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薇
1
祖父年輕時曾養(yǎng)過一匹馬。一匹汗血寶馬。一匹來自土庫曼斯坦的純種汗血寶馬。
我沒有見過祖父,也沒見過那匹神奇的汗血寶馬,但它經(jīng)常會跑到我的夢里。栗色,流著和血一樣顏色的汗。它很高,眼神溫柔,身上的毛又滑又亮,像披著一匹緞子。夢中,這匹馬經(jīng)常從森林深處閃出,飛刀一樣劃破沉寂的空氣,從山下的小路飛馳而來,四蹄輕盈起落,馬鬃肆意飛揚,嘚嘚的馬蹄聲,輕得像花瓣上的露珠滾進陌生人的夢境。
祖父對我來說,也像個陌生人。我知道家里有只大木箱子,里面藏著祖父的畫像。也偷偷看見過祖母在燈下將畫像看了又看??勺婺笍奈刺崞疬^祖父,父親也是,他們似乎已經(jīng)把他給忘了。
我對祖父的了解,是從村里一位古董級的老阿婆那里聽來的。阿婆說,我祖父叫蘇遠山。這個,她不說我也知道。在老阿婆的眼里,蘇遠山是這樣的:濃眉大眼,俊得能擋住太陽。黑色的風衣,栗色的寶馬,騰云駕霧一樣從遠處飛奔而來,從她身邊經(jīng)過時,總是喊一聲“阿婆”,或丟給她一兜山里的野果子。蘇遠山槍法極好,可以百步穿楊。榆樹莊周圍楊樹那么多,我看著阿婆布滿皺紋的臉,很想讓她告訴我,哪棵樹上有祖父的槍眼。蘇遠山還會功夫,一人多高的墻頭飛身而過。曾經(jīng)在榆樹莊年輕小伙子們的數(shù)把鐵叉下,影子一樣閃轉(zhuǎn)騰挪,毫發(fā)無損地坐到墻頭上,漫不經(jīng)心地笑。小伙子們非要拜蘇遠山為師,蘇遠山?jīng)]答應(yīng),他說他喜歡獨來獨往。蘇遠山不但會功夫,還膽識過人。他曾經(jīng)孤身一人,在一幫土匪的手里成功地救走了兩個江湖藝人。那幫土匪的頭兒找到祖父,說,要么入伙,要么消失。祖父既沒入伙,也沒消失,依然活得熠熠生輝。
有一次,我看見祖母對著一幅畫像喃喃自語。秋日午后的陽光從窗戶飄進來,正好落在她的耳朵上,那個有著一點紅的玉耳環(huán)發(fā)出幽幽的熒光。我躲在門后,看見祖母的肩膀在一上一下地抖動,那條斜斜的光帶里,無數(shù)灰塵在忽上忽下地亂飛。最后,她說了一句,該死的蘇遠山,你滾到哪里去了?你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祖母說的時候,還擦了一下眼睛,我想,她一定是哭了。
祖父年輕時,是個徹頭徹尾的浪子。他去過很多地方,從大漠到草原,從塞北到江南。那匹栗色的寶馬跟著他走南闖北,閱歷也是相當?shù)呢S富。一天,祖父漂到了江南一個小鎮(zhèn),他聽說郊外有個清泉寺,寺里的方丈是位世外高人。祖父騎著馬飛奔而去。當時祖母正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打著一把二十四骨的油紙傘,粉色的傘面上大片大片的山水,在陽光下婉約地流動著。祖父的馬從她身旁飛馳而過,馬鬃飄逸,俊美異常。馬上的祖父也豐神俊朗,在祖母抬頭的瞬間,祖父也正好回頭,他們的目光在半空中狹路相逢了。祖母的心開始飛沙走石。浪子祖父調(diào)轉(zhuǎn)馬頭,在馬背上一彎腰,像撈魚一樣將祖母抱上馬,寶馬四蹄凌空,帶著祖父和祖母來到清泉寺。
