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才智
“紅袖添香夜讀書”,因為魯迅《憶劉半農(nóng)君》(發(fā)表于1934年10月上海《青年界》月刊第6卷第3期,后收入《且介亭雜文》)一文的影響力,而為世人所熟知?!稇泟朕r(nóng)君》中說:“幾乎有一年多,他沒有消失掉從上海帶來的才子必有‘紅袖添香夜讀書的艷福的思想,好容易才給我們罵掉了?!保ā遏斞溉返诹?,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劉半農(nóng)(1891—1934),原名壽彭,后改名復(fù),再改半儂、半農(nóng),江蘇江陰人。幼年在家鄉(xiāng)念私塾,中學(xué)畢業(yè)后到上?!耙再u文為活”,給鴛鴦蝴蝶派主持的報刊寫過稿?!遏斞溉啡嗣裎膶W(xué)出版社1981年版、1998年以迄2005年版均未注“紅袖添香夜讀書”之出處。劉衍文《名句出處·紅袖添香伴讀書》(收入其《寄廬雜筆》,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版),李士彪《“紅袖添香夜讀書”的出處》(收入杜澤遜主編《國學(xué)茶座》第1期,山東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郭長?!蹲粉櫋凹t袖添香夜讀書”——為〈魯迅全集〉提供一條注釋》(《書屋》2014年第3期),曾先后探討這一問題。劉文考證,此句出自清代女詩人席佩蘭的《壽簡齋先生》“綠衣捧硯催題卷,紅袖添香伴讀書”,認(rèn)為“魯迅先生記錯了一個字:‘夜字當(dāng)作‘伴字才對”。李文則認(rèn)為,道光、咸豐、同治年間,金蘭貞有《紅袖添香夜讀書圖為殷茂才樂堯題》,收入《繡佛樓詩鈔》,卷首有馬承昭序,寫于“同治十有二年秋九月”,寫作時間在席佩蘭之前。郭文材料最豐富,但并未提及前述二文(或許并未寓目),自稱1978年即留意這一典故,曾三度在近代文學(xué)史料中查找答案,從梁啟超、姚石子上溯至孫次青、管斯駿,直到道咸間的江南名士郭頻伽,鄒弢和趙懷玉。
但據(jù)筆者考察,從時間上看,關(guān)于“紅袖添香夜讀書”的出處,較之以上諸家更早者,是胡季堂(1729—1800)《題王方伯梅屋讀書圖》八首其五:
一簇花容擁笑容,風(fēng)流儒雅竟誰宗?蕓窗贏得紅云伴,可勝添香幾個儂。
作者自注云:“公侍姬多吳人,有小印,鐫‘紅袖添香夜讀書句?!保ㄇ宓拦舛旰瘫尽杜嗍a軒詩文集》詩集卷二)胡季堂,字升夫,號云坡,光山(今屬河南)人。父煦,官至侍郎。時季堂7歲,由蔭生補(bǔ)順天府通判,調(diào)刑部員外郎,遷郎中。三十一年出慶陽府知府,四十四年擢刑部尚書。五十五年暫署山東巡撫,加太子少保。先后多次奉使出京察案,所至歷積懸案,應(yīng)手立定。六十年署兵部,管理戶部三庫事。嘉慶三年(1798)授直隸總督,賞戴花翎。四年正月乾隆薨,和珅被革職拿問,季堂奉諭據(jù)實復(fù)奏定其大罪二十款,直聲大震。嘉慶賜和珅自縊,季堂晉太子太保。不久因長辛店被盜,以失察游擊范某過失,被革職留任。五年奏陳川楚軍務(wù),力主對白蓮教采取剿撫兼施之策,并請發(fā)兵赴豫防堵,旋復(fù)原職原銜,同年病卒。晉封太子太傅,謚莊敏。詩中所云王方伯,是哪位清代布政使待考。
