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非
一
老姜被一支槍的鋼鐵筒子鑿在額頭上的時候,立即起了一個銅錢大的血圈圈。他努力支撐著不讓自己倒下,直到血圈不斷重疊綻開,像交錯疊放的銅錢,血迷糊了雙眼時,才一頭從站立的高板凳上栽到地上。
跌落時,他的雙手仍然被一根麻繩子捆在后面,這讓他失去了支撐,臉直接觸在地上,被石子一搓,弄成了麻花臉。兩個背槍的人見狀,立即跑過去,一邊一個,一人伸出一只手,像提一只雞一樣將他提起來,邊提邊說“這就是殘渣余孽的下場!”
又站在板凳上后,老姜的臉已被血液染紅,它們像山泉一樣固執(zhí)地從傷口中滲出,又順著臉滾滾而下,滴在胸前吊著的牌子上,將劃了紅“X”的字也浸紅了。那血又越過牌子,粘合在白色的麻布衣上,或雨滴般打在地上,將塵土擊出了一個個罌粟花般的窩。
場下開始有些騷動,幾百個被通知參加大會的人,臉
上有了同情與不滿的神色。主持人說:“把他弄回去,我們要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精神?!闭f完手一揮,那兩個背槍的人又跑過去,把他從板凳上摔下來,像懷著刻骨的深仇大恨,提到會場邊丟在一堆麥草上,解開繩索,罵了句“便宜你了”才喊:“家屬可以不開會了,弄回去!”
場中的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女孩一聽,立即翻起身從人群中像地老鼠一樣穿了過去。人是老姜的婆娘和女兒,倆人穿過無數(shù)坐在地上的人,又跑了一小段路,一邊一個蹲在男人身邊,將他翻過身仰臥著,掏出一張手帕將臉上的血擦去,又從長衣衫上撕下一片布將他的頭包好,才由女兒在后邊提著兩只腳,女人在前將他背在背上向外走去,三個人組合的兩個影子便被太陽射在地上,悄無聲息地滑動著,如印在人心上的陰影。
到了場外,母女倆將老姜放在一條溪邊,給他洗了臉,見傷得很重,女子便走過去,在旁邊的一棵老樹上拔下幾片刀口藥,又刮下葉片上的絨毛按在他的傷口上,才背著往家走。
背了一小段路后,她們再也無法前行,只好將老姜放下,正犯愁,見小路的拐彎處推來了一輛架子車,“吱吱吱”地叫著,到眼前又停了下來。推車人是一個老頭,并不認識,但樣子和善,正想開口說話,那人卻說:“我是老王頭,看你們也可憐,就用這車推他回去吧!”說完轉(zhuǎn)身就走,走幾步又轉(zhuǎn)過頭說:“不要說這車是我的,免得人家說我同情反革命!”然后,背著手,背微微地駝著,隱沒到了彎路的后邊。
感激涕零的母女倆趕緊扯來一抱草鋪在架子車上,然后把老姜放到上面,讓他躺著,由女人在前面拉,女孩在后躬著單薄的身子使勁地推。架子車便“吱吱呀呀”地叫著,顛簸于路上像在呻吟,一家人也就伴了那呻吟聲,走在灰塵四起的路上,把夕陽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二
老姜是沒有故鄉(xiāng)的男人,但又不是沒有故鄉(xiāng),而是人們都不知道他來自哪里,二十年前冬月的一天,他來到楓香坪的時候,穿著一身狗屎黃的軍棉衣,像個流浪的落敗軍人。他徑直走到隊長家里,站在不規(guī)則的院壩上,對著半開半閉卻有青煙串出的大門說:“報告,我是來投奔你們的,想在這里安家落戶?!?/p>
不久,門被拉開半邊,從里伸出一個光腦袋,問:“你是哪個?”他說:“老姜,外面的!”說完看著他。隊長很高大,結(jié)實的身體套著一件已露出棉花的布棉衣,他雙手互插在袖筒里,頭縮著,像很冷的樣子,臉呈“國”字,眼睛溜圓但瞇縫著,讓人想起西門慶的目光,一說話就露出被蘭花煙薰黃的門牙。他看了老姜一會兒才說:“你還行,比我還結(jié)實,是個勞動的好手,就留下來吧?!边呎f邊收回身體退到門后,又說:“冷得很,你也進來?!?/p>
老姜隨后跟進屋中,看到火塘上燒著大火,一個暴牙齒女人坐在一張板凳上,正用眼睛看他。她被一件長棉衣包裹著,上下一般粗,臉卻飽滿,長長的像張馬臉,被她盯時有點渾身起雞皮疙瘩。其他兩邊圍著四個娃娃,有男有女,蹲在火邊高低不一,讓老姜一下子就想起了放在地上的罐頭。
“快坐!”看了一會兒,女人說。老姜便坐在空著的板凳上,隊長也挨著那女人坐下說:“這是我婆娘,都叫她黃瘋子,其實不瘋,就是一驚一乍的!”說完看了那女人一眼,見毫無表情,又問:“你是哪來的!”但問了半天,老姜也只說是外面的,很遠,已忘記地方的名字,便不再問,草草吃了晚飯,又拿出一張老熊皮,讓他鋪在火塘邊睡了一夜。
隊長叫江二,祖宗三代赤貧,成立生產(chǎn)隊時,靠著那資本,就當(dāng)上了隊長,因他天生多情,日子一久便和幾個女社員有了幾手,人們又叫他“快活人”。第二天一早,他就走出屋子,端一壺苦丁茶站在社場中,讓一個跟來的人把吊在門樓上的一片破鐵鍋敲得山響。不久,全隊人集中到了壩子上,呈半圓圍著他,一人問:“隊長,這么早不快活叫我們干什么?”他看著說話人恨了一眼,說:“就你話多,還快活,都快成干竹竿了!”又說,“讓大家來是通知一件事,隊里缺勞力,這不,就來了一個,媽的,都蔫梭梭的,連牛都抓不住。”說完,走過去把老姜從樓子里拉出站在人們前邊,說:“就是他,叫老姜,外面的!”
話音一落,人群的目光已集中在老姜身上,見他天庭飽滿,身材高大,壯得像個鐵塔,一些女人還看了一下身邊縮水一樣的男人,又看看他,咂了咂嘴?!艾F(xiàn)在,趕快回去做早飯吃,然后幫他蓋個房子,就用社場邊的破房基?!边呎f邊轉(zhuǎn)身把端著茶壺的手伸向前邊,鵝一樣朝家走去,又狠狠地罵了句“快活個屁”!
不到十天,房子已蓋起來,屋基是現(xiàn)成的,只做了一道大門,在窗洞里安裝了幾根木條。修好的房子呈長方形, 室內(nèi)有百十平方米,幾個人又幫他在中間修了兩堵隔墻,里面做臥室,外面做堂屋和廚房。隨后,老姜住入其中,從山上弄回幾根木頭,請人幫忙改成板子,做成兩張床并排放在里間兩邊靠墻的地方,又做了兩根板凳,一張桌子和兩口木箱,空空的房里就有了家的樣子。他又用縫在棉衣里的錢,到溝外的縣城買回三床棉花、被里被面、床單、頂鍋、鐵三腳等生活用品,又悄悄在黑市買了些糧食,生活就以另一種狀態(tài)延續(xù)在了楓香坪清貧卻寧靜的日子中。
老姜落戶的楓香坪坐落在一條平緩的溝內(nèi),很偏僻,溝連接岷江,交匯處呈丁字形,溪溝一路蜿蜒從兩山間鉆入,延伸十多里又分成兩溝。兩溝間是一座山梁,梁下有一緩坡地,四周多是楓樹,寨子便建在山梁伸出的鼻子上,錯落地散布著,幾十家人星散而居,用羊腸小徑連接著相互的交往。
到第二年春天,老姜已和寨里的人熟悉起來,他老實忠厚,又有力氣,隊長便派他做最重的活。春耕開始時,老姜理所當(dāng)然地承擔(dān)了耕地的活路,春分一過,他就把兩頭犏牛從牛場上趕下來,關(guān)在寨子邊的牛欄里,第二天又趕到田里犁地。
隊里的耕地有兩百多畝,全是緩坡田。犁地時,他從下往上,由一個女人當(dāng)助手,像一個老把式,但不會唱牛山歌,只是“左”、“右”、“向后轉(zhuǎn)”地喊著。喊時用一根楊柳條輔助,喊“左”時便打一下左邊的牛,像在訓(xùn)練士兵,開始時大家都跑來看,并且大笑,看到牛竟然很聽話,就不再笑了。最后一天,他去耕一家人的自留地,眼看快犁完時,一頭牛忍無可忍地發(fā)起牛脾氣來:它先是喊左時走右,喊右時走左,喊向后轉(zhuǎn)時向前走到田邊的叢林中,讓老姜很惱火。
好不容易耕完,老姜解開套子,準備吆回欄中,那牛仍不聽話,想鉆進樹林逃走,正要跑脫,他突然向前,抓住牛尾把它拖回田里,又跳過去按住兩只牛角摔起了跤。幾個回合后,牛被按在地上,甩著尾巴,總也不能將后腿撐起,嘴又觸在新翻的地里,掙扎一會兒,便睡在地上,一動不動地“承認”了失敗。
事情很快傳遍寨子,隊長說:“果然厲害!”又對其他男人說:“不要惹他,以免吃虧?!比藗円娝獯_實很大,也多了份敬畏的目光,暗地里給他取了個“大力姜”的外號。
到了秋天,楓香坪變得格外美麗,寨子四周的楓樹一到農(nóng)歷十月,霜一下來葉子就紅得像火在燃燒,山峰上白云紅葉,天地悠悠,連石頭房子都陷入了艷麗的斑斕里。秋收過后,老姜便悠閑起來,除了沉重的心事,而那些事又是不能告訴任何人的。他一人兩只肩膀抬著一張嘴,分的糧食吃不完,就想喂頭豬,見隊里一頭母豬下的崽已到出槽的時候,就去申請了一只。
豬崽抱回家后,老姜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地方關(guān)養(yǎng),到山上砍回幾十根樹干,在堂屋一角圈出了幾平方米大小的圍欄,像設(shè)在監(jiān)房里的監(jiān)舍。此后,人便和豬住在一起,直到他死的時候。
日子平靜地過著,經(jīng)常被派給他當(dāng)下手的女社員白合花對他有了點意思。她是楓香坪一號美人,因成分高,嫁給了一個叫吞口的男人。男人有點虛弱,靠祖輩窮困潦倒,成了苦大仇深的人,時常受到重視,電線桿一樣的身材頂著一張“泰山石敢當(dāng)”般的臉,總感覺良好。娶了一號美人做婆娘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消受的能力不足,心里便生出了對健壯男人天然的恨,又時常聽到牛糞和鮮花的議論。想,牛糞干了也能燃燒,我也會有讓你們好看的日子。
這天,白合花又被安排和老姜一起到寨子下邊三里遠的溝里為隊里養(yǎng)的豬磨面,他將她的玉米也一起背上,讓她只提著一只木瓢,跟在他背著二百多斤玉米的后面,仍需小跑才不致被拉在后面。
磨完面,日頭才偏西,火辣辣地照在地上,白合花說:“熱得很,來的時候出了許多汗,干脆到溝里洗個澡,你看呢?”老姜愣了一下,說:“也行,你洗,我給你望風(fēng)!”說完,倆人一前一后朝一道瀑布下的水潭走去。到了潭邊,老姜坐在離水潭十多米的一塊石包后面,讓一棵柳樹遮住陽光,說:“你去吧,我看人!”
