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過發(fā)軟的車票,陳童就更加沮喪了。給檔案局打個電話,請一天假的念頭又冒出來。就說他病了,領(lǐng)導(dǎo)肯的。三年了,他沒請過假。也許是真的病了。從起床他就覺得不對勁,好像半個人被留在夢里??墒钦f不出哪里不舒服。渾身沉沉的,心里卻異常躁動,仿佛揣著一只兔子。
他還打翻了一杯牛奶。那是自己的早餐。陶瓷杯躺在桌面上,他無可奈何地看著,乳白色液體流向另一邊,在盡頭消失。陳童突然想起了夢的什么。他愣在那里,好像傾覆的是一個世界。過了好一會兒才失落地收拾了殘局。這是他第一次沒吃早餐就出門上班。
自己應(yīng)該請個假的。重新沖一杯牛奶,穩(wěn)穩(wěn)地坐在椅子上喝完。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車廂晃動起來,窗外景色開始變化。陳童只好找個靠窗的位子坐下來。玻璃上附著一層臟臟的水汽,街景變得模糊不清。也沒什么好看的,幾年下來,憑著感覺也能知道大概到哪兒了。
雨是從凌晨開始下的,細細的,無聲無息。那時候陳童還在睡夢之中。雨讓他滑進夢的更深處,也消弭了所有的邊界。當(dāng)他走出門時,目之所及早已陷入一片迷蒙??諝庵酗柡?,什么都是濕漉漉的。這讓陳童十分不快。他厭惡自己的沮喪。
車票被陳童揉成一團,握在手心。他看著售票員,后者正走向幾個剛上車的乘客,神情與往日一樣不耐煩。他閉上眼睛,那個夢像遙遠的氣味??伤麉s想不出夢見了什么。只殘存著無法思考的一種感覺。他感到公交又緩緩行駛起來。還有八個站,就到檔案局了。泡一杯濃茶喝下去,沒有別的事會發(fā)生。
突然,公交車發(fā)出艱難的聲響。陳童微微向前傾,同時睜開眼睛。那女人正緩緩地走上車。她步伐很輕,好像踩著蓮花。一身純白連衣裙,腳踝處還系了根細紅繩。
坐下后她理了理裙擺,把頭發(fā)向后撥去。陳童這才看清她的樣子。長眉高鼻,嘴巴小小的,眼神有些空洞,好像有些哀愁。她并不左顧右盼,只是靜靜地抱著熊,眼睛與熊對視著。
那是一只深棕色的公仔熊,毛絨絨的,有她半個人高。一開始上車時陳童還看不清她的臉。熊就坐在她膝上,朝她伸出短短的四肢,鼻尖也往前湊。她用雙手抱著熊,很愛的樣子,時不時用自己的鼻尖去抵熊的鼻尖。輕輕一觸,旋即又分開。陳童看見她的櫻桃小口微微開合,好像在喃喃什么。
陳童戴上眼鏡?,F(xiàn)在看得更清楚了。那女人長得很漂亮。細長的脖頸連著形狀完美的鎖骨。嘴唇上有一顆薄薄的紅痣。她又用鼻尖抵了熊鼻尖一下。陳童發(fā)現(xiàn)那只熊看上去和這世界的所有公仔熊差不多。差不多大小,差不多的毛料,差不多的造型。只有臉部看上去比一般的熊要更加逼真,但又不太像熊的臉,少了那種人工的呆憨。更有細節(jié),更有悲喜,好像……好像是小丑的臉。 公交正緩緩地轉(zhuǎn)過某個街角。陳童認出了自己上班所在的檔案局。一棟灰不溜秋的獨立小樓,縮在高大輝煌的市政府陰影之下。他站起身來,走到女人身邊,裝出等著下車的神態(tài)。
她確實在和熊喃喃細語,但音量很低,陳童站在身旁也聽不清。說著說著,她突然一笑,眼睛亮了一剎,纖細蒼白的手指輕輕地在熊腦袋上拍了一下。好像熊對她說了什么俏皮話。陳童皺了皺眉,仿佛聞到狐臭。有那么一瞬間他想搶過女人膝上的熊,丟到窗外去。他又想拉著她的手跳下車飛奔起來。
