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笸籮回來的時候,確切地說是被人從山上背回來的時候,天還沒有亮透。笸籮娘正四仰八叉地在炕上倒著,就聽著有人砸門。笸籮娘心里一翻個兒,渾身就篩糠般地抖動起來。
一年前,也是這個時候,也是這樣的砸門聲。門被撞開的時候,進來五六個人,就把笸籮從熱烘烘的被窩里拉出來,裹上被子抬到大門外的馬爬犁上拉走了。
砸門聲越來越急,越來越響。笸籮娘心驚肉跳地剛把棉褲穿上,門被弄開了,一股涼氣呼地一下灌進屋里,笸籮娘一下子被風推到了炕角的窗臺上。
一個人被另一個人抱進屋里,兩個人渾身上下都是白拉拉的雪面子。那人把抱著的人撂到炕上,撲拉撲拉身上的雪,扯過被子捂在炕上那個人的身上,然后抬起頭瞅瞅窗臺上坐著的笸籮娘,問,是笸籮娘吧?
笸籮娘這才緩過神來,木訥地點著頭。
那人說,我是山上的老五?。∪缓笾钢簧厦芍坏娜苏f,笸籮娘,這是笸籮??!
啥?是笸籮?笸籮娘驚慌地往起一躥,棉褲被凍得牢牢地沾在了窗臺的冰上,棉褲差點褪到胯骨上。笸籮娘又坐回去,提著褲子一拽,嘶拉一聲,一塊補丁沾在了窗臺的冰上,笸籮娘撲上去扯開笸籮身上的被子,屋里還不算太亮,影影綽綽地看見笸籮的棉襖袖子上血糊拉的,黏糊糊的,笸籮娘伸手哆哆嗦嗦地摸著,她心明鏡似的知道這是血和雪混在了一塊兒,便哭喊著,笸籮,笸籮,這是咋啦?
奄奄一息的笸籮,吃力地叫了聲娘,就沒聲了。
老五嘆道,我們被小鬼子端窩兒了。
笸籮娘發(fā)瘋似的問,她男人呢????!
我們大當家的為了救笸籮,讓小鬼子的刺刀給挑了!老五手拍打著炕沿嚎啕著。
笸籮娘直勾勾地瞅著,突然笑了起來,報應??!這是報應?。】蓱z的笸籮,一個十七八的黃花大姑娘,讓他搶到山上,一年光景給造害成這樣,他該殺?。≡摎?!
老五嚎啕著,笸籮娘??!我們大當家的為了救笸籮,才遭了小鬼子的毒手?。?/p>
笸籮娘傻傻地坐在那兒哆嗦著,抹著眼淚問,這到底是咋啦?
老五哭著說,昨個下半夜,不知道小鬼子咋摸上了山,用機槍這頓突突,等我們起來,小鬼子把院子都圍上了。
笸籮娘說,你們土匪跟小鬼子有啥兩樣,一樣禍害老百姓,你們咋還干上了?
老五說,笸籮娘,你咋這么說呢,我們咋能跟小鬼子一樣呢?我們是打小鬼子的。
笸籮娘說,得了吧。搶男霸女,也就你們和小鬼子能干出來。
笸籮被人搶走的第四天,也是這個自稱老五的人,趕著馬爬犁給笸籮娘拉來一只扒了皮的狍子,說是山上大當家的給笸籮的聘禮。笸籮娘才知道笸籮是被山上的土匪曹大棒槌搶去做壓寨夫人了。笸籮娘就罵這個挨千刀的,罵著罵著,心里漸漸地落了地兒,不管咋說,好歹有了笸籮的準信。雖然她不知是哪個山,也不知有多遠,可她還是盼著有那么一天笸籮會跑回來,或者趕著馬爬犁把她接去,笸籮是孝順的閨女,不會扔下她不管。可是盼來盼去,孩子回來了,咋就成了這樣子?
