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航

孝順，放在陽光下，經(jīng)得住光。這樣的孝順，溫暖敞亮，父母最為受用！

1

德福在縣城工作，逢年過節(jié)，都回老家。德福是一個孝順的人，像一只候鳥，一年四季，鄉(xiāng)親們總能看見他準時地在城鄉(xiāng)之間來回遷徙。

德福坐在火塘邊，瞇著眼睛，火塘的煙直往眼睛里鉆，德福被熏得眼淚汪汪的?？蠢系o攥著剁刀的長木柄，一上一下，使勁杵大木盆里的蘿卜。剁刀是彎月形的，弧度略小于盆的圓形邊緣，所以剁刀能游刃有余地在木盆里的每個角落盡情屠戮。每只蘿卜，只要進了盆，粉身碎骨的命運就這樣注定了。就跟人進了社會一樣，或者進了體制內(nèi)，大多數(shù)時候都身不由己。待被人擺布停當，早就面目全非，辨不出原來的棱角了。拿小沈陽的話說，那就都是“一樣兒一樣兒的”。比如盆里碎得一塌糊涂的蘿卜吧，長在地里，曾經(jīng)是千姿百態(tài)，高矮胖瘦，各形各狀。但只要裝進盆，倒進鍋，與谷糠面一起，煮成漿糊，哪能分得清什么鼻子眼睛嘴巴？只用一個詞就可以將盆里所有這些蘿卜蓋棺定論——豬潲！唯一的作用，就是喂豬。

這跟人何其相似！人就是這樣，飽受折磨和撕裂，經(jīng)過烈焰的煅造和血淚的淬火之后，被送進一張張大嘴，人家嚼得滿嘴流油，自己卻被榨干成一堆骨渣兒。盡管，有些大嘴長在一張碩大無朋、奇丑無比的豬腦袋上。最后，可憐的人，帶著世間的所有委屈和失望，心酸和疼痛，化為一團糟粕，走完生命的歷程。

德福看著老爹皸裂的手，心里一陣陣隱痛，爹就是被盤剝的人，被誰呢，不是別人，正是自己。多年來，自己一直吮吸著爹娘的血，嚼著爹娘的骨頭。上學(xué)榨干他們的血淚，現(xiàn)在有工作了，還在啃老，每次回家，依然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

德福使勁把自己的心思往道德上靠，努力把自己想象成一個道德高尚、善解人意、體貼尊重的人，拼命地逼著晦暗的內(nèi)心生長發(fā)酵出圣人的情懷。待感覺到崇高的道德力量在內(nèi)心翻江倒海地沖撞，把內(nèi)心的慵懶沖刷得差不多干凈了的時候，趕緊說，“爹，你歇歇，我來吧”。德福清楚地知道，這種沖動會很快消失，不抓緊，稍縱即逝。自我激勵的作用是明顯的，每一次精神上的自制，都是一次境界的升華。隨著年齡增長，德福幫爹娘做家務(wù)，越來越斬釘截鐵了。德福一瞬間就覺得自己是男人了，真男人，純爺們兒！感覺自己肩上扛著的嚼爹娘骨渣兒的豬腦袋，終于有點人模狗樣的意思了。

剁豬食，不過是德福小時候在家常做的事。但小時候不懂事，總覺得自己受了大苦，遭了大罪，哪有這樣的決心和徹底的主動呢？純粹是逼不得已和半推半就。爹說，“撿柴去”德福便帶著滿腔的不情愿卻又無可奈何的心情，磨磨蹭蹭地上山。手指頭叼著柴刀的木柄，把一柄鋒利的柴刀當鐘擺樣地前后甩蕩。背影松松垮垮的，懶散又吊兒郎當。很明顯，那狀態(tài)，不是一般的被動，是喜兒甩給黃世仁看的背影——極不情愿。現(xiàn)在，想幫爹娘做家務(wù)，是緣自內(nèi)心強烈的責(zé)任感，甚至使命感。德福想，這就是主動，是雷鋒為人民服務(wù)式的心甘情愿。越是心甘情愿，就越對曾經(jīng)的少不更事深深內(nèi)疚。

上小學(xué)時，離家近，每天下午放學(xué)后，吃過飯，先上坡?lián)煲焕Ω刹?。晚上，剁一盆蘿卜或者洋芋，這兩樣活兒，基本上把德福剩余的體力用完了。躺在床上，如同進了避風(fēng)港，德福高興地對自己說，今天的苦差事終于做完了。然后，迫不及待地鉆進渴盼已久的夢鄉(xiāng)，在那里，他便可以松開被束縛了一天的翅膀，自由翱翔——不受干擾地天馬行空，盡管身體被束縛在被窩里，放飛的僅僅是想象，但那仍然是一種無上的幸福。

