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結
西漢司馬相如以一支“凌云”賦筆而“三驚”漢主,被人奉為“辭宗”“賦圣”,誠賦壇后輩不可企及,尤其漢廷言語侍從地位漸次衰落,賦家的榮耀盛景不再,賦作為“一代文學之勝”已成歷史,于是作為一體而匯入浩蕩之文學洪流。但是,賦之于文家創(chuàng)作的“品牌”意識,卻久久傳響,余音未絕,其以賦“稱人”與被“稱”,“罪人”與被“罪”,又成文學史上一獨特現(xiàn)象,其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尤為突出。
劉義慶《世說新語·文學》記錄一則有關袁宏寫《東征賦》的故事:“袁宏始作《東征賦》,都不道陶公。胡奴誘之狹室中,臨以白刃,曰:‘先公勛業(yè)如是!君作《東征賦》,云何相忽略?宏窘蹙無計,便答:‘我大道公,何以云無?因誦曰:‘精金百煉,在割能斷。功則治人,職思靖亂。長沙之勛,為史所贊。”陶公,指陶侃,胡奴,侃子陶范,后者因袁宏賦中沒有表彰先公勛績,竟白刃相向,致使作者“窘蹙無計”,情急中以賦中數(shù)語應對,才免了殺身之禍。其中“臨以白刃”,可見賦家?guī)缀跻蛸x獲“罪”,而“因誦曰”數(shù)語實乃“稱”人之美,這其間也彰顯了當時人對賦體承載家族聲望與個人功德的重視。
同一則故事,劉孝標注引《續(xù)晉陽秋》卻另載其人:“宏為大司馬記室參軍,后為《東征賦》,悉稱過江諸名望。時桓溫在南州,宏語眾云:‘我決不及桓宣城。時伏滔在溫府,與宏善,苦諫之,宏笑而不答。滔密以啟溫,溫甚忿,以宏一時文宗,又聞此賦有聲,不欲令人顯聞之。后游青山飲酌,既歸,公命宏同載,眾為危懼。行數(shù)里,問宏曰:‘聞君作《東征賦》,多稱先賢,何故不及家君?宏答曰:‘尊公稱謂,自非下官所敢專,故未呈啟,不敢顯之耳。溫乃云:‘君欲為何辭?宏即答云:‘風鑒散朗,或搜或引。身雖可亡,道不可隕。則宣城之節(jié),信為允也。溫泫然而止。”這段記述中陶范換了桓溫,賦所稱頌的對象也由陶侃變?yōu)榛敢停凰d大將軍桓溫的“泫然”又正緣賦“稱”其父桓彝(曾任宣城內(nèi)史)勛績名聲之美,而袁宏先謂“我決不及桓宣城”,后則誦“風鑒散朗”數(shù)語以應對,從容中也內(nèi)涵著對因賦得“罪”人又將“罪”己的危懼。
對這同一故事而所述不同人物,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引程炎震云:“《御覽》五百八十七賦門引并及二事,皆作《世說》,蓋雜以注文?!比挥嗉五a不以為然,其按語云:“孝標之意,蓋疑不道陶公與不及桓彝為即一事,而傳聞異辭。今《晉書·文苑·宏傳》則兩事并載。嘉錫以為二者宜皆有之?!薄稌x書》并載其事,也是為表彰袁宏在當時文壇的地位,同樣說明了賦述功德的作用與影響。如果對照這兩則文獻,前者“臨以白刃”,是要扼殺“賦家”,何等暴力?后者則溫婉些,然“不欲令人顯聞之”,又是扼殺“賦作”,對作家精神生命而言,至少也是冷暴力??本科浔?,都歸咎或歸功于這篇賦文,賦之“稱人”與“罪人”,可見一斑。
賦之稱人,在于可“頌”,頌則夸飾,又難免獲“罪”。試看唐代史臣對庾信賦的評價:“子山之文,發(fā)源于宋末,盛行于梁季。其體以淫放為本,其詞以輕險為宗。故能夸目侈于紅紫,蕩心逾于鄭衛(wèi),昔揚子云有言:‘詩人之賦麗以則,詞人之賦麗以淫。若以庾氏方之,斯又詞賦之罪人也?!保ā吨軙も仔艂髡摗罚┢渲^“夸目侈于紅紫”之“罪”,表面批評的是有違賦家寫作宗旨,實質(zhì)歸罪的恰是賦體的過度描繪。到唐宋闈場考賦,固然要頌圣。其夸飾的過分了,也遭到扼殺,如北宋熙寧間王安石罷詩賦,元祐復詩賦,至“紹圣初,以詩賦為元祐學術,復罷之。政和中,遂著于令,士庶傳習詩賦者,杖一百”(葛立方《韻語陽秋》卷五)。前者批評庾賦,乃歷史案例;后者杖“習詩賦者”,具現(xiàn)實功用,“罪”賦之酷,無過于斯。
