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天瑞
一
周五的工作結束,蘇錦華走出辦公區(qū)大樓,低頭看到他的手表上顯示夜晚二十點。
他跳入車內(nèi),不一會兒便疾馳在環(huán)城高速公路上。偶爾抬起臉,看到金色的繁星影藏在稀疏縹緲的云層之中。下午,平時幫助打理家務的姐姐給他打電話,說在英國讀書的侄子會乘坐飛機回國度假,今晚要他去醫(yī)院照顧生病住院的兒子。但此刻春運臨近,是一年中特殊時期中的特殊時期,這一點讓他很是為難。
來到汾州大醫(yī)院,廣場上矗立著白求恩先生的大型雕像。在他心中,白求恩絕不是課本上一個縹緲的概念,而是一個實在的偶像,穿上白大褂一直是他兒時的理想,此時卻是身系鐵路。但人生不就是如此充滿無常嗎?
消毒水味驅散了他開車時的絲絲睡意,走進病房,看見小墨已經(jīng)睡著。一根蛇一樣盤繞而行的塑膠細軟管連接著吊瓶與孩子的手臂。蘇錦華望著孩子嬌弱的身板,心中難免泛起一陣酸澀。
護士推著藥瓶車走了進來,她用注射器在吊瓶里推射了藥液,又把推車推出門外,轉身返回病房,站在蘇錦華的側面,歪著頭盯著他,蘇錦華發(fā)現(xiàn)她臉上泛起一層笑的漣漪,像初春解凍時緩緩流淌的河水。
“您這好記性,怎么不記得我了???”小護士開口時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
“我,你認識我?”短暫錯愕后,他開始審視眼前這個女孩,但卻無論如何想不起來她是誰。
“還記得十年前,在我家的陽臺,和我一起踢毽球嗎?那時候大哥你好瘦啊,現(xiàn)在可越來越福相了喲?!惫媚锾鹩沂址旁谧约旱拇角?,好不讓笑聲攪擾了其他病人。
“你是?是彩雅。沒想到只是幾年不見,你變化這樣大!”蘇錦華站起來,走到年輕護士的面前。這妮子也不怯生,大方地直視著他的雙眼,兩人四目相對,蘇錦華好像在她的眼神里找到了一份久違而熟悉的堅定。
曾經(jīng)蘇錦華還是一名車站普通貨運員時,參加了某一年庸州鐵路局舉行的全局技術大比武,業(yè)務尖子的他,不出意外地于全部競賽項目里拿到了第一名。按理說比武第一怎么著也該轉干提職,卻不料意外遭人頂杠。局里教育處一位主管比武事宜的劉姓副處長得知詳情后挺身而出,帶著他在單位大會上仗義執(zhí)言,揭露比武黑幕,雖然結果無法改變,但蘇錦華還是相當欽佩這位老領導的勇氣與正直。
“這些年我和你父親常在電話里聊天,但很多時候忽略了談及你的狀況,怪我對你關心不夠啊,你可不要怨大哥喲?!碧K錦華對著她熱絡地笑著。
“哪里會,前幾天在查房中,翻看患者資料時發(fā)現(xiàn)小墨是您的兒子,我就清楚咱們遲早會見的,沒成想快半個月才看到你的人影。您好忙啊,和我父親上班時一樣忙?!?/p>
“老領導最近身體如何?現(xiàn)在春運臨近,我也是想盡辦法抽空才來的?!闭f到這里,蘇錦華想著自己忙于工作,也有近幾個月沒有和老領導聯(lián)系了。
“挺好的,你也知道我爸退休后在我大哥家住?!毖哉Z間彩雅眼里閃過一絲憂郁,“他沒事干就喝喝茶,看電視,我大哥大嫂陪著他?!?/p>
聽到這里,蘇錦華心里落得安實了些,他剛想向彩雅再詢問什么時,褲兜里的手機卻震了起來。
他轉身走出病房,接通后得知是段辦公室通知他明天一早去參加一項有關貨運事宜的例會,他走入病房后和彩雅作了告別。
“留微信再聯(lián)系吧。”蘇錦華說。
“好的。”彩雅平靜地應答。她低下眉眼,悄無聲息從他身邊走過,在交談的這十幾分鐘里,蘇錦華第一次從她的俏皮活潑中感受到一份女人的嫻靜。
走出住院部大樓,蘇錦華突然覺得他和劉彩雅這簡短的告別里蘊含著什么。那個曾經(jīng)還是小女孩的人,那個見了人還嘰嘰喳喳個不停的小娃娃,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熟為救死扶傷、獨擋一面的白衣天使。剛才告別時,她只是淡淡地說了“好的”兩個字,簡單而平淡。蘇錦華手握方向盤,向前開去的時候,依舊在品味著那份簡單,這簡單像一顆等待成熟的蓓蕾,微妙而有趣。蘇錦華自嘲地笑笑,覺得自己太過敏感地胡思亂想。他喝了一小口放在旁邊的礦泉水,兀自駛入茫茫夜色之中。
二
第二天蘇錦華急匆匆地趕往單位參加會議,這天的會議由庸州鐵路局貨運處欒副處長親自主持。
早晨他走到會議室門口,就看到段辦副主任老胡。
“今天局里搞調(diào)研的組成立了一個會議組參會,一會兒會有有很多領導到會,我這昨晚忙活到十點還沒弄完,這不早晨還得在會議開始前接著弄?!崩虾f著拿出一根香煙給蘇錦華。
“這么高的規(guī)格啊,沒有想到?!碧K錦華看著那些忙碌的年輕身影說,會場布置的嚴整程度讓他意外。
“是啊,咱們貨運現(xiàn)在是局里的重點關照對象了。”說著老胡臉上閃過戲謔無奈的苦笑。
早晨九點半,例會準時開始,欒副處長在簡短地介紹最近的工作成績后,很快切入主題,談及貨運改革的迫切性,并再三強調(diào)轉變思想、接軌市場的重要性。
會議一口氣從早晨開到中午十一點半,時鐘指示午飯的時間已經(jīng)到了,會場里人影空落,只有蘇錦華還端著筆記本研究里面的數(shù)據(jù),剛走出大門口,老胡就跑到他身后拍了下他的肩膀。
“老蘇我說你這人魔怔了,還以為自己在上研究生啊。”
“想不到廣西和蘇杭那里的貨港聯(lián)動搞得那么風聲水起,真不敢相信副處口里的那些數(shù)據(jù),看來咱們實在是落后了。”蘇錦華的口氣里帶有很大的欽佩,也有一絲不服。
“先不要談論這個了,先去找個地方吃飯是要緊事。”
汾州的街市自古就是一個十分熱鬧的地方,午間時分,飯店門口都會擺上一排藤木椅子,供那些等待吃飯的客人休息。胡鐵成帶著蘇錦華走進一家不起眼的門店,大廳里彌漫著一股醇厚的骨頭湯的香味,老胡他們沒有久等便落座了,因為這家店是他同學經(jīng)營的。
他們挑了靠窗的一個僻靜的角落坐下,服務員端上兩碗鴨湯和一瓶啤酒,老胡迫不及待咬開蓋子,喝了起來。
“老胡,你看有啥可以改變一下咱們陳舊的工作方法的,看這幾個月的數(shù)據(jù),雖然下降的幅度有所放緩,可下行的壓力確實沒有變化,要不咱放下身段帶上人下去跑跑客戶吧。”
