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學(xué)知
江涪把車停在老家的院壩里,他下車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見院里靜靜的,一個鬼影子也沒有。這個院子原來有七戶人家,死的死,走的走,現(xiàn)在就剩下兩戶留守老人,一戶是他的父母,一戶是空巢老人李大媽。
這是深秋季節(jié),天氣已經(jīng)有些冷了。父母在地里點麥子。江涪走到地邊,氣哼哼地問父母道:“你把我叫回來做啥子嘛?”
父親直起身,扭過頭氣憤地看著他說:“你說做啥子?!你還好意思問我。裝得還真像!”
江涪不敢看父親那既嚴(yán)厲又怒火沖天的眼睛。
父親瞪著他,用嘲諷的口氣說:“聽說你要拋棄你的結(jié)發(fā)妻子去吃嫩草。”
江涪怯怯地看一眼父親嘀咕道:“什么嫩草不嫩草的說得那么難聽。人家是人不是草。”
父親大聲地吼叫道:“她不是人!她是迷住你的妖精!她如果是人她就不會搞破壞拆散別人好端端的家庭!”
江涪被父親那如雷的聲音嚇住了,他低下頭去看山崗上的野草。野草已經(jīng)衰老了,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襯托得野菊花更加燦爛無比,更加嬌美無比。
母親把手里的麥種子丟進(jìn)麥子窩里,直起身說父親:“你這么大聲,是不是生怕灣里人不知道呀?”
父母反對江涪離婚的理由是李欣是個過日子的人,把家里的事做得好好的,把兒子帶得好好的。對老人也好,家里的事從來不讓江涪操心,又有算計,用錢也很節(jié)約,從來不會亂花一分錢。人也長得不錯,那是下得了廚房,也上得了廳堂。江涪創(chuàng)業(yè)的那幾年,她吃的苦遠(yuǎn)遠(yuǎn)比江涪多,每日三餐煮十幾個人的飯,在毒日頭下?lián)炫<S,在暴風(fēng)雪中撿樹枝。這樣好的女人到哪去找?。吭僬f離了婚,十一歲的江安跟誰?
江涪站在山崗上,一會兒走到信號好的地方看短信,發(fā)短信,打電話,接電話。一會兒走到桔子樹底下去摘桔子吃,一會又走到臍橙樹下去摘臍橙吃。
母親見兒子喜歡吃桔子臍橙,便跑到另一棵臍橙樹下去幫兒子摘臍橙,說這棵樹的臍橙特別甜。并叫父親拿蛇皮口袋過來幫著摘些讓江涪帶進(jìn)城里去吃。江涪站在樹下吃了一個又一個,邊吃邊說好甜,好甜呀!
摘了滿滿的一口袋臍橙,父親在山崗上撕張棕樹葉封好口子,放在江涪腳邊。母親說:“走時記著帶回去,李欣也愛吃。哦,你再去給李欣摘幾個柚子?!?/p>
江涪心煩地說:“別一口一個李欣李欣的,聽著都煩!我給她摘,做夢吧。她要吃自己來摘不得?!?/p>
母親失望地看著江涪說:“我們的話你一句也沒有聽進(jìn)去?”
父親嘆口氣,使勁將鋤頭挖進(jìn)地里,像那土地和鋤頭與他有仇似的。母親打個嗝氣惱地沖著父親說:“別打窩子了!坐下來說!不好好說說你的兒子他會翻天!”
父親將鋤頭從泥巴里抽出來,橫放在地里,一屁股坐下。母親也氣呼呼地坐在鋤把上,摔一根肥料口袋在江涪面前,意思是叫他鋪在地上坐。江涪沒有坐,斜倚在一棵柏樹上給妍妍發(fā)微信。他把山灣的景色和臍橙拍下來傳給了妍妍。并說臍橙好吃得很,他給她摘了一大口袋。妍妍用語音傳達(dá)了她的激動,江涪不好走開聽,便叫妍妍用文字。對話框里馬上出現(xiàn)了一長串文字。妍妍說:“江江,我愛你我想你我吻你我要你?!蔽淖趾竺媸墙游呛蛽肀У谋砬閳D。
父親真想把手機給他搶了摔到溝溝里去。母親的心口痛起來了,捂著連連打了幾個氣嗝說:“你,呃,呃,你說你是怎么認(rèn)識那個狐貍精的?”
江涪沒有聽父母那充滿怒氣的話語,揮著手指寫道:“我也想你!這時我都想要你!”