清泉寺隱在一片濃蔭中,幽靜異常。浪子祖父一進入寺院就變得中規(guī)中矩。住持果然是位高人,他和祖父相談甚歡。他說,緣起緣滅,緣聚緣散,一切都是天意。他還說,要隨心,隨性,隨緣。
半個月后,祖父和祖母結(jié)了婚。祖父將一對兒不知從哪里得來的玉耳環(huán)送給祖母,耳環(huán)是一朵花,中間有一點紅,祖母很喜歡。
婚后,祖母隨祖父來到榆樹莊。這位嬌小玲瓏的江南女子在大山里也能將日子過得活色生香。祖母喜歡畫和茶,她從江南帶來了很多東西,其中就有一套精美的青花瓷茶具。不忙的時候,午后醒來,黃昏還遠,祖母就泡上一壺茶,開始畫畫。祖母擅丹青,她對丹青的癡迷和祖父對馬的癡迷相得益彰。
祖父有把馬頭琴,他經(jīng)常坐在馬廄里,披著蒼茫暮色,給寶馬拉琴。琴聲似萬馬奔騰,讓他想起遼闊的草原,呼嘯的北風,悠長的嘶鳴。
祖父說他愛馬勝過愛女人,馬是他的兄弟。祖母不生氣,溫婉地端著茶杯,笑得很古樸。飲完,心平氣和地看著祖父,說,那你娶妻干什么?祖父笑,生子啊。祖母扔下畫筆,將那幅畫了一半的牡丹推到一邊,說,我看哪,你還是和你的兄弟浪跡天涯去吧。聲音讓祖父感到?jīng)鲇挠牡模娓覆徽f話了。
幾年后,祖父真的去浪跡天涯了,和他的兄弟,那匹栗色寶馬。祖母整日戴著玉耳環(huán),一個人將日子過得清清楚楚。
2
一千多天后,祖父回來了。同他一起回來的,還有個女的,叫鳳蝶。
是啊,祖父那張舉世無雙的俊臉,能迷住祖母,自然也能迷住其他女人。
馬兒歡快地沖著祖母咴咴地叫,四肢不住地抖動。我祖母沈慈兒站在溫柔的夕陽里,看著馬背上的女子。沈慈兒臉色清冷,眼神在薄薄的暮色里掙扎,她轉(zhuǎn)回屋,手指麻利地將兩只玉耳環(huán)摘下,對著光仔細地看了看,又放到手心里,耳環(huán)在她手心里不安地跳動。沈慈兒“啪”地一下打開箱子,將耳環(huán)扔了進去。
沈慈兒回頭,看見蘇遠山站在門口,黑大衣,馬靴,手里還拿著馬鞭。他的臉黑了,遠方粗糲的風沙將他的體魄鑄造得更加強壯。沈慈兒看見一座山??墒牵@座山頃刻間就轟然崩塌。浪子蘇遠山靜靜地盯著沈慈兒,眉宇間隱著淡淡的愧疚。他目光落在沈慈兒的耳朵上,眼神立刻被燙傷,他放下馬鞭,大步走了出去。
沈慈兒的淚在眼眶里左沖右突,就是沒有掉下來。分別了這么久,蘇遠山和沈慈兒竟然沒說一句話。
當晚,鳳蝶住到了廂房里。半夜里,蘇遠山敲著窗欞,喚著沈慈兒的名字,慈兒,慈兒,你開開門,我有話講。
沈慈兒躺在黑暗中,嘆息聲像熟透的果子,沉悶地落在松軟的泥土里。她沒有回答。風吹著窗欞嘩啦啦地響,將蘇遠山的聲音藏了起來。