聽到此老胡差點把啤酒咽到氣管里:“這你也想得出,經(jīng)濟運行中會有波動,那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咱們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p>
“在單位舒服太久了,咱們真到了該出去闖闖的時候了?!碧K錦華說。
“錦華,話雖如此,但是市場險惡,況且咱們背負著國有資產(chǎn),掌握著幾千職工的福祉,如有輕舉妄動,搞不好這幾年辛苦努力的成績也會付諸東流啊。再說,沒有相關政策的傾斜,你不也白搭嗎?”說完,胡鐵成無奈地擺了擺手。
“老胡,祖宗說窮則思,思則變。今天的大會就已經(jīng)是放出風聲的了。”蘇錦華依舊不依不饒,堅持己見?!吧厦婧芸炀蜁o咱們出政策,快到咱們施展拳腳的時刻了,我希望在工作上你能給予我支持?!?/p>
“你需要幫忙盡管說好了,不過我還是希望你在面對問題的時候更加冷靜一些?!?/p>
兩人扳著健碩的身軀走出飯店,冬日里的西風打在臉上,還真有點微痛,蘇錦華覺得臉上紅紅的,熱熱的,轉念一想,上次和朋友去飯店吃飯是什么時候,他已經(jīng)記不清了。兩人雖沒喝酒,但是中午的斜陽照在身上,還真有股微醺的感覺。
中午的街道安靜而祥和,告別了老胡,蘇錦華一個人走在行人與車輛稀少的街道上,從放下電話到現(xiàn)在,心中就在不斷地彷徨。他不知見了老領導該如何去面對,傾訴最近工作的壓力?那一定會讓老領導不悅。道出自己家中的狀況?那不像家庭婦女一樣無聊嗎。他不禁像個面對第二天晨考的孩子,心里有一種在慢慢滋生的懊惱和不安。因為飲酒的緣故,不禁感到身體一陣寒顫,便想還是盡快到辦公室里歇一會兒的好。
因為暖氣不足,只穿一件單毛衣還是挺冷的,他剛把毛呢大衣扔到衣柜里,就順勢倒進了松軟的床鋪上。他不知道,那天是數(shù)十年天秤座流星雨潮最大的一年,無數(shù)燦爛的星辰劃過星空,照亮了窗戶和居室的一角。流星劃過夜空的一瞬,注定是不平靜的騷動之秋!
就在這臨近春節(jié)的嚴冬時刻,汾州車務段段長姜邵林也在貨場品嘗著經(jīng)濟寒冬的煎熬,貨場的有關數(shù)據(jù)顯示,最近三個月來焦炭的發(fā)送量不僅沒有回暖,反而還在持續(xù)下滑。這幾天著急上火患感冒,即使如此第二天一早他還是披著一件軍大衣視察貨場。
貨場場景讓他的心像插進冰坨里的溫度計一樣直線下降,幾個暗黃色的倉房里堆放著幾十個外表粗糙的白色編織袋,門口是一堆看樣子存放了許久的水泥灰。此情此景,姜邵林不無憂慮地對身邊的秘書小吳說:“就這還談什么增效創(chuàng)收?”說著又喊來副站長問道:“最近貨主來得多嗎?”副站長神情頗為難地回答說:“現(xiàn)在業(yè)務量不高,雖說榆郊的城南化工廠有一批聚乙烯剛剛發(fā)貨,但是過去幾個一直合作的鋼鐵廠倒閉,所以最近情況很是不好?!?/p>
姜邵林沒聽完就虎起了臉,打斷他說道:“情況不好就任由這種局勢發(fā)展下去嗎?條框是固定化的,但是條框中也有發(fā)揮的空間,你們這樣半死不活的局面自己就沒有一點責任?”說完,就一揮手打發(fā)那位副站長走開了。
姜邵林呆呆地又看了看眼前的場景,不巧此時秘書跑過來對他說,剛剛有電話通知讓他們回車務段一趟,并在其耳邊言語了一番。姜邵林聽完后雙目一怔,急匆匆?guī)е貢黄疒s回段上。
姜邵林聽到消息說,蘇錦華剛剛在下午的例會上公布了幾份貨運改革計劃。
他想,這個西南交大出來的“秀才”又要給他搞出些什么名堂,提職副段不到一年,但這位“秀才”鼓出的動靜著實不小。不到半年就處分了四五個貨運主任,連接員出身的姜邵林雖不是科班出身,但是幾十年來沉淀在汾州車務段,以他為根系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盤根錯節(jié)的體系。上通局里,下達基層。這一年里兩人搭班工作倒也相安無事,姜邵林也在心底里欽佩這個年輕人的果斷和智慧,但是他有時也會警惕著,這個年輕人會來挑戰(zhàn)自己的權威嗎?姜邵林看著窗外暗灰色的山巒,心里不住地打鼓。他們一行很快回到了段上,姜邵林邁著大步伐向會議室走去。
中午前的例會剛結束,會議室里只有蘇錦華一個人坐在主席臺中央,在一張白紙上寫些什么,姜邵林走上主席臺,站到了他的身旁。
抬頭看到姜段長回來了,蘇錦華很是錯愕,鋼筆都不慎掉到了主席臺下面。
姜邵林笑笑,彎腰撿起那支鋼筆,右手伏在蘇錦華肩上說:“蘇段看到我真像見了老虎一樣,我有那么好怕嗎,又不叼你的肉。”
蘇錦華尷尬地笑了,他只是意外在外檢查的姜段長為何這么早回來,轉瞬又平靜下來,用認真的口吻答道:“剛召集幾個車站的副站長開會,說了些情況,還宣布了一些我自己起草的建議供大家審閱,今天姜段去檢查工作,昨夜我已把一份樣稿放到了您辦公桌上,不知姜段看到了沒有。”
姜邵林拿起那份紙上打印得整齊的計劃表,瞟了數(shù)眼,并不時抬起頭瞅瞅蘇錦華的反應,兩分鐘過后,姜邵林放下那份計劃書,眉頭緊蹙地對蘇錦華說:“錦華,想法不錯,貨運受理的組織方式早該改革了,只是對貨運電話服務中心的建立和你組織人跑客戶的想法我還不太贊同,我覺得你還是想想才好,還有行李包裹業(yè)務從來也不是咱的主流,你卻一個勁地大談發(fā)展小型貨運快速發(fā)送,記住咱們可不是快遞公司啊?!?/p>
蘇錦華靜靜聆聽著,可內(nèi)心深處他決不能接受姜段長的保守。未曾料到僅僅第一回表達意見,就遭到了姜段長溫和地否決。
蘇錦華堅定的眼神直視著姜邵林說:“姜段,局里昨天開會已經(jīng)下達指示,要多開行貨快班列,以后這樣的班列計劃會越來越多。過去的成績咱不能否定,但曾經(jīng)超前的想法也許就是今天發(fā)展的羈絆。也許咱們……”話沒說完,便被姜邵林大手一揮打斷了:“局里的意見我懂,但任何舉措都是在實踐中被慢慢消化、實行,最終發(fā)揮功效的。以后有什么想法事先給我說一下,最終拍板的權力我還是有的嘛。”
蘇錦華語塞了,他覺得今天的談話更像是一場沒有硝煙的無聲戰(zhàn)役,剛一打響,自己的陣地就出現(xiàn)了有被迂回突破的危險。但是他決定不投降,直到自己勝利為止。
“好吧,姜段,我可能平常工作中對你的指示領會不夠,不過我們還是要干實事,不能占著位子不作為,以后有啥想法我先第一個向您匯報?!?