稍晚,江蘇武進(jìn)人趙懷玉(1747—1823)《題雙鬟伴讀圖》云:“萬卷驅(qū)貧,盡讀君能否?更紅袖添香銷永晝?!庇謱⒆x萬卷書與紅袖添香銷永晝分作兩句。鄒弢(1850?—1931)《題瀟湘侍蘭圖》“紅袖添香休鄙薄,妝樓伴讀也風(fēng)流”亦然。鄒弢,字翰飛,又字瘦鶴,自號司香舊尉、瀟湘館侍者。江蘇無錫人。早歲即有詩名,尤以《黃花詩》傳誦一時,因有“鄒黃花”之稱。又善長短句、駢體文、散文、小說,文名頗著。在滬時,與妓女汪畹根有過戀情,后汪嫁萬姓,鄒弢惆悵不已,撰成小說《斷腸碑》(又名《海上塵天影》)六十回,被公認(rèn)為晚清狹邪小說代表作之一。
相似描寫還有大學(xué)士尹繼善之子慶蘭得《蝶戀花·為竹巖公子題雙鬟伴讀圖(碧梧翠竹圖中景也)》:“十二曲闌花影繞,露展蕉心,月照梧桐悄。怪底書聲聽更好,相依一對云鬟小。香篆頻煩添瑞腦,試數(shù)蓮籌,已近三更了。莫再裁詩重起稿,應(yīng)憐翠袖新寒峭。”(清丁紹儀《國朝詞綜補(bǔ)》卷十三,清光緒刻前五十八卷本;吉林師范學(xué)院古籍研究所李澍田主編《白山詞介》,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年版)及鄭宗彝的同題詞作《金縷曲·竹巖同年囑題雙鬟伴讀圖》:“韻事真如許,碧陰陰梧桐庭院,玉蟾初吐。半帙黃庭臨過了,好把青箱檢取。有解意樊蠻仙侶,瀹茗添香書案側(cè),更天然秀色呈眉宇,嬌相對,兩無語。春風(fēng)鬢影應(yīng)輸與。又何需高燒銀燭,悄歌金縷。一卷蕓編雙翠袖,不信天公也妒。悵此日玉人何處?十載盛衰同轉(zhuǎn)瞬,剩宵來月色還如故。年時事,忍重數(shù)?!贝送猓鞂斿?845—1913)《屢乞劭農(nóng)作畫未應(yīng)詩以嬲之》云:“小亭著個讀書人,紅袖添香侍茶鼎?!保ㄇ骞饩w二十七年刻本《金粟山房詩鈔》卷九)
在此前后,女畫家兼詩人金蘭貞有《紅袖添香夜讀書圖為殷茂才樂堯題》,詩云:“金猊香燼玉鉤斜,料理龍涎次第加。儂自殷勤君自讀,漫教纖手摘燈花。”(胡曉明、彭國忠主編《江南女性別集初集·繡佛樓詩鈔》下冊,黃山書社2008年版)金蘭貞,字紉芳。浙江嘉善人。自幼隨父宦游青田,23歲時嫁舉人王丙豐,十年而寡。同治元年(1862),曾避戰(zhàn)亂于奉賢。早年詩作明麗天真,中年以后漸趨沉郁,而無衰颯之氣。又善畫,尤工花鳥墨蘭。作品大多毀于兵火,有《繡佛樓詩鈔》一卷傳世。
張澍(1781—1847)亦有《題彭仁山紅袖添香夜讀書圖》(清道光二十二年刻本《養(yǎng)素堂詩集》卷八《南征前集》下):
虬漏冰荷夜正良,丁東銀蒜響前廊。遲回想是怕鸚鵡,小玉翻羞李十郎。
一握蘅蕪月下貽,思香媚寢許來窺。阿儂可有瑯玕贈,金縷清歌惜少時。
偎肩一笑氣如蘭,硯北含睇醉眼看。漢事秘辛佯不解,羅衣辰耐五更寒。(智按:辰耐,疑當(dāng)為叵耐)
曾向石城訪莫愁,笑佗杜牧夢揚(yáng)州。拈豪欲擬相如賦,釵掛臣冠月一鉤。
周之琦(1782—1862)有《喜遷鶯》,詞前小序云:“紅袖添香夜讀圖,為王蓉洲孝廉題。蓉洲余僚婿,今皆作玉溪生久矣。”(清刻本《心日齋詞集·鴻雪詞下》)詞云:
蘭紅綻,更偎倚畫中,春風(fēng)人面。釵影橫窗,書聲出屋,恰和小鶯低轉(zhuǎn)。篆紋蕙爐輕,裊冶思梨云相亂??扇苏Z,問蕓編何似,柔鄉(xiāng)堪戀。眉案,還記取,簫鳳謝庭,一例神仙眷。好夢難留,潸痕宛在,憔悴玉京重見。絳河舊情空,溯珠樹才名爭羨。稱心事,待濃熏秘省,宮袍催換。
