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

古搗練子

望書歸

[宋]賀鑄

邊堠遠(yuǎn)，置郵稀。附與征衣襯鐵衣。連夜不妨頻夢見，過年惟望得書歸。

關(guān)于“過年惟望得書歸”

胡云翼先生《宋詞選》注曰：“過年惟望得書歸——一心盼望得到征人回家過年的書信?！保ㄉ虾９偶霭嫔?978年版，第112頁）

按：胡先生的這種解讀恐怕不能成立。

首先，詞人根據(jù)詞的內(nèi)容為自己這首《搗練子》另擬了一個新的、具有詞題性質(zhì)的曲名——《望書歸》。注意，是“望書歸”，而不是“望歸書”！這“歸”當(dāng)然是指書（書信）歸，而非人歸。

其次，這里的“過年”也不是今天我們所說的“過春節(jié)”。漢桓寬《鹽鐵論·繇役》篇曰：“古者無過年之繇，無逾時之役。今近者數(shù)千里，遠(yuǎn)者過萬里，歷二期長。子不還，父母愁憂，妻子詠嘆。憤懣之恨，發(fā)動于心；慕思之積，痛于骨髓?！薄棒怼蓖ā搬妗?，“過年”即“逾年”。賀詞“過年”的含義，當(dāng)與《鹽鐵論》相同。又，唐鄭巢《送李式》詩曰：“莫使游華頂，逍遙更過年?！彼卫钪痢对绱杭墨I(xiàn)仆射相公》詩曰：“城外地寬松石好，乞聞春色過年回?！贬屩菆A《試筆》詩曰：“兀兀吟終日，羸羸病過年?！碧K軾《夜至永樂文長老院文時臥病退院》詩曰：“往事過年如昨日，此身未死得重論。”華鎮(zhèn)《元祐三年八月初六日得報已有代者歸期可數(shù)喜動于中載形歌詠》詩曰：“但怪鵲聲連日好，誰知鴻翼過年還?！表n駒《送東林珪老游閩五絕句》其三曰：“北風(fēng)卷地雪漫天，慚愧君來住過年?！敝茏现ァ稌r宰生日詩三十絕》其二○曰：“北海來歸幾過年，朱顏依舊照貂冠?！标懹巍短ⅰ吩娙灼湟辉唬骸按簯n水潦秋防旱，左右枝梧且過年?！壁w蕃《次滕彥真韻》詩三首其二曰：“暫作長沙住，侵尋兩過年?！备唪恪陡袘选吩姸灼湟辉唬骸捌茨现萦诌^年，恰如杜子客鄜川?！狈泊恕斑^年”，也都是“逾年”義，可參看。

因此，竊以為賀詞此句是說：只盼望冬去春來能收到丈夫的回信。玩味全詞語氣，“連夜不妨頻夢見”句表明女主人公感情的熱烈、主觀愿望的美好；“過年”句著一“惟”字，情緒陡然降落，寫女主人公理智的冷靜以及客觀現(xiàn)實的嚴(yán)酷——夢里盡可以指望與夫婿頻頻相見，現(xiàn)實中卻不敢存有這樣的奢想。明年開春能接到回信，知道夫婿還健在，并已收到了她寄去的寒衣，就算是幸運的了！這樣讀解，女主人公的感情就顯得格外復(fù)雜、沉痛，比起一般性地解作“盼望征人回家過年”來，意味似乎要雋永許多。

賀鑄摹擬閨婦思念征夫口吻而創(chuàng)作的《搗練子》詞，共一組六首，其女主人公可視為同一個人。和組詞中的其他篇章對讀，女主人公“望書”的心理狀態(tài)也有脈絡(luò)可尋。第二首《夜搗衣》曰：“收錦字，下鴛機。凈拂床砧夜搗衣。馬上少年今健否？過瓜時見雁南歸。”已經(jīng)交代了役期滿后卻只見雁歸，不見人返；至本篇，又說“附與征衣襯鐵衣”，足見役期被無端延長，征夫還須在邊塞上過冬?？梢韵胂?，役期過后，女主人公日盼夜想，不知有多少回希冀化作了泡影！于是，女主人公之不敢奢望人歸，而僅寄希望于“書歸”，就在情理之中。又，第四首《杵聲齊》曰：“砧面瑩，杵聲齊。搗就征衣淚墨題。寄到玉關(guān)應(yīng)萬里，戍人猶在玉關(guān)西！”已經(jīng)交代了邊關(guān)的遙遠(yuǎn)；至本篇又說“邊堠遠(yuǎn)，置郵稀”，更補出了郵遞設(shè)施和人力的缺乏。于是，女主人公之不敢奢望在年前收到丈夫的回信，而僅寄希望于明年開春，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了。