老五太乏了,坐在炕沿兒上倚著墻打著盹兒。
老五不是他的名字,老五是山上弟兄們排行排下來的。山上三十幾號弟兄,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就連笸籮也不知他叫什么。
雖然說老五和大當家的是多個腦袋差個姓的過命兄弟,可是有兩件事,他和大當家的想法不一樣。當初下山搶笸籮的時候,老五曾勸大當家,看好了就明媒正娶,這樣生拉硬扯怕是不妥,會傷了笸籮的心。傷了心的女人不會踏踏實實地跟你過日子。
大當家的卻不這么看,他覺得咱們是土匪,好人家兒女誰愿意跟土匪?只有搶過來,生米做成熟飯,才能嫁雞隨雞狗隨狗!只要我把心扒出來,真心對她好,沒有焐不化的石頭。
再就是搶小鬼子的面粉,老五認為我們不缺吃不缺喝,沒必要招惹日本人。大當家的覺得這不是缺不缺吃喝的事兒,不能讓小鬼子在咱們家門口兒太折騰,不能讓他們想咋的就咋的。
自從劫了小鬼子從洼興橋糧行運往東興城小鬼子山林隊的兩車面粉,老五總擔心怕出事兒,每天晚上都加派崗哨,離離拉拉一直到山下。直到進了臘月門兒,大雪封了山,這才撤回崗哨。誰知道就出事了,不但丟了二十來號弟兄的性命,大當家的為救他的女人笸籮,用身子擋住了一梭子子彈。大當家的口吐著鮮血,還是拼命地堵在洞口,讓老五背著負傷的笸籮從山洞逃出。大當家的直至被小鬼子用刺刀捅得血葫蘆似的才倒下。
事情到了這步田地,老五覺得自己很沒用。如果不是心疼放哨的弟兄站在雪窠里凍得要命,不會撤了崗哨,或許大當家的不至于招此橫禍。他很自責,不是小鬼子不能招惹,只是不是火候??伤缓蠡?,跟小鬼子結了梁子,也不是啥壞事兒,終有一天會讓小鬼子加倍償還!
二
天亮了,天空仍然飄著雪。
笸籮娘挨著笸籮躺下來,拉過笸籮的一只手塞進自己的棉襖里,放在肚皮上。
屋里冷得刮鼻子刮臉,老五被凍醒的時候,笸籮和她娘已經(jīng)睡著了。
老五這才看清,屋地的當腰兒有個爛得大窟窿小眼子的鐵爐子,外屋堆著爛柴禾和木柈子,便劃拉一抱,哈腰添進爐子里,從灶臺上找來洋火,點燃了。
屋里漸漸地熱乎起來,窗子上的霜花流著淚珠滴滴答答地掉在窗臺上……
爐膛里的火噼啪爆響,笸籮抖動了一下,撕心裂肺地叫著,跑,跑??!
老五躥過來嫂子嫂子地呼叫著。
笸籮娘忽地坐起來問,咋啦?
老五摸摸笸籮的頭說,是高燒燒的,說胡話。別著急,我這還有點紅傷藥,給她敷上點兒,過幾天就好了。
笸籮娘說,那還杵著干啥呀?快點呀!
老五答應著從懷里摸出藥給笸籮敷上……
笸籮漸漸好轉,幾天后能下炕了。只是愛說愛笑的笸籮像變了個人似的,臉上愁云慘霧的沒有一絲笑容。娘看著她的樣子,心里也酸酸的難受。
笸籮一直在做噩夢,常常半夜時哭醒。
娘就罵笸籮,哭他干啥?他就是個畜生!
笸籮拍著肚子說,娘,他是我男人?。∈沁@個沒出生的孩子他爹?。?/p>
笸籮娘惶恐道,咋的,你懷了他的崽子?做孽??!做孽!
笸籮喃喃自語,不管當初咋樣,可他是為我們娘兒倆死的,那天他堵在洞口,讓老五帶著我從山洞里逃出,他被鬼子的刺刀捅得血糊拉的,我才和孩子撿了一條命,我得給孩子他爹報仇??!