白合花意味深長地微笑了一下,也不說什么,轉(zhuǎn)身走到石包后的草坪上,看見從崖壁上落下的瀑布一片銀白,跌進潭里后又綠得像碧玉,把心都弄得癢癢的。心想,可惜了我這個身子,那吞口,只配守門攔鬼,邊想邊脫掉衣服,花一樣素凈的身體一裸露在陽光下,肌膚便閃爍著瑩瑩的光暈,飽滿結(jié)實的臀如綻開的花蕾般充盈著無窮夢幻。她走進水里,清爽一下子鉆入心間,連精神也清涼了。她挪移幾步,靠在水中一塊已玉化的白石上,神思恍惚起來。
老姜見半天沒有動靜,怕出事,站起來在石包后伸出頭,看見她浸在水中,露出的肩膀如漢白玉一樣散發(fā)出象牙色的光彩,心里彈跳了一下,又趕緊縮回身子坐回原來的地方,心猿意馬地把含在嘴里的一棵草都嚼碎了。白合花不知道這些,她把自己漂浮在神性的時空里。心想,一個時代的富足怎么到了另一個時代就成了罪惡呢!嫁給那雜種真是可惜了自己,僅對著那張鬼都害怕的臉,就會做惡夢,更不要說他那牛肋骨一樣的身體了,該硬的地方不硬,反倒烙得人生疼,覺得這一世也算白活了,不如和他好一次。
想到這里,便不由得自己把自己嚇得驚叫了一聲。
老姜正出神,聽見白合花叫,以為出了意外,跳起來就沖過去,見她還在水里,急問:“怎么了?”她回頭說:“有水蛇?!庇肿龀龊ε碌臉幼樱辖埠ε缕饋?,本能地伸出手,一提就把她提到了玉化的白石上。出水后,水滴珍珠般沿著她的皮膚滑落下去,玲瓏得像玉的身體充滿誘惑,正想伸手抱住,又想到了自己的身份,便提醒自己一些事是萬萬不能做的,到燃燒的身體快要瓦解理智的思想時,不再管已迷茫著眼睛的白合花,一頭扎進水里,游到瀑布下讓水澆了半個時辰。
出來后看到白合花已穿好衣服,就把自己的衣服擰干水,說:“等它自然蒸發(fā),走,我們回去?!?/p>
到了寨子,白合花洗澡的事不知怎么已被人知道,一到社場放下口袋,吞口就像螞蚱一樣跳了過來,舉手就打,卻被老姜伸出的手臂一擋,彈得后退了一丈,只好彈跳著大罵。白合花一見,臉上連表情都沒有,只罵了句“瘋子”便轉(zhuǎn)過身走了。吞口還想動手,但見老姜一雙眼睛像有火噴出來,手桿粗壯得像犏牛的腳桿,站在那里連光都擋了一大片,不敢再動手,但想去找一把刀。
刀未找到,隊長已趕過來,問:“啥事,日球怪,平白無故干什么?”吞口一見江二,搶著回答說:“他給我戴帽子!”隊長又轉(zhuǎn)身問:“真的?”老姜答:“亂球說!哪那么容易?!标犻L又轉(zhuǎn)身對著吞口說:“是啊,哪那么容易,亂球說!”又補充說:“帽子,啥子帽子,只要不是地富反壞右的!”既像在總結(jié)經(jīng)驗,又像在為自己開脫,說完喊了聲“沒事了”,轉(zhuǎn)身便向外走去。
吞口等人群散去后,又狠狠地望了老姜一眼,才走向家里,心想,有朝一日,定報此恨。
三
到了第五個年頭,老姜已三十歲,仍沒有娶女人,寨里的女人都已有主,連小女孩也訂了娃娃親。他一人過得比其他養(yǎng)家糊口的人好,時常接濟一些糧食給他們,這讓許多人都覺得他不錯,尤其是一些女人,還把夢做在了他身上。隊長已明顯感到了另一種威協(xié),跟老姜走得近的幾個女人的男人也懷著崇高的警惕。隊長想,再這樣下去,楓香坪的女人都往他那里去了,我號稱“快活人”還快活個啥呢!便想反悔將他趕走,去找人商量對策時遇見了媒婆,把想法一說,那媒婆就笑了起來,說:“你怎么趕,還不如想法為他找個婆娘,又積德又不搶你的快活。”接著,媒婆走到老姜那里,說動了他的凡心,又幾經(jīng)周折,在楓香坪山后另一條溝的麻衣寨物色了一個女人。
女人叫白窮美,身材高大,壯得像頭母牛,家里人口多,日子緊巴得鍋都快燒穿了,雖已二十多歲,但因個子高大,嚇得男人都不敢上門提親,怕被抓小雞一樣隨時丟在糞堆上。
媒人說好后,出發(fā)向麻衣寨走去,她搭了一架到溝外公社糧站送糧食的馬車,又順著馬路沿岷江河走了一個時辰,再轉(zhuǎn)身走進另一條溪溝,爬五里山路才到達寨子。
她到達時,白窮美正在山里放牛,因貧窮的歷史成就了光榮的資本,家中有一群牛牧放。她一早出門,正在一片草坡上看牛閑逛,突然從林中鉆出了個人,站在草坡邊,卻不上來,只是邊招手邊喊:“下來,有好事了,來了個媒婆給你提親!”白窮美一聽,心猛烈地跳了一下,回答說:“不要捉弄人,誰敢娶我,整死他?!币娔沁厛猿终f是真的,她媽叫他來喊的,才起身,把羊皮褂子從肥厚的屁股下抽出披在身上,跑了下去。
到了家里,見媒婆果然坐在火塘邊一根東倒西歪的板凳上,說:“我回來了,什么事快說,免得豺狗掏牛的屁兒!”媒婆一看,感到勢頭不好,趕緊說:“姑娘,來給你提個親,俗話說,千里姻緣一線牽,我看他應(yīng)該配得上你!”接著,把老姜介紹了一番,說完又等著她家表明態(tài)度。沉默了一會兒,她娘說:“看女兒的,有緣就成!”白窮美接過話,說:“是人是鬼又沒有親眼見過,看看再說!”說完轉(zhuǎn)身就向外走,邊走邊說:“現(xiàn)在就去看?!毙募钡孟裣氤詿岫垢?/p>
媒婆高興地緊跟而出,也不顧白窮美家人反對,一前一后跑在下山的小路上。
到了楓香坪,媒婆直接把她帶到社場里,讓人去喊老姜,說:“你婆娘來了!”老姜一聽,心想,哪那么快,放下手中的活走到場壩,見許多人都圍著一個女人在看,品頭論足的,說她健壯如牛,“你看這屁股,可以生一串娃娃!”正說著,見老姜到了,讓出一條路讓他走到她身邊,面對面一看,女子只比他矮一個頭,全身都很飽滿,問:“你覺得我如何?”白窮美虛起眼打量了一番,說:“不如何,將就!”
