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來森
他醒來時,天上的太陽,碎了。
眼前,飛舞著眾多的火蝴蝶。帶動的火焰,徑直燒到他的眉毛上,于是,他趕緊把眼睛閉上了;這一刻,一切又都陷入黑暗之中,像進(jìn)入了一條幽深的隧道,他無法從中找到時間的方向。
用力揉了揉眼睛,復(fù)又把眼睛睜開。
眼前,是嘩啦啦的白亮。手搭涼棚,天上掛著一顆白亮亮的太陽。盡管已是秋末,天上的太陽,還是那么刺眼。
左手,有些微癢,低頭看去,他看到了身邊的那只小狗。小狗,也正抬頭望著他,一雙迷惑的眼睛,好像在問:“你醒了?”他微微一笑,左手輕輕地?fù)崦返募贡?,狗背上的毛,異?;?,膩膩的,像人的皮膚。
一邊左手輕輕地?fù)崦返募贡?,一邊就舉首望向前方。前方是遠(yuǎn)山,遠(yuǎn)山蒼茫,邊緣處,形成一道灰暗的線,很長很長的線,像給天邊扎了一條圍帶。山下是連片的土地,土地也蒼茫,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綿綿延延,波浪一般涌向他的身邊。
這時,他才仿佛意識到,自己坐在村口,村口的一堵向陽的墻下。
這時,他才想起,他在等待一個人。
等待他的老伙計,一個外號叫“老面”的老人。兩個人都已八十多歲了,但他卻比老面大兩個月,所以,老面得喊他哥。這些年,已經(jīng)成為一種習(xí)慣: 一進(jìn)入秋冬,兩個人就會一同到這個村口的南墻根下曬太陽。
總是那么準(zhǔn)時,一前一后,或者一齊到來??山裉?,老面沒有來。
他依舊坐在那兒。人,卻陷入沉思之中。他想著老面,心里總在問:“這個老家伙,今天怎么了?”
老面,無兒無女,孤身一人。他一兒一女,都是“人才”,可兒女都不在身邊。女兒在美國,兒子在北京,他與兒女唯一的聯(lián)系,就是家中的那部電話。老面總羨慕他“兒女雙全”,有福分;可他,卻覺得自己與老面,沒有什么兩樣。老伴多年前就去世了,他現(xiàn)在,也是孤身一人待在家中。待在家中,守著那部電話,期待著在某一時刻突然響起,接受兒女的問候——像電影中無數(shù)次出現(xiàn)過的那些個鏡頭;待在家中,守著自己晚年的寂寞時光,在守望中,一天天老下去。
“嘿嘿……”他情不自禁地笑了,因為他想起了老面的絮叨。老面年輕時當(dāng)過兵——國民軍兵。
和老面一起曬太陽,兩個人席地而坐,背倚在墻上;兩個人的面前,都橫著一根拐杖。所不同的是,他的拐杖,是一根“龍頭拐杖”,龍嘴里含著一顆珠子,珠子可以隨意轉(zhuǎn)動,無聊的時候,他就轉(zhuǎn)著玩,像一個小孩子一樣。龍頭拐杖,是兒子孝順的結(jié)果。而老面的拐杖,卻只是一根“棍棍”,是由一棵山荊樹制作而成的,淡黃色,多年用下來,包漿已然使“棍棍”成為了一種锃亮的油黃色,滑潤中彰顯著一份倔強(qiáng),像老面那坎坷、生硬的命運(yùn)。他的身邊,還比老面多了一條小狗,一條皮毛黝黑的小黑狗。小黑狗哼唧哼唧地叫著,像是在撒嬌,時間長了,就會伏在他身邊,睡覺;睡醒了,猛然跳起,向四周“汪汪汪”地叫幾聲,很茫然,然后,再落寞地趴在他的身邊,陪伴著他,等待著他。
兩個人無所事事,就拉呱兒。拉兒女家常,拉村人村事,也拉從電視上看到的天下新聞;拉著拉著,總會拉到過去,在往事的海洋里浮沉。往事回憶中,老面總會拉到他的1948年,1948年他參加的打濰縣的那一仗。那一仗,老面是國民黨兵的機(jī)槍手,負(fù)責(zé)守城;攻城的是解放軍,是陳毅的部隊。老面抱著機(jī)關(guān)槍,狠命地掃,掃向哪兒,連他自己也不太清楚。有一刻,他眼睛盯向前方,忽然看到一名解放軍,端著槍正瞄向他,于是,趕緊低頭;槍聲響過,他感到手上一熱,斜眼一看,一根小拇指被打掉了。他撒手便跑……很快,就聽到了身后傳來的解放軍“繳槍不殺”的吆喝聲,于是,他乖乖地舉起了自己的雙手。