古代詩歌中反映思婦與征夫互通音訊之困難，早有這樣的寫法。如南朝梁劉孝先《春宵》詩曰：“敦煌定若遠(yuǎn)，一信動經(jīng)年?！碧苿⑾Ｒ摹稉v衣篇》曰：“緘書遠(yuǎn)寄交河曲，須及明年春草綠?！辟Z島《寄遠(yuǎn)》詩曰：“家住錦水上，身征遼海邊。十書九不到，一到忽經(jīng)年。”皆是其例。

浣溪沙

荊州約馬舉先登城樓觀塞

[宋]張孝祥

霜日明霄水蘸空。鳴鞘聲里繡旗紅。淡煙衰草有無中。

萬里中原烽火北，一尊濁酒戍樓東。酒闌揮淚向悲風(fēng)。

關(guān)于“霜日明霄水蘸空”

胡云翼先生《宋詞選》注曰：“霜日明霄水蘸空——秋天的太陽照在大（天？）空里像蘸了水似的那么明亮?！保ㄉ虾９偶霭嫔?978年版，第237頁）

夏承燾、盛弢青先生《唐宋詞選》注曰：“霜日句：秋天的太陽在天空照耀，遠(yuǎn)處水天相接?！保ㄖ袊嗄瓿霭嫔?981年版，第121—122頁）

按：宋陳彭年等《廣韻》卷四《去聲·五十八陷》曰：“蘸，以物內(nèi)水?！倍《鹊取都崱肪戆恕度ヂ暋废隆段迨讼荨吩唬骸罢海墩f文》：以物沒水也?！碧扑卧娫~中寫到景物在水中的倒影，往往也用“蘸”字，其義略同于“映”。這是活用，是藝術(shù)的描寫。如唐白居易《巴水》詩曰：“影蘸新黃柳，香浮小白蘋?！彼瘟皱汀冻厣献鳌吩娫唬骸按卮毓狡延侈せ?，水痕天影蘸秋霞?！笨孜渲佟蹲詫嵷S倉歸》詩曰：“含黃欲坼江邊柳，蘸綠相重水上山?！比~夢得《江城子》詞曰：“碧潭浮影蘸紅旗?！睆垝唷镀兴_蠻》（人間何處難忘酒）詞曰：“柳影蘸湖光?！毙翖壖病镀兴_蠻·贈周國輔侍人》詞曰：“畫樓影蘸清溪水。”楊炎正《浣溪沙》（楊柳籠煙裊嫩黃）詞曰：“桃花蘸水染紅香?！壁w以夫《雙瑞蓮》（千機云錦里）詞曰：“天蘸水，彩舟過處，鴛鴦驚起?！眳俏挠ⅰ秹糗饺亍ぺw昌芙蓉圖梅津所藏》詞曰：“城影蘸流水。”鄭楷《訴衷情》（酒旗搖曳柳花天）詞曰：“碎綠未盈芳沼，倒影蘸秋千?！苯允瞧淅６鴱埿⑾榇嗽~之“水蘸空”，與趙以夫詞之“天蘸水”，意境尤為相似，都是寫天空倒映在江湖水中。夏承燾、盛弢青先生說“遠(yuǎn)處水天相接”，似亦可通；胡云翼先生說“秋天的太陽照在大（天？）空里像蘸了水似的那么明亮”，恐怕不確。

關(guān)于“鳴鞘聲里繡旗紅”

胡云翼先生《宋詞選》注曰：“鳴鞘聲里繡旗紅——鳴鞘聲，行軍時身上佩帶武器發(fā)出的響聲。鞘，藏刀的套子?！保ㄉ虾９偶霭嫔?978年版，第237頁）

夏承燾、盛弢青先生《唐宋詞選》注曰：“鳴鞘，揮鞭作聲。鞘，鞭梢；亦作刀匣解?！保ㄖ袊嗄瓿霭嫔?981年版，第122頁）

按：“鞘”字有平聲和去聲兩種讀音，讀音不同，意思也就不同?！稄V韻》卷二《下平聲·五肴》曰：“鞘，鞭鞘?！庇志硭摹度ヂ暋と逍Α吩唬骸绊m，刀韒。鞘，同上?！?/p>