德福之所以對上床如此迫切，是有原因的。他不像其他被寵壞的小孩子一樣，晚上不敢獨自一個人上床，窩在爹娘的懷里睡著，必須由爹娘陪著哄著，才敢入夢。德福不同，德福自認為從小就沒有受過溺愛。只要沒上床，隨時都有可能接到來自爹娘的指令：福娃子，去，做什么做什么！福娃子，來，做什么做什么！德福不明白，怎么總有那么多做不完的事情！以至于每次聽到爹娘支使，德福便頭皮發(fā)麻，生出抵觸情緒，但又不敢造次，因為以他軟弱的性格判斷，造次絕對沒有成功的可能。他也不忍造次，盡管對爹娘的支使十分煩惱，但他內(nèi)心還是明白的——爹娘遠比自己累，自己做的，還不到爹娘的百分之一。

現(xiàn)在不一樣了，倒了個兒了。每次回家，爹娘再苦再累，仿佛所有的家務(wù)已經(jīng)和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就像他不是家里的人，不需要承擔(dān)任何責(zé)任，這又讓隨時準備著為家務(wù)活兒沖鋒陷陣的德福茫然無措。不知什么時候，爹娘不再支使自己了。爹娘埋著頭，默默地做著家務(wù)，有時還擠出空閑，陪德福說說話。如果不及時陪德福說上一陣子話，爹娘甚至?xí)憩F(xiàn)得很內(nèi)疚，感覺沒安排好活計，沒抽出足夠的時間，像怠慢了一位尊貴的客人?，F(xiàn)在聽到爹娘呼喚，德福再也沒有恐懼感了。德福知道，那絕不是苦差事，相反，一定是好事——要么是好吃的，要么讓自己享受權(quán)利。說直白一點，就是和自己商量什么，讓自己拿主意，做決斷。德福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自己在家里的地位竟然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小時候說話，爹娘要么不聽，要么遺忘，說得再多也無濟于事，不過是為爹娘和自己徒增煩惱。現(xiàn)在情況完全不同了，自己很少說話，有時候，自己無意識的一句話，爹娘都十分在意，不但聽進了，還記得住，甚至當成圣旨去完成了。

是歲月讓自己變得強大起來，歲月讓爹娘衰老下去，讓家庭權(quán)利的重心發(fā)生偏移，最終完成權(quán)利和地位的轉(zhuǎn)移。即便自己不想當這個家庭的主宰，這似乎還由不得自己。歲月不饒人?。?/p>

德福不希望自己強大，尤其不希望爹娘衰老，要是能找到一個折中的辦法多好：自己無須太強大，爹娘也無須太衰老，都強壯，都平等，這樣才和諧嘛。但是，時間是一個不講和諧的東西。

小時候，德福一下午撿的干柴，只夠煮豬食。德福的勞動，都是在為豬服務(wù)。但德福很高興，以之為榮。通過豬，德福發(fā)現(xiàn)自己對這個家庭是有用的，德福找到了自己存在的價值，德福甚至對豬生出幾分感激。是豬，讓德福有了一絲成就感。

每次娘喂豬的時候，德福都要跑去看?？捶暑^大耳的豬，在槽里歡喜吃潲，那兩扇大耳朵，甩得啪嗒啪嗒作響，老遠都能聽見。德福便想，要是沒我德福，你要么吃生的，要么吃粗的，生活哪能這樣細致。于是，便對豬生出幾分感情。豬一邊吃潲，一邊抬起頭，望著德福，目光溫暖，充滿善意。德福便摸摸豬耳朵，或者拍拍豬背，說：老弟，你這眼神兒，還算有點良心！但想到一進冬臘月，豬便被宰殺，心里便生出一種隱隱的不安。

德福每每想起殺年豬時，娘在廚房里進進出出地忙活，滿臉的幸福，收獲的表情像花兒一樣綻放在屋里屋外的每個角落。吃飯時，老爹滿嘴角的油啊，盈盈欲滴。德福就奇怪爹怎么能控制得那么好，既要在客人面前顯擺——我們的豬，多肥啊，這油水淹得死人，但又不至于讓油從嘴角流下，顯得邋遢。

