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允吉
季翁出鎮(zhèn)埠,灑落布形跡①。北固春濤滿,浪花濺岸壁。童蒙承父教,感激受儒業(yè)。十六盡諸經(jīng),十七窮眾籍②。兼融百氏流,洞曉左傳癖③。騷賦悉成誦,唐虞亦不隔④。長膺顧宛溪,幽討崇征核。初讀伊人著,心馨自有適⑤。及冠游海上,小試修毛翮。梓局備文員,黌門虛講席。大同與震旦,所歷多遺澤⑥。盛壯來茲校,服勤當厚責⑦。齊謳虬縵歌,信步燕園陌⑧。贍奐仙舟館,識荊嗟在昔⑨。健行殊奮迅,神采何軒奕。剴切明褒貶,讜言聞咫尺⑩。移駕江淮間,高詠理巾幘。徹究桐城派,披尋資遠擊??似诜钫{(diào)歸,顯作東吳客。排蕩劫波起,恒遭事勢迫。良由性委和,迄致弭災厄。辛苦泥沙路,往還倚杖策。翌年斠史書,蕭颯鬢斑白。點勘盈三載,抗論悚四側(cè)。會逢叩典據(jù),臨對輒冰釋。改革隆昭代,鄧公締偉績。既欣晚景榮,愈為歲華惜。闡義開生面,裁詩粲斗室。管毫日沾濡,幾案方堆積。仁者必頤壽,后昆尊宿碩。酒斟琥珀紅,花綴玫瑰赤。衰謝憑醫(yī)護,暮齡徐轉(zhuǎn)劇。豁達屏羈鞅,藹然就窀穸。丹誠興澍雨,芳草連天碧。
[注釋]
① 劉季高先生,曾用名建於,自號山翁,江蘇鎮(zhèn)江人,一九一一年誕生于鎮(zhèn)江城內(nèi)月朗巷一書香門弟。父親劉沅芳為京口宿儒,通經(jīng)史,精考據(jù),能文章,書法篆刻冠絕一時,曾在當?shù)卦O立私塾課授生徒。
② 一九一五年,先生五歲,始入國民小學就讀。自一九一九年至一九二四年,分別跟從業(yè)師嚴全城和李載之在私塾學習。一九二五年起,由父親教其叩讀經(jīng)典史籍及詩古文辭。先生至十六歲讀完《論語》《孟子》《毛詩》《春秋傳》《尚書》《周易》諸經(jīng),十七歲讀《管》《荀》《老》《莊》《孫》諸子書,十八歲讀《資治通鑒》與《飲冰室文集》,十九歲閱讀《近思錄》與宋元明儒學著作。一九三年,先生二十歲,致力于研習桐城派古文,并代理父親的塾館事務。
③ “左傳癖”,指《春秋左氏傳集解》的作者杜預。先生于《春秋》三傳之中,對《左傳》的內(nèi)容尤為精熟,此后他曾在復旦大學中文系開設過“左傳研究”的選修課,并與朱東潤、吳文祺二教授合作點?!洞呵镒髠骷狻芬粫鲜兰o七十年代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④ 劉先生博聞強記,如《楚辭》《文選》中諸多名篇悉能成誦,對《尚書》所輯古代詔誥典文亦具暢達之理解。
⑤ 清初學者顧祖禹,字景范,江蘇無錫人。后徙居無錫、常熟交界之宛溪,撰《讀史方輿紀要》一百三十卷,據(jù)史考訂地理沿革,探涉形勢險易,檢討古代戰(zhàn)事得失,征引贍富,力際精詳,旨在經(jīng)世致用。先生二十歲時,因讀此書而畢生篤好之。
⑥ 一九三一年四月,先生經(jīng)崔運乾的介紹進入江蘇省農(nóng)礦廳,擔任文案繕寫和卷宗登記工作。一九三三年,考入上海中華書局總廠任文牘,得以恣意瀏覽中華書局圖書館的豐富藏書,并關(guān)注沿革地理及理化史等多門學問。一九三八年,應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學院之聘,成為該校高中部國文與歷史教員。兩年以后,經(jīng)由學院大學部國文系主任黃樸先生的推薦,擔任大學部講師,講授“中國通史”及“散文詩詞”。一九四三年,先生晉級為副教授,并承擔斷代史的授課任務。一九四五年秋季,兼任市立育才中學國文教員。一九四六年,先生三十六歲,在震旦女子文理學院晉升為教授,這一年二月起兼任大同大學講席,并一度給暫遷上海的南通學院講授大一國文。茲后之五六年內(nèi),先生一直在震旦女子文理學院和大同大學兩校同時擔任教職。
⑦ 一九四九年五月上海解放,翌年先生于大同大學參加上海市教育工會,一九五一年秋至華東革大政治研究院短期學習,結(jié)束后仍回大同大學與震旦女子文理學院執(zhí)教。一九五二年九月,上海高等學校實施院系調(diào)整,劉先生奉調(diào)進入復旦,任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