秋葉已經(jīng)落光,地里的螞蚱不再徒勞無功地蹦跶了。沈慈兒每天將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喝茶畫畫。她不見蘇遠山,那間屋子成了一座墳?zāi)?,將祖母沈慈兒的青春一點點撕成碎片。
那段日子,沈慈兒整夜整夜睡不著覺,她拉開窗簾,將月光放進來。她枕著月光,聽著忽遠忽近的馬蹄聲,嘚嘚嘚嘚,嘚嘚嘚,像踏在去清泉寺的路上。
有一天,沈慈兒和鳳蝶在院子里“碰”上了。當時,沈慈兒正站在馬槽旁喂馬。她將草料拌上細碎的黃豆餅,均勻地撒在馬槽里,一只手攪拌著,一只手撫摸著馬頭,溫柔地和馬說話。她問馬,這幾年,你們都去了哪兒?馬兒像聽懂了一樣,抬起頭,也溫柔地看著沈慈兒。沈慈兒就說,吃吧吃吧,吃飽了再回答。馬兒繼續(xù)吃草。沈慈兒又問,他和她是怎么認識的?馬兒不說話,用頭蹭了下沈慈兒的手臂。沈慈兒接著問,他們在一起好嗎,你說呢?馬兒還沒回答,沈慈兒聽見了身后的腳步聲。
腳步聲有些笨重,鳳蝶是帶著身孕來到蘇家的,那天黃昏,沈慈兒一眼就看出來了。
馬兒抬起頭,動了動四蹄,沈慈兒拍了下馬頭,刮了下馬臉,繞過那個有些笨重的身體,回到自己屋里。
在這個家里,沈慈兒只跟馬說話。
下雨的時候,沈慈兒打著那把江南帶來的油紙傘,傘上撐著一段灰色的歲月。她站在馬身旁,將傘高高舉起,罩住馬頭。如果雨太大,她就摟著馬脖子,和馬相依在雨中。
慈兒,回屋吧,雨這么大。蘇遠山站在沈慈兒身后,隔著雨簾子說。
沈慈兒更緊地摟著馬脖子,說,你回去吧,我喜歡和馬在一起。馬通人性,它還記得我。
我沒有忘記你。如果忘了你,我就不會回來。
沈慈兒笑,笑聲被大雨敲出無數(shù)個洞,沈慈兒的聲音就從洞里擠出來,她說,我問過馬了,江南到東北有多遠?馬兒說,很遠。我又問它,一個人在這里會不會想家?馬兒說,會!
蘇遠山走過來,拉沈慈兒的手,沈慈兒甩開他的手,回頭,眼神像暗夜中突然閃出的兩把刀,蘇遠山的手僵在半空中。
慈兒,我沒有忘記你。蘇遠山又說。
沈慈兒又笑,笑聲零零碎碎的,完全沒了江南女子的婉約。沈慈兒回到屋里,隔著窗戶看見蘇遠山站在雨中。她一扭頭,又看見鳳蝶站在廂房門口,一動不動地看著蘇遠山。
沈慈兒嘴巴動了動,想笑,可是笑不出來。
鳳蝶從不出門。有人問沈慈兒,她是誰?沈慈兒笑,說,我妹妹。
鳳蝶比沈慈兒好看,但沒有沈慈兒端莊。見過她們的人都這么說。
沈慈兒依稀記得第一次見鳳蝶的樣子。沈慈兒歪著頭抖著手在摘耳環(huán),看見蘇遠山將鳳蝶帶到廂房。
鳳蝶一身藍色衣裙,款款地跟在蘇遠山身后。她的臉白里透紅,像成熟的莊稼。身段苗條,沈慈兒看見一片云飄在風里。
鳳蝶來了后,從不到沈慈兒屋里,兩個女人就像兩座很有個性的山,固執(zhí)地孤立著。鳳蝶也很少出門,頂多在院子里走走。院子里有兩只沈慈兒養(yǎng)的大白鵝,它們見到鳳蝶就嘎嘎嘎地亂叫。沈慈兒像沒聽見一樣,依舊在喝茶畫畫。她一有空閑就沒日沒夜地畫,她的畫畫水平短時間就突飛猛進。沈慈兒從沒問過蘇遠山,鳳蝶多大了?家鄉(xiāng)哪里?你們是怎么認識的?抑或是再問一句,蘇遠山,你打算怎么樣?