王憲成,字蓉洲,常熟(今屬江蘇)人。道光二十五年(1845)進(jìn)士。官汀漳龍道。官至兵科給事中。有《桐華仙館詞》一卷(錢仲聯(lián)主編《中國近代文學(xué)大系 1840—1919 詩詞集》第2冊,上海書店1991年版)。同題之作還有翁心存(1791—1862)《王蓉洲孝廉憲成紅袖添香夜讀書圖》(清光緒三年常熟毛文彬刻本《知止齋詩集》卷十二):
翠幕香濃夢尚溫,驪歌一闋黯銷魂。宵分檢取征衫看,猶有梁園舊淚痕。
他年簪筆侍璇除,宮錦裁紅宿直廬。蓮炬兩行香滿案,有人爭羨宋尚書。
董毅(1803—1851)《燭影搖紅·題王蓉洲紅袖添香夜讀書圖》(孫廣華《常州詞派詞選》,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
何處輕風(fēng),暗吹芳意來疏幌。綠云低護(hù)黛螺濃,和夢飛鴛帳。鏡里團(tuán)欒月朗。便人間、還如天上。銀爐篆縷,繞遍屏山,玲瓏巧樣。爇透檀心,簾波不隔煙痕漾。神仙消息認(rèn)青云,也共情絲揚(yáng)。修到十分圓相。未消他、冶游塵賞。好將綺語,譜入鸞簫,一般清響。
顧廣圻(1766—1835)有《題戈小蓮紅袖添香夜讀書卷子廿六韻》(《思適齋集》卷二賦詩,清道光二十九年徐渭仁刻本;《顧千里集》,中華書局2007年版):
我友儒之珍,湛然窒欲久。好色向短宋,避嫌今學(xué)柳。唯彼靡曼捐,爰此記藉狃。篋中一卷秘,循環(huán)絕纖手。時時讀半樹(齋名),金石聲貫牖。夜分未肯休,獨(dú)與長檠守。英名揚(yáng)子宅,萬古元虛友。忽為添香圖,紅袖盈前后。既非馬融侈,亦異張禹鯫。本事洵厚誣,寓言豈十九。畫師苦結(jié)撰,觀者窮誰某。或乃目之笑,我已色為愀。想當(dāng)誦風(fēng)人,勞心生擾受。彼美不可思,悵望憐瓊玖。又逢諷牢愁,盛年概無偶。多女兼良媒,歡愛誠結(jié)紐。不然塊幽居,畫此其何有?因思人間世,遽甚朝生繡。敏給矜少壯,昏眊痛衰丑。拘攣割快意,茫昧爭不朽。寂寂竟寡娛,悠悠遂多負(fù)。便從理義韁,復(fù)脫世故杻。跌宕擁異書,戲弄置小婦。如佩萱忘憂,勝服散益壽。尚博達(dá)士賞,寧惜腐儒□。更乞得少閑,相從飲醇酒。
郭麐(1767—1831)有《清平樂·紅袖添香夜讀書圖》(清光緒五年許增刻本《靈芬館詞四種》蘅夢詞卷二):
丁丁蓮漏,篆縷銷香獸。心字漸微長燭瘦,催得冬郎詩就。人間良宵迢迢,勸君書卷須拋。只有一支紅燭,休教負(fù)了春宵!
管斯駿(1840?—1914后)有《題查履光〈紅袖添香夜讀書圖〉》:“畢竟咿唔意味長,侍兒靈慧解添香。詩書有福方能讀,名利見心不礙狂。憐我青燈常寂寞,泥他紅袖細(xì)商量。此生安樂同儔羨,敢讓清才細(xì)商量?!保ā渡陥蟆?882年7月13日)
晚清《娛言報》主任、蘭癡詞人胡芝教(胡蘭癡)繪有《紅袖添香夜讀書圖》,許多文人詞客就此題詩作詞,如陳栩《洞仙歌·題胡蘭癡紅袖添香夜讀書圖》(《著作林》1900年第16期,署名陳栩[蝶仙];又載《游戲雜志》1913年第1期,署名陳蝶仙)云:
風(fēng)燈羊角,照青藜夜讀。信說書中有金屋。借寶釵撥火,翠珥挑香,享盡了,才子佳人雙福。紅顏嗟命薄,愿共心違,錯種藍(lán)田一雙玉。檢點(diǎn)舊縹緗,不是丹鉛,是點(diǎn)點(diǎn)淚痕斑駁。試畫幅生綃,證相思、這夢斷如煙,怎生能續(xù)!
