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立民
掛在窗欞上的紅布兜
崔立民
常年坐在墻角臨窗那個桌位的老人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來過了。
她是我店里的固定客人,在我店里已經(jīng)消費了兩年,今年是第三年。
兩年前的一天上午,她來我店里,坐在墻角那個桌位上,要了一籠湯包,一壺茶,坐了一個多小時,臨近午后打烊的時候,她把我喊到跟前,讓我坐下來,說有事跟我商量。
我坐下來后,她問我對她有沒有印象,我打量了她一眼,六十歲左右的年齡,口音和裝束像是鄉(xiāng)下人,但言行舉止又不像是長期務農(nóng)的婦女,特別是她那雙白皙光潔的手,讓我猜測她可能是某個小地方從事教書或者婦聯(lián)工作之類的人,但在我的記憶中,的確沒有她的一點印象。為了迎合她,我打著哈哈說,對她有些印象。見我記得她,對她有印象,她木訥的臉上閃過一絲欣慰的表情,既而,她輕嘆了一聲,目光移向窗外,說她以前總是想著來這,但沒有時間,路又遠,只能星期天抽空來,現(xiàn)在,閑了……
我說您這是……我的唐突,仿佛讓她警覺自己的話說多了,暫短的沉默后,她說,掌柜的,咱們說正事,我呢,想把這個桌位包下來,常年包下來。見我遲疑,她拍了拍我的胳膊,說你放心,無論我是否來店里消費,每天按一籠蒸包和一壺茶水記賬,哦,不,不,再加一碟米糕,提前支付一年的費用。你覺得怎樣?
這個桌位是個偏刷,是個利用率很低的不規(guī)范的桌位,大多時間是我空閑時間打坐歇腳之用,她既然想常年包下來,我何樂而不為呢。但我還是客氣說,這樣不合適,您要是真想把這張桌位包下來也行,您來一次算一次。哪天不來,費用里扣除。做生意嘛,誠信最重要。
她擺擺手說,我不會占便宜的,哪天我不來,我會讓它替我占著這張桌子。她抬手指了指掛在窗欞上的一個紅布兜,接著說,只要我今天離開時沒有取走它,說明我明后兩天不來。如果你講誠信,我不來的這兩天,你替我看好它,不讓別人動它就行了。
雖然覺得她的要求有些怪異,但也沒有什么不妥的??陬^商定下來后,我想跟她簽個書面協(xié)議,她擺擺手,當即付給我了一年的費用。
兩年多來,無論刮風下雨,嚴寒酷暑,她都會在我每天開店營業(yè)不久,來到我店里,在墻角那個桌位上,將隨手的紅布兜掛在窗棱的鐵鉤上,面朝窗戶坐下來,兩眼望著窗外,慢慢品著茶,細嚼慢咽著蒸包或者米糕,直至午后打烊,取下窗欞上的紅布兜離開。每天如此。我發(fā)現(xiàn),她每天來我店里,仿佛不是為了餐飲,而是為了在這耗時間,因為她每天要的蒸包和米糕幾乎都沒有動什么,只是那壺茶水每天都喝得失去了顏色,但每天所剩食物,或多或少,一律用塑料袋兜走,筷子擺在空盤旁,桌面潔凈如初。正如她所說的那樣,每個月她都有幾天不來,只要她哪天走時,沒有取下掛在窗欞上的那個紅布兜,第二天和第三天她都不來,第四天她準來,成了一個規(guī)律。她不來的時候,無論生意忙閑,我都不會讓其他人使用那張桌子,掛在窗欞上的那個紅布兜,是我們的契約。
我們這是個老舊街區(qū),偏離市中心,早年叫感化街,后來叫自新路,街道旁的民居間除了一些住宿餐飲小百貨門面,還有臨時攤位販賣瓜果蔬菜和一些流動叫賣的小販,每天上午還有些生氣,午后基本上就是人稀街空,萬般蕭條。早就聽說要拆遷,就是沒有拆,據(jù)說是對面的自新監(jiān)獄找不到合適的獄址而拖延著。正因為自新監(jiān)獄還在,我們這個老舊街區(qū)還在,這條老街還在,我的小店還在。
我這是個早茶小店,由居住房改建而成,店里除了兩個伙計內(nèi)廚炊事,我即是掌柜,也是跑堂,天明開門營業(yè),午后1點打烊,半天營業(yè)時間,生意一直都是不溫不火的,除了一些固定的居民來此早茶閑聊,大都是些外來的臨時訪客。在這個地界開店做生意,談不上賺錢,顧個生活,占個地,等拆遷,父母在這居住生活了一輩子,留下這么點遺產(chǎn),政府哪天把它拆了,好歹也算是給了上輩人一個交代。
我不知道這個老人來自何方,但她在我店里長期固定消費,肯定與對面的監(jiān)獄有關(guān),管她呢,人都有難言之隱,來的都是客,我做好我的服務就行了。
