一句完整的話?,F(xiàn)在,竟擠坐在一只小小的火桶里,膝蓋不得不挨在一起。諾亞方舟,是的,我們是在諾亞方舟上,彼此溫暖著。身體是暖的,心也是熨帖的。她織著毛線,偶爾針頭相互滑過時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夸張。我總想找點話說,但卻總是找不出合適的話題。她也是。過了一會兒,她把織了一半的圍巾卷成一團(tuán),嘆了口氣,說,長到十八歲,第一次沒在家過年。說時,眼紅紅的。我說我也是,接著又是沉默。我料到她這一刻究竟想到了什么,也知道她為什么同樣不肯回到街道上與家人共度這個一年一度的春節(jié)。但我不愿去想這些,也不愿說。窗外的雪還在無聲地下著,她把那團(tuán)毛線隨手丟在身后的床上,把手伸進(jìn)了蓋得密密的火桶布。現(xiàn)在,四只手,都在黑暗中。我們看不見它們,但分明能感覺到它們的存在,就像四只小獸,各自瑟縮著。
時間過了很久,我的手觸到她的,輕輕地一觸。我一把就捉住她,捉住那只小獸。她掙脫著,感覺只是出于本能,很快就馴服了?,F(xiàn)在,那只小獸就這樣被我緊緊地捏著,捏在我的手里?;鹜袄锏呐瘹夂艽?,手心濕濕的,不知道是她的汗?jié)竦搅宋?,還是我的汗?jié)竦搅怂?。似乎都能感覺到彼此的心跳,也感覺到彼此的尷尬,誰都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好。到底還是她首先打破這尷尬的沉默,她說,我們?nèi)ブ窳炙掳?,去給老尼拜年。我說好的,手心里仍是濕濕的。
一股雪粉撲進(jìn)屋里,拍打在我的臉上,禁不住打了一下寒顫,卻有一種被解放的感覺。那一年,我二十歲。
我們走進(jìn)那片竹林,天陡然暗了。雪仍在下著,只是比早上小得多。雪落在山野上,打在竹子上,四野一片沙沙之聲。我們的腳踩在凍雪上,咔嚓咔嚓。沒有料到的是,一團(tuán)雪打在我的猴帽上,又一團(tuán)雪打在我的后背。她靠在一棵竹子上,握著兩團(tuán)雪,嘿嘿地笑著。我也不示弱,抓起一團(tuán)雪朝她扔過去。我們跨過雪坑,在竹林里追逐著,大聲地叫著,沙啞地、胡亂地唱著時尚的語錄歌。終于抓住她,捉住一只胳膊,將她扭到身后,動作之猛,連我都沒有料到。她哎喲了一聲,說,你干什么呀,你扭痛我了。她的臉紅紅的,從她的嘴里哈出來的熱氣有一股青草的氣味。我喘著氣,說,你逃得比兔子還快,逃得比兔子還快。我反復(fù)地說著這一句話,只想時間就這樣停滯了,永遠(yuǎn)地停滯著。我開始拉她,動作十分粗野。她掙扎著,力氣大得無法想象,并且叫著,你不要這樣,不要這樣。終于被她掙脫了,她飛快地跑著,這一次真的比兔子還要快。遂想起她在學(xué)校跑道上穿著紅色的運動衣,頎長的雙腿飛快地跑過一圈又一圈。我們爬過一處處山坡,越過一片片竹林,跨過一根根被雪壓倒的竹子,一直跑到竹林的盡頭。
其實,我只要認(rèn)真地追趕,會再次將她的一只手捉住,并且像剛才一樣扭到她的身后,讓她的臉在我的目視下紅得真切,紅得透亮。但那一刻我失去了追趕她的勇氣。這樣的結(jié)果是,我們都累癱了,各自倒在身后的竹子上,大口地喘氣。
此前已有人說我們倆在談戀愛。但我們都竭力地申辯著,感覺那簡直就是在對我們污蔑。我們怎么會談戀愛呢?怎么會?怎么會?我相信,靠在另一根竹上的她也在想:怎么會?怎么會?
但此刻我在想,為什么不會?為什么不會?