妍妍回復(fù)道:“江江,你早點回來……”
江涪說:“我的心肝我的寶貝,我是你的。每個夜晚我們都會山崩地裂,每個夜晚我都會讓你欲仙欲死!”
妍妍嬌滴滴地說:“不光夜晚,白天也要嘛,我要你帶我一起飛?!?/p>
江涪說:“你不怕把我累死呀?”
妍妍說:“我就是要嘛?!?/p>
江涪被點燃了,火勢勢不可擋。江涪轉(zhuǎn)身就往山下走,父親的吼聲響在他的身后:“到哪去?!”
江涪回過身來不滿地對父親說:“你吼這么大聲干什么?把我的魂都嚇脫了。我回去了,有重要的事?!?/p>
父親嚴(yán)歷地說:“話還沒有說完呢?!?/p>
江涪說:“你們說了一大上午了還沒說完,還要說些什么呢?惱火得很!”
母親打兩個嗝說:“幾十歲的人了還不曉得好壞,還讓我們操心。唉!我問你是怎么認(rèn)識那個害人精的?”
江涪不想告訴父母他和妍妍怎么相識的,但是父母一再逼問,他只好又走回來說了?!澳銈冊诰W(wǎng)上認(rèn)識的?!你們是網(wǎng)什么戀?!她拋棄丈夫,甩下幾個月的兒子跟你住在一起?!有沒有人性?有沒有道德?!你這是拆散別人的家庭!你這是搞破壞活動!你……”父親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地暴現(xiàn)出來,像一條條蚯蚓,“我們祖宗八代都沒有一人做過傷天害理的事。這輩人怎么出了你這么一個沒有人理道德的畜牲!你丟了我們祖宗八代的臉!你讓我和你媽怎么有臉見人!你這個孽障!”
母親仰天哭嚎道:“天哪天哪,你怎么會看上這樣的女人!幾個月的兒子都扔得下的女人會是什么好女人!這種女人的心太狠了!堅決不準(zhǔn)你和這樣的女人來往!哪怕天底下的女人都死光了我也不會讓你與她結(jié)婚!”
父親說:“在網(wǎng)上認(rèn)識的人哪可靠,你幾十歲的人了這點都不知道!你怎么這樣幼稚!她是個什么樣的人,你了解她多少?啊!給她點錢把她打發(fā)了了事!聽見沒有?!不準(zhǔn)再和她勾勾搭搭。這樣的女人你離她越遠(yuǎn)越好?!?/p>
母親說:“這種女人你有錢她就跟著你,你沒錢了她會一走了之。”
父母在說些什么,江涪根本沒有聽,他和妍妍在微信上銷魂!他們現(xiàn)在纏纏綿綿,如膠似漆,誰能分得開他們?
父親忍無可忍地去搶江涪的手機,手機沒有搶著人卻摔進(jìn)了溝里,臉上手臂上都擦破了皮,腿桿骨折了。
江涪把父親背下山坡,送進(jìn)了醫(yī)院。
父親在病床上拉著江涪的手說:“兒子,我們不是多管閑事,我們完全是為你好,天底下沒有哪個父母會害自己的兒女。我們的話你要聽,這樣的女人不能要,她今天可以甩下她的男人甩下她的兒子跟你走,明天就可以甩下你和你的兒子跟別人走。你比她大二十幾歲,她圖你什么?她還不是圖你有幾個錢。她看中的不是你,而是你的錢。人這一輩子三窮三富不到老,萬一你某一天沒有錢了她還會跟你嗎?到時你老了,她年輕還可以再找男人,而你呢?李欣是個過日子的好女人,與你同甘共苦這么多年。常言說:‘千好萬好結(jié)發(fā)夫妻最好?!?