⑧ “虬縵歌”,即《卿云歌》,中有“卿云爛兮,虬縵縵兮”之句,故名。燕園,復旦老校門附近的一處園囿,曲沼竹徑,環(huán)境清幽,亦稱“小橋流水”。這里原屬某富商之私宅花園,學校斥資購得供師生晨讀及憩息之用,因取唐人劉禹錫“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詩意,名曰“燕園”。
⑨ 仙舟館,即仙舟圖書館,初名奕柱堂,復旦校園西部的一座雙層大屋頂建筑,為上世紀四五十年代時復旦圖書館的館址。一九五八年底,學校新圖書館落成,此處始為中文系的辦公地點。到了一九五九年春季,該系古典文學教研室于此召集多次座談會,討論古代文學現(xiàn)象與作家作品的評價問題,時筆者忝以學生代表的身份列席參加,得與劉季高先生初次識面。
⑩ 那一年中文系古典文學教研室召集的此類座談會,總共開了四五次,每次都是由教研室負責人王運熙先生主持,老教師在會上發(fā)言最多的是趙景深和劉季高兩位先生。彼時先生正屬壯齡,身穿黑色呢制短大衣,栗殼色的嗶嘰西褲,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行動敏捷,神采軒奕,說話聲音宏亮,就曹操、曹植、陶淵明、李清照諸家,發(fā)表了一系列褒貶傾向很明確的意見。其于當年《復旦月刊》八月號上登載的《曹孟德論》一文,就是根據(jù)他在座談會上的發(fā)言補充加工而寫成的。
為支援外地兄弟院校的學術(shù)建設,一九五九年先生銜命調(diào)往安徽大學中文系任教,臨近出發(fā)時,他撰成《孫陶林同志約赴皖主安大中文系教席賦此奉贈》七律一首,充分透露出其興奮激動的心情。詩云:“瀟瀟梅雨過江城,來上瓊樓第四層。開朗人含豐沛氣,精微論掩迅雷聲。燈前脫帽半頭白,壺里分冰徹底清。便合追隨淝水上,閑居輟處餉春耕。”
劉季高先生到達安大中文系后,主講“中國文學史”,并擔任古典文學教研室主任。按先生在皖期間,備受安徽省領導的關(guān)懷和禮遇,有關(guān)方面曾協(xié)助其前往桐城、安慶地區(qū)訪問考察,系統(tǒng)鳩集桐城派的研究資料。藉此他細心磨涅,審慎度量,力求從中突破前人成見,未幾聲聞達于滬會。
一九六二年初秋,先生奉調(diào)回滬,行前又吟成五律一首贈別安大中文系諸君。詩謂:“長揖廬州去,秋風動客衣。楚山青隱隱,涼雨夕霏霏。舊好喜能續(xù),新知悵復違。赤欄橋畔月,回首更依依?!毕壬档稚虾r,恰值蘇州江蘇師院錢仲聯(lián)教授借調(diào)來上海,幫助郭紹虞先生編寫《中國歷代文論選》,錢氏在師院所擔的課程無人接替。經(jīng)師院和復旦雙方商議,決定請劉季高先生前往該校代課一學期。江蘇師院的前身即東吳大學,故稱“東吳客”。到了第二年春天,先生轉(zhuǎn)而主講復旦中文系本科生的“唐宋文學史”,教研室指派剛留校不久的我去做這門課的輔導教師。通過將近半年的隨班聽課和輔導實踐,我不僅能從先生的講授中感知到他具備好多獨特的見解,而且蒙其多方關(guān)照,自己從事教學工作的能力也有一定提高。
“文革”內(nèi)亂期間,正常秩序全被破壞,學校到處亂象叢生,這使劉先生感到惘然無可適從。在運動的最初幾年,他先是跟隨中青年人去長興公社和上鋼三廠勞動鍛煉,后來又被疏散到寶山縣羅店鄉(xiāng)下。雖然他并非運動的重點沖擊對象,但也常因一些莫須有的罪名受到指責和上綱上線的批判,所幸先生秉性委和,卒能化險為夷。
一九七年春、夏間,先生與系內(nèi)部分教師被輸送到奉賢海濱的五七干校。過了夏季,我亦成為那里一名光榮的“五七戰(zhàn)士”,與先生同住一間茅屋下,且睡覺的床位緊靠在一起,故有較多說話、交流的機會。是年冬季,干校組織全體人員進行“拉練”,一日往返共六十余華里。先生此時已年垂花甲,居然倚靠一根竹杖,勉力支撐走完全程,當他拖著疲憊的步子到達終點時,贏得了大家一片喝采。
