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芳
弱枝小棗記
八月剝棗,十月獲稻
——《詩經(jīng)·豳風(fēng)·七月》
我要記下去國之思,懷國之痛
我要記下布衣,釵裙,環(huán)佩叮當(dāng)
春秋的畫布沾染美人氣色,也勾勒小兒舉桿
采摘的情節(jié)
八月剝棗,我在十月抵達(dá),大地上的稻子都已割下
田畝已空,一棵千年的棗樹蒼老虬勁
枝條婉轉(zhuǎn)騰挪,筆調(diào)曲折,頓挫
在湛藍(lán)的天空中輕寫狂草
摁下鄭重的手印
車行五里,再行五里,棗林無窮盡
一本樂陵古書,一頁一頁翻過,時間的頁碼無窮盡
千年樹王,依舊冠不爭天,我看見了平原上
袖手而坐的老人,介于石化和碑銘之間,弱枝細(xì)條
挑幾片稀疏的刀葉,開米粒大的霜花,從深秋的夾衣里
掏出大把大把絳紅的小棗
聊發(fā)少年狂的老者
棗棘伐薪,手背上暴起條條青筋
他只是想告訴我:刮了一千年,還要再刮兩千年的風(fēng)是什么樣子的
沿著怎樣的流向才能到達(dá)這里……
而我,多么想嘶喊一聲:
父親——
我愛毛白楊
東門之楊,其葉牂牂。
東門之楊,其葉肺肺。
——《詩經(jīng)·陳風(fēng)·東門之楊》
我用一個上午見證了他的一生
他那么小,一丁點兒綠芽片,萌動在玻璃瓶的襁褓中
培養(yǎng)基鋪墊的小小窩巢溫暖,明凈
任他舒展草芥的生命。成長也是透明的
一指高的小身量,就進(jìn)了苗圃的幼稚園
一拃高的直立莖,就張開細(xì)弱如發(fā)的根系
攥住自己的一方格領(lǐng)土
三米高的美少年,站在了大風(fēng)拔禾的沙塵里
我看到的平原遼闊,煙火蒼茫
一樹毛白楊葉片翻飛,反手涂銀
覆手爍金。炊煙熏黑的老態(tài)龍鐘的房檐
滋養(yǎng)著士子細(xì)膩如銀的好肌膚
樹干筆直,往上
撐起漂移的鄉(xiāng)土
大風(fēng)挑動他觸目驚心的傷疤,我的心里
痛楚,悵惘。我愛的毛白楊
自斷了臂膀,了斷枝枝蔓蔓,兒女情長
仰首,肅立,垂直于大地的士紳
黃河水棄之如敝履的土地,飛揚(yáng)的沙,散失的沙
不妨礙他們修身,立德,安天下
橫掃泥土的暴亂,安撫騰起的沙塵
傾其終生,眼眶里不含一滴淚水
他的根系著一汪咸澀的湖泊
掩護(hù)大地上最后一枚鄉(xiāng)土的基因
紅了櫻桃
惆悵墻東,一樹櫻桃?guī)в昙t
——南唐·馮延巳《羅敷艷歌》
我沒有認(rèn)出她
這是魯西北,平原的閨閣
寵著的少女啊,同行的人指給我——
看,櫻桃!
她的身邊站著高大的毛白楊
從日本趕來的豐水梨,從美國越洋而來的凱特杏
田馬園村奔跑的沙丘,滿身荊棘,在她的背后駐足
她嬌小,嫵媚,有綿綿大山的出身
茅草和飛蓬遠(yuǎn)遠(yuǎn)避開
她一閃即逝的淹沒俗世的花期
娉婷裊娜的青衣,蓮步輕移,甩袖,扭腰,回首,莞爾
“紅了櫻桃——”
珠圓玉潤,整個世界都饞涎欲滴
石鼓墩村偶遇豬牙皂
皂生魯,鄒縣,如豬牙者良
——梁·陶弘景《名醫(yī)別錄》
五月開黃色蝶形小花
十月見豬牙狀皂莢
石鼓墩村頭,排開九面小鼓,我忍不住舉手為錘
拍響時間的鼓點。絲弦河靜若處子
絲竹聲不絕入耳,絲絲縷縷,將壯懷激烈抽走
我只聽見了心跳的聲音“咚咚,咚”
敲打著二十四個節(jié)氣,書寫在臨街的粉墻上
二十四節(jié)氣是一串串隔岸點火的燈籠
一一默誦著它們,季節(jié)的轉(zhuǎn)圜踏著鼓點
恰到好處,干打壘墻的節(jié)奏,在魯國
也是中庸的,緩慢,有致
院墻外的豬牙皂,臨河而立三百年
枝葉繁茂,舉著銹跡斑駁的刀子
它的種子辛,咸,溫。有小毒
它的莢屜里空空如也,不存一粒
楸木記
楸,美木也,莖干喬聳凌云,高華可愛
——宋·陸佃《埤雅》
那年冬天的斧子揮動光影
扯大鋸,拉大鋸,伐倒了最后一棵楸樹
刨花飛舞,鑿子,刨子,墨斗集體出動
我的爺爺,耕種之余,也有粗糙的木匠手藝
砍枝條,鋸樹根,剝樹皮,修整出
一截光潔滑膩的老楸木
等春風(fēng)起,請木匠,擺宴席,打嫁妝
一棵為我留了多年的楸樹,以這種方式
被收入一棟樓房的抽屜間,爺爺也像一棵年老的楸木
決絕地沉進(jìn)了家族的墓地
在禹城,我看見八百畝楸樹列隊
秋風(fēng)點兵,行道樹的預(yù)備役
蓬勃,婆娑,年少輕狂的枝條曼舞
不聞世事,也沒有年輪的大寫意
這是徒駭河濕地,白發(fā)蒼蒼的蘆葦呵
像期待了太久的母親,眼巴巴等著
它們一字排開,沿著條條大路,亦步亦趨
不斷延長的目光,一步一步
抵達(dá),指認(rèn)
毫無頭緒的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