不管父母怎么勸阻怎樣反對,江涪還是邁著自己的腳步,一意孤行地追隨著妍妍,過著隨心所欲的銷魂生活。
父母的心還沒有輕松起來,江涪突然又要開融資公司。融資公司,父母打聽了一下,就是把錢拿進(jìn)來又拿出去。父母覺得這種玩錢的游戲會出問題,急忙打電話阻止,話還沒有說完江涪就掛斷了電話。父母商量把他叫回來說,打了二十多次電話,江涪才答應(yīng)回來。
江涪把車停在院壩里,在車?yán)锍榱艘恢煵怕v騰地下車。院子里邊的那棵老核桃樹枝繁葉茂,上面結(jié)滿了核桃。院子外邊的蘋果樹可能是生蟲了,樹枝干枯,樹葉發(fā)黃,依稀可見稀稀拉拉的幾個蘋果。院子右側(cè)靠近竹林的花椒樹上的花椒散發(fā)出奇特的青花椒味道。院子左側(cè)的芭蕉又發(fā)了許多根綠蠟似的芭蕉,靜靜地直立在那里,老情人似地守望著這個寂靜而又古老的院落。
江涪許久都沒有回來了,他忙得很,開融資公司那不是一件小事,辦這樣手續(xù)那樣手續(xù)不說,還要注冊三百萬,雖然幾天后能取出來,但事先得湊夠這個數(shù)。近年在工程上賺的一千多萬,被妍妍用得只剩一百萬了。用兩套住房和一個門面去抵押了一百萬,還要差一百萬呢!
開融資公司也算他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累其心志,苦其肌膚。江涪這樣鼓勵著自己。
操作的步驟他都想好了。這些年他也建立了一些人際關(guān)系。到時他從資料庫里把一些拿得出錢來的人員調(diào)出來,然后找上門去拉上他們一起發(fā)財,他給他們兩成的利息,每月結(jié)一次賬,一分都不少他們。他放出去收五分的利息。其他公司放出去都是五分,他也不會少收利潤。他算了算比承包工程還來錢。
江涪把一包東西放在階沿邊的石磨上,然后站在雞窩邊抽煙,他不想急著進(jìn)屋。幾只正在窩里下蛋的母雞被他強大的身軀和持續(xù)的動作嚇著了,撲撲地跳出雞窩,紅著臉兒咯噠咯噠的叫著,朝院壩里跑去。一只紅公雞帶著一群雞母從院壩那邊奔跑過來,以為是主人在喂食了,不料卻撲了一場空。生了蛋的幾只雞母見主人不在,就收住喧揚的叫聲,像其他雞一樣哼著歌兒四處覓食。公雞們斜踩著腳老是去騷擾她們,侵犯她們,她們有時機智地一閃身就躲開了他們,有時又糊里糊涂地被他們壓在身下。
江涪從豬圈邊走過去,順著房背后繞過去,穿過竹林,朝坡上走去,蜘蛛網(wǎng)常常粘在他的臉上和身上,弄得他很不舒服。他有些懊惱。他站在竹林的盡頭茫然地望著坡上,那條被生產(chǎn)隊的人們踩得溜光發(fā)亮的彎曲小路,已經(jīng)被野草覆蓋。他找不到路在哪兒,茫然四顧一陣,就掏出手機給母親打電話。但母親的電話卻關(guān)機。母親的電話經(jīng)常呈關(guān)機狀態(tài)。實際不是母親關(guān)了機,而是山灣里有些地方?jīng)]有信號。
江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走到父母正在勞作的地里。 這塊地不是他們家的包產(chǎn)地,是別人家的空地,山灣里像這樣的空地有很多很多,留在山灣里的人可以任意耕種。父親在掏紅苕廂溝,母親在給包谷上化肥。江涪站在地邊的一棵春芽樹下,冷冷地喊了一聲父母。
父親抬起頭看他一眼說:“你還不高興呢!”
江涪說:“你們曉不曉得我有多忙。”
父親一鋤挖下去說:“聽說你自出心裁又要搞什么融資公司?”
江涪說:“哪里是我自出心裁,許多人都走到前面去了,都說能賺錢?!?/p>
父親懶洋洋地說:“讓別人賺去。別去眼紅別人。錢來得太容易不是什么好事?!?/p>
江涪不滿地看一眼父親,在心里說道:“像你這樣只曉得臉朝黃土背朝天,一點追求都沒有,活著有什么意思?”
父親無心做活路了,把鋤頭扔在地里,靠近兒子要了一支煙,一邊抽著一邊說:“好好做你的工程,別這山望著那山高。”
江涪掃了一眼全灣的景色說:“爸爸,你不要管我的事好不好?我?guī)资畾q的人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我自己心里清楚,哪里用得著你們兩個老人操心。光做工程那幾個錢哪里夠用,妍妍用錢如流水……”
母親把一行包谷肥上完,放下肥料口袋,把兒子拉在樹蔭下說:“妍妍用錢實在是太大方了,你掙一分她會用出兩分來,你哪里掙得贏。你把錢管緊點,不要讓她隨便用,你掙錢也不容易?!?/p>
父親說:“聽說她打麻將打得大得很,一天幾萬幾萬地輸。這哪像個成家過日子的人!”父親重重地嘆一口氣說:“可惜那個李欣!”