娘恨恨地說,你就是死娘哭爹的拗種!那是老天開了眼,他活該千刀萬剮!你想找日本人報仇?這是作死?。?/p>
笸籮就哭,哭得傷心巴拉,凄凄慘慘,娘也陪著笸籮抹起了淚水。
老五瞅著揪心,就整天躲到院子里,掄起大斧狠狠地劈著柈子。劈完了碼,碼完了劈,天天如此。直到有一天,幾個日本人來屯子,說是山林隊征召民工,采伐樹木。老五就湊過去打聽,回來跟笸籮嘀咕一會兒,對笸籮娘說去山林隊干活。
笸籮娘就磨叨,我說什么了,土匪就是土匪,給日本人干營生,就是和日本人穿一條褲子!
老五說,娘,人家給錢給糧哩。
笸籮娘說,不掙日本人的錢,也沒見誰窮得光腚,不掙日本人的糧,也沒見誰餓死。你就是狗改不了吃屎。然后手指著老五的鼻子罵,滾!你趕快滾犢子!
老五就搖著頭滾了。
笸籮娘想起就數(shù)落,幫日本人做事兒,不會有好果子。
笸籮聽了也不惱,在她的心里有一種期盼,那種期盼娘是琢磨不透的。
差不多有兩個月的光景,老五突然回來了。
笸籮娘把老五堵在門口問,你咋又嘚瑟回來了?
老五指了指肩頭的麻袋說,弄了點高粱米,給您送過來。
笸籮娘說,我們可享用不起。
笸籮看到娘堵在門口兒的閃神兒,眼前浮現(xiàn)出那天晚上她男人在洞口兒堵小鬼子的情形,心就一折個。娘,你這是干啥?
老五放下麻袋用手拍了拍,跟笸籮嘀咕了幾句就走了。
笸籮把麻袋扛到廚房,從高粱米里摸出來一個小布口袋,打開一看是把手槍和十多粒子彈。笸籮趁娘不注意急忙塞進了柜子底下藏了起來。
笸籮娘就磨叨。磨叨歸磨叨,日子終歸要過下去,人活著就得吃飯,笸籮娘每次舀那高粱做飯都要數(shù)落一番。日子就這樣在娘的數(shù)落中過著。
三天后,笸籮跟娘說要去洼興橋扯塊花布做布衫。
笸籮娘斷定她是去找老五,就死活不讓。哭著說,笸籮??!聽娘話,別去啦,你要再有個閃失,讓娘咋活??!
笸籮說娘放心,我去去就回。
娘猜出笸籮要干啥,可她心里有底,沒有家伙你也去不成,就坐在一旁不吱聲,用眼瞟著笸籮。
笸籮拿著笤帚徉裝掃地,試探地把笤帚塞進柜子底下,劃拉一下。笸籮一驚,急忙趴在地上伸手去掏那小布袋,柜子底下空空的,笸籮的心也和柜子底下一樣空空蕩蕩的。
笸籮娘下地,慢悠悠地走出房門。
笸籮慌了,里外屋翻了個遍,也沒找到那個小布袋子。看娘那閃神兒,不說自明,肯定讓娘背著她挪動了。便追到門口兒喊娘,柜子底下的東西呢?
笸籮娘弄出一臉莫名其妙的樣子,東西,啥東西?
笸籮說,一個小布袋。
笸籮娘說,咱家窮得叮當響,哪有什么小布袋?