刮來一陣風(fēng),山野呼嘯著,竹子上的凍雪大塊大塊地落下來,打到我的猴帽上,打在我的臉上。汗?jié)竦膬?nèi)衣冰冷地貼著后背,一陣狗吠傳到竹林里,我眼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那片竹林里。方才的一切,仿佛一場虛妄的夢。我靠在竹子上,很想掉頭就走,回到我的隊屋里,一頭鉆進(jìn)被窩,去會屠格涅夫,去會蓋拉新和木木,但我還是跟著她進(jìn)了這座古老的竹林寺。
我來過這里,寺旁有一塊斷殘的碑,是王陽明的《竹林寺記》。
說是寺,卻沒有了菩薩,也沒有佛。老尼與另一個年齡相仿的老太坐在火桶里,蓋著火桶布,老尼的徒弟大明在廚房里忙碌著,有一股熱氣從廚房里傳來。
大明認(rèn)出了她,她們打著招呼。老尼說,在這里吃飯吧?那意思再明顯不過,老尼并不希望我們在這里叨擾她。但我們還是坐下來,在那張燒著炭爐的八仙桌旁坐起來。炭爐里湯水沸跳著,燉的是一鍋干菜老豆腐,另有一碗霉豆渣,一碗腌蘿卜角,以及一小碟豆腐乳。饑餓比什么都來得現(xiàn)實,我忘記了剛才的失落,忘記了在她面前應(yīng)有的矜持,那餐飯我吃得狼吞虎咽,我分明感覺到老尼那眼光里對我的不滿。
好在這一餐飯終于結(jié)束,身子也暖和了許多。大明沏了一壺茶,給每人都倒了一小碗。聽到那老太說,他們這些下放知青,將來成家怎么辦?老尼說,還不是他們伙子里找。老尼的話讓我從飯后的困倦中猛然醒來。我沒敢看她,卻對老尼說,你不要瞎說,你不要瞎說。
年后發(fā)生的一件事,讓我不得不很快就離開了那個村子,也離開了她。直到三十多年后,我再次來到那個村子,來到竹林寺,然而卻再也沒有見到老尼,連老尼的徒弟都沒再見到。當(dāng)然,我也沒再見到她,直到現(xiàn)在。
空山不見人
我們是無意間走到這兒來的。
一座類似于北方風(fēng)格的四合院,在周圍的高樓廣廈中顯得特別安靜。院門洞開著,門額曰:龍華院;門口掛著兩塊牌子,左邊是重元寺佛教圖書館,右邊是寒山書院。
朋友帶我來,原是要拜訪一位佛像雕刻師的。電話一直處在關(guān)機(jī)狀態(tài),但我們還是來了,果然人去室空。來了也是來了,朋友就領(lǐng)著我在這重元寺逛了起來。
占地約在二百畝左右,由政府在幾年前出資興建,當(dāng)然也有企業(yè)家加盟,耗資八億,于是就有了一座現(xiàn)代化的寺院,山門額曰:南梁道場。十月,陽光很白,很亮,沒有霧霾,陽澄湖一片浩瀚,這座寺院就建在湖中央的一處人工島上。重重殿閣,門墻高構(gòu),佛像也往高大處塑來。從前有“騎馬關(guān)山門”,現(xiàn)在則要“開車關(guān)山門”?,F(xiàn)代人總要蓋過古人,卻又總在一些什么地方輸過古人。“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我總覺得,只有進(jìn)入到這樣的氛圍中才能與歷史接軌,與古人對話,才能找到丟失已久的心源處。而走在這一片鋼筋混凝土的建筑中,總感覺少了些什么。
不經(jīng)意間,我們走到這里,與這座北方風(fēng)格的四合院不期而遇。