蘇遠山似乎也收起了浪子的心性,頻繁出入城里的中藥房。蘇家是中藥世家。蘇遠山的父親,也就是我曾祖父,留下一個很大的中藥房,一直交給一個老伙計經(jīng)營著。那段時間,浪子蘇遠山似乎想將蘇家的中藥房做大做強。
那對玉耳環(huán)被沈慈兒鎖在箱子里。一天,沈慈兒找東西時,突然看見了它們。沈慈兒瞇著眼睛看了會兒,眼神迷茫,似乎早已忘記了。耳環(huán)花瓣上那一點紅有些褪色,她找出畫筆,點上朱紅,圓圓的,像一滴血。這次,沈慈兒沒有隨便一扔,她找了塊帕子,仔細地包起來,放在初見蘇遠山時穿的那套紫色的衣裙里。
以沈慈兒的個性,沒有立即收拾包袱下山,恐怕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直到鳳蝶的兒子出生,她才像剛從夢中醒過來。
3
鳳蝶的兒子出生在春末夏初的一個上午。那天,沈慈兒聽了一夜的風雨,正迷糊著,突然聽見孩子的哭聲。這哭聲像一悶雷,準確地炸響在她心上。她一下子坐了起來,披了件衣服,鬼一樣爬出她的墳?zāi)埂?/p>
沈慈兒來到廂房,一股濃重的血腥味讓她的血液瞬間逆行,她晃了晃,枯樹枝一樣倒下來。
沈慈兒沉沉地睡了一天一夜,醒來時,看見蘇遠山的臉。慈兒,蘇遠山將她扶起來。沈慈兒有些恍惚,像回到了他們新婚的那段日子。
突然,一聲嬰兒的啼哭將沈慈兒拉回現(xiàn)實,她苦笑了下,說,我沒事,你過去吧。蘇遠山?jīng)]走,他低聲說了句,慈兒,是我對不起你。
嬰兒又開始哭,像一聲聲呼喚。沈慈兒冷冷地推開蘇遠山的手,說,你去吧。
蘇遠山靜靜地站著,沈慈兒不理他,蘇遠山走了出去。
嬰兒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怎么也哄不好。蘇遠山?jīng)]辦法,竟然取出馬頭琴。嬰兒聽到琴聲,居然不哭了。從此,浪子蘇遠山?jīng)]時間去浪蕩了,他成了御用琴師。琴聲悠悠,在暮色中穿行。琴聲一響,沈慈兒就感到自己變成了一朵花,落到了蘇遠山的琴弦上。
孩子的名字居然是沈慈兒給取的。我祖母沈慈兒暈倒后,也像做了個月子,一個月后,身體才慢慢復(fù)原。蘇遠山站在沈慈兒身后,看沈慈兒作畫。病好后的沈慈兒畫的畫很抽象,蘇遠山有些看不懂。她畫的明明是榆樹莊四周的大山,可是,通往山上的居然是青石板路。山下還有大片大片的水,水里,烏篷船在細雨中穿行。烏篷船里有個女子打著一把二十四骨的粉色油紙傘,傘斜斜的,看不見女子的臉,只看見女子戴了對玉耳環(huán),耳環(huán)上有一點紅,像一粒朱砂。
蘇遠山終于看懂了。這個浪子落下淚來。沈慈兒笑了,畫得不好嗎?