娘,你給我弄哪去啦?!笸籮急得直跺跺腳。
笸籮娘可不吃這一套,心想你愛咋跺咋跺,你就是把腳跺折了,也比你去送死強。
三
在山上,笸籮這一年沒干別的,頭幾個月又作又鬧,要死要活。后幾個月她不鬧了,她知道鬧也沒用,曹大棒槌該睡也睡了,該撈著的也都撈著了,笸籮的心就漸漸地死了。后來,曹大棒槌為了讓她散心,沒事就帶她到山上打獵。漸漸地笸籮對打獵產(chǎn)生了興趣,就讓曹大棒槌教她打槍。曹大棒槌樂了,能耍棒使槍這才像個壓寨夫人。笸籮有笸籮的心思,只要會使槍,就有殺死曹大棒槌的可能,就有機會逃回娘的身邊。
柔柔弱弱的笸籮還真是個玩槍的料,幾個月下來,本事大長,只要瞄上獵物的影子,沒有能幸免的。
可是,笸籮始終沒有刺殺曹大棒槌的機會,她一直在等待。直到那天晚上小鬼子上山,曹大棒槌拼死拼活堵在洞口兒的那一刻,笸籮突然明白了,這個人就是她的男人,一個讓她只有恨沒有愛的男人,一個能為她去死的男人。那一刻,笸籮隱約感到曹大棒槌沒什么錯,能搶她上山說明曹大棒槌喜歡她,只是表現(xiàn)得過于愚蠢,手段過于粗暴些,方式過于拙劣些。笸籮明白了,這就是曹大棒槌,這就是個土匪,在他心里如果不搶個壓寨夫人就不像土匪。
曹大棒槌雖說滿身匪氣,他的好笸籮也記著。比如說曹大棒槌敢殺鬼子,敢劫鬼子東西,在笸籮心中算條漢子。
為這,笸籮橫下心要為曹大棒槌報仇!
老五帶來消息,說今天日本山林隊有兩馬車木材,要運往洼興橋,在那兒裝上小火車往出倒騰,押車的只有兩個鬼子,如果半路上,笸籮能撂倒一個,剩下一個老五和七喜子就能收拾。七喜子也是從山上逃出的兄弟??裳巯拢衔迮獊淼臉寷]了,擱啥殺鬼子?笸籮急得火冒鉆天。老五那邊都已準備妥當,屆時笸籮不出現(xiàn),勢必亂了陣腳,恐老五出啥閃失,就把娘撈進屋里說,娘,那東西你給我也得去,不給我也得去!撂下話噌噌地躥到了院里,大有義無反顧的氣勢。
娘追出去哭喊著,你瘋了?。?/p>
笸籮收住腳,頭也不回問,你給我不?
娘狠著心,你讓我看著啦?你自個兒擱哪了,誰知道!
笸籮說,你不怕姑娘沒有應手的家什,吃了虧可別后悔!
娘氣得直哆嗦,眼睜睜地看著笸籮走出了院門……
四
那天,果然出事了。
笸籮快到山口時,就聽到了槍聲。笸籮真真地看見了有兩輛馬車停在路上,車前車后卻不見老五和七喜子的影子,她正準備過去看個究竟,突然從山上冒出十幾個小鬼子,朝著馬車包抄過來。
笸籮急忙隱在樹林里,只見鬼子們弓著腰惶恐著慢慢靠近馬車。
領頭的圍著馬車轉悠了兩圈,嗚啦嚎瘋地叫著八嘎,八嘎!手中的戰(zhàn)刀一揮,鬼子們好像發(fā)現(xiàn)了笸籮似的,端著槍朝笸籮藏身的林子里胡亂地放了一通,見沒啥反應,便從道溝里抬出兩具尸體扔到車上,牽著馬韁繩連拉帶拽把馬車弄走了。
笸籮遠遠地跟著,太陽滾落到山尖上,馬車進了山林隊的營地,突然,營地濃煙滾滾,火光四起……
笸籮不知道是怎么回的家,衣服被樹枝刮破了,手也劃出了血道子,頭發(fā)也很凌亂。
娘慌了神兒,以為是她被人強暴了,聲淚俱下地問,是誰把你禍害成這樣?。?/p>
笸籮怒不可遏地抓住娘的衣襟,是你,是你呀!
娘痛心地問,笸籮,你這是咋啦?