德福心想，只要爹娘高興，做什么也成啊。德福不僅一個勁兒撿柴、剁豬食，還拼命地學(xué)習(xí)，每次他把成績單拿給爹娘的時候，爹娘便一臉的滿足。但是，過不了太久，只要德福放下課本整理好書包，爹娘的聲音就會馬上響起： “福娃子，來，把這一撮箕洋芋刮了……福娃子，來，把這盆蘿卜剁碎……福娃子，去，把林子里的牛牽回來……”一會兒這活兒，一會兒那活兒，語氣剛硬，不容質(zhì)疑。德福分不清到底是把豬喂好了，爹娘更高興，還是自己學(xué)習(xí)跑到班里老前頭，爹娘更高興。

這不，都大學(xué)畢業(yè)了，回老家，還得為豬操勞。德福馬上覺察到這種想法不妥當，因為自己是幫爹娘，是替爹娘分憂，不能扯那么遠。

2

見德福伸手來拿剁刀，德福爹趕緊把剁刀柄往懷里藏，并別過身子，用背擋住德福，不讓他太靠近大木盆，一邊帶著責(zé)備加憐愛的語氣說：“福娃子，你一年也難得回家?guī)滋?，平日工作忙，壓力大，累，回來了好生休息一下。再說，莫把手皮子磨傷了！”

德福又看見了爹的手，那是一雙什么樣的手哇，無論冬夏，都是皸裂的，橫著豎著無數(shù)道口子，就像黃土高原斷裂的褶皺一樣，溝壑縱橫。每一次直視，德福都會觸目驚心。這與季節(jié)無關(guān)，不是凍壞的，是做粗活震裂了的。小時候，爹喜歡用家鄉(xiāng)漆籽兒炸的漆蠟油填平裂口。德福覺得那是一種自欺欺人，填平就不疼了嗎？德福問過爹，爹說，痛，怎么不痛，有時痛得半夜睡不著覺，所以，德福，你要懂事，你要努力，爭口氣，考個好學(xué)校，找份能呆在城里的工作，以后絕不要像爹這樣，只懂得下苦力，做粗活兒。

德福心里一酸，說，爹，一次兩次手也起不了皮的，一天上班坐得太久，就讓我活動活動吧，多運動運動，對身體也是有好處的，德福堅持要搶過剁刀。聽到德福說對身體有好處，爹才把彎月形的剁刀遞給德福，說：“好，你剁，我就去幫你娘洗衣裳，她的手可不敢一直泡在冷水里?！?/p>

在德福的記憶中，衛(wèi)生工作一直都是娘的，打揚塵，掃屋里屋外，被褥衣服的清洗……前邊的活兒都好辦，多動手就行了，但清洗被褥衣服這一項，讓德福頭皮發(fā)麻。德福曾經(jīng)試著幫幫娘。那一次，德福才知道，什么叫寒冷，什么叫刺骨！老家山高，冬天特冷。熱水剛進盆時，還有點熱氣，但不到兩分鐘，一盆水就徹底冰了，所有的熱量只夠暖盆，甚至連盆也暖不了。但衣服還是油晃晃的，德福咬緊牙關(guān)，用意志力與冰凍較勁，最終無法與自然抗衡，下了好大的決心把手伸進水里，哪想到盆里仿佛到處都是碎玻璃，每一個水分子都是一枚針尖，只要手稍微一動，不是刀割，就是針刺，痛得無法自控，意志力在一盆冰渣兒里潰不成軍，手在冰水里呆不了十幾秒，總會身不由己地踉蹌而逃，那是一種能讓背脊冒汗的冷。這時，德福便懷疑哲學(xué)上說的“社會性戰(zhàn)勝動物性”這個觀點，德福一直認為自己的意志很堅強，但那樣的冰水，德福不僅感覺不到自己意志力的驕傲，甚至覺得自己就是一貨真價實的懦夫，難以自制。德福記得，那感覺不是冷，是錐心的痛！母親肯定也怕冷，但母親每次都是微笑著把衣服洗完，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每一個冬天，母親都是這么過來的，把自己用不了兩天就穿得油晃晃的衣服，清洗得潔凈如新。母親剛五十出頭，手指關(guān)節(jié)都變形了。

一想起這些，德福心里就愧疚得慌，自己以前做的那點家務(wù)算什么，九牛一毛都算不上。這么多年，為了照顧自己上學(xué)，爹娘的生活還停留在十幾年前——貧窮，勞累，困苦！