姜邵林看看他,覺得自己也有些得了氣勢不饒人,也就放松口吻,鼓勵他在框架內(nèi)放開手腳,說完就帶著秘書離開了。
蘇錦華收起那些自己親筆勾畫的文件和材料,把它們工整仔細地放入自己的公文包里,看了眼手表,想想該是到醫(yī)院陪陪孩子的時候了,便回到辦公室換了便鞋,步行向醫(yī)院走去。
三
夜涼如水,汾州大醫(yī)院的診室和病房中燈火通明,夜晚的大醫(yī)院安靜得如一潭春水,小墨鼻孔里通著輸氧管,正坐在病床上畫畫。蘇錦華坐在一把簡陋的折疊椅上,看著小墨細眉細眼地涂著畫本,手指被油畫棒的碎屑洇出辨認不出的顏色,前妻坐在對面,一言不發(fā)地,眼神好像漫無目的地掠過哪里,又好像是在發(fā)呆。
小墨雙手舉起那幅涂好的畫,擺到蘇錦華面前,睜著大大的眼睛等待爸爸的夸獎。他雙手抻著畫冊在蘇錦華面前左右搖擺,像在展示一張獎狀。
蘇錦華對眼前的一幕卻毫無反應,木然地低著頭,眼神被腦海里的事物遮蔽得毫無光澤。
“爸爸?”小墨試探性地問了一聲。
“啊,什么?”他這才放下支在臉頰上的手,回應了一下兒子。
小墨登時就鼓起了小嘴巴不開心了。
前妻哼地冷笑了一聲,酸溜溜地說道:“大段長,兒子都病了你還腦子想別的事啊,您可是比咱們國家總理還忙嘞?!?/p>
蘇錦華像剛回過神來一樣身體往前靠了靠,從兒子小手里拿過畫冊,溫柔地自言自語道:“來,讓爸爸看看?!?/p>
前妻不買賬了,從蘇錦華手里奪過畫冊,摔在地上,站起身來,叉著腰開始大鳴大放:“世上就你忙,是吧,就你日理萬機,人民鐵路離開你蘇錦華,這天底下的火車站就全關了是吧!離開你蘇錦華這火車輪子就不轉了是吧!你倒是給我說話啊,你開大會不是呱啦呱啦挺能說的嗎,怎么今晚啞巴了?你倒給我解釋解釋,你把兒子這么個五歲的小人扔到醫(yī)院里,一周沒見人來照顧,這是什么意思!”
此時彩雅剛剛走到門口,聽到爭吵,不由得駐足靜聽。
蘇錦華站起來,顫顫巍巍地撫摸著孩子粉嫩的臉頰,聲音哽咽地說:“你不要說了,是我不對。最近工作是很忙,這段時間我都把辦公室當家了,可即使如此,還是有干不完的工作……”未曾說完,便被妻子打斷:“你還好意思說,你一個人家也不顧,還好意思在這里叨叨?”話音沒落,妻子的聲音也顫抖起來。
蘇錦華一時語塞,無法回答。
這靜默像只無形的手,擰得彩雅的心很不舒服,便嘆息一聲,邁著小碎步離開了。
蘇錦華看看手表,想到晚上還有工作要做,站起來便想請辭,但見到前妻還是一副氣鼓鼓的樣子,又坐了下來。妻子斜睨了他一眼,清楚他心里生出一只倒騰的小鬼,正攪擾得他坐立不安,便也不好再強求什么。只是還要做出一副不饒人的樣子,便氣呼呼地說:“好啊,又想跑了,你跑了,下回就別再來見我們母子倆!”
他站起身來,輕輕地挽起兒子的脖頸,在小臉上吻了一下,又走到前妻身旁,摸著她的后背,語重心長道:“兒子最近就麻煩你了,我最近的確有些忙碌,希望你再理解我一次?!闭f完便走出了病房。
對于如何改變以往的貨運組織格局,蘇錦華在心里已經(jīng)醞釀了一套自己的方案。
從降下霜雪的春運前的一周到現(xiàn)在,汾州車務段的幾乎所有的貨運站他跑了一半。每到一處,他都會親自為各個站的貨運主任開會落實政策,指定取消繁瑣的貨運受理手續(xù),將過往以計劃申報為主的方式轉變?yōu)橐允袌鲂枨鬄橹黧w的新形式,并且在段例會上不止一次強調(diào)透明化、市場化訂價的重要性。
蘇錦華制定的貨改方案中第二條是建立汾州車務段自己的貨運服務中心,試點開始的時間選在春運一周后。
那天中午天氣還算清風和煦,一大早他帶著段副主任胡鐵成在食堂匆忙吃了口湯面,就匆匆趕往段機關樓二號會議室去了。已經(jīng)有十幾名經(jīng)過半個月培訓的青工在那里等待他的檢驗。
一入會場,十幾個年輕人在座位上騰地站起。臉上都是錯愕、不自然的表情。
蘇錦華笑了,看了看這幫身上還有些稚氣的年輕人,走上會議室的主席臺,用平緩又不失鏗鏘的語氣說道:“我把你們召集來,是有全新的任務交給你們,你們可知道,‘二戰(zhàn)時斯大林格勒被納粹軍隊圍困,前敵軍委下令組建一支秘密的工宣隊,他們和其他軍民一樣忍受嚴寒饑餓,卻不分晝夜地廣播著前線戰(zhàn)斗實況和最新的戰(zhàn)場上感人的故事。在那個被圍困的嚴冬里,他們用鏗鏘的話語不知鼓舞了多少俄國同胞堅持下來。宣傳隊成員最終幾乎全部犧牲。今天,我希望你們成為我們汾州車務段的工宣隊,希望用你們的聲音宣傳我們,我期望你們可以宣傳我們段新時期的貨運改革風采,記錄咱們段明天即將發(fā)生的輝煌!”