陳栩(1879—1940),字蝶仙,別號“天虛我生”。浙江錢塘人,既是南社諸子之一,也是鴛鴦蝴蝶派代表人物。髫齡時即好為詞,以文學(xué)名世,詞曲兼善。有《海棠香夢詞》四卷、《天虛我生曲稿》三卷及《和〈白香詞譜〉》等。并與其長子陳小蝶合作,選《白香詞譜》百首,加以考正,著為《白香詞譜考正》,有民國七年(1918)振始堂石印本,上海古籍書店1981年又據(jù)振始堂石印本影印出版。前面提到魯迅批評劉半農(nóng)“沒有消失掉從上海帶來的才子必有‘紅袖添香夜讀書的艷福的思想”,或許與劉半農(nóng)曾給鴛鴦蝴蝶派的報刊供稿有關(guān)。這個清末民初產(chǎn)生的“鴛鴦蝴蝶派”,因常用“卅六鴛鴦同命鳥,一雙蝴蝶可憐蟲”而得名,注重消遣性、娛樂性與趣味性,“紅袖添香夜讀書”堪為此派寫照。
許伏民(?—1913)《題胡蘭癡〈紅袖添香夜讀書圖〉》(《月月小說》第12號“則山簃芟存稿”,1907年)詩云:
隱約紅樓認(rèn)夢中,欲圓明月忽朦朧。靈犀一點(diǎn)通心曲,秘草分仇爐化工。女子大都薄命鳥,男兒生是可憐蟲。幾回怕剔秋燈穗,香散曇花色界中。
刻苦相思只自悲,新鐫小印篆蘭癡。詎知同氣猶難合,乃信姻緣亦數(shù)奇。未憐博山心字火,斷連鮫織淚珠詞。海棠紅褪芭蕉綠,伴讀何堪憶舊詞。
孫次青《題蘭疵〈紅袖添香夜讀書圖〉》(《月月小說》第14號,月月小說社1908年)詩云:
一雙人影玉纖纖,不住名香信手添。心似鴨爐憐妾熱,光分螢火嘆郎嚴(yán)。早知今日姻緣假,深悔當(dāng)初膠漆粘。讀千卷書何所用,清才濃福兩難兼。
凄凄一片畫圖秋,紅是相思綠是愁。早識司香難做尉,也該投筆去封侯。恨連蕉葉心長卷,血染棠花淚不休。夢斷蘅蕪清夜冷,月光猶照讀書樓。
詩題之“蘭疵”,疑當(dāng)作“蘭癡”。包瑞斧《題紅袖添香夜讀書圖》(《墨緣叢錄》1912年第16期),洪嘉言《風(fēng)入松·題紅袖添香夜讀書某公席次出其藏畫示余也》(《復(fù)旦》1918年第7期),不知是否亦為同題之作。但下面周范亞這首套曲《南正宮》顯然為同題之作,因為前有小序:“題胡蘭癡哀倚蘭女士之亡,作《紅袖添香夜讀書圖》索題,爰用《桃花扇·訪翠》譜,為制斯曲。”(《游戲雜志》1913年第1期,署名紅樹。又載《錢業(yè)月報》第7卷第3期,1927年,題為《南正宮·題胡蘭癡紅袖添香夜讀書圖》,署名紅樹詞人周范亞)曲云:
〔正宮引子〕〔緱山月〕庭院乍昏黃,花影上紅墻。正碧天如水月如霜。見鸚哥倦了,貍奴睡也,膽怯空房。
〔正宮過曲〕〔錦纏道〕步回廊,伴伊家攻書那廂。風(fēng)透綠蕉窗。玉蔥長,試他睡鴨溫涼。拔釵尖,爐煙篆飏。卷衣梢,釧臂金鏘。艷福不尋常,艷福不尋常。侭消受,眉青唇絳。救飛蛾,剔銀釭;口兒里,書聲郎朗,卻眼波偷擲,覷紅妝。
〔朱奴剔銀燈〕胡猜做琴挑鳳凰,生擱著繡學(xué)鴛鴦。聽讀到毛詩第一章,撚羅裙,低鬟半晌推詳;暈嬌羞滿龐。為甚的恁般孟浪。
〔雁過聲〕堪傷,塵生繡幌。扶不起還魂麗娘,迷離影事追想。藕絲囊,荔枝香,到而今一例拋荒,何當(dāng)金屋藏。書中有女如非謊,怎喚煞芳名無影響。