唉，要是有個粉碎機，一盆蘿卜，兩分鐘就碎完了。自己剁了十幾分鐘吧，手都酸了，動作越來越遲緩，胳膊開始反抗了，但活兒還不到一半呢！隔壁大叔家里就有粉碎機，一開機器，把蘿卜往漏斗里哐地一倒，嘩嘩嘩，不到兩分鐘，蘿卜就成碎末了。大叔的兒子在外打工，家里從來也沒有什么大開銷，有錢了就修樓房，就買家電……德福想，如果爹娘把自己上學(xué)的幾萬塊錢拿來修樓房和買家電，肯定比大伯家的堂皇。

爹娘真不簡單，十幾年前就有把孩子送出農(nóng)門的前瞻意識。有一次母親對自己說，我們讓你吃點苦，就是要把你趕出農(nóng)村去，只有知道苦，才會努力學(xué)習(xí)。我們要讓你知道，學(xué)習(xí)，比起務(wù)農(nóng)而言，是一件很輕松的差事。德福才明白，父母對自己苛刻的家務(wù)指派，原來是用心良苦。

家里現(xiàn)在還欠著別人幾千塊錢，上大學(xué)時，開銷大，實在供不上了，只好找親戚朋友借！德福畢業(yè)后，爹娘也不讓他還，說在城里開支更大，又成了房奴，就別操心家里這點欠債了。他們骨頭硬朗，欠的這點錢，是小菜一碟。

還小菜一碟？看看爹那雙手，看看瘦弱不堪的娘，德福一陣陣地揪心，真是難為爹娘了。

看著在火塘邊，艱難地揉搓著衣服的老娘，德福想，要是有一臺洗衣機多好，就能減輕老娘的負擔(dān)。德福腦海里一直盤旋著兩件東西，一是粉碎機，一是洗衣機，此時此刻，這兩樣?xùn)|西，幾乎成了他人生的全部夢想。替爹娘分憂，就是孝。德福受的家教極嚴，當然懂得這個孝字的分量。

其實，解決這兩件事情有多難呢，不過就兩千塊錢的事嗎？看看左鄰右舍，哪家沒有粉碎機，哪家沒有洗衣機？但德福剛畢業(yè)沒幾年，工資不高，加上還要供房貸，人情份子，迎來送往，每月基本上就只剩口糧了。不是流行月光族的說法嗎？德福就是標準的月光族。

當然，要搞兩千塊錢，對于在民政局當辦公室主任的德福來說，這也不是多大個難事。德福想起十月份一件事兒：有一天，局長安排自己帶兩干事，到擂鼓鄉(xiāng)、雁門鎮(zhèn)、紅檀鎮(zhèn)檢查扶貧物資的發(fā)放情況，剛到擂鼓鄉(xiāng)，民政辦主任小余就關(guān)上門，悄悄塞給德福一個紅包。德福當然拒絕，正在推拉間，有人敲門，德福便沒敢把紅包還給小余。德福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臉紅心跳的，借口上洗手間，打開紅包，天啦——整整兩千元。

檢查發(fā)現(xiàn)，擂鼓鄉(xiāng)的民政救助物資大多發(fā)放給余姓，看來，民政辦主任很照顧自己家族的親友。德福實地考察發(fā)現(xiàn)。很多更貧窮的人，都不在扶貧的表冊上，便義正言辭地批評了小余。當然，臨走時，鐵著臉把那個紅包給小余留下了，小余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

德福多次想起那個紅包，要是自己收下了，爹娘的問題不就解決了嗎？再說，看看局里迎接市上領(lǐng)導(dǎo)檢查，哪次不是茅臺五糧液，哪次不是一桌四五千？只要少吃一點，能解決老百姓多少問題呀。比如現(xiàn)在，只要兩千塊錢，就能讓爹娘的勞動減輕大半。

如果買了這些家什，就可以將爹娘從這些繁雜的活計里解放出來，可以消閑地坐在火塘邊，說說話，或者，到屋前屋后，轉(zhuǎn)一轉(zhuǎn)?？傊荒芾峡匆娝麄兠@忙那，沒有一刻消停！白天，地里那么多活兒要干。晚上，還有幾頭豬幾張嘴等著呢，消停得了嗎？

3

新年上班，局里安排德福再一次到擂鼓鄉(xiāng)、雁門鎮(zhèn)、紅檀鎮(zhèn)等七個鄉(xiāng)鎮(zhèn)檢查工作，依然是民政辦主任對口接待，其中就有上次的余主任。

德福對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余主任態(tài)度來了個一百二十度大轉(zhuǎn)彎，那親熱勁兒，簡直就是朋友加兄弟，說起話來更是推心置腹。德福還給小余買了兩本茅盾文學(xué)獎獲獎作品集，德福知道小余是個文學(xué)青年。