青工們第一次遇到這樣充滿激情的領導,每個人心里也在暗暗較勁。
蘇錦華決定帶領這班年輕人探索布滿暗礁的新航道。
簡化貨運受理機制,做到敞開受理,向現(xiàn)代化物流轉變是蘇錦華計劃中非常重要的舉措。
就在這天下午,大家手中都發(fā)放了統(tǒng)一的新貨服手冊,其中明確寫明第一時間與客戶溝通后,便直接在段內(nèi)網(wǎng)上聯(lián)絡四十七個站的貨運值班班組,聯(lián)絡事宜盡最高效率,并以客戶要求為核心簡化受理程序。明確取消貨物品名種類的限制,無論種類、體積、件數(shù)都一律予以辦理。將冗長的中間環(huán)節(jié)全部取消。剛一上線,不到一天,貨服信息中心接到了十一筆訂單,比預期情況要好。
中心籌建初期,蘇錦華便找來庸州鐵路局信息處的相關人員幫忙建全網(wǎng)支付平臺,還找到客戶,談妥了與物流公司的合作,實現(xiàn)了火車與汽車,門到站、門到門的銜接,有效延伸了鐵路貨運服務半徑,所有的運輸價格以物價局官網(wǎng)上的最新數(shù)據(jù)為準,實行“一口價”制度。
一整個下午蘇錦華都沒有離開貨服中心。直到太陽偏西的黃昏他才返回車務段,計劃下一步的工作。他思考的樣子就像那個著名的雕塑大衛(wèi),而不同于那個文藝復興式的美學形象,他是一名有血有肉的思想者,無數(shù)的思緒在他的頭腦里翻飛,撞擊。他好像已經(jīng)預料到前途漫漫,路途崎嶇。
回到家時,室外的夜色像巨大的劇場黑幕覆蓋天空,看著眼前杯中的熱氣升入空中再逐漸消散。蘇錦華斷不會料到一場如午夜般厚重的挑戰(zhàn)已悄然降臨到自己的頭上。
四
二月十號,突降的寒潮襲擊了汾州,庸州跌路局下午發(fā)布了預防寒潮的冬季作業(yè)一號令,春運開始后各項工作在有條不紊地進行。在城北的西樓寺站,一盞斑駁的綠色信號燈落下。一列貨快班列開始緩緩開動,雪粒在車輪下被強大的推力碾起,四散飛濺。蘇錦華坐在班列中間的客車廂內(nèi),其余貨車車皮拉載著冬儲糧食。從早晨五點到下午十七點,他已經(jīng)在這列貨快班列里呆了超過十二個小時。此刻他出神地望著窗外的景致,也許由于過于專注,也許是因為那副用了十一年的近視眼鏡鏡片磨損的程度實在厲害,所以老胡在車廂過道連接處站了快一分鐘了他都沒有注意到。
老胡撇撇嘴,踟躕了好一會兒,才猶猶豫豫地走到他身邊。
因為他知道蘇錦華的確是惹上麻煩了,棘手的麻煩。
老胡走到他身旁,縮著喉嚨咳嗽了一下,蘇錦依舊出神地看向窗外,老胡咳嗽了第二下,推了推他的腦袋,蘇錦華才抬起頭來,透過結了薄霜的鏡片呆呆地看著老胡。
“有事?”
“你自己看吧。”他把一份紅頭文件放在了蘇錦華面前的桌子上。
他沒有想到對他的新舉措的圍剿會到來得如此迅速,簡直迅雷不及掩耳。
這份題為《關于蘇錦華同志破壞民主作風等問題相關通報》的文件里,記述了對他沒經(jīng)過任何討論,越級私自組建機構,敗壞民主作風,踐踏民主的指控。結尾一句還提到他最近那些個所謂的舉措全部都是嘩眾取寵的兒戲,是為自己撈取政治資本的手段。這些誹謗的話句句就像一根根滴血的針刺激著他的眼球和心,而真正讓他背后直冒冷汗的是牽頭這份紀要的人居然是汾州車務段段長姜邵林!
“老胡,你相信這些話嗎?”蘇錦華因激憤不由得嘴角抽動,語氣顛簸而混亂。
“我信不信沒有用,關鍵看你如何面對,早晨的例會上段長點名批評了你,還要我捎話說叫你參加明天中午的會議,重點是檢討自己的錯誤,停止現(xiàn)在你所謂的新舉措?!?/p>
“我沒有什么需要檢討,我覺得這么做也沒有違背自己的良心。”蘇錦華說道。
他放下筆,右手食指輕點著額頭,閉著眼冥思苦想著,突遭的變故放緩了他思維的節(jié)奏。老胡看著沉默的他緩緩站起身,摘下眼鏡,走向靠車窗的一個簡易的床上躺下。借著窗外西山落日的逆光,老胡這才發(fā)現(xiàn)蘇錦華的臉由于過度勞累而憔悴不堪,沒有任何光澤,他剛剛艱難地躺下時那么用力地閉住眼睛,顯然一場酣睡對他來說是一筆可貴財富,一次可望而不可及的獎賞,他的確太累了,也許這次打擊可以讓他稍微減緩一下自己最近馬不停蹄的節(jié)奏,可以讓他休息休息。
貨運班列很快到達了下一個停車區(qū)間,老胡給蘇錦華蓋上一件舊軍大衣,便自己開了車門下了車,走在荒蕪的站場上時,看著冬季北方大地蕭瑟的場景,老胡心頭一緊,雙眼不由得紅潤起來。
五
“對于建立貨運服務中心的事,我是提前在咱們車務段的早晨的例會上有過匯報的,我承認那天匯報時姜段長在局里開會,可能沒有及時和他通氣,但是從中心的立案到最后項目達成,還有相關人員的組織調(diào)配與業(yè)務學習,一切過程我都在咱們車務段例會上通報,這沒有違反任何組織程序。”
“在落實我提議的一些新措施上,所有的花費都有賬目可查,你們可以配合紀委的相關人員去查,在這些敏感的區(qū)域,我沒有做任何虧心違法的事,沒有給自己謀過哪怕一分錢的私利,我現(xiàn)在還住在城南岳父留下的六層磚混老鐵路宿舍里,我的個人賬目可以供所有人去清查。”
“至于一些質(zhì)疑我個人平品格的傳言,我希望紀檢的同志可以下去親自調(diào)查一番,我也會隨時靜候各位的問詢?!?/p>
一口氣說完上述的話,蘇錦華攥緊雙拳。此刻四個庸州鐵路局紀委調(diào)查組的相關人員坐在他辦公室里,面無表情地注視著他。室內(nèi)的容聲牌空調(diào)咂咂發(fā)著噪音,蘇錦華不會想到,就在他身后的過道里,姜邵林一直站在門口聆聽著里面的情況。
最近一段時間,不斷有人找他反映情況,說蘇錦華設立的所謂新舉措在一定程度上已經(jīng)打破了汾州車務段的行政格局。雖然姜邵林心里清楚,蘇錦華推行的舉措是他銳意進取的表現(xiàn),但是對權力的敏感,以及幾十年里在車務系統(tǒng)宦海沉浮中練就的敏感嗅覺,依稀讓他嗅到了絲絲無法言狀的不安。年齡、知識結構以及性格迥異的他門似乎天生就不是一個戰(zhàn)壕的同伴,對于蘇錦華深厚的學養(yǎng)和忘我工作的精神,姜邵林是欽佩和贊賞的,但是人言猶如龍卷風,會產(chǎn)生相當可怕的破壞力。不斷有人推門走進他的辦公室,他就無法永遠對此保持沉默。