看事初成,媒婆說:“那到他家看看,其他人各人去忙各人的。”說完,讓老姜走前邊,自己走中間,女子走后面,線一樣牽在了橫向而去的小徑上,走了很遠,江二的目光還粘連在她晃動的屁股上。
到了老姜家,他說:“窮得很,豬都關(guān)在屋里了!”白窮美不說話,觀察半天,又聽媒婆說完他的現(xiàn)狀,才說:“比我家好點,豬關(guān)在屋里也不錯,熱鬧!”見事已成,媒婆說:“那煮飯,餓死了?!彼麄儽阋黄饎邮?,煮了一塊臘肉、一鍋干葫豆、撈了一碗野鹽菜,煮了一頂鍋蒸蒸飯。三個人坐在板凳上,在三腳上搭一張木板,把菜放在上面,又削一根箭竹做筷子,吃完后已是傍晚時分,天空紅艷得像火,云也在燃燒,把山野點綴得如一片薄薄的輕沙覆蓋著一樣,溫柔如處子般靜美。
天黑后,白窮美住到媒婆家,覺得要嫁就嫁,干脆點,不需要那么拖沓,“這日子還折騰個啥!”她說。返回后與她娘說過想法,家里也同意了,婚期訂在一個月后的農(nóng)歷冬月初八。
結(jié)婚時,婚禮由隊長主持,就在社場里,麻衣寨來了幾個送親的,背一口箱子,里面裝著她穿的衣服,還有送給老姜的一件麻布衫。白窮美進行了有限的裝扮,穿著天藍色衣衫,水紅色褲子,一根粗得像神鞭一樣的辮子吊在背后,黑油油的,像拴魂的繩。男女老少已集中在場壩中,一是看熱鬧,二是為了場邊一口大鐵鍋里煮的一鍋豬肉燉粉條。鍋架在墻角的三塊石頭上,旁邊一只大木蒸子里蒸著滿桶的金裹銀。吞口也在其中,開始時臉陰沉著,想到老姜結(jié)婚后婆娘可能會更安全,才態(tài)度好轉(zhuǎn)起來,走來走去幫忙張羅著做了不少事情。
婚禮很簡單,老姜仍然穿著那身已臟得發(fā)亮的黃衣服,媒婆說:“還是換一件吧!”他說:“沒有!”一些人出主意說:“就穿那件麻布衫吧!”隨即,老姜穿上了女方家送的麻布衫。衣衫深白,散發(fā)出灰麻的清香,長至腳彎,和白窮美站在一起時,一白一藍,顯得特別而精神。
“站好了?!标犻L喊到,等人群都排在了新郎新娘后邊,又說:“婚禮開始,我是大老粗,說不來那些臭老九的話,反正就那么回事,結(jié)婚嘛,不就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可以睡在一張床上的宣言書?我是隊長,要求你們幸福不忘新社會,快活不忘老媒婆,好好勞動,既要生產(chǎn)糧食,又要生產(chǎn)楓香坪的革命事業(yè)接班人!完了。”說后走到鍋邊,見食物已煮好,喊到:“開飯,吃完好回去睡覺!”
人們一聽,立即“轟”的一聲散開圍在幾張高桌子四周,從懷里掏出自己帶的筷子。很快,一瓦盆粉條肉墩放在了桌子中間,女人們端著盛滿金裹銀的碗,男人們端著一瓷盅酒。當(dāng)然,酒是用酒精兌水做成的,易醉,飯吃完時,多半男人已開始東倒西歪,吞口起身時向后一仰,從高板凳后栽到地上,后腦起了個包,狠狠地大罵起來,直到白合花將他拉走。
黃昏時,老姜與白窮美回到房中,相視笑了一下,又走出去,到一里外的溪邊挑回一擔(dān)水,燒熱洗了睡下,一夜無話,只是三天后,老姜做的床就塌了。他想,倆個大漢住在一起,床怎么承受得住,他走進山里,拖回幾根杉木桿,做成一張大床,鋪上寸板,板面鋪好草墊,草墊上又鋪了一張牛皮,直到一勞永逸,才和他的女人重復(fù)著曾經(jīng)的故事。
過完春節(jié),繁重的勞動又一次在楓香坪展開,谷雨時,倆人一早起來,安慰完火塘邊不停哼哈著的豬,走出房子,一股清新的氣息赴面而來,到處都是鳥的叫聲,畫眉則像歌唱家一樣,婉轉(zhuǎn)清脆地唱著跳躍于樹枝間,優(yōu)雅而精致。他們踏著遍地野花走進田間時,人群已集中起來,看到他們到了,隊長說:“老姜去傳糞,白合花撒,白窮美和我一起割田邊草,其余不變,不準磨洋工!”
人們散開后,隊長便和白窮美走到田的另一邊開始割草,割一陣又把草抱成一堆,隊長說:“等一會兒一人一捆背進圈里,你割我抱!”說完,便坐在地角的一塊石頭上抽蘭花煙,眼睛盯著她彎著腰的身體,血脈有些噴張起來。想,世上還有如此飽滿的女人,又白得像雪,哪像自己的婆娘,臉就如從牛圈里走出來的,忍不住嘆出口氣,把她暗自作為了新的目標,覺得那才配“快活人”的稱號。
日子固執(zhí)地向前走著,到第三年春天,白窮美生下一個女兒,取名“巧英子”,老姜很高興,捧在手里時常對她哈氣,被白窮美罵了多次也改不過來。有了孩子,新的問題卻接踵而至,沒有人帶,娘家人也要天天勞動,無論如何也走不開,滿月后,白窮美在勞動時只好把她背在背上。初時,隊長有意照顧,派她在社場里做輕松活,掃或翻曬一下糧食,讓幾個與隊長關(guān)系密切的人很妒嫉,便生出了風(fēng)言風(fēng)語。
農(nóng)歷六月六時,白窮美把家里的被子、衣物晾曬出來,背上巧英子走到社場中。到了正午,太陽像火一樣烤著山原,熱得人難受,她做事時背著孩子,背便濕了一大片。事做完后,她走到陰涼的樹下,把孩子取下來喂奶,見巧英子的小衣褲也濕了半邊,喂完奶后,又脫下來擰干搭在樹枝上曬,等娃睡著后,又放在樹后的草坪上。然后她坐下來,脫下自己的衣衫擰水,四顧看了看,見無人,想把它曬干才穿,正往樹枝上掛,隊長卻突然從墻后跳了出來,說:“受不了,這天氣熱得……”串到她身邊一把抱住。
白窮美嚇得一驚,本能地叫了一下,便被堵住了嘴,他還想進一步動作,聽到坎子下有人走來,才松開手。她立即轉(zhuǎn)身,取下衣衫套在身上,只露出胸前的一片白。等腳步聲遠去,隊長又將兩手按在她鼓一樣膨脹的胸前,白窮美掙了幾次未能擺脫,便使勁給了他一耳光,隨著“拍”的一聲,他的左臉立即出現(xiàn)了一個血手印。
隊長立即暈眩起來,眼里冒出金星,回過神來知道被打后,才說:“不知好歹,明天到地里去除草!”說完,用左手捂著臉,罵罵咧咧地走了。
第二天,白窮美將巧英子帶到田地除草。老姜在寨子后的火地上,把白合花幾個女人割的毛草背回牛圈里,他背著比自己還高的一背草走在下山的路上,見江二正朝山上走,臉上有五根血印子,問:“怎么了?”江二卻不看他,只冷冷地說:“貓抓了!”,便一頭鉆進了樹林中。
白窮美把巧英子帶到地里,發(fā)現(xiàn)根本無法勞動,玉米已有半人高,背在背上蓐草時得彎著腰,葉子正好割著娃的臉??吹教镞叺牟萜荷嫌锌脳盍鴺?,就走過去把她放下來,用背帶拴著她的腰,另一頭系在柳樹上,才放心地開始勞動。那娃便在草坪上爬,離樹稍遠就被帶子拉住,只好以樹為中心,環(huán)繞爬行,兩個時辰后,白窮美去喂奶時,她已在草坪上劃出了一個圓圓的圈。
孩子被拴在樹下長到六歲,能自己呆在家里后,老姜在門前只有幾平方米的壩子邊編起一圈籬笆,將大門圍起來,讓巧英子在籬笆內(nèi)活動。她卻不安分,把自己弄得時常一身泥土。這天,小家伙覺得很寂寞,扒在籬笆后發(fā)過一會兒呆,走回屋里,從柵欄間鉆過去和豬玩到了一起。
太陽落山后,老姜從外面回來,進門不見娃娃,以為是白窮美帶走了,沒有當(dāng)回事,等她回來時見沒有帶,才慌張起來,開始四處尋找,卻怎么也找不到,急得沒法,正想去發(fā)動寨子里的人,聽到豬在“哼哼哼”地抱怨,決定先給它喂食,拉開木柵門走進去一看,巧英子正睡在豬窩里,驚得嘴也合不起來。立即放下木桶,把她抱出豬圈,眼里含著淚水。
對此,他們決定暫時不帶第二個。老姜說:“等巧英子再大點,好由她帶小的!”便盡最大能力將巧英子照看起來,繼續(xù)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到巧英子十歲時,老姜說:“可以再生一個了!”邊說邊抱住白窮美,又說:“不生可惜了這副身子骨!”接著,倆人做起生孩子的事情。
就在這時,轟轟烈烈的事件已經(jīng)發(fā)生,一場將被進行到底的革命從山外革到了楓香坪,進駐的工作組很快通過外調(diào),掌握了老姜參加過反動派軍隊的歷史。
四
老姜一下子成了專政的對象,隊長想,就整他吧,隱藏得這么深,差點把楓香坪顛覆了,心里又竊喜,自言自語地說:“這下看那婆娘還怎么跑得脫!”想完出門朝白合花家走去。到了門口,看到吞口坐在門前的柴垛上抽煙,對他說:“應(yīng)作好斗爭準備,上面要開批斗大會了,我們隊就送老姜去批!”正要轉(zhuǎn)身離開,看到白合花從外面走了進去,又走上臺階進到屋里,說:“坐一會兒,你出去打只野雞!”吞口聽后不樂意地爬起來,背起立在門后的“三八”大蓋槍走了出去。
江二等他走遠,走過去伸手抱住白合花,說:“好久不見了!”還想繼續(xù)動手,她說:“不行,這是在我家,有神龕子?!彼缓猛O聛?,說:“要打倒封建迷信!”轉(zhuǎn)身坐到板凳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不久,半山的樹林里就傳來了一響槍聲。又過不久,吞口已提著一串雞皮走進來說:“吃個鏟鏟,槍太猛,打成一串皮了!”江二一看,果然提在手里的是不成形的皮毛,罵了聲“龜兒子,不曉得照腦殼打”后,遺憾地走了出去。
吞口的“三八”式步槍是楓樹坪唯一的火力,靠隊長努力推薦,把他任命為了連長,管著隊里的一群民兵。當(dāng)然,讓他當(dāng)連長而自己不兼任,是有條件的,事件和白合花有關(guān)。
江二號稱“快活人”,快活的來源和女人有關(guān),當(dāng)然是婆娘以外的,白合花和白窮美是欲而不得的兩個女人,讓他總有心急如焚的感覺,想,也是奇怪,越得不到的偏越想得到,老姜那婆娘不好得手,也是不好惹的,那男人如果發(fā)怒,能把自己揍得散架,雖然還從來沒有見他發(fā)過怒,像是沒有脾氣似的,萬一哪天動怒了,可不是快活的事。便集中精力,把主意打在了白合花身上。
主意卻不好打,正犯愁,上面來了通知,說要擴大民兵規(guī)模,楓樹坪符合條件的青年都要參加,建制為一個連,強調(diào)說:“槍由連長保管?!钡玫较?,吞口立即跑了過去,請求隊長讓自己擔(dān)任連長,說:“我從小就愛槍,如果能成,什么都好說!”見狀,江二說:“我考慮考慮!”揮手讓他走了。
過了幾天,江二到社場分工說:“白合花從今天起負責(zé)到野豬坪看牛,我家婆娘只放驢子,把牛分出來!”