依照詞譜，《浣溪沙》調(diào)第二句的第二字必須是平聲。因此，“鳴鞘”只能作“鳴鞭”解，而不能作“藏刀的套子”解。胡先生所注全錯。夏先生、盛先生說“揮鞭作聲”，是對的；又說“亦作刀匣解”，卻無異于畫蛇添足。

《全宋詞》中，除本篇外，用“鳴鞘”字面者凡十例。其中寫北宋時元宵節(jié)皇帝車駕出游者四例：丁仙現(xiàn)《絳都春·上元》曰：“須臾一點星毬小。漸隱隱、鳴鞘聲杳。”閻蒼舒《水龍吟》曰：“正紅毬過了，鳴鞘聲斷，回鸞馭、鈞天奏?！睙o名氏《鷓鴣天·上元詞》曰：“登復(fù)道，聽鳴鞘。再頒酥酒賜臣僚?！睙o名氏《大宋宣和遺事》卷上擬竊杯女子《念奴嬌》曰：“鳴鞘響處，萬民瞻仰宮闕?！睋?jù)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六“（正月）十四日車駕幸五岳觀”條記載：“駕近，則列橫門十余人擊鞭?！庇帧埃ㄕ拢┦铡睏l記載：“至三鼓，樓上以小紅紗燈毬緣索而至半空，都人皆知車駕還內(nèi)矣。須臾，聞樓外擊鞭之聲，則山樓上下燈燭數(shù)十萬盞，一時滅矣?！鄙鲜鏊睦械摹傍Q鞘”，即《夢華錄》所謂“擊鞭”，是以鞭聲靜場警肅臣民?！傍Q鞘”的作用與此相同，但場合不同者有四例：張先《雙韻子》曰：“鳴鞘電過曉闈靜。”許將《臨江仙》（圣主臨軒親策試）曰：“鳴鞘聲震未央宮?！标硕硕Y《壽星明》（露濕晴花）曰：“肅鳴鞘，又向瑤池高宴?！辈芙M《鷓鴣天》（輦路薰風(fēng)起綠槐）曰：“云韶杳杳鳴鞘肅，芝蓋亭亭障扇開?！敝劣谑Ｏ碌膬衫?，王之道《慶清朝·追和鄭毅夫及第后作》曰“鳴鞘繞，錦韉歸路，醉舞醒狂”，陳允平《大酺·元夕寓京》曰“迢迢鳴鞘過，隘車鈿轡玉，暗塵輕掠”，則“鳴鞘”為騎馬者揮鞭作響，與張孝祥詞“鳴鞘聲里繡旗紅”之“鳴鞘”，意思完全一樣了。

滿江紅

[宋]辛棄疾

倦客新豐，貂裘敝、征塵滿目。彈短鋏、青蛇三尺，浩歌誰續(xù)。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國。嘆詩書萬卷致君人，番沉陸。休感嘆，年華促。人易老，歡難足。有玉人憐我，為簪黃菊。且置請纓封萬戶，竟須賣劍酬黃犢。嘆當(dāng)年、寂寞賈長沙，傷時哭。

關(guān)于“嘆詩書萬卷致君人，番沉陸”

胡云翼先生《宋詞選》注曰：“嘆詩書萬卷致君人兩句——感嘆自己讀書萬卷，懂得輔佐君王的治道，卻做著閑官像隱居一樣。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君人，君王。致君人，輔佐君王?！妒酚洠夯袀鳌份d東方朔‘據(jù)地歌曰：“陸沉于俗，避世金馬門。宮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廬之下?！标懗?，即沉陸，意思是無水下沉，以喻隱居?！保ㄉ虾９偶霭嫔?978年版，第306—307頁）