笸籮松開手,悲憤地說,是你,是你害死了老五?。?/p>
娘愣怔了一會兒,呆呆地把屁股放在炕沿上沒了言語。笸籮娘沒料到會出這么一檔子事兒,一個活蹦亂跳的人咋說沒就沒了呢。
笸籮一直倒在炕上,不吃不喝,整個人瘦了一圈兒。
笸籮知道老五沒死,是七天后的事兒。
那天下午,笸籮娘正在院子里擇菜,來了一瘦一胖的兩個小鬼子到笸籮家搜人,瘦子揚言不交出老五就崩了她。
笸籮娘嚇得腿肚子都轉了筋,哆哆嗦嗦地央求著,這兒就我們娘兒倆,哪有什么老五老六的,你饒了我吧!
瘦子抬腳就把笸籮娘踹了個四仰八叉,罵著八嘎!
笸籮踉踉蹌蹌地從屋里出來,拉起娘。胖子瞇著眼睛瞅著笸籮,淫邪地湊上一步,剛伸出手想摸摸笸籮的臉蛋兒,突然從墻外翻進來兩個人。小鬼子還沒反應過來,腦袋瓜子就被斧頭砸塌了,腦漿四濺。
笸籮一看,驚叫著,老五!你還真活著?。?/p>
老五說,我命硬著呢!
笸籮瞅瞅老五身后那人,呆呆地愣了半天,問,你是七喜子?
七喜子說,大嫂好!
笸籮就有了血脈賁張的興奮,真的是你呀?
七喜子進前說,是我啊,嫂子。
笸籮娘瞅著倒下的小鬼子,嚇得癱在了地上,這可咋整,這可咋整?。?/p>
老五說,來,七喜子,咱倆把他們?nèi)拥胶永锶ァ?/p>
兩個人忙活完回到屋里,笸籮問,那天,到底咋啦!
老五說,那天,我和七喜子各趕著一輛馬車拉著原木從山上下來,到了約定的地點,卻不見你的影子,眼瞅著馬車要出山口了,那就沒有下手的機會了。我就把馬車停下來,繞到車后對押車的鬼子說,壞了肚子,我去解個手。
小鬼子瞅瞅路邊樹木森森,遮天蔽日,怒道,八嘎,出了山口再去!我笑著,突然鞭子一甩,那鞭子像一條彎曲的蛇纏住了那小鬼子的脖子,我用力一拽,小鬼子就從車上滾了下來,重重地摔在地上。我掏出別在腰間的斧子狠狠地砸在了小鬼子的腦袋上。后車上的小鬼子噌地躥起抬手就是一槍,貼我腦瓜皮子過去,好懸沒給我揭殼……
七喜子說,聽到槍聲,我這才緩過神兒來,起身撲倒小鬼子,和那鬼子一塊摔到了車下,我一打挺,奪下小鬼子的槍,頂在小鬼子的腦門心就是一槍,小鬼子的腦袋瓜子就放屁了。
老五接著說,收拾了小鬼子,我斷定營地里的小鬼子聽到槍聲,肯定會出動,那樣營地就空了,我們倆穿山跑回營地放了一把火,燒了他們的老窩兒。然后一路向北往老黑山跑,剛到山口正好遇到了抗聯(lián)十二支隊,領頭的姓樸,是高麗人,是他把我倆留了下來。
笸籮問老五,抗聯(lián)是啥綹子,干啥的?
老五已經(jīng)關不住話匣子了,繪聲繪色地跟笸籮說,抗聯(lián)是隊伍,不是綹子??孤?lián)有領導,有紀律,不是啥事都做的綹子。抗聯(lián)里的漢子叫戰(zhàn)士,打鬼子最堅決??孤?lián)里還有女兵,叫衛(wèi)生員,她們能跟男的一樣穿山越嶺,也能拿槍打仗。十二支隊是干大事的,只是人手少了點兒。
那你往后咋辦?
老五說,還能咋辦,就參加抗聯(lián),干點驚天動地的事!