白合花第二天清晨便走出寨子,向野豬坪走去,她背一個背篼,走到時見牛正在一片緩坡上規(guī)矩地吃草,就走入林中采摘野菜。林中幽暗清靜,樹下的草叢中點點滴滴,散現(xiàn)著五彩的野花。她走入深處,一邊摘香香菜一邊想心事,正想到緊要處,突然“叭”地響了一聲,像樹枝被折斷了,以為是熊,抬腳想向外跑,卻看到一個人走了過來,是隊長,背著明火槍。他說:“我在巡山,你在干啥子!”
其實,他巡山也不是真的巡山,主要是尋白合花。放牛放到第五十二天的中午,天氣有些熱,白合花走到一口水池邊坐下,一邊納鞋底,一邊想近來發(fā)生的事,感到楓樹坪并不太平,已開過幾次斗爭會,寨子里好幾位地富反壞都和老姜一起被批斗了,但沒有斗自己成份很高的父母,覺得隊長還是不錯,人又壯實,也有心機。想過之后就坐在石頭上繡鞋墊,認真地忘記了自己在哪里。
這時,一雙手猛然從后面伸過來,又緊緊抱住她的胸,嚇得鞋底都掉在了地上,驚問:“哪個,我要喊了!”那人說:“喊,喊死你也沒人聽見,你如果叫,明天就讓你爹娘哭!”白合花一聽,立刻平靜下來,害怕地問:“隊長,是你?”“不是我是誰?”話才落地,江二已把她拉起來,半抱半推地弄進了柳樹林中。白合花也半推半就,到最后竟然有了很享受的樣子,覺得和她那半個男人相比很不一樣。
隊長也很滿意,說了句“你比想象中的還好看”就向山下走,到社場立即宣布了吞口為楓樹坪民兵連長,又把放在自己家里的槍拿出來舉行授槍儀式,他雙手握著槍,平端著伸出去對吞口說:“接槍,這是打過日本鬼子的三八式,要用它保衛(wèi)楓香坪的勝利果實!”吞口伸手接過,又莊重地挎在右肩上,一下子覺得自己精神了起來。
過后,白合花和快活人像吸鴉片一樣,雖拒絕過無數(shù)次,但吸了一口之后,就上了癮,她放牛,他巡山,把一座大山的森林都當(dāng)成了他們的帳房,到冬天,她的肚子就鼓起來了。吞口也沒懷疑,覺得自己有了槍后,增加了不少精氣神,有個娃是正常不過的,生下來后,一看是男孩,又把娃拜寄給隊長做了干兒子,取名“吞江白”,楓香坪的武裝和政權(quán)開始結(jié)成了真正聯(lián)盟。
聯(lián)盟后的力量打擊的當(dāng)然是老姜,俗話說,有些恨是無原無故的,對老姜就是這樣,除莫明其妙的階級恨,吞口依舊覺得自己的婆娘吃過他的虧。隊長則因無法占有白窮美的豐滿而對占有她的男人充滿嫉恨,而它們可以用崇高并且合理的方式發(fā)泄出來時,那種“恨”就不一樣了。
五
在大規(guī)模批斗會上被打傷返回后,老姜變得更加萎縮了,走路總低著頭,也不愛說話,沉默得讓和他一起勞動的人也感到害怕,而批斗仍然沒完沒了。
小批小斗三年后,白窮美又生了一個娃,但不是兒子,取名草香,加上屋里養(yǎng)的豬,家中已有五個成員。草香白天由巧英子照看,白窮美因出生硬氣,沒有受到參加過白匪兵的男人連累而被列入斗爭對象,日子依舊被拖著,固執(zhí)地往前走。
到了又一個冬天,農(nóng)閑起來后,批斗會再次開始升級,吞口走到老姜門外,威武地說:“明天到溝外接受批判,全縣的!”天明時,又帶著三個民兵,自己背著槍,押著老姜向溝外走。老姜特意穿著那件婆娘嫁過來時帶的麻布衫,一雙草鞋,褲子有些短,膝蓋上補著一對橢圓形的疤,露出的半截腳桿粗而黑,布著幾個結(jié)疤一樣的傷痕。
幾個人一路前行,對老姜沒有采取什么行動,走到溝外的黑風(fēng)崖時,上百人正群情激奮,被捆綁得像粽子般縮在地上的四個人,臉上還有血,看到老姜好手好腳地走,幾個背槍的上級民兵就圍過來,說:“這算什么,對壞人憐憫就是對自己殘忍!今天要看誰最革命,你們這樣,楓香坪豈不是要成落后分子!”說完,丟過一根小指粗的麻繩,喊到:“捆上,扎緊一點!”吞口和其他倆人便一擁而上,準備捆人。老姜他力大,在捆綁時本能地一抖肩膀,將一個人丟到了地上。隨即,口號鋪天蓋地響了起來,一個穿制服的人說:“這是反攻倒算!”弄死他,那邊便開來一輛吉普,也不說什么,將已捆成一團的老姜拴在車后就開了起來。
老姜被拖在后面,跑了幾十步后,一頭栽進塵埃里,被拖約三公里才停下來。人群跑攏一看,他已縮在地上,到處都滲出了血,只是麻布衫仍未磨爛,接著,又開來一輛卡斯車,把他像東西一樣丟進了車箱里。
到會場時,已人山人海,口號聲此起彼伏,四周的房頂上架著轉(zhuǎn)盤機槍,槍口對著大路。一些被捆綁的人蹲在地上,嚇得渾身像在篩糠,老姜也被推入其中,但還未蹲下,已聽到一聲怒吼:“把壞分子押上來!”隨即,兩隊全副武裝的人跑了過來,依次一邊一個站在他們兩邊,然后一人別住一只手臂,連拖帶跑地把人犯弄到了會場中。老姜個子高大,站在中間,兩邊按高矮秩序排列,橫線一看,形狀如一個“個”字。
看押的人站在身后,老姜后面是吞口,隊長首先走上臺揭發(fā),他用手狠狠一指,說:“這家伙潛伏得狠深,連我都被欺騙了,收留他還幫他蓋房子,惡毒至極,他心里一直裝著變天帳,但是妄想;他還欺壓窮苦人,受害最深的是他的婆娘白窮美……”斗爭中,老姜因被車拖得很慘,漸漸開始支持不住,吊在脖子上的牌子似有千斤之重。最后,幾個“現(xiàn)行反革命”的黑字在他眼里舞動起來,像印象派畫家的畫跳躍著,他的頭也越來越低,彎得像只蝦米。吞口吼了幾聲“站直了,別爬下!”見仍不管用,便提起槍用槍柄死死地朝他的腰上砸去。
才砸三下,老姜就一頭向下載去,臉跌進塵土里,俯臥著,一動不動,吞口喊一聲:“起來!”看他還是不動,又跳過去踏上了一只腳。這時,旁邊又過來了倆人,把他的腳拖開,翻過來一看,人已昏死過去,罵了句:“斗個球!”便一邊一個提起老姜的上半身,拖到場外的一張石板上,說:“不準裝死!”留下了一個人看守他。
過去半晌,老姜醒來,感到渾身疼痛難忍,被捆綁的雙手麻得如螞蟻在啃,嘴上已開出裂口,泛著一圈硬白。看守人一看,心里生出同情,向四周望了望,見沒有人,起身到河邊用水壺接回一壺水,給他松了幾檔繩子,把水喂他喝了下去。老姜想感謝,但沒說出口,只用像即將被宰殺的山羊一樣的眼睛可憐地看著他。這時,批斗會進入了游街階段,壞分子被提上卡斯車站在車箱兩邊,由民兵押著,開始沿公路游行。老姜也被提了上去,但站立不穩(wěn),身體靠在箱板上,由兩個民兵在后支撐著,一路顛簸而去。到了楓香坪溝口,看到他已實在不行,指揮官便命令放下他,讓吞口他們弄回去,他說:“好好看管,不能讓他跑回臺灣!”帶著人又繼續(xù)游街去了。
老姜睡在路邊,根本走不動,吞口便讓人去叫他婆娘,等白窮美推著上次批斗時推他返回的架子車趕來后,幾個人就走了。隨后,她把老姜弄上車,讓他躺著,走到前面抓住兩只車把手,躬著腰,在“吱吱吱”的聲音中再次把人拉了回去。
到了屋里,巧英子和草香都圍過來,吃驚地看著他,顯得很害怕,白窮美給他洗完臉,弄到床上脫去麻布衫,看到許多地方的肉已磨爛,腰也直不起來了,淚一下流出來,滴在傷口上,讓他一抽一抽地疼。
睡過一個月,吃下寨子里一個土醫(yī)生配制的十五副中藥后,老姜才撐起來,又拄著拐杖慢慢挪了半個月,才恢復(fù)一半元氣。
六
好了的老姜并未真好,因腰再也直不起來,一米八的身高變成了一米七,走在路上,萎縮著像只移動的蝦,嘴里發(fā)出“嗨兒、嗨兒”的聲音,喊久了,那聲音便被喊出了節(jié)奏,像勞動號子般悠遠,往往人還隱沒在樹林中,人們就會先聽到聲音,說:“老姜來了!”