當然,回到袁宏《東征賦》的“稱人”與“罪人”,又具有魏晉時代的特征與風貌。從前引兩則文獻來看,賦文中一則以“精金百煉,在割能斷。功則治人,職思靖亂。長沙之勛,為史所贊”稱頌陶侃的業(yè)績,一則以“風鑒散朗,或搜或引。身雖可亡,道不可隕。則宣城之節(jié),信為允也”稱頌桓彝的功勛,與當時流行的“談賦”與“品人”相關??梢哉f,興盛于東漢王朝后期的“清議”,多屬品人,所謂“天下名士,為之稱號”,誠如蔡邕記述當時人評士流領袖郭林宗云:“紳佩之士,望形表而影附,聆嘉聲而響和者,猶百川之歸巨海,鱗介之宗龜龍也?!保ā豆┍罚╁手廖簳x“清談”,則“品人”而多及“談文”,于是談賦之風也就兼及評騭人物。如《世說新語·文學》載庾撰《意賦》事適證“言盡意”與“不盡意”之理:“庾子嵩作《意賦》成,從子文康見,問曰:‘若有意邪?非賦之所盡;若無意邪?復何所賦?答曰:‘正在有意無意之間?!弊鳛樵甸g名士,庾自謂老、莊之徒,而據(jù)《晉書》本傳“見王室多難,終知嬰禍,乃著《意賦》以豁情”,可見其因“多難”、懼“嬰禍”而“豁情”,以老莊自然觀對待人生,消釋悲哀情緒,以期于通達知化。然談賦“在有意無意之間”,既是對“言盡意”與否的一種藝術回應,并成為賦學與玄學共存的名言雋旨,又是以賦豁情,表現(xiàn)出對人生的詮釋。
《世說新語》中也有直接以賦評人例,如《賞譽篇》載:“許玄度言:《琴賦》所謂‘非至精者,不能與之析理,劉尹其人;‘非淵靜者,不能與之閑止,簡文其人。”許詢用《琴賦》語分別品評劉惔、司馬昱(晉簡文帝),以“談玄析理”的學養(yǎng)與能力判其特征,且助之以談賦。還有以談賦成公案者,如《言語篇》記述“孫綽賦《遂初》,筑室畎川,自言見止足之分”,其中寄寓自足知止的嘉遁之思。而在《輕詆篇》中,卻另有一則記述:“桓公欲遷都,以張拓定之業(yè)。孫長樂上表,諫此議甚有理?;敢姳硇姆?,而忿其為異,令人致意孫云:‘君何不尋《遂初賦》,而強知人家國事?”對此,劉孝標注引孫綽《表》語:“中宗飛龍,實賴萬里長江,畫而守之耳。不然,胡馬久已踐建康之地,江東為豺狼之場矣?!庇种^:“綽賦《遂初》,陳止足之道。”由此可知,孫綽因直諫桓溫于永和十二年請遷都洛陽事,遭致桓溫之譏,而桓氏取資,正是孫綽《遂初賦》的“止足之道”,以彼自詡之語而反諷其未能安于隱逸、不愿世用的行徑。這借賦以稱人卻反罪其人,確實在談鋒機趣間寓意非常。
如此談賦品人,又出現(xiàn)兩個面向,一是當時寫賦的求實之風。觀其理論,最典型的莫過于左思創(chuàng)作《三都賦》且批評漢人賦“于辭則易為藻飾,于義則虛而無征”,而自詡寫賦“稽之地圖”“驗之方志”(《三都賦序》);考之創(chuàng)作,典型例證可取《南齊書·張融傳》所載:宋孝武帝時,張融“作《海賦》……示鎮(zhèn)軍將軍顧覬之。覬之曰:‘卿此賦實超玄虛,但恨不道鹽耳。融即求筆注之曰:‘漉沙構白,熬波出素。積雪中春,飛霜暑路。此四句,后所足也?!庇盟木溲a寫海中之“鹽”,乃模擬袁宏擇賦中數(shù)語以稱人之法,以之征實,誠不可忽。于是引出第二個面向,即采取片語警策之法。再以袁宏賦為例,《晉書·袁宏傳》記宏從桓溫北征而作《北征賦》,桓溫令伏滔讀賦至“豈一性之足傷,乃至傷于天下”時,王珣說“此賦方傳千載,無容率耳。今于‘天下之后,移韻徙事,然于寫送之致,似為未盡”。