笸籮說,也好,在家一呆,啥心思都沒了。
老五說,人啊,活著就是一口氣,沒有這口要強的氣兒,人就沒有精神頭啦!
笸籮嘆說,我是啥都沒有了。
老五說,你得站起來,跟鬼子較勁。你不站起來,鬼子永遠壓著你,你就更沒有精神頭。
笸籮說,我懷著孩子,咋站起來?
老五說,你要是不站起來,將來孩子也是慫蛋包,這個你還真得為孩子想想。
老五和七喜子離開笸籮家時,老五跟笸籮說,等著我,等你生完孩子我來接你!我會照顧好你和孩子的。
笸籮說,可還有娘呢。
老五說,只要娘不嫌棄,沒說的,我都經(jīng)管。
老五一走,再沒了音信。笸籮曾托人打聽過,說抗聯(lián)十二支隊在馮義屯和鬼子交了手,后來不知去向。人們在高粱地發(fā)現(xiàn)了他們丟下的米飯和紅辣椒。
笸籮的心就懸了起來,剛剛燃起的希望又破滅了。圈在家里的笸籮已經(jīng)沒個女人樣了。她生下來了一個小棒槌,長得榔頭八相,跟曹大棒槌活脫脫一個模子拓出來的。笸籮頭不梳臉不洗,孩子要奶吃,她也不管不顧,當眾解開懷,扯出乳頭就讓孩子一頓飽吃。笸籮的日子也難,上頓有了,下頓接不上,親戚們知道她是曹大棒槌的女人,沒人敢搭理她;鄉(xiāng)親們又知道日本人找她的麻煩,也沒人敢靠近她。笸籮帶著孩子,還有一個碎嘴子的娘,更讓人們不稀得掛心。
后村的放牛倌周小眼是個快四十歲的光棍,托人來提親。媒婆油嘴滑舌,把牛倌周小眼說得如何如何好,就是配三個五個笸籮也值當。
笸籮只顧奶孩子,不搭理媒婆的游說。笸籮娘聽得不耐煩了,轟趕著媒婆,你快點走吧,再不走我就放狗攆!
五
冬天來了,鬼子又一次來到村里。笸籮娘在山坡上撿柴,看見了鬼子的摩托車從山溝里的羊腸道上開過來,慌忙撂下捆好的干樹枝,跑回家里,拉起笸籮和孩子就走。笸籮無處躲,只有東山坳里有個舅,在半山坡上有一厝馬架子。舅舅很吝嗇,對他的姐姐笸籮娘不敬重,對他的外甥女笸籮也不親近。舅舅家的馬架子太小,冷丁的住不下這么多人,更不愛聽孩子的哭叫,直接就告訴她們娘兒幾個,住幾天得了,趕緊回吧。這年頭,躲到哪兒都不太平。
四五天的躲難,讓笸籮更加憔悴破落,根本不像個十七八歲的女人。她們無奈只好又往回折騰。大老遠,他們看見家里的煙囪冒著煙兒。好幾天沒在家,煙囪咋會冒著煙兒,難道是小鬼子在家蹲坑,嫌冷燒起了爐子?笸籮娘的腿肚子開始轉筋,不敢回去了,就遠遠地瞭著。
院子里,一個男人出出進進,老眼昏花的笸籮娘辨認不出那是誰,只有笸籮認出來了,那個男人就是老五。
笸籮丟下娘和小棒槌快步跑了回去。老五見笸籮臉造得魂畫的,急切地問,這是咋啦,家里造坯片的?
笸籮像見到了親人,委屈得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老五急得火冒鉆天,到底咋啦?
笸籮不答,抹了一把淚水,緊忙回了屋,慌張著舀了一盆清水,擼胳膊綰袖子洗起了臉。
老五糊涂了,愣在一旁看著,他還是頭一回這么近看笸籮洗臉、梳頭。洗完臉的笸籮就像從年畫上走下來的仙女,清清爽爽的,比和大當家的成親那天還漂亮。老五覺得笸籮是他見過最漂亮的女人。老五就仗著膽說,笸籮,嫁給我吧!