江涪皺皺眉頭。他哪有時間與父母扯這些閑話啊!籌集開融資金公司的事把他的頭都搞大了。有誰曉得他翅膀上的沉重??!他真想轉(zhuǎn)身就走,但是他又不敢,他知道父親火了會一鋤頭給他砸去。
母親說:“兒子,聽我們的話,別去開什么融資公司,那不是一件好做的事,你借別人的錢要給那么高的利息。你放出去雖說是五分,但是那風(fēng)險好大啊,萬一別人不還你,或者別人還不起你,你說那又怎么辦?到時你哭天無路。咱們莊家人還是老老實實做人為好。我們不去想別人包里的錢,別人也別想我們包里的錢?!?/p>
江涪說:“爸,媽,你們放心吧,別人在我這里借錢是要有固定資產(chǎn)做抵押的。就像在銀行里貸款一樣,你們說哪家銀行出過問題。不存在什么風(fēng)險不風(fēng)險的?!?/p>
父親吸一口煙,咳嗽了一陣,抬起紫脹的臉說:“你借別人給兩分,別人在你這里借給五分,有這么好掙錢的事?你三思而行吧。這完全是在搞賭博,自古以來賭博都不是一件什么好事,常言說賭博賭博越賭越薄,我活這么大歲數(shù),從來沒有見到過搞賭博的人發(fā)起了財,只見過搞賭博的人弄得傾家蕩產(chǎn)。這種賭博性質(zhì)的事哪里穩(wěn)當(dāng),你把錢借給別人,主動權(quán)就在別人手里,還不還你那是別人決定而不是你決定。錢在別人包里,雷公都抓不出來。你說別人不還你你能把別人怎么樣?鼓兩眼是空事,氣死你那是活該。依我說,老老實實掙點血汗錢算了。別一鋤就想挖個金娃娃。人這輩子不能太貪,太貪定然會出事的。”父親哲人似地瞇縫著眼,深深地吸了兩口煙又說:“你把你的婆娘管緊點,別天天都去打大麻將,錢用光了倒霉的不是別人而是你自己?!?/p>
江涪皺皺眉頭,氣憤地看著父親說:“你別把什么人都說得那么壞,別把什么事都想得那么不堪設(shè)想。這個世界沒有那么多陰云密布?!?
父親把煙頭在柏樹上摁滅后說:“但愿如此。”
如不如此他不管那么多,他江涪決定了的事一定會去做。哪里像父母所說的那么懸浮,現(xiàn)在哪個地區(qū)沒有幾家融次公司,這么多人都敢開,他為什么不敢開,他比誰差多少?他江涪這輩子輸過誰?再說有的人都開了一兩年了,錢都賺了幾百萬幾千萬了,又沒出什么事。父母這輩子總是前怕狼后怕虎的。你說前怕狼后怕虎的能做出什么大事來。他實在是為父母嘆息。父母天天對著山對著樹,哪里曉得世界的奇妙,哪里曉得世界的精彩與博大。
他掏出煙來,一邊抽著一邊用手機短信籌集資金,聯(lián)系了幾個都沒有成功,對方是拿得出錢的,但是不愿意?,F(xiàn)在的人都是鬼精鬼精的,老練得很。
江涪吞一口煙霧,又吐一口氣,氣惱地掃視了一眼滿坡遍野的野草。心里想這一百萬在哪里去找呢?真是有些愁煞人,真是有些焦死人。
布谷鳥在黃葛樹椏口叫著,陽雀在九畝大土邊的洋槐樹上叫著,像似在應(yīng)和著布谷鳥的叫聲,又像似反對布谷的高亢。
狗甩著尾巴走過來嗅江涪的褲腿,他抬起腳給它踢去,狗驚叫著跑開幾步,又扭過頭來不解地看著年輕的主人。
籌集資金的困難讓江涪的心情壞到了極點,他把煙頭朝山崗上的雜草叢里一扔,憤怒地看著還在一個勁地勸阻他的父母大聲地吼叫道:“別管我的事好不好?!”