這是一個喜歡安靜的老人,在我的印象中,在我店里,她從不主動跟人說話,也不理會旁人的搭訕,每天來后,隨手把紅布兜掛在窗欞的鐵鉤上,面朝窗坐下來,靜靜地坐在那,兩眼望著窗外,飲著茶水,細嚼慢咽著食物,旁若無人,這難免會引起店里那些老顧客們的好奇和關(guān)注。
小店每天開門營業(yè)后,那些晨練后的婆婆和遛完鳥的爹爹結(jié)伴來我店里早茶閑聊,店里窗欞上的鐵鉤就是為遛鳥后來店里早茶的爹爹們安裝的。有個愛鳥的爹爹,好奇墻角這個老人掛在窗欞鐵鉤上的紅布兜,幾次主動過去跟她搭訕,想混個面熟,探個究竟,但老人對這個主動過來搭訕的爹爹,要么視而不見,要么禮貌地點點頭,從不言語,最終讓這個爹爹無趣而退。因為她從不跟人說話,無論生意忙閑,我從不打擾她,也不向她打探什么,她來了,我端上茶水和食物,她走后,我去收拾桌子,我們之間,最多只是相互禮貌地點點頭。
又過去了兩天,老人依然沒有來。
接近中午,店里的顧客們逐漸離去,我來到墻角這張桌子前,習慣地擦拭著桌面,抬頭看見掛在窗欞鐵鉤上的紅布兜,視線越過紅布兜,是對面院墻里的樓房,我在老人常坐的位子上坐下來,抬頭望去,視線正好在三樓一排窗戶上,這讓我想起,老人在這早茶時的一些異?,F(xiàn)象:店里人多的時候,她端坐在桌前,兩眼望著窗外,細嚼慢咽著食物,慢慢品著茶水,表情木訥,眼神呆滯,店里人少的時候,也就是臨近中午的時候,她時而會望著窗外自言自語或嘆息不止;時而會兩眼盈淚或伏案而泣……想必她心中定有隱痛,難免心生憐憫,但我從不敢多事。每天,我店里除了我們街區(qū)固定的???,和一些閑散小販早茶閑聊時會談笑風生,哪個來店里的臨時訪客不是面容焦愁,長噓短嘆的!在這個地界,小店經(jīng)營多年,看多了,聽多了,已經(jīng)習慣了眾生表情上的世態(tài)炎涼。
難道她生病了?
我取下掛在窗欞上的紅布兜,看看兜里有沒有她的信息,無論什么原因,如果她從此不再來了,我得想辦法把她今年的剩余款退還給她。
這個紅布兜的面料是平絨的,好像有些年頭了,形狀和樣式不難看出,它是從一件舊物上裁剪出來,用縫紉機制作而成的,但平素的紅色面料上的手工白線針腳是刻意繡上去的,正反兩面,各有一行白線針腳結(jié)構(gòu)出的數(shù)碼,這白色的數(shù)碼雖然跟紅色面料的顏色形成鮮明的對比,但根本就談不上有任何裝飾作用,但它們肯定在表達主人的某種意圖——這個紅布兜兩面的白線針腳構(gòu)成的是兩個日期數(shù)字,一個是四年前的某年某月某日,一個是半年后的某年某月某日,這兩個日期的總和是五年的時間,但我琢磨不出它們具體意味什么。
兜里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除了一個手電,幾件換洗的內(nèi)衣和兩盒“吉非替尼片”藥物,再就是幾張作廢的車票和旅社住宿票據(jù)類雜物。
兜里的手電引起了我的好奇,這是那種老式的兩節(jié)大號電池的鐵殼手電筒,鍍鋅外殼銹蝕斑駁,有的地方已經(jīng)腐爛穿透,銹蝕的孔洞里能夠看見里面白色襯紙,更讓我好奇的是,這個手電竟然沒有燈頭罩,燈頭上裸著一粒葡萄大的玻璃泡,推動開關(guān),它亮了,燈光發(fā)黃,顯然是電源不足。這讓我想起,陰雨天氣,掛在窗欞上的這個紅布兜里的那個光源。陰雨天氣,店里的生意冷清下來后,為了省電,我會關(guān)掉一些照明,每次關(guān)掉照明前,我都會關(guān)注一眼坐在墻角桌位的老人,未見她對我的吝嗇有任何反應,卻發(fā)現(xiàn)掛在窗欞上的紅布兜里有一點奇怪光源。這點光源,好天氣沒有,陰雨天氣不留意也是察覺不到的,近觀不明顯,距離越遠越顯眼,信號燈一樣的效果。當時也沒有什么感覺,現(xiàn)在,琢磨起來,感覺怪怪的,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不知道老人以后還會不會來。是的,我們有契約,這個紅布兜是老人對這張桌位主權(quán)的宣示。但它長期掛在那,接灰不是?萬一哪天我疏忽了,丟失了它,對不住老人不是?我把這個紅布兜里收拾好,把它放進柜子里鎖了起來,東西雖然不值什么錢,我得替她保管好,萬一哪天她又來了,完璧歸趙,這是生意人的本分。