德福的公文包被幾個鄉(xiāng)鎮(zhèn)的民政辦主任輪番擰著，自己幾乎就沒沾過手?；爻呛螅赂０l(fā)現(xiàn)，皮包里竟然有三個牛皮信封，每個信封一千元，分別裝在不同的夾層里，造成毫無關(guān)聯(lián)互不知情的假象。如果幾個紅包放在一處，就有被他人發(fā)現(xiàn)的嫌疑。幾個紅包串通一氣地放在一處，德福的臉怎么掛得住？

德福就開始揣測：難道是余主任？上次被拒，按說絕對不敢再造次！不過，也難說，這次不是給他帶了兩本書嘛，他會不會以為自己在釣他？但想想還是否定了。不應(yīng)該是他呀？被拒的紅包只有越來越大的，怎么會越來越小呢？

牽涉其中的，當然不止一個民政辦主任，不是有三個紅包嗎？德福分別給其他幾個鄉(xiāng)鎮(zhèn)的民政辦主任打電話，名義上是詢問工作，順便感謝他們的盛情款待，最后輕描淡寫地提到自己的皮包，問是不是裝東西的時候把別人的文件呀啥的裝自己的皮包里了？幾乎所有的民政辦主任都態(tài)度嚴肅地打包票，說絕對不會，縣局主任的皮包，他們當寶貝一樣看著，里面的東西既不會多，也不會少！也有個別愛開玩笑的主任說，“東西多了不要緊，就怕把主任大人的東西弄丟了，我們倒希望皮包里能多出個美女來，送給主任大人享用?！?/p>

走了七個鄉(xiāng)鎮(zhèn)，幾天下來都喝得醉醺醺的，憑空多了三個紅包，人家不承認，怎么退？弄不好還打草驚蛇。有些主任大概認為德福是假醉，既然是假醉，只要給點小動作暗示一下，雙方都心知肚明了。但德福酒量小，是真醉，別說那些小動作，就算是大動作，醉酒的德福也迷糊著，天知道是誰在他的提包里做了手腳。

猶豫了很久，自責(zé)了很久，德福發(fā)誓，為了爹娘，這幾個紅包就不退了，反正也搞不清楚，自己只收這一次，以后，好好為人民服務(wù)，來彌補心中的愧疚。

德福知道，爹愛看電視，德福好幾次發(fā)現(xiàn)爹坐在院子里，聽隔壁大伯家傳來的電視聲音。大伯也叫過德福爹幾次，但常年在人家屋里看電視，來來去去的，坐在人家屋里，也很礙事。所以，家里活兒忙完，德福爹偶爾坐在院子里聽一會電視劇的聲音。

大伯家里早就有了粉碎機，洗衣機。有時候德福就說，反正是一家人，先把大伯家的粉碎機、洗衣機用著，我們以后買了，也公用。

德福爹和大伯畢竟是親兄弟，打斷骨頭連著筋，大伯倒是無所謂。但次數(shù)多了，伯母臉色就不是那么好看了。大伯家里，伯母能干，伯母當家。當然，德福爹娘能理解，這幾樣家什，誰不要錢，但要用電，既占人家地方，人家的時間，還花人家錢。

伯母愛帶臉色，德福是見過兩次的。伯母對德福還是很客氣的，德福畢竟是公家人，以后難免有用得著的地方，或許還得留條路指望著，外人也不能把路堵死，何況是自己人呢？但德福的觀察能力太強，伯母的不情愿還是在不經(jīng)意間偶爾顯露，這讓天性敏感的德福心里不爽。

那一次，娘把電費塞給伯母，德福剛好進門，但伯母沒看見德福，就說，“幺娘，不要，真的不要！”錢掉在地上，伯母沒撿，也沒看娘一眼，話沒說完就扭身進里屋去了。娘訕訕地說，“用好幾次電了，怎么好意思呢？”里屋沒有回話，不知道聽見沒有。娘便把錢撿起來，拍掉灰塵，輕輕放在伯母堂屋的桌子上。

德福就跟爹說了，伯母有些小氣啊。德福爹就說，“我看你伯母很大氣了，這些年，你上學(xué)，她沒少幫我們，做人啊，記著人家的好，要懂感恩！”

這倒是，大伯和伯母也是時刻關(guān)心著自己的，做人，哪有十全十美的呢？德福不生伯母的氣了。但德福得為爹娘著想啊，尤其是爹娘的自尊。德福想，自己又想嚴重了，不想了，有了這些家什，爹娘就不會有這些尷尬了。