父母被他的吼聲嚇愣了,呆呆地看著他。樹上的鳥兒被他的吼聲嚇得齊撲撲地飛向天空。
煙霧從雜草叢里冒了起來,越冒越大,越冒越濃,接著燃起了火苗。江涪根本不當(dāng)一回事,淡然地看著。火苗見他這副樣子憤怒了,吐著火舌,發(fā)出哄哄的吼叫聲奔騰著。灣里的人都叫喊了起來:“燒山了!山上著火了!”
火勢越來越大,火苗跳動著,像一個瘋狂的舞女,又像一個癲狂的巫婆。火舌越竄越高,像似要去舔天空的臉。山灣里響起了燃放火炮一樣的聲音,嗶嗶剝剝,嗶嗶剝剝!火勢越來越大,令人驚心動魄,像似要吞沒整個山灣。山灣的人們覺得世界末日來臨了。女人和小孩沒命地哭叫著。
膽子大得敢捅天的江涪現(xiàn)在嚇得魂不附體。父親和母親非常沉著冷靜,把江涪推到一個安全地帶,然后發(fā)動灣里的人拿起刀子,奔向大火的兩端。父母和鄉(xiāng)親們快速地?fù)]動著手里的刀。只見閃著光亮的刀神速地將一窩一窩一片一片的雜草和樹木砍倒,只見一個個身影將一抱抱雜草和樹木抱向遠(yuǎn)處,拖向遠(yuǎn)處,摔在水溝里。很快兩條寬寬的隔離帶神奇般地出現(xiàn)了。
兩條光禿禿的溝壑隔開了火苗。
大火在樸實而又智慧的農(nóng)民面前終于認(rèn)輸了。
江涪沒有聽父母的話,想盡一切辦法開起了融資公司。
融資公司開起來錢就更多了,妍妍用錢更加沒有節(jié)制,要求也越來越高。江涪盡力滿足她,討好她,讓她開心,讓她快樂。妍妍二十四歲生日要江涪送她一輛寶馬,江涪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就花一百多萬給她買了。二十五歲生日她又要一輛勞斯萊斯。江涪說你二十六歲生日是不是要向我要一架飛機?妍妍哼一聲,冷嘲地說你買得起嗎?江涪嘆一口氣說寶馬車怎么處理?妍妍說給她爸爸。江涪心里痛了一下,發(fā)現(xiàn)妍妍現(xiàn)在越來越不把錢當(dāng)一回事了,就好像那錢不是花血汗動腦筋掙來的,是搶來的一般。江涪抽著煙,極不高興地說:“一百多萬的東西,你說送人就送人?!?/p>
妍妍冒火了,沖著江涪大聲地叫嚷道:“我又沒有送給外人!我是送給我的爸爸?!?/p>
江涪見妍妍生氣了,忙摔了煙頭摟著妍妍哄道:“明年吧,明年送給他。明年送他我半句都不說?!?/p>
妍妍看著江涪說:“你的意思是不給我買新車?”
江涪說:“不是不買,是明年再買?!?/p>
妍妍猛然推開江涪,大聲地沖江涪哭叫道:“不買算了!誰稀罕你買!”
妍妍哭鬧了一天,夜里不與江涪同床。江涪的靈魂受到了撞擊。江涪最怕妍妍這個樣子,江涪最怕家里烏煙瘴氣。買吧買吧,不就是幾百萬嗎?
江涪給妍妍買了車,日子就太平了。人人都羨慕妍妍的幸福生活,她要什么男人給她買什么。打麻將幾萬幾萬地輸,一點也不心痛。一張金卡帶在身上,見到什么好,氣派而又豪爽地將卡一刷就買了,請客送禮像被蓋洗臉一樣大方。有一個月她用了三百多萬,江涪嚇呆了。覺得她實在不像話了,像這樣下去她非把他融資公司里的錢用個一干二凈。那天夜里他說:“你還是悠著點用吧。像你這么用,就是有個金礦也會被你用光?!?/p>
妍妍偎在他的懷里正準(zhǔn)備求歡,一聽江涪說出這樣的話,忙將身子從他的懷里移開,遠(yuǎn)遠(yuǎn)地躺在床邊用背對著他說:“我嫁給你圖什么?用你幾個錢你還說三道四的。我真是瞎了狗眼!”
江涪說:“你這樣用錢太嚇人了!你是不是安心把我的融資公司整垮???你到底是不是一個安心過日子的人?你到底還想不想和我過下去?”