每次說到這兒,老面都會習(xí)慣性地舉起他的手,把那個打掉手指的手,伸給他看。小拇指處,光禿禿的,肌肉簇成了一團(tuán)肉瘤,像楔進(jìn)了一枚釘子,只有釘帽露在外面。皮肉,是深紅色的,發(fā)著明亮的光。對于老面來說,這就是一枚戰(zhàn)爭的印章,印下他年輕時的光榮與恥辱,也印下了他意想不到的未來。
這段人生,老面講了不下幾百遍,他聽得真是兩耳生繭了。
為此,他曾經(jīng)多次頂嗆過老面:“就知道炫耀這點(diǎn)屁事,沒點(diǎn)別的可說了?”老面也知道自己碎唧,沉默下來。但很快,老面又抬起頭,斗雞似的望著他:“說點(diǎn)別的?說別的,我就要罵你了?!?/p>
他無言,他知道老面的意思。
也正是因為老面解放前當(dāng)過國民黨兵,所以,解放后,就一直處在被“批斗”狀態(tài),直到文革結(jié)束,直到把青年的老面批成老年的老面。老面也因此誤了婚姻,最終成為一名孤寡老人。而每次批斗,組織者大多就是他,因為自打解放后,他就是村子里的支部書記。
嚴(yán)重的時候,老面甚至被打成了“反革命”,差點(diǎn)給槍斃了。而老面那根被打掉的手指,很長時間里,就成了他的“反革命”罪證——居然用機(jī)槍掃射解放軍。
雖然,這一切都是社會形勢所迫,但他覺得: 他愧對老面。
再后來,他就不再頂撞老面了。老面講,他聽著;老面講得津津有味,他的思緒卻早已沉浸在自己對往事的回憶中。
人老了,喜歡回憶過去,他也一樣。
他的回憶很亂,總在忙碌之中,總在一場場的運(yùn)動之中。開會,開會……然后,就是運(yùn)動,運(yùn)動……從青年到壯年,到漸近老年,生命就這樣過去了。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是混亂的、喧囂的。那些年里,他唯一的愛好就是忙里偷閑地拿起一支土槍,到田野中打野兔。打到野兔,就拿回大隊辦公室中,燉一鍋野兔肉,與支部的幾個人狂喝一頓;然后,在醉醺醺中,睡一覺。
他不當(dāng)支書了,人也老了,不知不覺地就過了八十歲。這些年,兒女成人,成家,各奔東西,在異地安家落戶。孫子、孫女也有了,可他們都在外面;他在家里,在“里面”,可這個家“里面”,卻成了孩子們的“外面”;孩子們至多是“到此一游”罷了。
女兒說:“爸,跟我到美國去住一段時間吧?”
他說:“人家都是落葉歸根,我反倒要把老骨頭扔在外國?”
兒子說:“爸,去北京吧,跟我們住在一塊,也好照顧您老?!?/p>
他說:“北京太擠、太鬧,我受不了那份罪?!?/p>
確實,他打心里不愿意到外面去。他喜歡這兒的老家,房子是解放后從財主家分得的磚瓦房,有高高的青石臺階。青石臺階,擦掃干凈了,能照出人的影兒。每天,他拄著拐杖下臺階,低頭總能看到自己略顯佝僂的身影和滿頭的白發(fā)。庭院深深,站在庭院中,能看到房頂上搖曳的莠草;莠草青了黃,黃了青,日子就這樣一年年地過著;雖然單調(diào),卻也安靜。在庭院中仰望藍(lán)天,他就覺得,天特別高,庭院特別深;天高院深,人,似乎就變小了,變小了的他,常常被孤獨(dú)裹住,厲害的時候,仿佛連呼吸也困難。
本也想蓋新房的,可兒女讀完大學(xué),都在外面安家了,蓋房給誰???