從檔案室里走出來,陳童洗了個手,走回辦公桌坐下。他成為檔案局檔案管理科小小的科員已經(jīng)有三年了。那時他才大學(xué)畢業(yè)。在省城找工作碰了幾次壁后,讓家里叫回家鄉(xiāng)發(fā)展。父親托戰(zhàn)友幫忙,才讓他通過了面試。
說實話,檔案局的工作并不太難,只要學(xué)習(xí)一下,動動腦,也就上手了?;蛟S陳童天生有分類歸納整理的能力。事實上每天他只要一個多小時就可以做完一天的工作。但為了抵制無聊,他把一天的工作分成十六個小段。每隔半個小時就站起身來,走進檔案室工作一會兒,或者在電腦前錄入信息,做好分類。三年下來,陳童依舊保持了姣好的身材。只是有時嗅著古舊紙張?zhí)赜械臍馕叮驹跈n案架前,他會陷入一陣大腦空白的狀態(tài)。
他打了個哈欠,托著腮盯著發(fā)光的顯示屏看了很久。往日總有一些光線,透過桌旁的窗子射進來,也一并把窗外的幾支蘆薈花的剪影投在桌面?,F(xiàn)在窗玻璃上爬滿了雨滴,遠處為蒙蒙的濕氣所遮蔽。
抱著熊的女人像萬花筒幻象,被拼接,以不同形態(tài),在陳童腦海轉(zhuǎn)個不停。他的頭從手上不斷滑下,少有的蕭索幾乎要帶他入眠,最后他的指節(jié)緊緊地按在太陽穴上,眉頭緊鎖,制止了這一趨勢。
陳童憑著感覺,想到女人是在社保大廈站上車。社保大廈站距離檔案局所在的木榮路口有五個站。但這也不是線索。早上七八點,一個穿著白裙手里抱著娃娃熊的女人,能去哪里?
在陳童的記憶中,社保大廈附近似乎沒有什么。非要說,那就是一片老舊的混合結(jié)構(gòu)住宅。前年媽媽住在那里的一位老親戚去世,陳童就去過那里。在窄小的街道里,行走的基本都是有些落魄的中老年人。怎么看,她也不像是住在那里的居民。
想走入檔案室找到線索的念頭把陳童自己嚇了一跳。以前也有過這樣的念頭。在一開始到檔案館工作的時候,他想找到自己的檔案,拿出來看看。這當(dāng)然是不可以的。所以更加有吸引力。但陳童打開檔案,三十年,薄薄一疊。看到的無非是從小到大的成績和某些獎懲情況,還有那些網(wǎng)上有模板的個人自傳——誰都一樣的東西。
在那一排排高得比巨人還高的檔案架上,積滿了各個年代一層層落定的無數(shù)塵埃。它們在你的一抬頭、一揮手之間伺機而動,由死轉(zhuǎn)生,在空中不停地發(fā)出聽不見的尖叫。又在你關(guān)上了門后,一切歸于岑寂,歲月如在被遺忘的時間里,悄悄歸復(fù)原位,每一刻的序列,都像以前,和以前的以前。必須將你的痕跡從這里清除出去,又必須將你的痕跡妥善安置。容不下一點馬虎,又充滿比艷遇女郎更迷人的下一刻。
每一次陳童把腳尖輕輕抬起,又輕輕地放下,明知沒人在這兒,卻又步履輕得不得再輕,與世隔絕的感覺將他輕輕擄獲。讓他的身體往前走是手上這疊陳年舊紙摩擦產(chǎn)生的。它們在陳童的手里變軟,發(fā)熱,威脅著要自焚,直到一個嶄新的愿望在他手上攤開。
接下來的日子,陳童依舊按時上班。陳童想,按時上班,是為了自己檔案的厚度保持在安全的范圍內(nèi)。但一切必須滴水不漏。于是他再未打翻過自己的早餐。一口口地,伴隨喉結(jié)的上下滑動,乳白色的液體一滴不剩地沖入他的食道。
