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基永
素聞重慶三峽博物館藏琴之富,甲于西南,四川本是人文豐厚之區(qū),重慶又以地利條件,群賢畢至,數(shù)十年來,博物館所得有數(shù)十床之多。201 3年在深圳博物館策劃之下,舉行了名為《松石間意》的藏琴展。筆者以近水樓臺,喜得細觀,當時還拍了不少資料圖片。兩年過后,展覽竟聞有圖錄出版,急購一冊歸,細細品讀之下,卻覺如鯁在喉,不吐不快。蓋展覽雖精彩,然而圖錄之編撰,可見研究者對藏琴之鑒別與識讀水平。承好友某君奉告,此圖錄之編輯,成于眾手,加之主事某君中途身故,是以水平參差云云。本文暫不討論說明文字之中錯字與征引錯誤之處,僅就其中數(shù)床之銘文與鑒別等,略陳管見。
“襄”款琴項子京銘
此琴在圖錄中列位第二,僅次于唐琴“石澗敲冰”之后。琴名為一“襄”字白文印,龍池兩側(cè),有銘文兩段:
“宋人得唐琴珍如拱璧,喜刊章為記,向在京師,見雷琴數(shù)張皆然。此琴既經(jīng)莆陽蔡氏珍藏,定為唐制無疑。惜(按圖錄作昔,誤)乎閱世已久,幾經(jīng)重髹,難睹廬山真面矣。萬歷壬午小陽月,子京識。”
古琴銘文鑒定,從宋代即有專論,筆者認為,有關鑒定問題,不僅從字形字體上著眼,同時亦應從其他輔助依據(jù)中看,較易得真。此琴之“襄”字,確為古刻,且并非作偽,這點鄭珉中先生亦有同感。后代之古董商,為坐實名人藏琴,則偽托名家觀款,于是想到了明末大收藏家項元汴。
此段名款,若以年代觀,則刻于神宗萬歷十年(公元1582年),屬項子京最晚年手筆,然而點畫松散,楷法粗疏,不似子京遠甚。子京筆墨,存世尚多,故宮有《桂枝香圓圖》,上博有《雙樹樓閣圖》,一行書一楷書,皆學文征明。此琴銘文文字粗劣,更有甚者,萬歷之歷字作“屋”,征諸上博藏萬歷甲申(公元1584年)畫長款,寫作“厝”,此字明人多作后一寫法,兩年之間,子京當不致此。
松石間意琴
此琴館方定為北宋,介紹上說“玉雁足”,以目驗之,屬紅木制作當無疑問。其可貴處,在底板有宋代與明清三代名家題刻十二則,又為蘇州怡園主人顧文彬所藏,顧氏名其齋曰“坡仙琴館”即因此琴。然而按此銘文觀之則十二段銘文皆大有問題。館方亦在說明中指出“從琴銘和書法藝術上看,這種匯聚宋元時期著名大家題字的更可能是明人加刻偽款”。然細考其排布,則此批明人款很可能并非明人所為。
龍池上方,左側(cè)為“紹圣二年東坡居土”,右側(cè)為“松石間意”,吳趨唐寅。龍池兩側(cè)左右,依次是沈閆、祝枝山、張靈、文征明。鳳沼兩側(cè)則是文彭、王寵。明代各家題刻,從刻工與字口磨蝕情況看,屬同時所為。除非召集這樣一個吳門文化界盛會去品題一張琴,否則可能性極微,蓋沈周卒時,文彭不過十余歲。再者,從上下排布,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即這是以其知名度排出,東坡偽款不論,最上為唐伯虎,其次沈周,其次文征明、祝枝山,再次則是下一輩的文彭、王寵,而東坡偽款一側(cè),則留空位置刻有“坡仙琴館”一印,相當醒目。從文字裝飾效果看,顧氏之印猶如綠葉中一點紅花,而明代各大家竟無一人鈐印,僅得此一印,豈非怪事。
曾記得有方家論述葉詩夢舊藏“九霄環(huán)珮”銘文日,葉氏銘文刻在龍池右側(cè)空白,剛好與東坡、山谷鼎足而三,因而猜測蘇黃兩款是葉氏偽造。同理,筆者亦有理由猜測此琴之薈聚吳門明代菁英,應出自顧氏之手而非明人所為。
霜天月琴
此琴有朱致遠款,館方定為元明之間制作。從斷紋與形制看,屬明初至明中期制作應無疑問。問題出在其下一段趙之謙刻款。
此段刻款,銘文為“老鶴飛來,潛虬忽愕,月上風高,千巖萬壑,僞叔作銘”。
僞叔為同治間海派大家趙之謙之號,好古之土皆耳熟能詳。
筆者另見香港私人收藏清琴“松濤”,其龍池左側(cè),有同樣刻款一段,現(xiàn)附圖片其后,可以看到,兩者相比,松濤琴刻工遠比霜天月圓轉(zhuǎn)熟練,老,千,巖等各字,霜天月琴均顯得描摹,僵硬,而松濤琴款字則沉厚流動,更接近趙之謙書法特色。
松濤琴僞叔款之前,還有“葵生真賞”的上款,此葵生應非漆器名家盧氏,生平待考。
筆者并非坐實松濤琴之銘文為趙之謙真刻,只是略作對比,高下可見。此琴偽款帶出的問題是,霜天月為典型明初制作,其年代較松濤久遠,顯而易見。古代之作偽者,往往為增加聲價,而在無款或名頭小之舊器增刻銘文,此最為可厭之事,亦為鑒定考證增加了困難。
考證古琴銘文作偽,其難度較古書畫為高,蓋無法完全通過紙張、筆法等去判斷,要通過文理、情理等多種綜合考量始得近真。
(編輯/劉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