將就著住吧,更何況住在這所老房子里,他仍能聞到去世的老伴的味道;胖胖的老伴,像一塊發(fā)酵的面團(tuán),味道也是面糊糊、黏糊糊的。
“汪,汪汪,汪汪……”身邊,小狗的叫聲,喚醒了他的沉思。順著小狗的叫聲,他望向遠(yuǎn)處,出坡的人,都陸續(xù)回家了。看看太陽,太陽已轉(zhuǎn)到自己的正前方。
“這老家伙,肯定不來了?!笨谥朽洁熘?,右手便用力撐起拐杖,支撐著身體站了起來。身上乏乏的,有一種慵懶的困倦;身邊的小狗,撕咬著他的褲腳,好像急不可耐,要扯著他向前走。
“哎,別咬了,回家了?!?/p>
他在前,小狗緊隨其后,有時,還會跑到前面,撒一會兒歡;像他的一個活蹦亂跳的小孫子。他們一同行走在回村的路上。
拐到大街上,大街是水泥路;這些年,鄉(xiāng)村的大街,都成了水泥路了。地面,硬邦邦的,白刺刺的,拐杖落到街面上,發(fā)出咚咚的悶響;有時候,他就覺得,那響聲就是自己的老骨頭發(fā)出的聲音;人老了,骨頭糠了,響聲不脆生了,悶悶的,里面開始腐爛了;日子,也在骨頭里老去。他不喜歡這樣的水泥路,他覺得一層厚厚的水泥,把人和泥土隔開了,不接地氣。身邊,不時有鄉(xiāng)人走過,問候一聲,或者就只是對著他笑一笑,那一笑,就是尊敬,就是禮貌。
八十多年的歲月,沒有白活了;幾十年的支書,沒有白當(dāng)了,贏得的就是村人的那份尊重。一顰一笑,一個招手,甚至于一聲小孩的啼哭,都讓他有一種被愛戴的感覺。
走在大街上,他就覺得不孤獨(dú),不寂寞。
繼續(xù)前行,臨近大街的十字路口處,他停住了。他看到十字路口,聚集了很多人,熙熙攘攘;人群中,有人在吹嗩吶,“嘀嘀嗒嗒”的,吹出一份沉悶的熱鬧。他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了。十字路口,是村子的中心位置;事關(guān)全村的事情,村人才會大規(guī)模地集中在這兒。
他站在那兒,一直地望著,心中直犯嘀咕。恰好對面有人走來,來人是村子里的年輕支書,小時候他叫他“平平”;平平當(dāng)了支書后,他還是叫他“平平”。支書走到他身邊,自然就站住了,他趕緊問道:“平平,聚著那么多人,在干什么?”平平一臉驚訝:“老爺子,您還不知道???老面走了,您的老伙計走了。”
接著,又跟了一句:“我在招呼著給他出殯呢,老人一生孤單,死了,別讓老頭兒走得太凄涼了?!?/p>
他一下子愣住了:“昨天,我還和他一起曬太陽呢?!?/p>
“昨天曬太陽,夜里就走了,生命就是這樣,猝不及防。幸虧早晨有人找他,敲門不開,才知道的。八十多歲的人了,說走就走啊。”平平一說完,仿佛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趕緊捂住了嘴。
看看“老爺子”,“老爺子”似乎根本就沒有聽到,眼睛直直地望向前方。
一直那樣站著,雙手拄著他的龍頭拐杖。右手的食指和拇指,習(xí)慣性地轉(zhuǎn)動著龍嘴里的珠子;沉滯的表情,仿佛,驀然間迷失了方向。
他并不很心痛,至少從臉上,看不出他錐心的悲傷。他知道人總是要死的,何況一位八十多歲的孤獨(dú)老人呢?人,一到七老八十,死亡就隨時在等待著,如影隨形地跟著——他想得開。他只是有些物傷其類的悲哀,和面對死亡,情不自禁生發(fā)出來的無奈的悲涼。生命竟是那樣的脆弱,死亡,就如一片凋零的落葉,輕飄飄的沒有重量。