調(diào)查組一名女干部收起厚厚一沓筆錄文件后,幾人一起無言地走出了蘇錦華的辦公室。直到他們的腳步聲早已遠去后,蘇錦華依舊呆呆地坐在板凳上,絲毫沒有從剛才亢奮的陳述中回過神來,他掏出路服內(nèi)兜里的餐巾紙,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在暖壺里倒了一杯熱茶喝了一大口,才漸漸感覺好了一些。
屋外不遠就是閃著白光的鐵路線,片刻火車呼嘯的聲音傳入耳朵,聽到這熟悉的聲音,看著窗外的積雪和高聳的大樓,蘇錦華沉默了,思緒還是像攪拌的泥水一樣糊在腦子里。
六
正月二十八,喜慶的氣氛依舊殘留在城中的每條胡同和街道,還在放寒假的小孩子們戴著厚棉帽在街邊的冰面上滑著自制的土雪橇。小墨的身體好了不少,身上的肌膚漸漸豐滿起來,喜歡在病房里跑來跑去。只有爸爸陪在他身邊時,才會安靜地依偎在爸爸的肩膀旁。
因為今年氣溫較往年偏低,雨雪天氣比較多,為了治好從初中開始折磨他許多年的鼻竇炎,也為了調(diào)整一下情緒,理理思路,這段時間蘇錦華一直和兒子呆在同一家醫(yī)院里接受療養(yǎng)。
此時病房中的人來來往往,使他陷入了沉思,也像在期待著什么,期待著即將發(fā)生些什么,期待著自己修養(yǎng)的時間里寂靜會被打破,但是他又是多么珍惜此刻難得的平靜??!喧囂從來都是人生的主調(diào),人生交響曲只有翻動章節(jié)時有短暫的中場休息,快樂、喜悅、苦悶、悲傷、悸動。這些演奏出人生百味樂曲的樂器,只有在此時才會短暫停歇。蘇錦華把自己疲勞的身軀傾斜著垂在床頭,右手扶著自己的腦袋,潮濕的視線里,放在小推車上的漱口水、輸液袋、醫(yī)用棉簽和針線在漸漸彎曲,變形,幻化成熟悉的車站、軌道、駝峰和倉庫……
七
一個月過后的一天,蘇錦華剛走出兒子病房,卻不成想迎面撞見了姜邵林。姜邵林穿著一件看著不是很合身的棗紅色皮衣,蒼白的臉上滿是疲倦。
這兩個汾州車務段的正副領導幾周后相遇了,在淡淡的藥味里。
“姜段,有事?你咋找到這地方來了?”
“有事找你,好幾天不見了,我也知道你請病假,但是有些事情還是要談,我看見醫(yī)院住院大樓外有一處花園,還有羊腸小道,和我去走走吧,就現(xiàn)在?!贝┲@身行頭,蘇錦華第一次感覺,在姜邵林的身上隱去了一種領導或者長者的威嚴。他猶豫了片刻,還是答應了,把尿液瓶放到護士站就和姜邵林并肩走出了住院部大樓。
寒冬中枯樹的枝椏筆直地伸入暗黃色的天空,路邊的花壇里裸露著干涸的焦黑色土壤,因為氣溫太低的緣故,這個清晨幾乎所有病人都窩在病房里的白色棉被里了。遠處的廢舊工業(yè)區(qū)幾個大煙囪孤獨地插入云端。蘇錦華和姜邵林在栽著野草的小道上走著,有幾分鐘他倆誰都沒有說話,有一種奇怪的氣氛凝固在彼此之間。
“這里人有些多,而且味道難聞,還是去河邊走走吧?!苯哿质紫乳_了腔。
“嗯?!碧K錦華下意識地允諾著,相識的十幾年來,兩人的關系一直以工作為由而維系著,從沒有跳脫這種既定的人際模式,突然像“朋友”一樣散起步,聊起天,蘇錦華的心里像別了改錐一樣怪呼呼的。
醫(yī)院外的羊腸小道栽著冬季不會枯葉的松柏,讓這里在零度以下依舊顯示一派祥和。走到一條漢白玉的石橋上時,姜邵林停下腳步,注視著腳下結冰的河水,這條人工河因為嚴寒早已一片粹白,冰面上可以看到細細的裂痕。姜邵林突然停下腳步,跟在身后一直若有所思的蘇錦華也來了個“急剎車”,下顎差一點碰到姜的后腦勺。
姜邵林注視著眼前結冰的河流,不禁緊閉嘴唇,蹙著眉頭,微風吹動著他額前的頭發(fā)。
“我們現(xiàn)在就是行進在這冰面上啊,如履薄冰,前方是什么道路,還一籌莫展啊?!笨跉饫锖鵁o限的悲涼。
蘇錦華的臉可以感受到冷風切割般的吹撫,強烈的日光反射讓他也不禁瞇起了眼睛。
“聽說在局里討論貨運價格下調(diào)的決議里,你是少數(shù)投了贊成票的人?!苯哿謫柕馈?/p>
“是的,好像總共也就那四五個人投贊成票吧,我是堅決支持貨運價格下調(diào)的人,在這么嚴峻的經(jīng)濟形勢下,留給咱們的余地不多了,我們必須為了未來暫時放棄眼前的利益。”
“你知道我也投了贊成票了嗎?”姜邵林語調(diào)十分平靜。
這話讓蘇錦華聽來一時語塞,他簡直不敢相信在慣性思維中一直很保守的姜邵林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他扭過頭盯著姜紹林,好多話語在他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來,又馬上潛入心底。他不清楚姜邵林這種突然轉變的動因在哪里。
姜邵林笑笑,拍拍他的肩膀,走到他面前說道:“這幾個月來我走了不少地方,也考察了不少地方。前幾個月總公司組織的集體考察學習,我親眼看到了中歐鐵路大動脈的壯觀。一班班貨運列車上拉載的都是新型的集裝箱——橘色的,藍色的,像一道道彩虹掛在站場。我覺得,咱們中國經(jīng)濟和中國鐵路的未來將會搭載在這一條條彩虹上騰飛。過去我覺得你步子邁得太大,太快了些。做事上缺乏發(fā)揮民主作風,但現(xiàn)在靜下來仔細思考,也是我太保守了,在實踐中不夠解放思想,雖然是你的領導,但在這里我還是要向你做誠懇的檢討?!?/p>
兩人相視站在一起,逆光中的人影顯得有些縹緲。蘇錦華覺得此刻沉默與微笑是最好的回應。只是他的雙眼閃爍著汽燈一樣的光亮,在這個低氣壓的天空下,顯得熠熠生輝。
八
因為氣溫下降得厲害,庸州鐵路局大院西側的二號機關樓一層會議大廳外的窗戶上由于內(nèi)外極大的溫差開出了嬌媚的冰花。貨運轉制的會議已經(jīng)持續(xù)到第二天,最后的決議馬上就要頒出了。