門前一排嫩綠,幾點鵝黃,無論是雪松還是白果樹都是這一兩年新栽的,有一種生機(jī)勃勃的感覺,也讓我們眼前一亮。于是,我們走進(jìn)這座四合院。迎門處一株高大的桂花樹,花期剛過,油綠的樹冠上仍有殘存的花粒,有一股淡淡的香氣撲面而來。不見一人,不聞一語,來了也是來了,好奇心驅(qū)使,我們還是踏上右邊的走廊。門窗都敞開著,有一股熱辣辣的氣息,這是人的氣息,人群的氣息,雖然并沒有一人。三十幾張桌椅,整齊地擺放著。就像我們在當(dāng)今很多教室里看到的,每張桌子上堆放著一摞摞書。我瀏覽著那些書的內(nèi)容:中國通史、佛學(xué)概論、印度佛教史、二課合解、遺教三經(jīng)、沙彌律儀、八識規(guī)矩頌、百法明門論、大學(xué)語文、中級英語……我熟悉這些書,熟悉那些坐在課桌旁的人,二十多年前,我曾在一座佛學(xué)院教過書,直到今天,他們中的很多人一直與我保持著聯(lián)系。當(dāng)然,他們中的一些人正成為中國佛教的中堅。教室的一角放著一把吉他,黑板上寫著密密麻麻的粉筆字,右下角有作業(yè)提示:背寫《藕益大師的人身(生)序文》;作文:凈土法門,注意,三人內(nèi)容同樣者,重寫……??粗@些粉筆字,我忽然笑了。那些僧侶,那一張張年輕的臉就活現(xiàn)在眼前。
空蕩蕩的教室里不見一個人影,無論是先生還是學(xué)生,此刻都不知去了哪里。走廊里的那張乒乓球臺上,球拍就那樣隨意地丟放在球網(wǎng)的兩邊,歡快的笑聲余音未絕,比賽的雙方似乎剛剛離去,他們很快就會回來。
“空山不見人”,但卻把一座活的圖畫留給我們看。這實在是一幅生動的圖畫。
春筍雪里蕻
我喜歡咸菜——這被認(rèn)為是很不好的飲食習(xí)慣。衛(wèi)生專家說,咸菜有亞硝酸鹽,這是一種致癌物質(zhì)。說起來挺嚇人的,可我還是喜歡。我喜歡喝粥,粥就咸菜,就像山里有一種鳥的叫聲:哪里有,哪里有?
二十多年前我在甘露寺佛學(xué)院任教,甘露寺的老常住大幸?guī)熖牢蚁矚g咸菜,每次我去,她都說,等一會你把飯打到我屋里來,我給你燉咸菜吃。單是師太的口吻,就挺誘人的,感覺老人家要請我吃的并不是普普通通的咸菜,而是一種上等的美食。我去時,就看見屋里生了一只小泥炭爐,泥炭爐上坐著一只砂吊子,砂吊子里蒸騰著熱氣,果然是一吊子咸菜。去年臘月腌下的雪里蕻,經(jīng)過一個冬天,雪里蕻黃黃的,一股淡淡的酸臭——哈,真對不起,你總不至于會惡心吧,要知道,對于很多有此癖好的人來說,無論是臭白菜,還是爛蘿卜,都是特別的下飯菜。就像山里有一種鳥的叫聲:哪里有,哪里有?
大幸?guī)熖呤鄽q了,可她還是在寺院后面開了一小塊菜地,菜地里就種著蘿卜和雪里蕻,還有一畦春不老。春天,腌著雪里蕻的缸口不時冒出一股股泡泡,帶著一股酸酸的雪里蕻的香味。有學(xué)僧從山上采來一把春筍,是那種手指粗細(xì)的嫩竹筍,師太就從那缸里挖出一把雪里蕻來,春筍切成一段一段的,用那嫩嫩的春筍炒雪里蕻,再放幾顆干辣椒,依然是放在那小泥爐上慢慢地?zé)踔?,黃是黃,白是白,黃的是雪里蕻,白的是嫩春筍,外帶零星的紅辣子作點綴,一吊子菜就活色生香,風(fēng)情萬種,不能不引人垂涎三尺了。有聞到香味的學(xué)僧,過罷堂(午齋),悄悄地鉆到師太的屋里,抓起筷子,寡口吃上幾筷頭,辣得嘴里絲絲地嗍著,剛出門,就遇到法師,法師虎著臉說,站住,八關(guān)齋戒,第某某條,第某某條,背誦一遍。學(xué)僧便站定了,背誦道,不香油涂身,不歌舞娼伎,不非時非食……不等學(xué)僧背完,法師已鉆進(jìn)師太的屋里。學(xué)僧掩嘴而笑,便又大聲背誦:不非時非食,能持否?