也不知站了多長時間,忽然覺得,有人在拍他的肩膀,回頭一看,還是平平。原來,平平支書并沒有走遠(yuǎn),走出一段距離后,他就站住了。他回頭,看到老爺子一直那樣呆呆地站著,怕他出事;就又轉(zhuǎn)了回來,想勸勸老爺子。
“老爺子,不要太傷心啊,人總是……”平平支書還沒有說完。
“呸,我傷什么心???死了一個國民黨,死了一個‘反革命……”他憤憤地說。
“老爺子,看,晌午了,我送您回家?!?/p>
老爺子把拐杖一甩:“不用送,我還能走回家?!闭f完,就篤篤篤地前行了,一邊前行,一邊還嘟囔:“這個老東西,這個老東西,要死,也不先告訴我一聲,也不……”平平支書一直在目送著他,聽到老爺子的嘟囔聲,傷心地蹲在了地上。
他回到家,推開了沉重的大門。大門口,是坐東朝西的。
那大門,還是原先老財主家的大門,只是這幾十年下來,他修補(bǔ)過幾次。似乎,越修補(bǔ)越沉重,沉重得像一層層疊加的歲月。
進(jìn)得大門,就是深深的庭院。庭院北邊,是居住的堂屋;南面,他壘起了一個梯形的矮平臺,只是略微高出地面;平臺上養(yǎng)了許多盆花,這是他晚年的一大愛好?;ㄅ_邊上,放一把破舊的羅圈椅。
尋常日子,他一進(jìn)大門,就會放下拐杖,去侍弄他的花花草草;然后,才坐在那把破羅圈椅上,悠然地看花;看上一段時間,就再去做一些別的事情。這一次進(jìn)門,他沒有去侍弄他的花草,而是徑直就坐到了那把羅圈椅上。
他覺得,很累,很累,好多年沒有這么累了。
先是仰頭望天,長吁短嘆了一陣;接著,就把目光投向他的花臺,不是為了賞花,而只是為了選擇一個可以關(guān)注的對象;呆呆地看著,仿佛執(zhí)意要看出點(diǎn)什么來,或者是,把某種訴說,砸向關(guān)注的對象。
花叢間,有幾只麻雀,跳來跳去,嘰嘰喳喳地叫著。小黑狗看到了,猛地沖向前,面對著麻雀“汪汪汪”地叫了起來,麻雀們四散飛去。
時間,在他的目光中緩緩流逝,不知不覺,日已斜。他忘記了吃午飯。其實,吃不吃飯,都不重要,像他這個年齡,吃飯,已不是最重要的了。
秋陽,斜斜地照到東面的墻上;橘黃色的光,慘淡而凄冷。秋陽,也斜照在那棵橘子樹上,淡黃的光,在墨綠的葉片上浮泛跳躍。橘子樹結(jié)滿了橘子,嘀里嘟嚕的,沉沉地綴著枝條。都說“淮南為橘,淮北為枳”,其實是錯的;他的這棵橘子樹,結(jié)出的橘子,就非常甜,甚至超過了南方橘子的甜。
往年,橘子成熟的時候,他都要摘幾個,送給老面。他是帶著枝條剪下的,綠葉襯著黃橘,老面喜歡得不得了。舍不得吃,掛到墻上,要看很長一段時間。
可今年,老面再也吃不上自己的橘子了?!鞍Α彼蛔¢L嘆一聲。
屋里的電話突然響了。他起身,卻又坐下了。電話鈴一直在響,他一直坐著,直到電話鈴自己氣餒地息了聲。
這電話鈴聲,本來是他一直的期盼,他知道,打電話的要么是他的女兒,要么就是他的兒子;這幾年,他的孫子、孫女也常常打來??墒?,近來他卻越來越煩了,他知道,電話里總是那幾句話:“爸,近來身體怎么樣?要吃好喝好啊,多出去活動活動,人老了要多舒展一下筋骨……”
所有的問候,都變成了一種撫慰的形式。好像只是在驗證一下他是否還活著。
天,漸漸暗下來。深深的庭院,變得愈加深厚,像一口井,幽深而沉悶;他則如一只井中的蛙,被黑暗圈住了,看不到更廣闊的天。周遭,黑暗的馬,在奔馳,瘋狂地追逐著時間;他覺得,所有的黑暗都向他擠來,擠得他連呼吸都變得沉重。他閉上眼睛,想極力排除這種壓人的黑暗。
一個人的日子,天也黑得快。
小黑狗,在他的身邊不停地哼唧,似乎是在呼喚他進(jìn)屋去。他沒有動,小黑狗便去撕咬他的褲腳;接著,他就感覺到腳脖子熱乎乎的,他知道,一定是小黑狗在舔舐他的腳脖。小黑狗,常常用它柔軟的舌頭,用舔舐的方式,濡濕他內(nèi)心的寂寞。