從此,楓香坪多了一種聲音,時常在長長的山路上響起,讓許多人都覺得心里不是滋味,說:“作孽。”老姜經(jīng)常行走,他雖然已不能干重活,江二偏派他專門負責(zé)送柴到公社或者送通知,都是走路的活。這天,老姜又得到了送柴的通知,他拿出皮繩、彎刀和一件羊皮褂子,走到山里砍下一背干柴,背起來向溝外走,路是馬車道,他走在上邊,被柴一壓,人彎成了一百零八度,頭抬起來看路時,又像一只移動的龜。
把柴送到公社后,老姜癱軟在食堂門邊,好半天沒法起來,首長恰好經(jīng)過,看了他一眼,問:“這是哪個?”手下說:“楓香坪的,是殘余白軍!來送柴!”首長聽后,又說:“看樣子他病得不輕,怎么還送柴呢?要有革命的人道主義嘛!”然后命令說:“通知楓香坪的隊長,說不要讓他送了?!彼麄冸x開后,老姜爬起來走到水邊喝下一肚子涼水,提著皮繩和彎刀向楓香坪走去,夕陽正好西下,投射到地上的身影,如伴隨“嗨兒、嗨兒”之音起舞的魂。
走到楓香坪社場,正要報告江二柴已送到,江二已搶先說:“首長說了,要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你不用送柴了,明天就到溝那邊的地里守當(dāng)歸?!崩辖獜澚藥紫卵?,表示知道了,轉(zhuǎn)身向家里走去,進屋時,小女兒正在一根板凳上睡覺,一副甜美的樣子,巧英子在煮豬食,抬頭看到他,說:“回來了,喝點水吧!”又埋頭剁豬草,弄出嚓嚓的響聲。
第二天,老姜背著一個背篼,里邊裝著一床破棉被,一口鋼精鍋,一把彎刀,一捆干鹽菜,十多斤玉米面,走向了寨子對面一座山坳里的當(dāng)歸地。
當(dāng)歸是集體林專隊的,專為隊里找錢,稱“找副業(yè)”,是比種莊稼更好的事情,收入交集體,然后按工分核算,一個勞動日能分到八分到一角錢,當(dāng)然,負責(zé)的人也多少可以落一點在自己包里。他是隊長的親戚,當(dāng)歸地需要人看守,就找到江二說:“隊長,那山里陰森森的,怕死人了,得派個膽大的去!”隊長也很焦急,心想,派誰去呢?見上級不準再讓老姜送柴,瞬間豁然開朗,心里想:怎么就沒想到呢,把他支走,那飽滿人白窮美,不是容易下手了嗎?
此后,老姜一人居住在地邊的一個草棚子里,反到落得清閑,吃的東西過一段時間就由巧英子送上來,也不多,他挖了許多山蘿卜和洋芋做補充,日子還算過得去。只是,一人坐在棚子前時,往往會出神,一瞇眼就會重現(xiàn)過去的經(jīng)歷。到當(dāng)歸地才三十天,已十七次回到了過去,剛好串成了他到楓香坪前的經(jīng)歷。
那時,老姜很年輕,生活在邊陲的一個小村莊里,滿眼全是綠色,雨落下來,打在芭蕉上,點點滴滴全是象腳鼓的節(jié)奏。平靜的生活會注定一個平凡的人生,他正想娶一個媳婦,一場足以改變千萬人命運的戰(zhàn)爭已不期而至,戰(zhàn)爭好似打到了江那邊,村里的年輕人被動員去聽演講,說是什么山河一寸血,青年十萬兵。老姜也在其中,好像懂了一點家與國的關(guān)系,當(dāng)場報了名。
穿上軍服后,他被編入山地作戰(zhàn)部隊,軍隊稱“遠征軍”,首長說,他們是要收復(fù)江那邊的失地,而且還要出國作戰(zhàn)。出發(fā)時,連長對他說:“老姜,你是老槍手,但那是打獵,這可是玩命,不要嚇尿褲子了!”他回答說:“不會!”開赴前線時,訓(xùn)練還不到三個月。
第一次真刀真槍地干是攻取一個山頭,槍打響前,老姜嚇得要死,抖得連軍褲都像打擺子一樣,被身邊的幾個老兵嘲笑了一番。槍響后,老姜和大家一起向上攻,對方藏在山頂?shù)膽?zhàn)壕里,用機槍向下掃射,才開始,他身邊就有好幾個人倒下。攻到半坡,樹木已被砍倒,老姜他們失去了掩護,被壓在土坎下,頭也抬不起來,派出強攻的隊伍一跳上土坎,就如被割倒的韭菜一樣倒了下去。老姜不再害怕,對連長說:“這樣不行,我去打掉他們!”說完梭到土坎另一側(cè),又在手榴彈炸起的煙霧中,繞到了與敵方相對的一塊巖石后,然后伸出槍,用打獵時的精準與速度打出十發(fā)點射,掃射的機槍隨即啞了。連長一見,立即發(fā)起攻擊,等他們沖上陣地時,老姜已在戰(zhàn)壕里,槍刺插在一個鬼子的身體里還未拔出來。
戰(zhàn)斗一直向前進行著,許多人瞬間就沒了,老姜卻意外地活著,兩年后,全面進攻展開,他參加的最后一次戰(zhàn)斗也是最慘烈的一次,是攻取一座長滿松樹的山頭。那時,勝利的曙光已經(jīng)出現(xiàn),老姜想,快點打吧,打完好回去娶媳婦。但戰(zhàn)斗打響后,很快陷入疆局,部隊一波又一波地攻,卻打不上去,一寸土地真的流了一寸血。老姜負責(zé)打掩護,安全又危險,他單獨行動,選擇盡量高的位置,攻到半山時,干脆爬到一棵高大的松樹上,透過樹枝發(fā)現(xiàn)山頂上沒有人,只有一條又一條壕溝,部隊一出擊,人又冒出來,把機槍打得像爆豆似的,自己的人便一片片倒了下去。
看到進攻毫無進展,娶媳婦還得推遲,老姜很急,前去向連長請戰(zhàn)說:“他們挖了地洞,躲在里面如何打得到,你們佯攻,我和其他狙擊手爬到樹上打?!苯ㄗh被采納后,老姜悄悄爬到巖石上的一棵松樹上,躲在樹干后,沖鋒號吹響時,他看到敵人果然從地下冒了出來,一身黃狗屎軍服,鋼盔上的黃色五角星閃閃地發(fā)光,便描準閃光點,使用快槍法,“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一陣響后,已點殺十來個人。嚇得其他人一縮,鉆回了地里,隊伍又向前攻了一段。
第二天,老姜如法炮制,卻吃了虧,才爬上樹,對方已發(fā)來幾顆炮彈,正好將樹炸斷。他在樹梢,死死抱著樹干,隨著樹倒在了地上,好在樹是慢慢倒下的,落地前樹梢又搭在了另一棵樹上,只擦傷了他一層皮。打了幾十天,飛機飛過來助戰(zhàn),對著山頂丟下雨滴般的炸彈,老姜他們乘勢而擊,打上了山頂。正想歡呼,老姜看到從洞里鉆出一隊人,端著刺刀朝他們沖,他立即將刺刀插好,也端著槍沖過去,調(diào)動起所有能量,用以前學(xué)到的槍術(shù),左擋右辟,橫挑豎刺,刺死了好幾個人,聽到其中一人還在大叫,他說:“叫什么,誰讓你們跑到這里來!”說完又在他的左胸補了一刺刀,拔出刀時,血噴起三尺高。
戰(zhàn)斗結(jié)束后,老姜隨部隊撤回休整,過了半年,說敵人投降了,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老姜想,這下可以回去了,也不知那女子還好不好,但還未離開,部隊又開拔到另一個地方,說戰(zhàn)爭又爆發(fā)了,他很失望,罵了句:“狗日的戰(zhàn)爭!”跟著部隊走,一到前線便開始打仗,一戰(zhàn)下來,他發(fā)現(xiàn)打得沒有意思,不如娶媳婦要緊,在一天夜里溜進了山林。
走了幾天,眼看快回到家里,到寨子邊的一個集鎮(zhèn)時,發(fā)現(xiàn)正在捉拿他,聽人說是抓逃兵,捉住便就地正法。老姜嚇得不輕,悄悄溜出人群,再不敢回家,只選擇偏遠地方走。幾年后,戰(zhàn)爭結(jié)束,捉拿他的那支軍隊已煙消云散,老姜覺得這下行了,得趕緊回去,否則那女子會成為別人的。他走到城里,用躲藏在山野時采的藥材換一些錢,走進飯館,狠狠地吃了一餐飯,出去趕車,正排隊,一個人大聲叫起來:“反動派的兵,快抓??!”嚇得他本能地逃走了。
潛伏到半夜,老姜摸到山下一個守夜人的窩棚里,要了一碗飯,聽那人說,反動派軍隊被打散后,有許多人藏匿起來,準備反攻倒算,正加緊追捕。老姜說:“但我是逃兵,莫非哪支軍隊都要追殺我?”守夜人說:“誰信,還是逃吧!我天明就去報告,否則會受連累的?!崩辖宦牐X得不是好事,又連夜向更偏遠的地方逃去,一年后,竟到了楓樹坪。