有人說,咸菜源出于寺院,出家人長期茹素,難免不讓魯智僧們“嘴里淡出個鳥來”,于是就發(fā)明了咸菜。宋朱敦儒《朝中措》詞有:“自種畦中白菜,腌成甕里黃齏?!边@黃齏,就是咸菜。至于春筍炒雪里蕻,同樣也有出處,清代潘榮陛《帝京歲時紀(jì)勝·十月·時品》“冬筍新來,黃齏才熟”便是也。
咸菜畢竟是上不得臺面的,為富人、高雅人所不屑,古人甚至用“黃齏白飯”來調(diào)侃窮酸的讀書人。明郭子章《諧語》說范仲淹“少時作《齏賦》:“陶家甕內(nèi),淹(腌)成碧綠青黃;措大口中,嚼出宮商角徵?!毕滩嗽谔债Y里腌成,其色碧綠青黃;而措大(貧寒失意的讀書人)吃著咸菜白飯,竟至于能口舌生香,這不能不是一種積極樂觀的生活態(tài)度。
咸菜似乎只適合貧窮人,只適合甘于粗茶淡飯,清苦茹素的出家人。除了寺院,對于很多在苦日子中過來的家庭來說,咸菜是必不可少的。尤其是在一個漫長的冬季,當(dāng)大雪封門,出門不便,一碗咸菜燉豆腐,便能吃得滿屋生香。在我們老家的那條街道上,哪一家的過道里不擺著七八頭十個咸菜壇子?一整個冬天,屋子里都是咸菜缸冒出的酸酸的氣味,過慣苦巴日子的人家,咸菜是一餐都缺不得的。
父親在時,每年都要腌一壇蘿卜,鹽放淡,到了來年的五六月份,那蘿卜就爛得差不多了。吃時,碗里滴幾勺香油,幾勺辣椒糊,飯鍋里蒸了,那頓飯其他菜就都變得可有可無了。
大幸?guī)熖畮啄炅?,我每每想起老人家,就會想起她的泥炭爐子,想起她的帶一點臭味的咸菜,當(dāng)然還有她的春筍雪里蕻。
驟然而至的雪
頭天晚上多寫了幾行文字,午后的這一覺就睡得有點昏天黑地。忽得一夢,母親將一件衣搭在我身上,說,天這么冷,你怎么不多穿件衣服——這是母親慣常的語氣?;砣恍褋?,夢中情境依然,卻不見了母親。想著這是母親離去后我第一次夢到她,卻是生死茫茫,陰陽相隔,便擁被在床,悵然良久。
我是被徹骨的寒冷凍醒的,掀開窗簾,呀,下雪了!午齋時天是陰的,但畢竟沒有雪。這場雪,是在我睡著后下的,前后不過兩小時,卻下得如此兇猛。對面的山,遠(yuǎn)處的村莊,以及大殿古銅色的琉璃瓦上全都覆蓋著一層雪,黑和白的線狀或塊狀,疏疏淡淡地鋪滿了一個世界。公路上沒有一輛車過往,四野山林在一片朦朧的雪霧中,聽不到任何聲音,眼前的世界靜穆而有穿透力,就像日本畫家東山魁夷的畫。
一場驟然而至的雪,一場快雪。
“羲之頓首,快雪時晴,佳,想安善,未果為結(jié),力不次,王羲之頓首,山陰張侯。”
——王羲之《快雪時晴帖》
那一年忽然厭膩了寫作,便拜畫僧妙虛練習(xí)書法??晌移且粋€學(xué)什么都沒有恒性的人,幾年過去,字沒有多少長進(jìn),但案頭的書帖卻堆積了尺如高。到底不是寫字的人,那些帖子,我讀的不是字的結(jié)體與墨跡,而是文字本身。讀《肚痛帖》,佩服張顛能把最不起眼的瑣屑寫進(jìn)書里,入到文章中。讀《快雪時晴帖》,讀出的是書圣王羲之文字的精妙,此中一個“快雪時晴”,與之有同工之妙的也就是魯迅先生的“排出九文大錢”了。
我的世界開始下雪
冷得讓我無法多愛一天
——張學(xué)友《吻別》
前幾天黃平兄來信,說他正在讀我九年前的一本散文集,“怎么會許多文章都在下雨天寫的,感覺你的世界一直就在下雨?!蔽一卮鹚f:“雨,總會令人傷感,悲憤出詩人嘛。”而對于雪,我卻是喜歡的,溫暖的,且是興奮的??上S平兄沒有讀到我寫雪的文字,所以他就只看到我的雨季,只看到我的憂傷了。