他去過那片混合結(jié)構(gòu)住宅區(qū)。一切如他所想的,坐在街邊小店的老人,臟兮兮的狗四處流竄,誰都對他多看了一眼,但沒說什么。他在那里待了一天,在星羅棋布縱橫交錯的小巷中迷路了整整一天。
用腳尋找自然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陳童也知道這一點。但他幾乎是完全自覺地,或者是下意識地,拒絕再走進那間檔案室。他知道自己一旦再走進去,就難免要順藤摸瓜地尋找下去。這一點也不難。在熊檔案中出現(xiàn)的人名,按道理也有一份檔案。既然有一份熊檔案,或許與之相關(guān)聯(lián)就是一份狐貍的檔案,還有褐色的老鷹,灰色的考拉,黃色的蛇……
這應(yīng)該是一種發(fā)生在紙面上的變化,而非本來的常態(tài)。他想,因為熊檔案被自己發(fā)現(xiàn)了,與之相關(guān)的檔案網(wǎng)變成了相應(yīng)的形態(tài);假如自己尋找下去,假如壽命夠長的話,假如不要退休的話(陳童想到自己老態(tài)龍鐘的那一天),或許他會發(fā)現(xiàn)其實自己一輩子工作的單位不是市檔案局,而是市動物園。那些紙質(zhì)的檔案怒吼著,騰空而起,像沖了水的壓縮餅干一樣膨脹起來,接著變回自己的形態(tài)。它們的眼睛盯著狹小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走獸們發(fā)了一聲吼,朝單薄的墻壁發(fā)起進攻;飛禽們睥睨著天花板,展翅而起……
這是最好的情況,也是最壞的情況。但更可能發(fā)生的情況是,陳童還未尋遍所有的檔案之前,就已經(jīng)找到了自己的檔案。那是一份看上去年輕的檔案,薄薄的,檔案主件甚至泛著光,像最可怕又準(zhǔn)確的鏡子。陳童顫抖著,顫抖著,向自己伸出了揭示的手指……
他像踢到一塊鋼板一樣,從床上彈起來。望望四周,是自己的房間,是晚上。自己出了一身冷汗。陳童把手放在心臟處,聽著自己在黑暗中最真實的搏動。
啵啵!啵啵!啵啵!……
這并沒有什么難的。從技術(shù)層面來講——連技術(shù)也算不上。完成它就只要一個公文包,不要太小的,就夠了。就算是一個星期之后,陳童仍為此感到驚訝不已。每當(dāng)他看到自己的書桌上靜靜地躺著那份檔案,那張清晰的熊的一寸照就要顯現(xiàn)在他腦海里。如此清晰,毛發(fā)絲絲可辨。他已經(jīng)讀過三次了,一次又一次地確認自己的記憶準(zhǔn)確無誤,包括熊,也還是女人手上的那只熊。
他看它靜靜地躺在那里,好像一個藏著故事的肚子,也許是來自小時候說書人身體的一部分。這么一想,就好像自己也躺在那里,已經(jīng)走到人生的盡頭。但也不是這樣的。有時候陳童覺得自己好像沒做過這件事,沒有把它從檔案局帶出來。沒有,包括自己在檔案局工作的生活也可以是沒有的事。因為現(xiàn)在,他一點也找不到那痕跡嘛。
也許你要說,檔案局的其他人可以證明。他們能證明每天早上他們都看見陳童準(zhǔn)時到檔案局上班。包括把檔案帶出局里那一天,他們也一樣看著他,還是不言不語。但是想到他們的樣子,陳童敢肯定他們做起證來,一定是言之鑿鑿,很能讓人相信他的樣子。對此當(dāng)然沒什么好說,但它也不是絕對的。在這些所謂的絕對的榫眼和榫頭里,有著無數(shù)偶然的空氣,借著縫隙,我們搖一搖,再搖一搖,哈哈大笑,一把牢固的椅子至少會在我們心里支離破碎。