平時受寵受慣了的她,一聽這話哪里受得了。她跳下床去,像孫悟空大鬧天空一樣,大哭大鬧不說還砸東西,臥室里的結(jié)婚照被她用煙缸砸壞了,客廳里的金魚缸被她憤然摔過去的蘋果手機砸了一個洞,水從破洞里流出來,漫延到豪華的客廳里。江涪忍無可忍,跳下床一把將她拉過去按在沙發(fā)上,歇斯底里地叫嚷道:“你到底還想不想過日子?”
妍妍像頭憤怒的獅子,一邊大哭大鬧,一邊撕咬著江涪。江涪的臉被她抓傷了,手被她咬了好幾口。江涪的忍讓到了極限,他忍無可忍地?fù)P起右手朝她的粉腮上打去。結(jié)婚兩年多時間,這是江涪第一次打她。
被江涪打了一頓的妍妍變得老實了,也不哭不鬧,她內(nèi)心還是害怕江涪真不要她,畢竟錢不是壞東西,以后還得花他的吃他的,但這一耳光她妍妍得記著,等有朝一日還給他別以為我妍妍好欺負(fù)!她恨恨地想著,說也奇怪,心情居然也就逐漸好起來了。
江涪的好景不長,一切都被父母說中了,不到兩年江涪的融資公司真出問題了。借出去的錢收不回來,他借別人的錢又無錢還。公司熬不住,終于還是垮了。收賬的人電話打個不停,像索命鬼一樣,有的還跑到家里來坐著要錢,不給不走。江涪沒法,只好把車子賣了,房子賣了,但這還是杯水車薪,哪里還得起巨大的債務(wù)。他們只好躲到鄉(xiāng)下老家去。在鄉(xiāng)下沒住幾天時間,妍妍就鬧離婚了。父母急得捶胸跺腳,如果離了,快滿五十歲的江涪又在哪里去找女人,才一歲多的小可誰帶?江涪怎么會落到這步田地?江涪的命怎么這么苦??!她人年輕,屁股兩拍兩拍走了,可是孩子呢?可是江涪呢?父母急得六神無主,急忙打電話叫江涪的姐姐杉杉回來勸勸妍妍。叫妍妍看在小可的分上,看在江涪對她好的分上別離婚。只要妍妍不離婚他們什么都依她,什么都讓她。
晚飯后,杉杉把妍妍叫到菜園地邊去完成母親交給的任務(wù)。
山灣很靜,月亮露著半圓的臉看著她們,有些怪異似的,又有些疑問似的。地里升騰的潮濕和清涼包裹著她們。地里的蟲子已經(jīng)冬眠。菜園地里的腳板苕在寒冷的泥地里沉睡著。
杉杉裹了裹羽絨服,將雙手揣進(jìn)褲包里,看著山灣的夜色說:“妍妍,”見妍妍低著頭在玩微信,玩得很專注,杉杉的話就有些進(jìn)行不下去了。杉杉有些尷尬,僵僵地站著等她抬起頭來。
但妍妍像沒有她這個人似的,按著微信的說話鍵笑著說:“紅苕挖了,包谷砍了,地空出來,就等犁鏵來犁了?!?/p>
什么意思啊?杉杉費力地分析著這幾句話,費力地理解著。但是她的頭腦可能有些不夠用,一點也沒有理解出是什么意思。
對方也在用語音,妍妍沒有當(dāng)著杉杉的面打開,而是走到離杉杉十來米遠(yuǎn)的地方去聽。妍妍在那里用語音和對方聊了很久很久,聊得很投入。杉杉不好意思走過去,只好無可奈何地看著她的身軀被夜色濃縮成一團黑影。
家里的狗悄悄地走了過來,靜靜地臥在杉杉的腳邊,杉杉摸了一下狗的頭,覺得自己不那么孤獨不那么尷尬了。
仿佛過了幾個世紀(jì),杉杉幾乎把天上的星星都數(shù)清了,妍妍才走了回來。
杉杉把目光集中在妍妍的臉上,只見妍妍的臉上一點憂傷都沒有,而且還閃著幸福的光亮。
“妍妍,”杉杉看著妍妍欲言又止。
“有話就說,別吞吞吐吐的?!彼粗謾C上的短信說。
杉杉看了一眼天,又看了一眼夜色中的山灣,然后手扶著菜園地的圍欄說:“你和江涪?”