現(xiàn)在情況不一樣了，自己不過是下一次鄉(xiāng)鎮(zhèn)，再用一個含糊其辭的姿態(tài)，就把擱在內(nèi)心很久的問題，輕而易舉地解決掉了。

決定不再追問紅包的來源，德福到海爾專賣店和農(nóng)機市場，給爹娘買了洗衣機和粉粹機，還剩一千，德福買了一臺25寸的電視機，計劃著剛好把3000元用完。

德福心里急呀，早到家一刻，說不定就能讓爹少剁一盆豬食。德福在電話里跟領(lǐng)導(dǎo)請了假，火急火燎地乘村里狗娃子的班車回家，把三樣家電牢牢地捆在車頂?shù)臄R物架上。坐在車里，德福很充實，很高興。多年來，德福第一次有了衣錦還鄉(xiāng)的感覺。

娘高興得合不攏嘴，爹并沒有想象中的高興，卻反復(fù)叮嚀：“福娃子，我和你娘累了一輩子，你出人頭地了，我們心里沒有負擔(dān)，日子好過哇，洗洗衣服，剁剁蘿卜，是鍛煉身體，幾十年不都過來了嗎？你的工資還貸了之后，哪里來的余錢？”

德福說，爹，您別擔(dān)心，兒子的錢來路很正，您說，“兒子工作是不是很賣力？”德福爹說，“這我知道，你工作起來不要命！”德福說，“這不就對了，這是我的年終獎金，年前縣里的考評會不是沒開嗎？所以局里的考核獎勵便沒有發(fā)。春節(jié)過了，考評會開了，所以，局里的考評獎也發(fā)放到位了?！?/p>

德福見爹還是有些將信將疑，便掏出手機，說，“不信，您問問我們局長？”

德福爹以前是村文書，官場上的事情也懂得幾分的。但他性格內(nèi)向，也不善交際，只是在村上寫點材料什么的，并不愛跟當官的打交道，討厭迎來送往，從沒有見過德福的局長，當然不會跟德福的局長通話。爹這點脾性，德福把握得很準。

德福爹背過德福娘，對德福說，“我相信你，福兒，有些道理你比我懂，我只是想告訴你，有些事情，錯了是不能回頭的，現(xiàn)在我們窮，但慢慢會有錢的，要是因為現(xiàn)在窮，貪污一千兩千，給人品的檔案抹上一個污點，以后有錢了，就算拿一萬兩萬，這個污點是擦不掉，洗不凈的！”說完，爹還感嘆一句：“世間可沒有后悔的藥！”

德福爹的話有震撼性的作用，德福屋里的燈亮了一夜。半夜里，德福睡不著，便披衣起床，畫了一幅漫畫：一雙血淋淋的手，捧著3000塊錢，手腕上，是一對手銬。畫完，德福自責(zé)的心，通過內(nèi)心詛咒，精神撻伐，狠狠地自我折磨一番后，得到了一絲緩解，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細心的德福把那張漫畫，揉成一團，裝進一個空酒瓶。趁爹娘沒注意的時候，把它扔到門前的竹園深處。這是一個秘密，只能他一人知道，決不能讓爹娘看見了。

扔空酒瓶，是德福小時候養(yǎng)成的一個習(xí)慣?，F(xiàn)在流行在QQ上扔瓶子，叫漂流瓶。德福想著好笑，這游戲，自己十幾年前就開始玩了。不過，自己扔的空酒瓶，不會漂流，只會滾到竹園的深處——院壩外一條大深溝，里面荊竹茂密，雜草叢生，很少有人進去，更沒有人在里面逗留。就算進去，也只有大伯或者爹，而且是在邊緣，匆匆忙忙砍兩根竹子，拖回家編撮箕或者是背簍。農(nóng)村活路忙，哪有閑功夫在幽深的竹林中逗留？

4

有時候，空閑下來，德福便在辦公室里，翻電腦里存著的爹娘的照片——那是用局里的相機拍的，德福有新聞報道任務(wù)，局里給他配了攝像機和照相機。雖然東西是局里的，德福也沒有絕對的支配權(quán)利，但是，偶爾回家用一用，是沒有半點問題的。這遠比有些領(lǐng)導(dǎo)好，有的領(lǐng)導(dǎo)不僅把單位的錢和車當成自己的，自己想怎么用就怎么用，還滿足親戚的愿望，拿單位的錢幫親戚解決問題，拿單位的車為親戚服務(wù)，完全是心安理得的樣子。