會議最后做出決議:所有中鐵快件運輸公司全部并入所屬地的車務段系統(tǒng)。
橫亙在蘇錦華心里的一塊大石,終于在眾人合力下落了下來。中鐵快捷的運力與車務系統(tǒng)的合并是現(xiàn)代化物流的重要表征。蘇錦華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為了這個提議費了多少心思。
疾病的陰影依舊糾纏著他。除去昨天中午勉強吃了一塊面包,幾天來他幾乎粒米未進。一個人在病床旁靜坐著,腦門上頃刻就會掛滿豆大的汗珠。因為角膜發(fā)炎,眼睛看遠處就像飄著一片清晨的薄霜一樣。前妻因為公司業(yè)務上的原因,已經(jīng)提前幾天出國了,小墨這幾天留給彩雅照料。
太陽已經(jīng)偏西,藍色窗簾外的大樓聳立在一片淡色的光暈中。蘇錦華靜靜地躺在病床上,目不轉睛地盯著窗外,腦子里回憶著最近發(fā)生的種種。
心里一緊,此刻他多么期望早春的來臨。
他閉著眼假寐了一會兒,不一會兒瞟見一襲奶白色的裙裾流淌到眼前,“踏踏”的腳步聲像夜間酒吧的響指發(fā)出的脆音。以為是幻覺,不成想一睜眼,又看到一雙紅色高跟女士長筒靴,一對滿含秋波的眸子影藏在一片嬌美婉約的曲線勾勒出的倩影中。
他看到了站在門口的彩雅,看到了彩雅雙眼里隱隱的淚水。
他沒有料到彩雅會來得如此突兀,他覺得現(xiàn)在她本該呆在醫(yī)院的護士站或者家里,或是陪著小墨打塔羅牌游戲、21點啥的,反正就是不該這樣一個形象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
“你這是……”蘇錦華語調(diào)生澀而奇怪。
彩雅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抹了抹眼睛,坐到他病床邊,一會兒又拘謹?shù)赝馀擦伺?,仿佛蘇錦華的身體是一個開水壺,而她又是個口渴急了的孩子。
“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你可能需要別人的幫助?!辈恃懦聊似?,開口顯得略遲疑,語調(diào)也下降了半個音節(jié)?!坝绕涫俏业模业膸椭?。”
他似乎才剛剛開始理解她的情緒,對自己的疏忽做了辯解:“你已經(jīng)幫了我很多了,真的非常感謝你。是我太疏忽了,把兒子托付你那么久。這里面有我出于對你的信任。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你!等我身體好一點了,就去把小墨接回來,再專門登門致謝,如何?”
一席話依舊還是無法化開彩雅臉上難堪的神情,她的兩只眼睛像黑夜里懸在屋角的兩彎新月,牙齒緊咬著嘴唇,那樣子看起來似乎說話對她來言是一件極困難的事。
“這不是照顧誰不照顧誰的事,照看小墨我早已得心應手,是分內(nèi)事,只是我擔心的不是小墨,而是你!這幾個月你的所作所為我都看在眼里,我很少看到一個企業(yè)干部像你那樣拼命,為了一個自己剛琢磨出來的東西連著幾天不吃不睡。我碰巧幾天前看到你的病例,你本身就有很嚴重的低血糖和肝浮腫,三年前來我們醫(yī)院做過腎結石碎石。我看著那些病例,實在看不下去了就過來想勸勸你。我不清楚這到底是為了什么,你就不能心疼一下自己嗎?珍惜一下自己嗎?”說著,眼睛也跟著潮紅了起來。
蘇錦華愣了,他盯著彩雅看,盯著她白皙的面龐和極具立體感的鼻翼時,想起了曾經(jīng)看到的一幅工筆畫中立于石橋之上,觀望橋下河水中游魚兒的鄉(xiāng)間少女。
正是尷尬的沉默時刻,一個年輕后生著急火燎的身影闖入了病房,滿臉糊著熱汗,兩個眼皮因為劇烈運動而跳動著。
年輕人手捂胸口,伸直腰緩了緩氣,忙開口道:“蘇段長,十萬火急啊,我是咱車務段辦公室剛來的辦事員袁斌,姜段長和胡副主任點名讓我接您回單位。無論如何,您都要和我回去一趟,接您的汽車就停在住院樓底下?!?/p>
他把頭扭向彩雅,一陣強烈的愧疚襲擊了他的心,正要開口,卻不料被彩雅干脆利落地打斷:“你去吧,有些話回來再說。”彩雅捂著嘴,別過臉去對他說道。
蘇錦華怔怔地不知該怎樣回答,最后也只能是一聲不吭地跟在辦事員身后走出了病房。
汽車在積雪的公路上下顛簸,蘇錦華的心情也跟著七上八下,從一上車,他就開始品咂彩雅說出的那三個字:“你去吧”。他感覺這三個字像一杯攪拌了的醇厚的雞尾酒,有一種讓他難以言狀的情緒。電視劇里在廚房中清潔烹飪的妻子,或是戀愛中小鳥依人的女孩,囑托她們即將出遠門的丈夫和戀人時常常會說出這三個字。一種別樣的感覺賦予了這三個字暖光閃閃的意味,蘇錦華呆呆地回味著。突然他一個清醒,意識到平生第一次覺得自己越來越神經(jīng)質(zhì)。
汾州車務段的大門出現(xiàn)在了眼前。
九
蘇錦華一頭霧水地走進車務段的大門,映入他眼簾的還是那個熟悉的院落。他推開三樓段長辦公室的大門,看到了他熟悉的姜邵林矮胖敦實的身材,和令他不熟悉的生硬笑臉。
他看到三個女孩踟躕不安地擠在段長辦公室里的長沙發(fā)上,三個人都不停地搓著手指。
姜邵林扔了一根黃山給蘇錦華,他擺了擺手,似乎連續(xù)幾天的高燒讓他的反應遲緩了半個節(jié)拍。幾秒過后,他才干巴巴從嘴唇間蹦出一句:“謝謝,不用了。”
“好,老蘇,那咱們就切入正題吧?!?/p>
一個梳著齊劉海,臉上有輕微白斑的女孩站起來向蘇錦華說明了來意。
原來三人都是新疆哈密縣福利院的教導員。因為今年的大雪來得特別早且猛,天山南麓早已是雪國一片。福利院的孩子們?nèi)藬?shù)眾多,年齡民族各異,院里沒有充足的冬衣儲備。去年年底又有一批年幼的兒童從奎屯搬到哈密福利院,全是清一色四五歲的幼童,是一起跨境拐賣兒童案中被解救的,這讓福利院棉衣儲備更加緊張。好不容易在汾州募捐的幾百套棉衣,卻因為汽車運輸公司不愿接收而無法運抵目的地!
