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星
城市的夜間,燈火通明。但農(nóng)村不是,在農(nóng)村采訪,常常不得不走夜路。對我而言,這是很大的挑戰(zhàn)。因為我的童年生活在一個充斥鬼怪故事的環(huán)境里—不只是我,而是很多農(nóng)村孩子的共同處境。
記得1990年以后,我廣西農(nóng)村老家才通電。此前的夜間,無論在家吃飯、讀書,還是喂豬、喂牛、喂雞等,得靠煤油燈提供亮光。出門閑逛,靠月亮照亮路面,沒有月亮的晚上,靠手電筒、煤油燈或點火把夜行。
由于沒有電,也沒有電視看,村民既愛又怕的娛樂生活是:聊鬼故事。結(jié)束一天勞作后,晚上,一幫小孩圍著火爐聽老人講古代傳承下來的故事,老人的故事中,重要的一項是鬼怪故事。
鬼怪故事最豐富的季節(jié)在冬季,彼時的南方,農(nóng)活已忙完。冬日的夜晚里,大家圍在火爐旁烤火、聊天,久不久往火爐里扔紅薯、玉米,邊聊邊烤,甚為愜意。隨著夜深,故事主題常常滑入鬼怪玄乎的話題,有時講著講著,成年人自己也怕,鬼故事講完后,還需膽大的朋友護送,小孩則是家人來接。
那時,怕鬼在農(nóng)村青年人身上并不少見—白天,這個青年男子可能打遍十里八鄉(xiāng),但夜晚,他就很怕鬼怪這類玄乎的東西。隔壁村有個青年,走夜路時,常一步三回頭。一晚,他走夜路時,聽到山間的風(fēng)吹動玉米苗的異常聲音后,很害怕,越走越快,最后他干脆跑起來,結(jié)果一口氣從8公里外的地方?jīng)_回到家里,嚇得臉色都白了。
重要的是,因奔跑時,他鼓足了氣,肚子一撐,皮帶也斷了……這事,一直在村里成為笑談。笑歸笑,到了夜晚,一個人獨走夜路時,很多笑話隔壁村那個膽小的男人,其實也害怕出門。
鬼怪是不存在的,但晚上,身處陌生環(huán)境,一個人總會想很多,越想就越害怕。特別在村里,當有個人剛死掉,且就埋在地里或荒坡上,就更增加了這種恐懼感。埋葬死者的地方,常在荒蕪、寂靜之地,這樣,如果一個人趕集晚歸,途經(jīng)此地,自然很害怕。如果是在下著毛毛雨的夜晚經(jīng)過,那就更害怕了,因為“下著毛毛雨的深夜”是很多鬼怪故事常用的開頭。
這樣的處境中,如果有人經(jīng)過埋葬死人的地帶,恰巧有石頭從山上滾落下來,人們就以為鬼怪在出沒了。事實上,雨天,泥土松軟,石頭滑落是很正常的。此外,夜間,一些農(nóng)戶的山羊不歸家,山羊在山上走動時,碰到了石頭,石頭滑落下來,那也是常事。但遇到種情況,村民都很害怕:他們會屏住呼吸,不再說話,只顧低頭匆匆趕路。這是當年很多農(nóng)村社會的生活常態(tài)。
我也曾是怕鬼怪的一族。記得有一年,家里請人砍甘蔗,在山坡上,當所有人都回家吃晚飯的時候,我負責看守砍下的甘蔗??焯旌跁r,我劃了一根火柴,點燃一堆干枯的甘蔗葉?;鸸庠綗酵?,圍著火堆,我心里亮堂堂的,因為火光趕走了黑暗,也驅(qū)走了我心中的恐懼。
不過,當看著天邊漸次暗下去,遠處村子的燈火零星亮起,再看看自己身處的荒寂山坡—已被黑暗吞噬周遭的一切,我心里開始害怕了。何況,我身處的山坡,是村里所有年輕或中年男子過世時,都埋在這兒的,村民習(xí)慣將這地叫做短命鬼的聚集地。
開始,我以為點火的光亮可以驅(qū)散心中的鬼怪,但那時我認為,點火反而讓鬼怪更清晰地看到我自己,目標暴露得更明顯。所以,火快燃盡時,我不再添薪。火熄后,趁著黑暗,我悄悄沿著小道,下坡回家。途中,盡管我已經(jīng)很小心了,但在途徑一處墳地時,我得腳步聲還是驚起了幾只鳥。被驚起的鳥兒,此時猛烈地拍打著翅膀四處逃竄,伴隨著是一陣陣的鳥鳴聲,我的心,頃刻就懸到了胸口。
那時,我心里想跑,但不敢跑,因為越跑,內(nèi)心就越緊張,擔心后面就真的有鬼怪緊跟過來了。所以我故作鎮(zhèn)定,彎下腰,抓起兩塊拳頭大的石頭往兜里一放,同時手在褲兜里,緊握住這兩塊石頭,心里踏實多了。我告訴自己,一旦遇到“特殊”情況,我就以石頭為武器,用石頭狠命地砸過去—邊跑邊砸,對!就這么干!
路上,我告訴自己不要跑,也不要走得那么快,因為那是在向鬼怪宣示了我的害怕,可我的腳步還是不聽使喚地越走越快,沒多久,就回到家了。
當然,這一路也沒遇到鬼怪—只是那鳥兒,曾讓我一直以為就是變種的鬼怪在嚇我。打那以后,走夜路時,我兜里總少不了兩塊石頭。
長大后,來到城市上班,處處是燈火通明,兜里也沒必要再攥著兩塊石頭了—而且城市里,連石頭都找不到了。但出差在鄉(xiāng)下采訪,每當晚歸,我的兜里依舊攥著兩塊石頭,這個習(xí)慣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比如在湖南省綏寧縣金屋塘鎮(zhèn),為避開相關(guān)部門對采訪的阻撓,夜間,我一個人打著手機電筒,走過一片片山林去龍繼根的親屬家采訪;比如在云南省巧家縣東坪鄉(xiāng)采訪,晚歸時,我一人走過金沙江畔……那一刻,沒有烏蒙磅礴走泥丸的豪邁,有的只是金沙江驚濤拍岸時的恐懼,只是兜里有了兩塊石頭后,倒也沒有那么害怕了。
或許是因為社會新聞跑多了,我見過了各類死亡,也不再相信和害怕各類鬼怪了。但夜間在鄉(xiāng)村或大山行走,我還是像兒時那樣,兜里少不了兩塊拳頭大小的石頭。變化的是,這些石頭的功能不像兒時那樣為防鬼怪襲擊,而是防人。
因為和虛幻且不真實的鬼怪相比,我們面對的是一個比鬼怪還復(fù)雜得多的人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