老姜回想著過去的戰(zhàn)爭,寨子里上演著現(xiàn)實的話劇?!翱旎钊恕苯刂伬锏模灾肜锏?,還看著另一只碗里的,白窮美的飽滿已成他生活中的半塊心病。他想:支走了老姜,那婆娘該上得手了。收工后一人坐在社場上邊抽蘭花煙邊想計策,覺得老姜已是癆病鬼,肯定不行了,半條命能白折騰到哪里去呢!得讓她單獨一人干活。
第二天,江二一早就走到社場分工,他說:“白窮美,你到洋芋地去,負責(zé)管理和驅(qū)趕野物,不準耍狡,我會來檢查的,快去!”白窮美一聽,立即走出人群,在社員們驚愕的目光里走了。
洋芋地位于寨子后的一片荒坡上,由火地開墾而成,種的洋芋已開出粉嫩的花,土里長滿了雞蛋大小的果實,心里感到奇怪,洋芋長得好好的,管它干什么,還不等于讓人天天上山休息。想過半天,也沒想明白是什么原因,便坐在田邊,從懷里取出鞋底一針一線地扎。
眼看快到下午,她站起來向寨子走去,剛鉆進樹林,江二突然從一棵樹后跳出,伸手想抱,被她一揚手擋了個后栽蔥。他跌坐在地上后,說:“我在檢查你偷懶沒有,太陽還沒有下山就想回去,不行!”他站起來拍了拍土,跟在她后面,又一起到地邊隔三尺遠坐下來,說:“照顧你也不知好歹,把我推得,現(xiàn)在還很疼。”又說:“他們還想斗爭你家老姜,把半條命也弄脫,是我保護的他?!闭f完把臉湊近她的耳朵,卻被她一揚手,用錐鞋底的針在臉上扎了個小孔。江二疼得一下跳起來,罵一句“瓜婆娘”轉(zhuǎn)身就走了。
兩個多月后,洋芋已快挖了,江二還是未能得手,心里更加著急,他對越得不到的東西越想得到?!皨尩?,看你拖到幾時!”他暗自罵出一句后,又向洋芋地走去,在半路上看到有青煙竄起,心里一喜,悄悄摸上去躲在樹后一看,白窮美正在燒洋芋吃。江二立即跳起來,端著明火槍指著她說:“不準動,敢挖楓香坪的墻腳!”嚇得白窮美一下子沒有了主張,只說:“餓,有點餓?!?/p>
“餓也不能偷集體的東西,我要馬上報告上面,讓吞口把你押到公社斗爭!關(guān)起來!”說完,命令她站起來朝樹林中走,到了樹叢中的一塊草坪上,又審問:“還偷藏的有沒有,藏在哪里?快說!”白窮美已不知所措,慌亂地回答說:“沒有了,就幾個,還在火堆里!”江二又說:“誰信,把衣服脫了,我要檢查。”見她不動,立即把槍機掰了起來,威脅說要打傷她,然后抓起來。
白窮美只好轉(zhuǎn)過身,將長衣衫慢慢脫下后,即露出肥碩的屁股,它雖被褲子包裹著,但已破了若干個洞,雪白的肉從破孔里露出來,像夜晚的星星在閃爍。江二被耀眼的白閃得暈眩起來,把槍一丟,跳過去抓住她的破褲子就往下扯,同時,槍丟在地上后,槍機被樹枝一掛,“砰”地一聲爆響,嚇得她一下子癱軟了下去……
過后,江二說:“比我那從牛圈里走出來的強多了,可惜了這副身子,那半條命如何能消受!”說完,把她拉起來走到火邊,掏出燒洋芋一起吃了。
俗話說:“事不過三!”一二再,再二三之后,他們的事情還是暴露了。
七
當(dāng)歸快成熟的時候,老姜坐到棚子前,正又一次進入那場撕殺中,山下走來倆女人,到了眼前,他一看是寨子里的,說了聲“坐!”她們也不推辭,坐在旁邊的兩塊石頭上問:“你半年多沒有回去了,也不看看家里人?”不等他回答,又自言自語地說,“也是沒辦法,都弄成這樣了,連婆娘也收拾不住?!崩辖幌氪鹄硭齻儯酒饋碜哌M棚子里倒在地鋪上,倆女人也不管她,只朝里望一眼又拉開了家常。話題便涉及到了他的婆娘,他假裝睡著,悄悄認真地聽,半天才弄清說的是白窮美和江二的事,覺得不可能,想下山又不敢離開,心想,等收完當(dāng)歸再下去吧!現(xiàn)在是什么事都不敢惹了。
轉(zhuǎn)眼過了十月,樹葉開始泛濫起來,當(dāng)歸地四周的山野色彩一片斑斕,清涼的風(fēng)吹在天空下,從早晨的一地清霜開始,純凈得讓人心曠神怡。老姜卻沒有欣賞秋景的心情,等到最后一背當(dāng)歸背走后,也提著自己的東西,“嗨兒,嗨兒”地哼著走在了下山的路上。
到家后,老姜發(fā)現(xiàn)倆女兒又大了許多,心里難得地高興起來,把草香拉到前邊看了一陣又抱在腿上,輕輕地抖動著,嘴里念著一首《殺只老鼠過新年》的童謠,剛念完,白窮美就從外邊走回來了。她放下背篼,對他笑了笑說了句:“回來了!”就去幫巧英子煮豬食,煮好后又在三腳上的頂鍋里煮好半鍋蒸蒸飯,從壇子里撈出一碗咸菜,說:“吃飯了!”
接下來許多天,老姜都和白窮美一起外出,砍柴和扒木葉子,火塘里的火終日燒著,倆女兒在屋里做家事。江二便得不了手,心里慌亂,又施計策派老姜外出到溝外修水壩,對他說:“你只負責(zé)看工地,一天十個工分,這好事打燈籠也難找!”
老姜不能拒絕,就去守工地,在工棚中被河風(fēng)一吹,覺得太冷,堅持十多天便去請假回家,說:“我回去拿件衣服,太冷了!”獲準后向回走,到寨子下邊的息氣坪后,見太陽暖洋洋地照著,便坐下來休息。不久,旁邊一棵千年青岡樹后有了響動,他以為是野物,起身站到一塊巖石上,看到一條已分不出顏色的破褲子搭在一根樹枝上,一抖一抖的,覺得奇怪,又繞過石包一望,江二正壓在他婆娘身上,朝天拱著鍋底一樣的屁股。當(dāng)即大喝了一聲:“犯法了!”
江二大驚,扭頭一看是老姜,爬起來提起褲子就跑,才跳了幾步就被半截樹樁頂在胯下,當(dāng)即抱著肚子蹲在地上,叫得比老姜還兇。這邊,白窮美站起來穿上褲子,又拉下?lián)频叫乜诘囊路f:“不這樣他就要不停地斗爭你!”老姜說:“走,回去,我回來加件衣服?!弊叩郊?,老姜親了親草香,把那件已很久不敢穿的狗屎黃棉衣穿在里面,外面又套上麻布衫,用麻搓成的帶子扎緊,說:“我還得回去,只請半天假?!?/p>
回到工地,老姜悶悶不樂,像個蔫茄子,春節(jié)也沒有回去過,只帶信讓巧英子下來,把工地發(fā)的十九元錢給她,到城里買回一背篼年貨。
過完春節(jié),新的斗爭會再度展開,說是要防止壞分子破壞,為春耕生產(chǎn)創(chuàng)造安全環(huán)境,天天都有震天響的口號從工地后的馬路上呼過。老姜卻幸運地躲過了,工地負責(zé)人說:“都半條命了,站也站不穩(wěn),還斗爭個啥,搞破壞也是需要力氣的!”靠那句話,老姜縮在工棚里,心里懸吊吊的。
到了春天,河水一天比一天大,河堤的修建也隨之停止下來。老姜返回寨子后,第二天吃過早飯就走到社場,讓江二分派任務(wù),說:“隊長,不需要守工地了,我得回來勞動?!苯宦?,做賊心虛似地緊張了一下,看他還是畏畏縮縮的,放下心,思索著說:“你能做什么呢!還是到當(dāng)歸地吧,平整一下土,好栽苗子?!崩辖膊徽f什么,提著一口鋼精鍋又走向了山中的草棚子。
當(dāng)歸地已翻犁過,新鮮的黑土油膩膩的,上面起落著許多鳥,歡快而單純,田的四周開滿野花,點綴在新綠里,遠處的山峰上,一簇簇粉白的羊角花如癡如醉,美麗得讓人寂寞。老姜走進棚中,簡單收拾了一下,倒在地鋪上一出神,再次回到了過去持槍的時光,緊要處又往往被鍋底一樣拱向天空的屁股中斷,讓回憶總也無法連貫起來。
恨一點點滋生出來,又積聚在心,雖讓老姜憋屈得慌,但只能限于恨。他抓爬起來走到林中,砍了根齊眉高的棍子,拿回去放在火邊慢慢地烤。一個月后,等棍子干透,他拿起彎刀,把它刮削得干干凈凈,立在棚子邊,出門時用作拐杖,像自衛(wèi)武器一樣不讓它離身。
當(dāng)歸栽完時,已是五月,輕油油的苗長在地里,在天氣晴朗的清晨,小葉片掛著晶瑩的露珠。老姜親切地望著它們成長,沿田埂邊走邊看,“嗨兒、嗨兒”的呻喚像為它們伴奏的音樂。但小苗沒有雜草長得快,才過不久,草已喧賓奪主地青成一大片。
老姜便開始扯草,采到第十天,他一早爬起來走出棚子,見天已放晴,草草吃過早飯,等到地里晾干,提著一只撮箕走入田間,蹲在地上小心地扯起草來。不久,見撮箕已裝滿,他又雙手捧著向外走去,印在草葉上的影子像負重的單峰駱駝。他把草倒入地邊的溝里,返回時,一個人從林中鉆了出來,對他揮著手說:“你還勤快,一個人哪里扯得完,隊長派我來了!”