一九七一年三月,先生返回復旦參加二十四史點校工作,與其同時以承接該項任務而從干校上調(diào)的,還有王運熙先生、許寶華先生以及筆者等人。點校組總共有十七八人,分別來自中文、歷史兩個系科,包括老、中、青三個年齡層次,老專家和幾位中年骨干乃是組內(nèi)的主體力量。劉先生其時實足年齡正交六十,鬢發(fā)已全斑白矣。
先生預與《舊唐書》和《舊五代史》的點校整理,時間逾越三載,每日需乘公交車上、下班,連寒假、暑假都放棄休息。他對待點校工作認真負責,勘核原始材料一絲不茍,并喜好援引史事,提出一些背俗反常的識見,抗言高論輒至悚動四座。
在整理點校《舊唐書》時,組內(nèi)同仁注意到某人的列傳中有“近臣盡規(guī)”一語,卻不知道它的出典在哪里,劉先生當即指出:“此乃《國語》之舊文是也?!彼眨欣镉幸晃蛔x者打來電話,詢問《紅樓夢》里林黛玉所吟“任是無情也動人”一句詩的出處,先生遽以晚唐羅隱的《牡丹詩》答之:“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睉獙θ舸嗣羟?,足見腹笥之精熟。
劉季高先生關(guān)心時政,熱情擁護改革開放,嘗著文贊頌鄧小平同志的巨大功績。他認為新時期以來知識分子倍受重視,各方面的條件顯著改善,愈應珍惜光陰,為實現(xiàn)國家的“四化”目標多作貢獻。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劉先生在中文系增開“詩經(jīng)研究”“左傳研究”“論語孟子研究”“清詩選讀”等選修課,填補了本系專業(yè)選修課程布點上的空白。他的講課氣度瀟灑,議論警辟,務求闡明大義,拓新觀點,很受聽課同學的歡迎。此時期內(nèi)先生取得的科研成果,無論是對鴻都門學及東漢三國談論的縱深開掘,或者是對桐城派人物與古文辭創(chuàng)作的系統(tǒng)論列,悉皆指陳精萃、饒多創(chuàng)獲,在各自的探索領域里具有標志性意義。與此同時,他的舊體詩詞諷吟亦日益進入佳境,所輯《增訂斗室詩集》六卷,個中風格清雋、筆力老成之作比比皆是,顯示出才情富美和耐人品味的藝術(shù)特色。
劉先生晚年刊出的學術(shù)成果,古籍整理和詩文選注有《方苞集》(一九八三年)、《方苞文選》(一九八七年)、《惜抱軒詩文集》(一九九二年),論著有《東漢三國時期的談論》(一九九九年)、《斗室文史雜著》(二年)。以上數(shù)書,《方苞文選》屬黃山書社出版,其他均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二年八月,為慶賀劉先生九十華誕,復旦中文系假黃河路乾隆酒家舉辦祝壽晚宴。除系里的領導、同事及先生培養(yǎng)過的研究生前來致賀外,中文系部門工會還特地訂購一個插有九十朵玫瑰花的大花籃,華采曄昱,給晚會增添了濃濃的喜悅與祥和的氣氛。
先生開朗樂觀,喜歡活動筋骨,并從昔人“五禽戲”與“八段錦”中提煉出一套健身的方法,至年近九旬時身體依然輕健。然二一年師母張燮良女士不幸病逝,使他在精神上受到很大的打擊,健康狀況急轉(zhuǎn)直下。二四年七月,又緣左股骨骨折住入醫(yī)院,雖手術(shù)取得成功,卻由體力不支,唯能長期臥床,后有很多時間處于昏迷狀態(tài)。二七年二月二十日下午一時十八分,先生因呼吸及血液循環(huán)系統(tǒng)功能衰竭,逝世于上海山東路仁濟醫(yī)院,享年九十七歲(按實足年齡計算為九十六歲)。劉先生歿后,其長女劉芳蓀女史偕陳尚君、高克勤兩先生輯集他所有的撰作,包括其親屬、同事、學生寫的若干回憶文字,泐成《劉季高文存》一書,由上海古籍出版社于二九年五月出版行世。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中文系)嚴正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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