想想爹娘，也真不容易，不僅把自己送出農(nóng)村，到現(xiàn)在，還時刻替自己著想，很照顧身子，生怕病了給自己添亂。德福工作上得到領(lǐng)導(dǎo)和同事們的認可，有很大一部分，應(yīng)該歸功于爹娘！現(xiàn)在，雖然沒有能力把爹娘接進城，但他們在農(nóng)村也過得還不錯。國家政策好，退耕還林，各家各戶的耕地，大多種上了經(jīng)濟林木。不是為了喂豬，連包谷洋芋都懶得種了。地里勞作少了，家里也勞作少了，晚上沒事兒，爹娘應(yīng)該圍著火塘烤火，看電視吧。想著，想著，德福滿臉都是欣慰的笑！

但出乎德福意料的是，五一節(jié)回家，爹比以前更黑更瘦了。德福心疼，不好受！便說，“爹，我這不是在減輕您的勞動負擔(dān)嘛，您怎么還是這么累？黑瘦黑瘦的？”

爹說，“現(xiàn)在村里修樓房的多，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以前你上學(xué)，人家接濟過我們，幫過我們，現(xiàn)在，該我們還情了，幫幫他們了！”德福便說，“我知道你要說感恩，幫也就幫一天兩天的，哪有幫好幾個月的？”德福爹說，“誰說幾個月，盡聽你娘瞎說，都怕我累?！钡赂５荒樀男腋＃樕媳阍桨l(fā)地溝壑縱橫。

一晃，年關(guān)又到，這一次，德?；丶也皇且蝗肆耍莾扇?，一個是德福媳婦兒——德福結(jié)婚了。媳婦兒是縣城中學(xué)的英語老師，叫卿靜，人如其名，清清爽爽，文文靜靜的，模樣兒也耐看，又是德福高中時的同學(xué)，知根知底，這把德福爹娘高興得一夜沒合攏嘴。夜里，德福爹關(guān)上臥室的房門，悄悄對德福娘說：“媳婦兒教英語，懂洋文呢！以后哇，我們的孫子，從血統(tǒng)上講，就已經(jīng)不再是純粹的土包子了。”娘白了爹一眼，說，“娃們才結(jié)婚，盡想著抱孫子！”

知道小兩口子回家過年，老兩口子便早早準備了干柴。德福爹娘疼人，怕燒濕柴有煙，把兒媳婦兒美麗的大眼睛熏壞了。

但是，農(nóng)村的火塘啊，畢竟是原始的燃燒方式，即便是干柴，也不能完全燃燒，盡管德福爹娘用最干燥的柴，火塘里仍然有少許的煙熏火燎。不到兩天，卿靜的眼睛就紅得像兔子。德福的心痛啊，德福爹娘的心更疼。所幸的是，伯母經(jīng)常過來把卿靜叫過去幫她的小孫子輔導(dǎo)英語。伯母那邊燒的是省柴爐——貴州烽火無煙爐，不但暖和，無煙，屋里還整潔衛(wèi)生。

德福暗自決定，再為爹娘購置一件家什，那就是一個無煙柴火爐，這也是娘盼望多年的。媳婦兒不過是每年回家呆幾天時間，爹娘呢，經(jīng)年累月地生活在煙熏火燎之下。

以德福的身份，只要到鄉(xiāng)鎮(zhèn)檢查，送紅包是常有的事情，但德福堅決拒絕，德福工作幾年，就在擂鼓鄉(xiāng)等七個鄉(xiāng)鎮(zhèn)開了一個腐敗的口子，現(xiàn)在想起來，還血淋淋地痛。德福寧愿自己痛，也要讓爹娘過好，于是，德福準備生活上再節(jié)約一點，跟卿靜說清楚，也用不了幾個月，就能心想事成。

但事實上，好像無需德福操太多的心，心愿就達成了。

情形同上次差不多，德福到擂鼓鄉(xiāng)等幾個鄉(xiāng)鎮(zhèn)檢查工作。這次德福很小心，高度警惕，隨時注意著自己的皮包，但防不勝防。工作就是酒，喝酒才能出友情，出了友情才能愉快地工作。一沾酒，德福又迷糊了。盡管他手不離包，不再讓任何人拿包，連睡覺時皮包也在手腕子上掛著。但回城還是發(fā)現(xiàn)，皮包里多了一個紅包——兩千塊！到底是那個環(huán)節(jié)出了漏子？