老姜一看,是白合花,問:“怎么會派你來?”她說:“我也不知道,就派我來了,這樣吞口好放幾天牛輕松一下!”說完,倆人開始扯草,都沉默著,到中午才一起到棚中吃下各自的午飯,然后又一起到地里繼續(xù)勞動。日落時,她才背著一背篼豬草下山,第二天一早又上來,有時還給他帶些吃的。老姜心里很感動,想向她說點什么,但沒能說出口。三十來天后,一片地重新現(xiàn)出了泥土的顏色和綠油油的當(dāng)歸苗。
最后一天,扯完剩下的雜草才到正午,太陽正毒,老姜說:“等一會兒,下山太熱了?!币黄鹱叩较叺臉湎?,倆人離三尺遠坐著,說話的時間比沉默的時候少。坐過半晌,從山崖上吹下一陣風(fēng),樹一搖晃,一絲掛在樹上的絨毛落進了老姜的眼中,眼淚一下子涌出來,白合花一看,問:“怎么哭嘴了!”他趕緊回答說:“不是,渣渣掉進眼里了。”說完又揉,弄半天仍然不出來。見他難受,她說:“我?guī)湍愦荡?!”挨過去捧著他的頭,嘴對著他的眼使勁地吹,吹十多口都沒出來,又一只手抱著他的頭,一只手小心地撐開眼皮,再次把嘴奏過去使勁地吹了一陣。
吹出來后,卻發(fā)現(xiàn)后面立著一人,回頭一看是吞口,正一臉怒氣,“三八”式步槍端在手里,罵到:“都半條命了,還想打我婆娘的主意!”說話中拉了一下槍栓。白合花嚇得驚跳起來,擋在老姜前面,說:“我在給他吹渣子,亂說什么!”邊說邊過去拉住吞口,說:“回去,疑神疑鬼的!”走時,吞口又低咕出一句:“誰信!”又說:“老姜,你女兒都挨打了,還在這里盯我婆娘!”
八
聽吞口說巧英子挨了打,老姜一下著急起來,想趕回去又覺得下山的路難走,天一黑更不好辦,只好沉悶地坐在草棚中,半夜才入睡。
天明后,老姜帶著那根“齊眉棍”向山下走了回去。
走大半日,老姜才哼著“嗨兒、嗨兒”的號子走到家門,還未進去,已聽見豬在叫,用嘴撞擊著木柵欄。他走過去用棍子截了幾下豬嘴,才發(fā)現(xiàn)豬食還在鍋中,想它肯定餓了,提著木桶走過去,把豬食掏起來倒進柵欄,那豬急跑到食槽邊,晃動幾下腦袋就擺動著尾巴吃了起來。
老姜走到床邊,巧英子正半躺在床上,看著他說:“你回來了,沒有什么,就是頭暈!”老姜摸了一下她的頭,問:“怎么了,誰打你?”她說:“江二打的,他欺負娘!”便不再說什么,只是流眼淚。老姜聽后,也沒有做出過激表現(xiàn),轉(zhuǎn)身走到寨子里一個土醫(yī)生那里弄草藥,說明情況后,那醫(yī)生給他開了三副,說:“可能是輕微腦震蕩,我也聽說了,說是把她的頭往樹干上碰了好幾下,拿回去服下看看效果!”
回到家,老姜用一只沙罐煎好藥,剛讓巧英子服下,白窮美已回來,見到他楞了一下,問:“怎么不在當(dāng)歸地,家里沒有什么!”老姜說:“只下來看看,拿點吃的!”燒火煮好一頂鍋面糊糊,一家人喝下,把草香哄到床上睡了,白窮美才嘆一口氣說:“也是沒有辦法,睡吧!”
過了幾天,老姜看到巧英子已好起來,能做家務(wù)事了,才又回到當(dāng)歸地的草棚中。他坐在棚子前的石頭上想家里的事,把幾天里聽到的話梳理一番后,大致弄清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巧英子是因發(fā)現(xiàn)江二與白窮美的事才挨打的。當(dāng)時,巧英子到田里采豬草,突然想到她娘正在山里的洋芋地中,就向那里走去,到后卻不見白窮美。正要張口喊叫,看到田邊的楊柳樹在動,小跑著跳過去一看,隊長正跨在她娘身上扯衣服,便本能地大喊一聲,又抓起一塊石頭打了過去。
石頭正好打在江二的太陽穴上,讓他感到一陣眩暈,眼里冒出金星來,穩(wěn)好大一會兒才回過神,一看是巧英子,氣得幾步跨過去抓住她的頭發(fā)就往樹上碰,還想打耳光,舉起的手被白窮美拉住向后一扔,跌了個后坐,爬起來見不是事,抓起槍罵罵咧咧地走了。
老姜看著禾苗生長,聞著淡淡的清香到了十月,等最后一批當(dāng)歸被挖出來背到山下,才提著鋼精鍋返回寨子,被安排做一些邊緣性的活路,只是見到江二一次,恨便在心中積聚一分。
日子挨到春節(jié),破五那天,太陽還在半山腰遲遲不愿下來,江二已站在社場里,一邊抽蘭花煙一邊大喊:“出工了,都到社場上來,背糞!”人到齊后,聽他分完工,一群人便走進牛圈里,把糞挖出來背到一里外的地上,又倒在一道土坎下。老姜負責(zé)扎糞堆,他站在土坎下邊,上邊有人把糞倒下時,就用釘耙耙平扎緊,聽到有人喊:“來了!”就移到一邊,等一背糞“哄”的一聲下來后,又過去耙。
背糞進行到下午,太陽暖暖地照著,人開始疲憊起來,糞堆已堆了很高,老姜埋著頭耙著,突然一背糞從土坎上傾倒而來,砸在頭上,渣滓灌了一脖子。他一驚,丟掉耙子,扒去頭頸上的糞,抬起頭一看,江二婆娘正站在田邊,雙手叉著腰,一副惡作劇的樣子。老姜看是她,怒火瞬間爆發(fā),一伸手抓住她的一只腳一拉,把她摔在糞堆上,又一腳蹬去,那婆娘便連人帶背篼一起滾到糞堆下,殺豬般叫喊起來。
消息很快傳到牛圈里,江二正在挖糞,聽后拿起釘耙沖出圈門就向下跑,他連跑帶跳,如一只被追趕的兔子,嘴里喊著“反了,反了……”喊聲又驚動了在樹林中安裝套子的幾個兒子。他們也從林中竄出,跟在他們的老子身后,每個人手里都拿著一把彎刀。
跑到堆糞的田里,那婆娘還坐在地上哭叫,老姜站在旁邊,手里拿著做拐杖的“齊眉棍”。江二一看,大罵一聲:“反攻倒算了!”跳過去朝老姜的臉一巴掌打去,但被一閃躲過,他自己反而一栽,幾乎旋倒在地上。江二又罵一聲:“還敢躲!”招集他的兒子們和已站起來的婆娘,呈半圓形把老姜圍起來,叫喊著說:“弄死他,反動派還猖狂得很!”