按：杜詩“致君堯舜上”，“致”是致使之意。全句說自己的政治抱負(fù)是要使君王成為超過堯和舜的賢君。后人省用為“致君堯舜”四字甚或“致君”二字。如宋蘇舜欽《西軒垂釣偶作》詩曰：“致君事業(yè)堆胸臆，卻伴溪童學(xué)釣魚。”張詠《郊居會傅逸人》詩曰：“致君須有分，會此擲魚竿?！庇帧哆^華山懷白云陳先生》詩曰：“性愚不肯林泉住，強要清流擬致君。”皆是其例。宋詞也是這樣。除本例之外，《全宋詞》及《全宋詞補輯》中用“致君”字面者凡13人14篇：蘇軾《沁園春》（孤館燈青）曰：“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秉S庭堅《蝶戀花》（海角芳菲留不住）曰：“仙籍有名天賜與，致君事業(yè)安排取。”廖剛《望江南·賀毛檢討生辰》曰：“妙世文章凌賈馬，致君事業(yè)富姬衡?！崩罹V《水調(diào)歌頭·同德久諸季小飲出示所作即席答之》曰：“致君澤物，古來何世不須才?！蓖踔馈儿o橋仙》（霜風(fēng)擢霽）曰：“致君才術(shù)，康時事業(yè)，到底不容閑放?！庇帧锻３薄ぶ鼐藕蛷r兄》曰：“要是致君堯舜，千古繼垂裳?！敝俨ⅰ赌钆珛伞ね跏厣健吩唬骸爸戮龍蛩矗毤冇媒?jīng)術(shù)?！睆埿⑾椤镀兴_蠻·和州守胡明秀席上》曰：“一節(jié)不須論，功名看致君?！眲⑦^《水龍吟》（慶流閱古無窮）曰：“致君事業(yè)，全如忠獻(xiàn)，經(jīng)天緯地?！眲⒖饲f《洞仙歌·和居厚弟韻》曰：“古來稀七十，添許多年，贏得箋天致君事?！眲⒆渝尽蹲砼钊R·壽參政》曰：“比壽彭聃，侔勛周召，致君堯舜。”黃誠之《滿江紅·壽韓尚書》曰：“看致君堯舜，歸班夔契?！辟R及《新荷葉》曰：“致君直上虞唐。”辛詞別首《婆羅門引·用韻答先之》亦曰：“男兒事業(yè)，看一日、須有致君時。”“致君”二字后添一字而不變其義者，則僅一例：林正大《水調(diào)歌》（仕宦至卿相）曰：“豐功令德，要將堯舜致君王?！毕喾矗谩熬恕币辉~者，《全宋詞》及《補輯》中絕無其例。因此，“致君人”三字不可讀作“致——君人”，而只能讀作“致君——人”；不可解釋為“輔佐君王”，而只能解釋為“能夠致君堯舜上的人”，亦即“有王佐之才的人”。

又，“沉陸”在這首詞里也不是比喻“隱居”。詞一開頭就說：“倦客新豐，貂裘敝、征塵滿目。彈短鋏、青蛇三尺，浩歌誰續(xù)？”拈出唐代馬周落魄、戰(zhàn)國馮諼彈鋏這兩個典故，以馮、馬自況，故而詞人所慨嘆的腹有“詩書萬卷”，才學(xué)足以“致君”，卻“沉陸”的人，固然主要是指現(xiàn)實中的自己，但也包括歷史上的馮諼和馬周。然而馮、馬二人是不曾“隱居”，特別是像東方朔那樣“吏隱”（以仕為隱）過的！

竊以為此詞所謂“沉陸”，即“埋沒”“沉淪”之意。宋劉才邵《祭亡伯文》曰：“抗逸志以高蹈，不肯投足于名場；卒懷瑾而沉陸，致清芬之不揚?！标藳_之《紀(jì)愁》詩曰：“先生昔離垢，居士今耐辱。飽聞戒畏途，那知有沉陸?！惫　端湍偬摳笆≡嚒吩娫唬骸爱?dāng)今公道青云平，忍埋光采甘沉陸?！敝茏现ァ洞雾嵓竟苍儋x》詩曰：“儻忍作海夫，雖臭亦可逐。如其不能然，未可嘆沉陸?！蓖趿x山《辟鹽場謝丞相馬廷鸞碧梧》文曰：“矧厄于仕路之崎嶇，亦甚矣選坑之沉陸?！苯允瞧淅?，可以參看。

要之，“嘆詩書萬卷致君人，番沉陸”是說：可嘆滿腹詩書、有王佐之才的人，反而沉淪埋沒，得不到朝廷的重用！（“番”，同“翻”，反倒之義）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