今天的生意,依然是不溫不火,接近中午的時候,對面院墻內(nèi)的樓里突然傳來一陣喊叫聲,接著是一陣急促忙亂的嘈雜聲,之后,安靜下來。
門前的這條街道,是自新監(jiān)獄的背面,不走機動車,遠離鬧市,對面院墻內(nèi)的樓里有點什么異常的動靜,我們都能聽得見,比如犯人們中午下工回到宿舍的喧鬧,比如滋事打架被制止,比如有犯人想不開欲破窗跳樓自殺……幾聲喊叫,不足為奇。
又過去了幾天,老人依然沒有來。
但接下來的日子里,每天臨近中午,都能夠聽見對面樓傳來的喊叫聲,聽多了,聽仔細了,能夠辨別出,這是一個男人的喊叫聲,他的喊叫聲中,僅有一個漢字,但這個漢字后的那個語氣助詞的拖音,渾厚而悠長,聽了讓人心里發(fā)憷。
娘啊——
娘啊——
……
每次喊叫聲響起后,都會引發(fā)對面院墻內(nèi)樓里的一陣急促忙亂的嘈雜聲,之后,喊叫聲消失。每天如此。
店里的伙計說,這喊叫聲,不但每天中午有,有時候,深更半夜也會突然響起,好像對面樓里的那個人,受了什么刺激,突然瘋掉了。
聽多了,習慣了,不以為意了。
昨天接到通知,今天下午衛(wèi)生防疫部門要來店里例行食品衛(wèi)生檢查,臨近中午,老婆來店里幫忙清潔衛(wèi)生,柜子里發(fā)現(xiàn)了這個紅布兜,問我什么來路?
老婆一般不來店里,也不過問店里的生意,全心全意在家照料孩子讀書和生活,我也很少跟她說店里的瑣事,每個月有錢給她過生活就行了。今天她來到店里幫忙清潔衛(wèi)生,發(fā)現(xiàn)這個紅布兜,讓我想起已經(jīng)有些時日沒有來過了的老人,掰指頭算算,嚇了一跳,她竟然有一個多月沒有來過了。
我拿著這個紅布兜,來到墻角臨窗的桌位旁,準備跟老婆說說這個老人的時候,對面樓里傳來了喊叫聲:
娘啊——
娘啊——
……
老婆抬頭看著窗外對面院墻內(nèi)的樓房,四處張望著,自言自語道,這是誰家的孩子在找娘???老婆的話讓我突然悟到了什么,忙把手上的紅布兜掛到窗欞的鐵鉤上,這個紅布兜一掛上窗欞,對面樓的喊叫聲,沒有任何干預,逐漸消失了……
這天開始,對面樓里的喊叫聲消聲滅跡了。
就跟這喊叫聲突然而至不會被外界人關(guān)注一樣,它的突然消失一樣也不會被外界人關(guān)注,但我再也不敢把這個紅布兜從這個桌位的窗欞上取下來,也不允許任何使用這個桌位,直到半年后的一天,我看見店外一個手提旅行包,身穿青色便裝,頭戴白色布帽的中年漢子在我店外窗前徘徊。起初,我還以為是一個食客,準備迎候他進來,但他站在墻角那個桌位的窗外駐足,時而扭頭看看路對面墻內(nèi)的樓房,時而扭頭看看這邊窗內(nèi)掛在窗欞上的紅布兜,他望著窗內(nèi)掛在窗欞上的紅布兜時的面容,讓我看見了,坐在這張桌位望著窗外時影印在窗玻璃上的那個老人的面容,我一時分不清玻璃窗上這副面容,到底是窗外那個漢子的面容,還是窗內(nèi)老人留在玻璃上的影像。正當我困惑不解的時候,窗外的漢子,突然蹲下,雙手抱頭,渾身戰(zhàn)栗不止。我隱隱感覺到,窗外的這個漢子跟掛在窗內(nèi)的這個紅布兜有某種聯(lián)系,但我從不敢多事。良久,窗外的漢子抓住衣襟,擦把臉,起身走進店里,說明來意,我才在這張桌上,擺上一籠蒸包,一份米糕,和一壺茶水,允許他跪在桌前,三拜九叩之后,取下掛在窗欞上的紅布兜。
這個中年漢子將這個紅布兜裝進旅行袋里的瞬間,我看見了紅布兜上一行白線針腳結(jié)構(gòu)的一組數(shù)字,這組數(shù)字,正好跟我店里石英鐘上今天顯示的年月日對應。
崔立民,1956年生,祖籍河南。上世紀80年代初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以工業(yè)題材中短篇小說為主,先后在《長江文藝》《當代作家》《芳草》《上海文學》《短篇小說》等發(fā)表小說20余篇,有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轉(zhuǎn)載,多次獲省市文學獎。長篇小說《紅鋼城》入選湖北省作協(xié)工業(yè)題材扶持項目。系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