〔小桃紅〕春風(fēng)雨,空惆悵。夜月魂,還凝望。準(zhǔn)備著香花供養(yǎng)。心坎兒丹青,縱有新圖像,笑顰難畫嬌模樣。展生綃,淚滴雙雙。
就胡蘭癡《紅袖添香夜讀書圖》所題,不僅有詩詞曲,還有駢文。壽陽(今屬山西)人李荔泉《紅袖添香夜讀書圖駢序》(《自由雜志》1913年第1期,署名“荔泉”。又載《錢業(yè)月報》第7卷第10期,1927年,署名“李荔泉”)云:
玉露處零,金風(fēng)四起。……一輪高掛,人游不夜城中;萬籟全消,地近迷香洞里。則有瓊樓仙吏,玉案嬌娥。青衫搖曳,紅袖飄揚(yáng)。一則證到前身,擁五車而勵志;一則舒來皓腕,焚百合以含情。愛晶球之朗照,期鐵硯之同磨??v未畫眉,也喜春山吐秀;似曾濯骨,定凝秋水橫空。有碧玉綠珠之體格,助青燈黃卷之精神。??背蹰e,殷勤問字。披吟偶倦,輾轉(zhuǎn)拂箋??创扒皵?shù)尺展陰,靈思共剝;羨檻外一枝嬌艷,醉態(tài)同酣。蠧簡流芬,合倩薔薇盥手;鴨爐撥火,宛如豆蔻薰身。有時戲置螢?zāi)?,想前度青羅扇撲;倘使摩挲鴛枕,卜他年翠被春融。既兩美之相逢,豈百年之易盡。是宜帶結(jié)同心,花開并蒂。金猊暖透,含芳吟靜好之詩;玉兔輝揚(yáng),按譜奏長圓之曲……莫謂左圖右史,徒增哀怨于孤幃;須知才子佳人,定結(jié)良緣于再世。
此外,江寧(今江蘇南京)人陳作霖(1837—1920)有《不寐集句》,云:“獨(dú)臥無人雪縞廬(蘇軾),寒宵吟到曉更初(姚合)。此情可待成追憶(李商隱),紅袖添香夜讀書(闕名)?!保ㄇ逍y(tǒng)元年刻增修本《可園詩存》卷二十六《近游草》)上海金山人姚光(1891—1945)有《本事詩》(辛亥),云:“徙倚閑窗月上初,仙霞朗潤托明珠。銀屏華鬢人如玉,紅袖添香夜讀書?!保鴣喿泳帯赌仙缭娂返诙裕袑W(xué)生書局1936年版;姚昆群等編《姚光全集》,社會科學(xué)文獻(xiàn)出版社2007年版)
“紅袖添香夜讀書”,曾衍變?yōu)椤凹t袖添香伴讀書”,其意更為貼切,更為溫馨,更為雋永,出處就是席佩蘭《壽簡齋先生》詩“綠衣捧硯催題卷,紅袖添香伴讀書”(《天真閣集》附《長真閣集》卷三,清嘉慶十七年刻本;胡曉明、彭國忠主編《江南女性別集·初集》)。 席佩蘭(1760—1829后),名蕊珠,字月襟,又字韻芬、浣云、道華等。昭文(今江蘇常熟)人。詩人孫原湘之妻。早歲工詩,為袁枚女弟子中詩才最著者。其詩清新秀雅,不拾古人牙慧,而能天機(jī)清妙,屢為隨園老人稱引。善畫蘭,筆墨精妙,遂號佩蘭。有《長真閣集》七卷,內(nèi)附《詩馀》一卷,嘉慶五年(1800)秋九月,與其夫?qū)O原湘《天真閣集》合刻,光緒十七年(1891)重刊。其后,徐乃昌《小檀欒室匯刻閨秀詞》,抽《長真閣詞》一卷輯入。而袁枚早在嘉慶二年(1798)十一月即已歸道山。席佩蘭詩中“綠衣捧硯催題卷,紅袖添香伴讀書”等語,未見于《隨園全集·續(xù)同人集·閨秀類》,“估計寄袁枚的尚是初稿,后刻集時則加以增補(bǔ)完足。”