笸籮沒猶豫,只要打鬼子,我就嫁給你!
老五說,我就是天生打鬼子的料!
笸籮娘抱著小棒槌開開門,一股熱氣撲在臉上,暖烘烘的。笸籮和老五對立在外屋,那情形讓笸籮娘很驚異。往日的笸籮就是個行尸走肉,喪打幽魂的,可眼前的笸籮卻像一盆火,熱辣辣的。笸籮娘突然意識到,清鍋冷灶的屋里,有了男人,就有幾分生氣,有了男人,家里就有了主心骨。此時,她覺得這才像個家。
笸籮跪在娘的面前,叫了聲娘,我要嫁給老五!
娘愣怔了一下,心里罵著,傻笸籮,哪有女人上趕著找漢子的?沒羞沒臊!就用手指著笸籮的鼻子,啥!嫁給他?吃一百個豆還不知豆腥味?就是把你剁巴剁巴喂鴨子,也不能嫁給土匪!
老五撲通一聲也跪下來,娘,我已經(jīng)不是土匪了,我是抗聯(lián)的。
其實,笸籮娘心里一百個樂意,老五這孩子實誠,待笸籮好,笸籮連娘帶崽兒的,還能找啥樣的?最要緊的是他倆的心里都恨小鬼子,不打跑小鬼子,這日子還有個過么?可她擔心動槍動炮的怕笸籮吃虧,萬一有啥閃失,小棒槌咋整?嘴里就磨磨叨叨的,愛啥聯(lián)啥聯(lián),關我屁事!
老五說,娘啊,我知道,我配不上笸籮??赡憧偛荒苎郾牨牭乜粗突j這么苦下去吧?你把笸籮圈在家里,她有多難受,你應該知道。她要是不殺幾個小鬼子,這輩子心都不甘??!你把笸籮交給我,我?guī)疥犖槔锶?,她才能活出個樣來。娘,我知道你擔心笸籮,我老五就是搭上我這條命,也不會讓笸籮有啥閃失。
笸籮嗔怪地捂住老五的嘴,別瞎說。
笸籮娘嘆道,小鬼子該打!小鬼子該打呀!說著放下小棒槌,提了提褲子,走過去列列勾勾地搬開水缸,從水缸底下扒出那個小布口袋交給了笸籮。說,跟老五去吧。
笸籮撲入娘的懷里,叫了聲娘,就嚶嚶地哭了起來。
娘說,尿尿湯湯的,咋打鬼子?
老五領著笸籮前腳剛走,后腳一個警察就領著幾個鬼子來找笸籮。
警察對笸籮娘說,我聽說笸籮人長得漂亮,皇軍特來接她去做慰安婦。
笸籮娘說,誰這么能瞎扯,笸籮可不漂亮,長得要多磕磣有多磕磣。當年想給放牛的周小眼都不要。
警察說,別整那些沒用的,這十里八村的誰不知道笸籮招人稀罕?在哪呢?招喚出來,讓皇軍看看。
笸籮娘說,嫁人了。
警察說,胡說,聽維持會長說昨天還看到了呢?
笸籮娘說,真的嫁人了。
小鬼子不耐煩了,進屋去搜,不見笸籮,就罵罵吵吵地說,八嘎!是哪個不知死活的敢和皇軍搶人?你的,明天必須給我找回來,后天,我的來接人!不然,你和這小崽子統(tǒng)統(tǒng)地死啦死啦的!
當晚笸籮娘和小棒槌就失蹤了。
三天后,村里的人在洼興橋北山溝里發(fā)現(xiàn),有個警察和幾個小鬼子被亂槍打死,是誰打死的,沒人知道。但他們清楚地記得那個警察就是那天領著日本人去笸籮家的那個人。
責任編輯 孟 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