好!蘇遠山聲音有些抖,點上一支煙,慢慢地吐著煙霧,說,給孩子起個名字吧。
沈慈兒的畫筆不爭氣地掉到了地上,蘇遠山替她撿了起來。
叫蘇謹吧!沈慈兒淡淡地說,繼續(xù)作畫。
這個蘇謹,就是我的父親。
鳳蝶也出了月子,黃昏時,她抱著孩子坐在廂房門口。孩子睡著了。鳳蝶靠著墻,瞇著眼睛,安靜得也像睡著了。夕陽殘留的一點黃飄忽著落到她的臉上,沈慈兒心底突然響起一個聲音,不如歸去——
但最后,促使沈慈兒下定決心離開的,不是人,是馬。
那天,小蘇謹三個月了。進入秋天了,除了正午陽光暖一點,早晚都有些冷。沈慈兒生在江南,很怕冷。
中午的時候,沈慈兒打開窗戶,讓暖暖的陽光照進來。隔著窗戶,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那顆死了的心又動了下。她看見,暖暖的陽光下,蘇遠山和鳳蝶站在廂房門口,蘇遠山的手輕輕地在鳳蝶的頭發(fā)上拂了下,就這么一下,沈慈兒的淚就下來了。沈慈兒還看見,他們的身后,小蘇謹睡在大大的搖籃里。搖籃糊著彩紙,很漂亮。沈慈兒還看見,那把馬頭琴待命一樣放在搖籃旁。
沈慈兒走了出去,她來到馬廄,發(fā)現(xiàn)馬不見了。蘇遠山在家,馬自然也應(yīng)該在家。早上的時候,她還給馬添了飼料,還跟馬說了好長時間的話。她說,馬兒,我是不是應(yīng)該走了?這里不是我的家。馬的眼睛蒙著一層水霧,它抬了抬頭,似乎看著那條小路。哦,我明白了,沈慈兒說,我的家在江南,我本來就不該來,對吧?馬晃了下頭,像聽懂了一樣,眼里滿是不舍。
沈慈兒一看見馬沒有了,像丟了魂一樣。她走出村子,站在一塊高崗上。突然,她看見那匹栗色的寶馬朝她飛奔而來。沈慈兒揮著手,沖下山崗。馬溫柔地站在她面前,沈慈兒騎上馬背,馬帶著沈慈兒風一般沖向那條小路,沖進大山。
那個下午,沈慈兒很快樂。她在馬背上竟然唱起了《采蓮曲》。江南多好啊,日出江花,春來江水。江邊那棵老樹還在不在?母親做的綠蘿鞋還在不在?沈慈兒,她真的要走了。
黃昏的時候,沈慈兒和馬慢慢往回走。遠遠地,就聽到了馬頭琴聲。馬站住了,原地轉(zhuǎn)著圈,沈慈兒拍拍馬頭說,我們今天晚上就走。
回到家,蘇遠山站在大門口,看見她回來,走過來,將她扶下馬,問,去了哪里?隨便走走,沈慈兒露出一個以假亂真的笑。
進了院子,沈慈兒看見廂房里的大搖籃,坦然地走了過去。蘇謹躺在搖籃里,似乎剛剛睡著,小手還不安分地亂動著。
沈慈兒將他抱在懷里。鳳蝶站在旁邊,不安地看著她。蘇遠山走進來,沈慈兒臉上是露珠般清澈的笑,說,好可愛的孩子!