這讓他想到了夏天。夏天,晚上他喜歡拖一領(lǐng)草席,躺在庭院中歇涼。乖巧的小狗,就用舌頭去舔舐他的腳:腳心、腳趾、腳背。癢癢的,他感到很舒服;舔著,舔著,他就在舒服中睡去了。
“真是一只乖巧的小狗?!彼男闹?,常常這樣想。
有些時候,小狗的舔舐,會讓他莫名地想到自己的妻子。那時,他還在當(dāng)支書,白天忙了一天,晚上回家,吃過晚飯;體貼的妻子就會說:“來,洗洗腳吧?!庇谑牵藖硪慌杷?,他就躺在這把羅圈椅上,任妻子為自己洗腳。那些個夜晚,枯燥的生活,平添了一份浪漫。妻子也調(diào)皮,洗著洗著,會用指甲撓他的腳心,撓得他癢癢的,雙腳亂蹬,一不小心,水盆就蹬翻了。
妻子,便哈哈大笑……
妻子去世的那一年,一切都變得非常奇怪。
那個夏天的晚上,他與老面,小酌剛過,兩個人在天井中拉呱兒。妻子忽然端著一盆水,走到老面面前:“老面,讓嫂子給你洗個腳吧?!崩厦嬉惑@,霍然站起,“唉唉,不行,不行,這我可受用不起啊,嫂……”他也覺得奇怪,但也知道沒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就打趣地說:“不就是洗個腳嗎?難得你嫂子發(fā)此善心,洗洗吧?!崩厦嬷匦伦?,妻子開始為老面洗腳,很用心,很細(xì)致,最后,竟是幽幽地說:“老面,給你洗個腳,也算是嫂子給你賠個不是了?!?/p>
老面又是一驚:“賠什么不是?這話從哪兒說起?”
妻子低聲地說:“就是那些年,你哥領(lǐng)著人批斗你的事?!?/p>
沒想到,老面竟是哈哈笑了,“哎,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我都忘記了;再說,那也不能全怪哥啊,那是社會,社會就是那樣;那是命,我就是這樣一個命;要不,哥現(xiàn)在怎么不批斗我了?”
他在旁邊聽著,一句話也沒說。但他是從心里謝著老面的。在他的記憶中,老面,似乎是從來沒有把他當(dāng)作敵人的,好像老面天生不記仇。所以,運(yùn)動一結(jié)束,老面,依舊叫他哥,哥弟依舊“黏”在一塊。
那一年的冬天,妻子就去世了。妻子去世的那天,老面一個大男人,哭得一塌糊涂。
如今,老面也走了。
他把頭伏在圈椅上,禁不住啜泣起來。多少年,沒流老淚了。
小狗又在撕扯他的褲腳。他站起身,推門走進(jìn)堂屋,走進(jìn)臥室。沒有拉燈,也不需要拉燈,徑直就躺在了床上。一個人住的房屋,房屋也顯得格外地大;空蕩蕩的,總讓人覺得有些東西,在莫名地游蕩。但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習(xí)慣了一個人住在一所空寂的百年老房里,沐浴黑暗,或者向壁而語,兀自地把心事傾訴。沒有人聽,他說給自己聽,說給黑夜里的虛妄聽,說給啃噬著自己的孤獨(dú)和寂寞聽。
或許,將來就要說給老面聽了。
睡不著,他總覺得,老面在向他走來……老面也孤獨(dú),孤獨(dú)了一輩子;于今,走向了一個更加孤獨(dú)的地方,一個每個人都必須去的地方。
現(xiàn)在,他不想兒女,只想老面;很長時間里,是老面陪伴了他的孤獨(dú)。
“哎,也許,明天老面還會和自己一起去曬太陽呢,一起,一起……”
他在默念中,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