伏滔說“得益寫韻一句,或為小勝”?;笢卣f“卿思益之”。袁宏應聲續(xù)曰“感不絕于余心,溯流風而獨寫”,王珣誦讀品賞良久,對伏滔說:“當今文章之美,故當共推此生耳?!边@般推掖,在片言警策,賦家對作品的推敲與斟酌,欲致精微。如《世說新語·文學》記載孫綽“作《天臺賦》成,以示范榮期,云:‘卿試擲地,要作金石聲?!恐良丫洌ǚ叮┹m云:‘應是我輩語?!弊载撆c他賞并見。又如作賦諱名事,說的是庾闡《揚都賦》有“溫挺義之林,庾作民之望。方響則金聲,比德則玉亮”句,庾亮求觀其賦,但因賦中“亮”與庾亮名同,為避名諱,庾闡將亮改“潤”,為押“潤”韻,又改“望”為“俊”。正是字斟句酌的片言警策,方可見識袁宏誦賦句以稱人的奧妙。而賦家的自重,乃緣自重賦風習,這也是以賦稱人的一大要因。
盡管到東漢時宮廷賦家地位已經(jīng)衰落,但文人重賦至魏晉南北朝而未變,所以才有魏收“會須能作賦,始成大才士”的說法。從袁宏作賦的時代大背景考察,左思創(chuàng)作《三都賦》因受皇甫謐的推介與獎掖,“洛陽紙貴”已是耳熟能詳,同類的故事還有“都下紙貴”,亦可為證。據(jù)《世說新語·文學》載,庾闡作《揚都賦》成,呈報同族庾亮,庾亮大為其名價,稱美其賦曰:“可三《二京》、四《三都》?!庇谑恰叭巳烁倢?,都下紙為之貴”。都下,指京城,賦家爭名于朝,也是重賦傳統(tǒng)的一個寫照。唐人孟棨《本事詩·嘲戲》載:“宋武帝嘗吟謝莊《月賦》,稱嘆良久,謂顏延之曰:‘希逸此作,可謂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昔陳王何足尚耶?”陳王,即陳思王曹植。謝莊《月賦》假托曹植與王粲問對構篇,故有宋武帝之說,然其空前絕后之贊,確實沾有當時賦家自珍、自貴且自重的習氣。所以,無論是以“作者”的眼光自詡,還是“讀者”的眼光賞識,這種重賦風氣在具體作品中的放大,才會出現(xiàn)袁宏賦稱人與罪人的極致現(xiàn)象。否則,也不會出現(xiàn)如陶范或桓溫那樣計較一篇賦對其先公頌揚的要緊與珍重了。
賦為何要稱人,以為頌揚的工具,這又宜考量賦的“述德”傳統(tǒng)。如東漢時班固《兩都賦序》所言“或以抒下情而通諷諭,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諷其敗德而頌其有德,取鑒歷史的述德傳統(tǒng)是明確的。也因此,他在《東都賦》中歌頌漢明帝永平禮治謂“至乎永平之際,重熙而累洽,盛三雍之上儀,修袞龍之法服。鋪鴻藻,久景鑠,揚世廟,正雅樂。人神之和允洽,群臣之序既肅”等,誠如王充《論衡·須頌篇》對班固賦美明帝“德”的贊賞:“孝明之時,眾瑞并至。百官臣子,不為少矣。唯班固之徒稱頌國德,可謂譽得其實矣。頌文譎以奇,彰漢德于百代,使帝名如日月。孰與不能言,言之不美善哉!”姑不論王氏是否“譽得其實”,然其評賦與作家的述德指向一致。倘比較漢晉賦家之異,漢人獻賦受到賞識的是帝王,如漢武帝、漢宣帝分別對司馬相如、王褒賦的喜愛,故而賦的述德對象也是帝王;晉代賦家受到常識的是士族,如皇甫謐之于左思《三都賦》、庾亮之于庾闡《揚都賦》,故其述德對象多為士族,袁宏《東征賦》對陶、桓二氏的稱美即為典型。賦如果頌不得體,諷不及義,難免獲“罪”,即使大賦家如揚雄也是自愧“勸百諷一”而“悔賦”終生,袁宏作賦面臨的尷尬與危懼,更令人毛骨悚然。
人云“盛世作賦”,可見“頌”是賦體的一大屬性,只是或在嚴酷的專制下,或在“臨以白刃”的險象前,賦家的稱人與述德,安得言而由衷,這恐怕不僅是賦家的“過”失,也是文學遭“罪”了吧。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