妍妍支吾一聲,抬起頭來,像從夢中醒來的人突然回到了現(xiàn)實中一樣,愣愣的看著杉杉。
杉杉說:“為了小可你們別離吧。江涪如果有什么對不起你的地方我和爸爸媽媽會說他的……”
妍妍說:“沒有必要。我的心已經(jīng)死了,哀莫大于心死,自從他打我那一耳光起我的心就已經(jīng)死了。他大我二十多歲,你說我圖他什么?用他幾個錢他還打我?!?/p>
杉杉深深地抽了一口冷氣說:“江涪對你那么好,你還有話說。你應(yīng)該多想想他的好處?!?/p>
妍妍說:“好,好什么好?他如果對我好他就不會打我了。那一耳巴子不是打在我的身上,而是打在我的心上,你曉不曉得?”
杉杉看了看天,又看了看被夜色籠罩著的山灣,心里想:“江涪打你也是你自己招惹的,那是你實在太過分了。”
這是個深冬季節(jié),寒風(fēng)時不時地吹著,四周不停地響起枯枝枯葉枯草的瑟瑟聲。
杉杉說:“人要有良心?!?/p>
妍妍哼一聲說:“良心能值幾個錢?我不可能跟著他受苦受累受窮!我還這么年輕,我不可能為了別人而委屈我自己!”
杉杉被這個女人的自私嚇呆了,她愣愣地看了她幾分鐘,才開口問道:“這么說你一定要離?”
妍妍說:“一定要離肯定要離,非離不可!”
杉杉說:“你丟得下一歲多的小可嗎?”
妍妍沉默了一陣,深深地吸一口氣說:“沒有辦法,丟得下也得丟,丟不下也得丟?!?/p>
杉杉心情沉重地望了一陣深深的夜晚說:“難道你一點也不留念你們夫妻之間的情感?”
妍妍冷笑一聲說:“你覺得我們有情感嗎?你說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子與快滿五十的老頭有情感嗎?”
杉杉吃驚地望著冷風(fēng)中的妍妍“那當(dāng)初你為什么要拋棄丈夫和兒子與江涪在一起?”
妍妍冷冷地看著杉杉說:“人人都曉得,難道你會不曉得?”
杉杉控制不住心中的憤怒了,她指著妍妍的鼻子,大聲地怒罵道:“我簡直不敢相信你是這樣一個行尸走肉的女人!我簡直不敢相信你是這樣一個沒有靈魂的女人!”
妍妍沒有生氣,她望著夜晚的深處說:“我是一個習(xí)慣過腐敗生活的人。別人怎么罵我說我我都無所謂,只要我過得舒心就好?!闭f著她哭訴起她小時候過的窮日子,他們住在鄉(xiāng)下,父親又賭又嫖,后來還吸上了毒,媽媽帶著她住在破爛不堪的土墻房子里,種包產(chǎn)地和喂的雞鴨豬賣出的錢全部被父親拿去還賭債,拿去吸毒,拿去嫖野女人。她和媽媽長年喝著稀飯米湯,吃著牛皮菜和紅苕砣砣。穿著別人不要了的衣服。因為貧窮她受盡了人們的恥笑,因為貧窮她受盡了別人的欺辱。十三歲那年一個單身漢用一鍋煮熟的豬腳誘騙她上了床,十四歲那年一個村干部給她一百塊錢把她帶到坡上的山溝里蹂躪。媽媽沒臉見人,將一瓶劇毒農(nóng)藥灌進(jìn)肚里含恨而去。
杉杉聽得淚水長淌,沒有想到她會有這樣的經(jīng)歷。
妍妍離開了江涪,父母活活被氣得半死,江安患上了自閉癥。杉杉拋開自己家里的事回娘家?guī)椭⒘侠砑覄?wù),幫著照顧自閉癥十分嚴(yán)重的江安,幫著帶整天哭著要媽媽的小可。
一天,丈夫打電話說他們家因她不在家而亂套了。杉杉心里煩死了,不知如何是好?想回自己的家吧,又實在丟不下江涪這一家人,血脈,骨肉扯著她的心,連著她的筋。不回去吧,家里顯然是丈夫撐不下去了,自己一大家子人,總不能因為兄弟作孽也把自己的家也拆散了吧?他看著小可和江安,看著孤苦抖索的父母,想著成天東躲西藏滿身債務(wù)的江涪,她的心正在一點一點崩潰,她不知道前面還有沒有路。杉杉的眼神黯淡了,陽光慘白地照耀著這座破敗的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