一籌莫展時,她們想到了鐵路。
“求求您幫幫忙,孩子們都凍得直哭。”話音未落,幾個老師都抽泣起來。
姜邵林緊抿的嘴唇也顯得極其焦慮。他走到蘇錦華面前,語調(diào)平緩而沉重地說道:“這次把你這么急迫地找來也是不得已。貨運業(yè)務這幾年來一直都是你在主抓,這一方面你是當之無愧的專家,我因為還有工作,下午就要去北京,所以這個事只能麻煩你了,我堅信你能順利完成它?!?/p>
蘇錦華瞇著眼,看著坐在沙發(fā)上的三個猶如挨凍般發(fā)抖的女孩,再看一看滿臉期待的姜邵林,深吸了一口氣,坐到段長辦公桌后的大皮椅上,咽下一大口茶水后撩出一句話來:“給我一根煙。”
蘇錦華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像是被推到了烽火最前沿的前線總指揮。
早晨七點一到,他立即抓起話筒聯(lián)系汾鐵快運公司經(jīng)理李少波,用近乎命令的口氣部署他準備五輛箱式貨車,以最快的速度趕去收集冬衣的貨點,七點三十五分,用專線電話線聯(lián)系了汾州站站長。因為早已經(jīng)簡化了相關的辦理手續(xù),上午十點二十分,首批棉衣全部打包上車。因為是貨快列車,有著固定編組、車次和線路,所以蘇錦華看著手表,估計后天上午就是棉衣到達哈密的最快時間。以往最快四天四夜的時間就此大幅度壓縮。
“蘇段,運往福利院的貨物已全部裝箱到位,確定到達哈密的時間是二月二十號(后天)上午十點左右?!?/p>
“好的,有情況隨時向我匯報?!?/p>
從清晨持續(xù)到晌午的忙碌,言語間早已充滿無法掩蓋的疲憊。放下李少波打來的最后一通電話后,蘇錦華披上軍大衣,跑到樓外面的小超市買來兩瓶蘇打水和一袋椒鹽花生?;氐睫k公室,他蓋著軍大衣,下意識地將雙腿交叉著蹺在辦公桌上,喝完兩瓶蘇打水,又撕開袋花生胡亂往嘴里塞著。落日的余暉投射向云朵最后一抹橘色光暈時,墻壁上的掛鐘悄然響了七下。而那時,他已經(jīng)干裂著沾滿椒鹽粒的嘴唇睡了快三個小時。
辦公室的窗外,又飄起了二月飛雪。
十
三月的最后一個禮拜天,也是春節(jié)結束第二個雙休日。這天蘇錦華彎腰站在臥室的床邊,把襯衣和棉麻褲子放到了行李箱底,又在上面放了水壺、襪子、刮胡刀和筆記本。
他前天上午接到通知,到北京鐵路總公司黨校接受培訓,為期三個月。四月到六月,初春到仲夏。
腰部的酸痛在逐漸減緩,夜里基本上可以踏實地睡一整夜。午間沉沉的疲倦感也因為中藥的調(diào)理減輕了許多?,F(xiàn)在的他,平靜的面龐更像經(jīng)歷巨浪滔天后的清晨大海,反射著藍寶石一般的光澤。
把外出學習需要攜帶的日用品和衣服整齊放到樟木箱子里面后,他走到了衛(wèi)生間,又在鏡子上端詳了一會兒自己的臉,返回客廳環(huán)視著熟悉的陳設,才依依不舍地提起箱子,走出單元樓。
院落里有幾個小孩子在嬉戲打鬧?;▓@旁的藤椅上,幾對老夫婦享受著春日里閑適的陽光。蘇錦華快走出院門時,透過希臘式院門,看見一個戴著大墨鏡的年輕姑娘,坐在一輛金黃色福特商務車的駕駛位上盯著自己。
蘇錦華奇怪地發(fā)現(xiàn)彩雅最近總是喜歡盯著自己看,這次透過高檔的偏光墨鏡,以往更多的時候是用那雙會言語、把思想裸露在外的雙眼。
她像只奔襲在草原上的小鹿輕盈地跳下車來,甩著肩膀跑到他面前來,用從容不迫又不容分說的口氣命令道:“上車?!?/p>
念著劉老處長的面子,也念著彩雅費心費力照顧小墨的辛苦,蘇錦華一時半會兒還真想不出搪塞她的理由。
“那好吧,不過傍晚前必須回來,我要趕火車去北京?!闭Z速很慢,沒底氣。
“蘇段長,你們學習下周才開始,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開個票難道還難嗎?”彩雅干凈利落地回答道。
這下蘇錦華真的徹底沉默了。
福特車沿著汾州湖的快速路呈直線一路疾馳,蘇錦華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不時偏過頭去瞅一下彩雅握著方向盤的樣子。寬大的墨鏡襯托得她的臉頰越發(fā)嬌小與白皙,可墨鏡遮蓋了雙眼,也遮蓋了彩雅約他外出的意圖。他看到車窗外飄浮在藍天中的白云,以及泛著粼粼波光的湖水,聆聽著車載環(huán)繞立體耳機播放的舒緩曲調(diào),剎那間產(chǎn)生了恍如夢中的錯覺。
汽車在陽光的撫射下像個泛著金光的蛋殼,在公路旁一個匝道邊上,出現(xiàn)了一處濱湖公園的入口。汽車駛入鐵門,向右一拐,急速而平穩(wěn)地停在一處鵝卵石鋪就的停車場上。這個方方正正的停車場四周種著亞寒帶常見的青苔植物。剛一打開車門,腳未及地,便嗅到一股花香。幾處十字形水泥立交橋跨越頭頂,深入晦暗的天空。遠處湖面上幾艘采砂船內(nèi)發(fā)出柴油機突突的響聲。
彩雅走下車來,摘下墨鏡,挎在自己米白色毛衣的V字領上,瞇著眼呆呆地張望眼前滾滾流逝的河水。
蘇錦華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的睫毛竟然如此美麗——濕濕潤潤,向著額頂微微上揚,宛如黑巧克力一樣可愛的黑色。只是那薄薄的雙眼皮下的眸子像兩彎新月,擱淺在一片憂傷的水灣中。
鵝卵石地面潔凈而光滑,蘇錦華解開鞋帶,赤腳站在上面。彩雅依舊是方才那出神的樣子。