沈慈兒回到房里,打開箱子,從她那個江南帶來的包裹里找出一對翡翠玉鐲,套在蘇謹?shù)氖稚?。玉鐲太大,沈慈兒將它放在蘇謹?shù)恼磉叀?/p>
鳳蝶始終不動聲色地看著。她來了這么久,沈慈兒和她幾乎沒說過話。這時,沈慈兒突然說,鳳蝶,蘇謹和我有緣,你看他,在對我笑。夢中的蘇謹果然在笑。鳳蝶說,名字還是你給取的呢,自然有緣。
當晚,月色透過窗欞落在沈慈兒戴著的玉耳環(huán)上。沈慈兒將她從江南帶來的東西都放在包裹里。對著月光,她又慢慢地將玉耳環(huán)摘下,放在窗臺的帕子上。
玉耳環(huán)發(fā)著瑩瑩的綠光,像一雙會說話的眼睛。
4
沈慈兒悄悄地牽出馬,馬像懂她的心事,走路的聲音輕得像踏在云彩上。沈慈兒騎上馬,馬兒四蹄凌空,美麗絕倫。沈慈兒輕拍了下馬背,馬兒就輕靈優(yōu)雅地跑了起來。
沿著山間小路,翻過那座大山,已經(jīng)到了后半夜。沈慈兒在馬背上冷得直發(fā)抖。她只好趴在馬背上,抱著馬脖子。馬兒不住回頭,四蹄憂傷而遲緩地起落,踏在厚厚的枯葉上,嘚嘚的聲音在山谷間回旋不休。
突然,馬停了下來。沈慈兒直起腰,拍著馬脖子,催促著,馬兒,快走,天亮了就找地方喂你。
馬兒對著天空悲傷地嘶鳴了一聲,沈慈兒聽到遠處傳來馬蹄聲。
馬兒,快,快走!沈慈兒使勁拍了下馬背,馬兒又嘶鳴了一聲,揚起強壯如鐵的四蹄,栗色馬鬃烈烈如風,快得像浮在半空中。
可是,這到底是蘇遠山的寶馬,一會兒,蹄聲又寥落下來。而另一匹馬的蹄聲卻越來越近。沈慈兒調(diào)轉(zhuǎn)馬頭,月光下,一匹馬四蹄生風,卷起的落葉四下飛散,蘇遠山端坐在馬背上,很快到了沈慈兒面前。
蘇遠山和沈慈兒像陣前的將軍一樣互望了會兒。
沈慈兒說,我要走了。
浪子蘇遠山說,我和你一起走。
沈慈兒說,你有鳳蝶,還有孩子。我什么都沒有,自然是我走。
蘇遠山說,蘇家不能無后。
沈慈兒不說話了。她的臉色越來越青。
還你的馬!沈慈兒下了馬,背著包袱就走。蘇遠山像當年一樣一伸手又將她抱上馬。沈慈兒坐在馬背上,她的眼里柔弱中帶傷。天上的彎月慘白慘白的,像要把往事都勾出來。蘇遠山像當年一樣將嬌小的沈慈兒擁在懷里,他們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天不怕地不怕的浪子蘇遠山,此刻也沉默著。是啊,自鳳蝶進了蘇家院子,蘇家立刻就氣象萬千了。這種感覺,就像隔著厚厚的冰層,能看得見卻摸不著。
沈慈兒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回來,明明是下了天大的決心,卻在蘇遠山的面前都成了飄忽的幻影。
可是,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卻讓沈慈兒后悔萬分。
兩天后的中午,蘇遠山突然告訴沈慈兒,鳳蝶走了。騎著寶馬走的。什么時候走的,不知道。蘇遠山從外面回來,發(fā)現(xiàn)鳳蝶的一切都不在了。小蘇謹睡在搖籃里。
還不去追?!沈慈兒說。
不追了。蘇遠山眼神迷離地看著遠處,早晚會走的。
那孩子怎么辦?沈慈兒抱起孩子,心里從沒有這么難過過。這一刻,她腦子出奇的好,她想起江南,想起寶馬,想起清泉寺,想起玉耳環(huán),想起馬頭琴……
沈慈兒靜等寶馬將鳳蝶帶回來??墒牵恢钡鹊近S昏,等到第二天早晨,寶馬回來了,馬上沒有鳳蝶。