老姜一看陣式,心想,今天可能會被打死,拼就拼吧,豁出去了,妻恨也是應(yīng)該報的。決心一下,半條命的神經(jīng)一下集中起來,并立即進入到了臨戰(zhàn)狀態(tài)。他將左腳向前跨出半步,把棍子端平,像握著上了刺刀的步槍,圍觀的人群也不勸解,議論著如在看戲,心里想,老姜要吃大虧了。
江二見自己身強力壯又人多勢眾,舉起釘耙便朝老姜打去,想一下把他搞翻,但在釘耙向下砸到距離對方肩膀半米遠時,老姜把棍子伸出一拔,釘耙就偏到了一邊。江二還未來得及收回重新舉起,已被再一次刺過來的棍子插在肚子上,一歪縮了下去??吹嚼献勇鋽?,四個兒子發(fā)聲喊,舉著彎刀一擁而上,老姜后退了幾步,忽然蹲下身,棍子同時掃了過去,伴隨人群一陣驚呼,那幾個小子已捂著腳踝彈跳起來。
江二婆娘一看,雙手揮舞著跳過去想抓老姜,也被一棍子掃倒,等爬起來再次想發(fā)瘋一樣撲過去時,白窮美已趕到,跳過去抓住她的頭發(fā),像拖一只死雞一樣把她拖到糞堆后,又按在散落的糞土上,手腳并用地揍了一通,打得她殺豬般地叫個不停。
緩過神的江二聽到婆娘的叫聲,再一次組織反撲,帶著四個兒子重新叫喊著圍住老姜,想把他摁在地上發(fā)狠地打個結(jié)實。這時,老姜神情晃忽起來,眼前再次浮現(xiàn)出多年前的撕殺場景:一群戴著頭盔的人沖過來,他沖過去,鮮血飛濺如花,太陽也變成了紅色,慘叫聲里竟然有鳥的歌聲響在樹梢上……他拼出全力,挑、辟、刺齊用,只幾分鐘,幾個父子兵已倒在了地上亂滾著。
老姜把棍子拄在地上,一晃頭,發(fā)現(xiàn)倒在前面的是隊長們,像驚醒了不少,自己也已經(jīng)精疲力竭,正想坐下去喘口氣,江二又歪歪扭扭地撲了過來。老姜本想閃開,卻一下子又想起了白窮美和江二的事,怒氣再次升騰,便下了個馬步,把棍子一伸一抖插在江二的兩腿間,剛向上用力使出一個“挑刺”動作,那江二已雙手握住自己的家伙,翻倒于上,腰躬得像只蝦子。
打斗還要繼續(xù),田坎上響起了一聲槍響。槍是吞口放的,他趕到后看到打得熱鬧,也站在田邊觀看,見隊長一家不是對手,才舉起“三八”式步槍朝天放了一炮,說:“行了,還真能打,不整治豈不讓楓香坪變了天?!庇趾耙粋€民兵過來說:“報告上去,斗爭形勢嚴峻得很,敵人要反攻倒算了!”說完,押著老姜向寨子走去,把他關(guān)在了牛圈里。
過兩天,來了一個“專案組”,共三個人,住在吞口家里,一人背著一支全自動步槍,樣子很好看,許多人圍著看了半天,想摸一下又不敢,手伸出一半又向后縮,重復(fù)了許多次。
“專案組”白天背著槍到處走動,顯得很隨和,遇見人便拉住坐下來談天說地,好似并沒有調(diào)查老姜和隊長打架的事,只是在夜晚將老姜從牛圈里提出來,悄悄在保管室審問。進駐第五天,“專案組”喝下一瓶江津白酒,吃完在山里打的野雞,盯著白合花轉(zhuǎn)來忙去的身影看了半天,等天黑透,才一起走到保管室,讓吞口把老姜提出來站在電燈下,審問說:“坦白交待,你都做了些什么!”老姜說:“打架,沒做什么!”
“沒做什么,打架,我知道是打架,但你知道是打的什么人嗎?三代窮苦人!”一人說完,喝下一口水,又說:“我們是讓你交待打架背后的動機,要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打隊長,還讓他失去了做男人的威風(fēng),從那里下手,是想絕楓香坪接班人的后嗎,說吧,是什么用心?”老姜回答說:“不是,他和吞連長那次也把我整成癆病了!”話還未說完,另一個人已搶著打斷他說:“那不一樣,你是罪有應(yīng)得,莫非還想弄一串孝子賢孫!”審到半夜,組長下結(jié)論說:“又臭又硬,看你能耐到幾時,等候通知吧!”說完走了。出去后,他們并未繼續(xù)把老姜關(guān)進牛圈,吞口說;“老實點,隨時聽候處理!”
第二天,老姜走出去,遇見江二正準備到社場出工,走路時兩腳張開,邁著羅圈腿像搖擺著散步的鴨子。心想,果然打兇了,看你這快活人還怎么快活!也不打招呼,“嗨兒、嗨兒”地哼著,走向了地邊的樹林中。
進入農(nóng)歷二月,寨子忙碌起來,一場為保衛(wèi)春耕生產(chǎn)而舉行的聲勢浩大的斗爭會按慣例再次陸續(xù)召開,老姜理所當(dāng)然地是斗爭對象。幾次過后,上面通知讓楓樹坪把老姜押到縣城,強調(diào)說:“他是潛伏的反動派軍人,很危險,要批腐批臭。”
隨后,老姜被隊長和連長帶著幾個民兵押著走向溝外。走時,白合花悄悄對白窮美說:“這次怕不好,我聽他們說了,要狠斗,好表現(xiàn)出楓樹坪對敵人毫不留情,你還是把架子車推去吧,以防不測!”白窮美聽后,推著架子車跟在后面,才到會場,一下子被巨大的陣勢嚇得腿軟心跳起來,里面?zhèn)鞒龅目谔柭暣似鸨朔?,一浪蓋過一浪。她把架子車放在一家人的門口,擠過去坐在劃給楓香坪的場地中,緊張得牙齒都在打抖。
這時,一聲斷吼傳來:“把反動派的殘渣余孽老姜帶上來!”吞口和另一個民兵一聽,立即一擁而上,把五花大綁的老姜從場外推到主席臺前,又用力一舉,讓他站到了板凳上。白窮美伸頭一望,老姜已像只粽子,背躬著,脖子上吊著一塊很大的木牌,上面寫有“負隅頑抗的反革命分子老姜”十二個字。老姜兩個字很大,劃了一個紅“X”,和過去基本一樣。
“這個家伙!”江二緊接著走到臺場,他揭發(fā)說,老姜到楓樹坪隱藏得很深,很危險,還用在反動軍隊里學(xué)的拼刺刀術(shù),打翻了我們一家人,這不是反攻倒算嗎!他還讓我這個快活人快活不起來了!還想繼續(xù)說,下面卻響起了一片笑聲。他想,這怎么行,得讓群眾見識一下我們對敵人的仇恨,遂喊一聲:“吞口連長!”邊喊邊從旁邊一個站崗的人手中抓過槍,照準老姜的肚子就是一槍托。老姜身子一縮,倒下去時仍是頭先著地,一翻滾又轉(zhuǎn)過身仰躺著,江二并不停止,嘴里罵著“讓我不快活!讓我不快活!”吞口跑過來一起,拼命似地用槍托朝老姜亂砸,直到臺上喊一聲“行了”才停下來。
老姜躺在地上,嘴里已噴出血來,被提起來后,血又滴到已變成灰黑的麻布衣服上,像罌粟開出的花。他哼哧著,喘著粗氣,再已無法站立起來,主持人怕影響批斗會節(jié)奏,說:“弄出去,逃避人民的懲罰沒有好下場!”兩個民兵隨即走向前去,將他提起,像拖一頭豬一樣拖到了會場外。白窮美心疼得要死,看到老姜被拉出去卻不敢離開。大會結(jié)束后她才走出去,見老姜仍被捆在地上,手臂已勒出一道道血痕,嘴唇起了干殼,衣上的血已成血痂。她驚叫一聲,取來水讓他喝下幾口,推過架子車,為他解開繩子,在一個陌生人的幫助下,把老姜弄上了車,一個人拉著,艱難地向楓香坪走去。
到了家里,她喊巧英子幫忙,費很大力氣才把老姜搬到床上,給他喂下一些紅糖水后,一家人都沉悶地坐著。
過了好幾天,老姜都沒起來,也吃不下東西,第七天夜晚時,他說:“你們都過來,我怎么很餓呢?”巧英子趕緊給他弄了一碗面糊糊。吃下后,老姜笑了一下,說:“這身份,連累你們了,好在你媽是窮苦人出身,能保護你們”。歇過一會兒,他又說:“我早該死了,已四十七歲,活這么久是撿到的,巧英子成人后要好好嫁個人!”說完,望著窗外的月光,定格了自己的生命。
天明后,巧英子去報告說:“隊長,爹死了!”江二正在火邊抽煙,聽后略驚了一下,說:“死就死吧,埋了就行,死一個反革命是好事!”江二便不再理她,巧英子只好回去,把情況說了,白窮美很犯愁。不久,其他人也得到了老姜死去的消息,但都不敢前去幫忙,只有幾個老人說:“還是去吧,怪可憐的!”走到老姜家,查看了一下,說:“埋葬算了,還講什么風(fēng)俗!”說完,又去喊來幾個年輕人,把架子車車箱取下,加做了一張蓋子,讓白窮美給老姜擦洗了一下身體,用白合花悄悄送來的一截麻布裹好。然后,把他抬起來放進車箱中,再抬上車架,推到寨子外的溪邊,又抬至一片荒坡地,埋在了一棵楓樹旁。
春耕生產(chǎn)結(jié)束時,老姜的墳頭就長出了青青的草,旁邊盡是野花,星星點點的,像人在低語。
……
十五年后的清明時節(jié),已是蒿草蘺蘺的老姜墳前走來了倆人,老姜的小女兒草香和吞口的兒子實際上是江二與白合花的兒子吞江白,草香看起來已有二十來歲,像她娘一樣白、健、美。他們很親密,提著祭品,走到后蹲在墳前燒完紙,又在墳頭長出的一棵楓樹上,掛了一枚金質(zhì)紀念章。
然后,他們點燃一串鞭炮,在爆豆似的響聲中起身離去,手牽著手,走時身后吹過一陣清風(fēng),那刻寫有“抗日戰(zhàn)爭紀念”幾個字的紀念章,在楓枝上抖動著,發(fā)出了音樂般的悅耳之音。
責(zé)任編校:鄔彥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