“你知道我討厭黑夜嗎?”彩雅偏過頭向右側彎下腰,輕輕地扶著鵝卵石地面坐了下來,雙手摟著膝頭,一副厭倦而辛勞的樣子?!懊總€夜晚的海浪都那么大,驚心動魄地和地獄一樣,你說,同是一片海,為啥白天和晚上會有兩張截然不同的面孔呢?”彩雅細聲細語地說著,像是在提問,也像是在自言自語。
“因為大海和人一樣,有生命,有性格,也有感情,每個時間段水溫都在波動中,河水的情緒也在跟著變化,體會著人一樣的喜怒哀樂吧,我想?!碧K錦華說著也坐了下來。他此刻并排坐在彩雅的右面,同樣的坐姿讓他倆在傍晚的光暈中就像兩座岸邊的雕像。
彩雅不言語了,她閉著眼,想象著魚群在河水中穿梭而過的樣子。她覺得這些通身潔白的魚兒們就是天使翅膀抖落在人間的羽毛。它們像無數(shù)個溫度計,感受著河水的喜怒悲歡,無數(shù)條魚像無數(shù)個嘴唇,親吻著河水的肌膚。
河水的浪尖被風涌起,撲上岸來,打濕了他倆的腳尖。彩雅不知不覺間挪了挪腰身,向蘇錦華的肩頭靠了過來。蘇錦華甚至沒有注意到,他倆之間的縫隙在悄悄消失。
“我爸爸年輕時在車站干站長,雖然車站離家只有幾公里遠,但是他沒有在家呆過一個春節(jié)。每年的除夕夜,只有我和媽媽兩個人趴在窗戶旁看著外面夜空里炸響的煙花?!?/p>
蘇錦華依舊沉默著,他靜靜地盯著彩雅,盯著她把右手伸進自己的劉海,撫著自己額頭,低垂的雙眼前是無名指上一枚閃光的綠寶石戒指。夕陽下寶石的光亮似乎多少映亮了她疲倦的眼神。
“你覺得你喜歡自己的工作嗎?這沒有假期,永遠都在忙碌的工作,像我爸爸那樣?!辈恃胚@冷不丁的提問,讓蘇錦華很是意外。
面對她的疑問,蘇錦華反而沒有了以往面對她時的那份遲疑和猶豫,似乎她的細語微聲像一汪清水,把他腦海里粘稠在一起的思緒都化開了。
“因為我別無選擇啊,路在腳下,也就只能一直向前向前吧?!碧K錦華抿著嘴唇頓了頓,繼續(xù)道,“我父親曾是一個醫(yī)生。兒時我最喜歡的事情就是拿著爸爸的聽診器對準自己的胸腔,聽到筒里傳出鏗鏘有力的聲音,感覺它就像我自己的自信心一樣堅定,仿佛自己的夢想觸手可及。但是,命運就是那么無常,那么捉弄人。高考后因為三四分的差距,我沒能穿上潔白的白大褂,轉而穿上了藏藍色的路服。我覺得命運既然已經(jīng)給我預設了軌道,那么我就只能在這條永不交叉的平行線上行駛下去吧?!?/p>
這些話讓劉彩雅心中涌起莫名的感動,這份感動不出幾秒就蒸騰成一片淚水凝結在她的雙眸里。蘇錦華似乎讀懂了,又似乎沒讀懂她眼睛里淚水的含義。也許她是真弄不清楚他們——他的父親和蘇錦華,為所謂的事業(yè)而獻身的意義所在。
“你覺得你這一切都值得嗎?”她的淚水終于決口,大滴大滴順著臉頰砸落在地上,眼角因為激動而變得猩紅。
蘇錦華無法回憶過往多少遍他也曾這樣一次次地詰問自己。每一次詰問,如利箭射入心窩般,而后刺痛感慢慢洇開,融化為失落和迷茫。想到這一段日子里自己為了工作經(jīng)歷的一切,心里反而有了最終的答案。
蘇錦華用如炬的目光直視著彩雅,語調(diào)平緩卻又堅定有力地說:“我說這一切都是值得的,這是我為之奉獻一生的事業(yè),我為之奮斗十多年,不可能一點意義都沒有。相反,我自己的汗水和辛勞無疑早已化為這個國家經(jīng)濟大廈的一角,是構筑自己夢想的一磚一瓦,現(xiàn)在我的工作是我唯一的選擇,更是對我而言最崇高的抉擇……”
清晨,日升中天,公路旁鄉(xiāng)景如畫,微微返青的麥穗尖頭發(fā)出熠熠光點。汽車在公路上無聲息地行駛著,蘇錦華看著車窗外的景象,伸手拍了拍彩雅的肩頭,示意她改變方向。
他說他想帶她去他長大的地方看看。
蘇錦華家的小院子還在,院門還是那由六七塊榆木片穿著粗鐵絲綁成的,一座三層樓的磚瓦大宅向地面投射著巨大的陰影。場院里隨意擺著農(nóng)具和黑炭塊子。也許因為到訪得突然,替他看家的舅舅可能進城去了,空無一人的院落更顯凄寂。加之一個早晨都沒有看到一個熟悉的鄉(xiāng)親,蘇錦華原本期待的心情陡然變得如眼前景色一般。
“咱們到別處走走吧,也許會遇到個你認識的人?!辈恃判÷曉谔K錦華耳邊言語到。
穿過另一條兩邊擠滿北方常見的農(nóng)村院落的窄路,地勢陡然上升,蘇錦華和劉彩雅爬到坡頂,竟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曾經(jīng)堆滿黑煤渣的凹形土坑此時沒有了一絲黑色的蹤跡,因為背陰的緣故,數(shù)尺厚的積雪聚在這里分毫未化,粉白厚實如盆中雪白面粉,天色逐漸晦暗,像是要降下春雨的樣子。
幼時那些記憶中兒童們歡鬧的笑聲被簌簌西風送入雙耳,蘇錦華突然像個川劇變臉大師一樣唱起紅臉膛,咧著嘴咯咯大笑起來,兀自留下身邊的彩雅呆愣地站著。
正在驚訝間,還沒緩過神來的彩雅被箭一樣飛奔出去的蘇錦華帶倒在雪原中。片刻,彩雅已是滿嘴雪粒,脖子前后一片濕冷,沒有鏡子也能猜到自己肯定是破相無疑了。
“你這是鬧哪一出???”彩雅被雪片子糊了雙眼,淌著清淚喊道。
“小時候就愛玩的一出啊,想不到今天被我遇到了?!碧K錦華回復道。
“你怎么突然跟個小孩似的!”彩雅大聲喝道。
“你不喜歡小孩嗎?今兒我就當一回小孩?!碧K錦華快嘴答道。
一陣西風像脫韁野馬一樣從坡頂橫沖下來,帶著刺骨的雪粒,奔襲到他倆的臉上。蘇錦華的模樣看著就像個城鄉(xiāng)結合部小商場門口的圣誕老人,臉皮凍得像熟透的柿子。
巨大的風渦在凹地里沖撞盤旋,吸浸了一切的聲響。
蘇錦華和彩雅兩人盤腿對視,坐在雪堆里。借著巨大的風聲助威,蘇錦華看著劉彩雅,壯著膽子大聲喊:“彩雅,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