鳳蝶走后,蘇遠山更頻繁出入中藥房,他似乎什么都沒變,依然給小蘇謹拉琴。有時候,他還會坐在馬槽旁給馬拉琴。他的琴聲越來越像馬在叫。他和沈慈兒的生活似乎也回到了從前。只是這個小蘇謹,讓沈慈兒在午夜夢回的時候,感到像做了一個夢。
沈慈兒記得,鳳蝶臨走前的那天早晨,沈慈兒走出屋子,看見鳳蝶站在廂房門口。鳳蝶沒有轉(zhuǎn)回屋,而是對她露出一個日暮般蒼涼的笑,沈慈兒的心被笑得東倒西歪。
那天,風也吹得心平氣和,沈慈兒看見兩片枯黃的葉子在風中無助地抖動。
后來,沈慈兒終于知道鳳蝶來自西北,善騎馬。
鳳蝶走后一個月,浪子蘇遠山也走了。他的馬靴、馬鞭都在,似乎將靈魂留在了這里,走的只是一個殼。
沈慈兒沒落一滴淚,似乎對這種結(jié)果早有預(yù)料,像已經(jīng)等了很久了。她不驚不擾,依然將日子過得清清楚楚。
只是,這個和她毫無關(guān)系的小蘇謹,讓她束手無策。她沒有奶給他吃,也不會拉馬頭琴。就算會拉,琴也不在。蘇遠山什么都沒帶走,只帶走了馬頭琴。
沈慈兒只好抱著小蘇謹去找奶娘。誰家有吃奶的孩子,沈慈兒就送人家?guī)讐K繡花帕子。沈慈兒繡的帕子非常漂亮,誰見了都喜歡。那段日子,沈慈兒就坐在搖籃邊不停地繡帕子。有人問她,你妹妹呢?沈慈兒就說,回老家了。那蘇遠山呢?去送妹妹一程。那孩子呢?孩子為什么還在這兒?沈慈兒是聰明人,她知道,話越多越漏洞百出。她不做聲了,用一個模糊的笑將這些問題都模糊過去。
日子羽毛一樣在空中飄。沈慈兒又戴上那對兒玉耳環(huán),耳環(huán)上的那點紅永遠亮如水晶。
一天,沈慈兒突然發(fā)現(xiàn)她從江南帶來的那把油紙傘不翼而飛了。她曾懷疑是祖父帶走了??墒撬睦碛纱蠖嘬浫鯚o力,沒血也沒有肉。后來,沈慈兒就放棄了,不再尋找了。
等那把油紙傘再次出現(xiàn)在沈慈兒面前時,已經(jīng)是十年以后的事情了。
5
十年后,我父親蘇謹已經(jīng)十歲了。他早已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和祖母沈慈兒的感情和別的母子沒什么兩樣。
一天黃昏,祖母聽見一陣熟悉的馬蹄聲,蹄聲零零散散。祖母慌慌張張跑到大門口。夕陽如血,天已秋。那匹栗色寶馬歪歪扭扭地跑過來,看見祖母,一下子跪倒在祖母腳下,口中慢慢流出血來,身上也流著血一樣的汗,將夕陽都染成了紫紅色。
馬老了,眼里沒了當年的神采,它憂傷而溫柔地望著祖母,嘴巴動了動,它不會說話,它只用嘴巴觸碰祖母的手,一張口,又吐出一大口血。祖母的淚直流下來,她蹲下身,抱住馬頭,失了魂,抖著手不停地撫摸著馬鬃。
祖母知道,馬回來了,浪子蘇遠山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祖母解下馬背上的包裹,祖父的馬頭琴露了出來。馬頭上有斑斑血跡,祖母徹底崩潰了。她不停地抖,摟著馬脖子的手像在彈曲子。好半天,祖母不抖了,那眼神就像死了又剛活過來,成了鉛灰色。
在包裹里,祖母還找到了她那把失蹤的油紙傘。傘光潔如新。
馬死了。死在一個深秋。死在祖母懷里。
四周大山安靜如一幅畫,村邊的小河流得不急不緩。風過耳畔,祖母的淚被吹得七零八落,祖母的臉色越來越凝重。
祖母和父親將馬埋在祖父經(jīng)常出沒的大山里,在一條小溪旁,溪水清澈而歡快地流淌。溪邊,孤單的野菊花開得正艷。