可是這也不要緊。無論如何,我們總有一份記錄,在這里,或者在那里,也許都有。就是懷著這種心情,陳童起了個早,帶著檔案上了公交。如果再見到那個女人,車上再怎么人多,他也要走過去。陳童想把熊檔案還給那只熊,這是唯一的辦法。陳童想問問她和她懷里的那只熊。也許那是一只會說話的熊。陳童想知道的太多了,有一只熊的檔案在檔案局里存放著,那是同一只熊嗎?為什么偏偏看到(女人,熊,檔案)的人就是他……
陳童看見售票員朝他走來,面色難看得很。公交車轟隆隆地向前開,車上的人各干各的,大街上灑滿陽光,沒有人注意他。一切都很正常。陳童甚至懷疑起能否再碰見那女人了。公交轉(zhuǎn)了個彎,快到社保大廈站了。陳童看著司機的位子,那里時不時露出一只粗壯的長滿毛的手,快捷地撥動了變速桿又縮了回去。
他斜抬著頭,窗外的高大的社保大廈灰色墻體越來越大,不斷地朝窗口壓近。剎車的聲音像閃電一樣擊中了陳童?,F(xiàn)在已經(jīng)離得很近了,灰色墻體斑駁,破損,好像一張巨大的哭臉。那個女人站在這張臉的前邊,穿著一身綠裙,好像是墻體抽搐的鼻孔流出的一滴綠色的鼻涕。
她正站在公交站牌下,眼神依稀??匆娷囬T朝她打開,她慌了一下地回過神來,步伐輕飄飄的。陳童看見女人的身子消失了。他把頭從窗外縮回來,緊緊地抱住懷里的檔案袋,仿佛害怕它和自己的心臟一并跳到地板上。她剛剛上了車,售票員正盯著她看,眼光一樣不友善。但她看上去比上次要從容得多了。她用目光挑了挑(位子還很多),最后在離司機不遠的座位上坐下。
她拿過售票員遞來的票,那姿勢氣定神閑得好像貴婦。公交又開動起來,速度很快,搖搖晃晃地好像喝醉了酒。女人一只手抓住了座位旁的扶手桿,穩(wěn)了穩(wěn)身子。車子怒氣沖沖地轉(zhuǎn)彎,陳童看見那只毛絨絨的手飛快地撥動了一下變速桿。他望向窗外,漸漸展開的街景有些熟悉,好像以前夢到過。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于是轉(zhuǎn)過頭來,卻發(fā)現(xiàn)女人正用無可挑剔的眼神看著他。
陳童盯著女人和她懷里的東西。剎那間欲望像是被放飛的鴿子。他沒什么話可以跟女人講的。于是他委頓了,整個人小了一圈,縮進自己的座位。她看著他,就好像看著一只木頭椅子,和其他一切東西。直到她發(fā)現(xiàn)對方已經(jīng)假裝看著窗外,肩膀起伏,竭力忍住大聲哭泣時,她才把目光收回懷里。
車子速度還是很快,但已經(jīng)平穩(wěn)下來了。女人把那團粉紅色的東西擁入懷中,在長長的耳朵旁說了一句,輕得這個世界聽不見:
“你真是我的好兔子?!?/p>
① 應(yīng)同“”,原文如此,故不改之。
特約編輯 ?梁 ? ?帥
作者簡介:陳潤庭,男,1993年生,廣東汕頭澄海人,以小說創(chuàng)作為主,現(xiàn)為廣東財經(jīng)大學(xué)華商學(xué)院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學(xu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