披衣下床,竟接連打了兩個冷顫。這場雪,對于我這樣衣裳不備的遠(yuǎn)行客,的確是有點不懷好意。我來到對面的庫房,翻出一件僧人的棉袍裹在身上,鏡子里照了照,頗有幾分滑稽,但也顧不得許多了,沒有什么比溫暖更讓人受用的。
因為母親的離去,近來總免不了情緒低落,感念人生的無常,無論多么親近的人,走了就是走了。有一次有人問我,空,就是什么都沒有嗎?我告訴他說,空,是說世間萬事萬物,無時不在剎那的變化中,就其性相來說,沒有一個實在的體,這就是尋常所說的無常。有些事,在當(dāng)時是惱人的,不快的,但過了很久,再想到,卻是溫暖的,快意的。想起少年時的一個雪夜,我捧著一個大厚本的小說在煤油燈下讀得風(fēng)生水起,卻沒在意父親的一再警告。不知什么時候,老人家走進(jìn)來,奪過書,一把就扔到雪地里。我趕緊赤著腳,把那本書撿回來。父親心痛的是燈油,而我心痛的是那本借來的書。父親生前,我們同他親近太少,父親的影像在我們的腦海中總是淡淡的,正因為如此,有關(guān)父親的每一個片段都會勾起父子之間血肉親情的溫暖回憶。又想起下放農(nóng)村的第一年,正遇上雪,我和她在村子后面的竹林里奔跑,追逐,相互扔著雪球,放肆地叫喊著。雪,成就了一段短暫的因緣,但美好卻一直存留在記憶里,偶爾翻出來,仍是暖暖的,就像咂一杯溫?zé)岬膸е釢兜赖狞S酒。
我想我應(yīng)該給我的一直在南方的小外孫女拍一些雪景傳過去。溜溜一直沒有看過真正的雪,而我總是對她說:“溜溜,姥爺帶你回老家好嗎,回老家看真正的雪?!比欢貋頃r,卻總是夏天,即使冬天,也總沒有雪。我把手機(jī)調(diào)到拍攝狀態(tài),踩著濕滑的雪,走到那兩棵老桂花樹下。一整座寺院看不到一個人,從一間寮房里隱約傳來誦經(jīng)聲,像是一個人的夢中囈語。我披著雪,獨自在寺院里漫無邊際地走著,誰也不知道我在尋找什么。
聽到法師在他的玻璃曬臺上叫我:“冷吧,上來喝杯茶吧!”
“好雅興?!蔽艺f著,遂上了他的曬臺。
他穿著單薄的僧褂,手上留著墨跡,像是剛抄完一幅經(jīng)。電水壺蓋卟卟地跳著,白色的水汽沖上頭頂上的玻璃頂,彌漫在整個曬臺上。他熟練地洗著茶具,將一小杯深褐色的茶水放在我面前。茶是老普洱,正合我這個年紀(jì),也像我的人生,入口時淡淡的苦澀,越到后來,滿嘴氤氳的就是淳厚的、綿綿的感覺,經(jīng)久不息。
雪還在下著,紛紛揚揚。無聲的雪,但落在樹冠上,落在附近的灌木和竹林里,耳畔只是一片細(xì)密的沙沙之聲。坐在這方曬臺上,可以看到遠(yuǎn)處的村莊以及那條靜靜的河流。世界像是被這場寒冷凍住了,包括我們。我們喝著茶,話卻是有一搭,無一搭。這一刻,一切話語似乎都是多余的,一切盡在杯中之茶,盡在仿佛靜止了的這方世界。
清人張岱因愛雪,特意選在一個雪夜去游西湖,卻偏偏遇到與他一樣愛雪如癡的人。于是舟子感嘆說:“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痹谶@個落雪的午后,我與法師裹著棉大褂,坐在曬臺上喝著老普洱,默默地搜尋著有關(guān)雪的記憶,癡者如我,又如法師。
天漸漸暗下來,雪還在下著。
“咣、咣、咣……”大殿里的幽冥鐘沉沉地響著,一個沙沙的聲音唱著:“洪鐘初叩,寶偈高吟,無邊世界,天長地久……”
責(zé)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