當晚,祖母一夜沒睡,她在月光下夢游一樣走來走去。她將院子打掃得一塵不染。天亮的時候,她在擦馬頭琴,將琴擦得雪亮,馬頭上那片血跡卻沒擦。在清晨透亮的霞光中,像開著朵火紅的芍藥。那晚,祖母耳旁一直低回著低沉婉轉(zhuǎn)的馬頭琴聲,像從遙遠的大草原飄過來,風塵仆仆的。
祖母看見祖父坐在草地上,花在搖曳,蒼涼的馬頭琴聲在草尖上飛。
祖母還聽見了馬的嘶鳴,翻山越嶺而來。
此后那段日子,祖母的頭發(fā)大把大把地往下掉。還掉了兩顆牙齒。但祖母依然沉靜如一方湖水。沒事的時候,她就找出祖父的馬靴,一遍遍地擦,似乎想將她的日子都祭奠在這雙馬靴上。
擦完,祖母笑了,她又看見了當年的祖父,將她撈魚一樣抱到馬背上。
我聽這個故事的時候,腦子老是開小差。我想,祖父和鳳蝶祖母一定跑到玉門關(guān)外去策馬牧羊去了。像祖父這樣勇敢無畏的漢子,一定不會在小山溝里度過一生的。他是浪子。
祖父走后,祖母一直不動聲色地打聽祖父的下落。她畫了無數(shù)張畫像,托那些江湖藝人和天南地北的雜貨郎,讓他們幫忙打聽,有消息,定重謝。因此,祖母從江南帶來的家當,就這樣各奔東西了。關(guān)于祖父的下落,版本很多,有人看見祖父在大草原,拉著馬頭琴,身邊坐著一個女子。也有人看見祖父住在一茅屋里,種田燒飯。我想,這種可能很小。還有人說祖父當了和尚,法號“了然”。唉!這個可能性就更小了。原因還是,祖父他是個浪子。
關(guān)于這些,祖母總是一笑了之。她從不打聽祖父具體在哪兒,也從未動過找他的念頭。似乎在她的生命里,祖父只是路過。她只想知道祖父是否活著,只要活著就好。
在馬兒回來的第二年,祖母給祖父筑了個墳。墳里有個棺材,棺材里放著祖父的馬靴和馬鞭,還有,祖母的油紙傘。祖母將祖父的生日當成了他的祭日。
從墳地回來,祖母鼓了一輩子的勇氣,才跨進家門。祖母的臉色是青灰的,多病的,憂傷的。祖母的世界里只有祖父,當年被祖父抱上馬的那一刻,這個江南女子的心就離開了肉體,不屬于她自己了。
祖母以可見的速度在蒼老,她的牙齒一顆一顆往下掉,她的頭發(fā)梳著梳著就白了。祖母一直固執(zhí)地、一廂情愿地認為,在祖父的心里,最重要的,是馬。
祖母經(jīng)常夢見祖父,祖母問,這么多年是不是連酒香都忘了?祖父說,什么都忘了,也忘不了你和孩子。祖母看見祖父騎著馬站在呼嘯的風中,身旁,樹葉片片往下掉。
祖母好久不去祖父墳頭了。有人路過告訴祖母,墳頭都看不見了,全是草。祖母只輕點了下頭,將目光送上高遠的天空,追著那群大雁在半空中搖搖晃晃。
蘇謹慢慢長大,他有著祖父高大的身材和鳳蝶祖母的眼睛。奇怪的是,蘇謹每次問祖母,明天會不會下雨?祖母總是回答,明天是個大晴天。
祖母很會講故事,她的故事里,總有一個穿黑風衣,穿馬靴,手背上有一道疤的男人。騎的馬也總是栗色的。他可能是個飛賊,一個首領(lǐng),或是一個少爺,但從來不是個浪子。我怎么聽都覺得這個人就是我的祖父。
我問她,祖父去哪兒了?
祖母說,他老死了。
我又問,他長得什么樣兒?
祖母喉嚨咕嚕一聲,說,人樣!
說完,她就閉上眼睛,安詳?shù)孟袼恕?/p>
這時,我的耳邊就會響起馬頭琴聲,還有嘚嘚嘚的馬蹄聲。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