(劉衍文《寄廬雜筆》,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版) 盡管袁枚曾為何蘭庭題過《紅袖添香圖》,盡管也有一位“添香女史”馬翠燕對他無限崇拜,但卻并未在袁枚身邊真的添香伴讀書,但這并不妨礙詩人杰出的女弟子席佩蘭女史,虛構(gòu)這樣一個想當(dāng)然的艷事,坐實在乃師身上。唯一可惜的是,老師身前尚不及見到。當(dāng)年袁老師到虞山去探訪這位女弟子時,適其“有君姑之戚,縞衣出見”,給袁老師留下“容貌婀娜,克稱其才”的印象;又說她“小照幽艷”(均見《隨園詩話補(bǔ)遺》卷八)。其夫?qū)O原湘作詩,最初還是跟她學(xué)的!《天真閣集》陸續(xù)付刊,也是靠她鬻釵釧而助成。夫婦均工詩詞,聲聞嘉慶、道光間,成為詩壇佳話。孫原湘《天真閣詩集》卷一有《病起》,詩云:“賴有閨房如學(xué)舍,一編橫放兩人看。”可謂其婚后生活實錄。女詩人是否也曾“紅袖添香伴讀書”呢?孫原湘有《春夜同道華》三絕,其二云:“大婢添香小婢歌,水如天上月如波。忍將一刻千金夜,付與華胥夢里過!”(《天真閣詩集》卷六)道華,即席佩蘭之號?!疤硐恪闭撸耸谴箧?,而非才貌雙全的賢妻,未免令人略有不慊于心。但女詩人卻有一首《夏夜示外》,詩云:“夜深衣薄露華凝,屢欲催眠恐未應(yīng)。恰有天風(fēng)解人意,窗前吹滅讀書燈!”(《長真閣詩集》卷二)則伴讀書,自是題中應(yīng)有之意。巧的是,袁枚老師有《寒夜》一首:“寒夜讀書忘卻眠,錦衾香盡爐無煙。美人含怒奪燈去,問郎知是幾更天?”(《小倉山房詩集》卷六)一吹一奪,后先輝映。只是女詩人筆下,畢竟大家閨秀,爾雅溫文,不會采取強(qiáng)制行動,自有天風(fēng)解意,得遂所愿,所以含而不露之情,更為難得。
張維屏《聽松廬詩話》載,福建侯官人黃其棻(字則仙),嘉慶二十一年(1816)舉人,其試帖詩“紅袖添香伴讀書”首句云:“心字氤氳氣,毛詩窈窕章?!保◤埦S屏《國朝詩人征略二編》卷五十七,清道光二十二年刻本)出句寫香,對句寫添香之人。語工筆活,可稱錦心繡口。文康(?—1865前)《兒女英雄傳》(清光緒四年京都聚珍堂活字印本)第二十九回“證同心姊妹談衷曲酬素愿翁媼赴華筵”提到:“他說他那面兒叫作天下無如讀書樂,姐姐這面兒叫作紅袖添香伴讀書。”
紅袖添香,再添加上書香,可謂三香合,而三美俱。這一充滿詩意的意境,逐漸凝集,而散見于以上清人詩詞曲賦之中,最后定格為“紅袖添香夜著書”,又衍化變格“紅袖添香伴著書”,再到“紅袖添香夜讀書”,“紅袖添香伴讀書”等。期間,又有若干“紅袖添香圖”,“紅袖添香夜著書圖”的推波,使得這一香韻十足的詩詞意境,成為清代文學(xué)一道靚麗的風(fēng)景線。從中可以看出,在不同風(fēng)格、層次與好尚的詩人詞客筆下,呈現(xiàn)出繽紛各異的風(fēng)致。無論對文人心態(tài)研究,或女性主義批評而言,還是對理解香道由傳統(tǒng)文化轉(zhuǎn)入新文化的遞變過程而言,這道靚麗的風(fēng)景線,相信都將會有或多或少的啟迪之功。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