有上次的經(jīng)驗，查的最終結(jié)果還是來路不明。這件事情便十分麻煩，不知道是誰，連退的對象也沒有，怎么退？反正是退不了的，干脆再冒一次險！

德福以最快的速度，在縣城買了一個無煙柴火爐，八百元，又買了一臺電鋸，一千三百元，雖貴一點，但十分安全，有點兒像木匠的刨床。電鋸是用來鋸柴的，省柴爐對柴的長度有限制，必須是短截的。德福有孝心，急急火火地把柴火爐和電鋸送回家，德福要讓爹娘感到省心、安全、方便?？偣矁汕б话僭赂Ｗ约貉a了一百。

德福爹依然是問長問短，說，“福娃子，你的孝心我們知道，但是，你千萬不能因為孝順了我們而坑害了別人啊?！笨粗|(zhì)疑的眼睛，德福打了個寒顫。說，“知子莫如父，爹你是了解我的，我不是那種貪污受賄的人，而且，我一個小小的辦公室主任，哪有那個權(quán)力？”

德福爹又說，“我相信你，孩子，爹再重申一次，要知道，有些事情，錯了是不能回頭的……”德福爹還沒說完，德福便搶著說：“現(xiàn)在我們窮，以后會有錢的，現(xiàn)在窮，貪一千兩千，以后有錢了，就是拿一萬兩萬，也很難把人格和紀律污點洗刷干凈！”德福爹便欲言又止。

爹焦慮的眼神一直在德福的頭腦里盤旋，那一夜，德福一宿未眠，決定從此收手。稍作盤點，受賄兩次，每次不過兩三千塊。突然，德福怔住了，一個數(shù)字浮上德福腦海，天，總共收了幾個鄉(xiāng)鎮(zhèn)共五千元！五千元啦，盡管是死無對證，但德福還是警覺起來，這五千元可不是好數(shù)字，德福隱隱約約記起來，五千元這是一個坎兒，國家工作人員貪污數(shù)額在五千元以上的，處一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五千元，觸犯了刑律，就夠開除公職，就夠上犯罪的紅杠了！

德福的頭皮突然發(fā)緊，但是，想著媳婦兒的兔子眼，想著爹娘皸裂的手，長年在煙熏火燎中生活，想著火塘罐搭鉤上一甩一甩的鍋罐，想著娘握著燙手的罐搭鉤艱難地炒菜……德福從心底找到了一絲平衡。

這一夜，德福除了良心譴責(zé)，還有一些后怕，要是出事……德福不敢想，半夜里爬起來，畫簡筆畫，這一次依然畫了一雙手，依然是一雙戴著手銬的手，只不過，那雙血淋淋的手里捧的不是三千元，而是兩千元。本來已經(jīng)畫完了，像上一次的一樣，但德福還不甘心，畫上了一把法律之劍，剁掉了捧錢的雙手。整個畫面看起來十分的血腥恐怖。

德福在心底發(fā)誓，從此以后，再也不拿別人一分錢，再拿，就真把雙手用電鋸鋸了，用粉碎機碎了，或者用省柴爐燒了……總之，自己靈魂上的污穢，長年累月用洗衣機攪，也洗不干凈了。德福在意念中把自己懲罰了一遍，才迷迷糊糊地睡過去。

第二天，趁爹娘在屋里忙活的時候，德福把簡筆畫揉成一團，塞進一只空酒瓶子，象上次一樣，扔到竹園的深處去。

兩年過去了，德福也被提拔成了民政局副局長，分管黨務(wù)和扶貧開發(fā)。

德福沒再收過別人一分錢，通過自己的監(jiān)督，擂鼓鄉(xiāng)等七個鄉(xiāng)鎮(zhèn)的扶貧工作也漸漸得到人民的好評。幾個民政辦的主任先后打電話給德福說：德福局長，現(xiàn)在，鄉(xiāng)里的人見了我們，客氣得很，說現(xiàn)在的救助才是救到點子上了。做好事，原來是這樣的幸福??！

三年過去了，即便是德福下鄉(xiāng)，也沒有人再送錢給德福。德福自己也防范得天衣無縫，下鄉(xiāng)滴酒不沾了，始終清醒著。當然，就算是有人送，德福也不會再動用人家一分錢。

第四年，德福因為能干，肯干，口碑好，被組織提拔到水利局當局長了。

這一年，喜事連連，德福有孩子了，媳婦兒帶畢業(yè)班很忙?，F(xiàn)在，經(jīng)濟條件也允許了，就把爹娘接進城了。

德福娘每天做飯，帶孫子，德福爹一天閑不住，讀書看報，然后是滿城閑逛。

5

幾年時間，一晃就過去了。日子看似順風(fēng)順水，實則暗流涌動。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在一次全省扶貧資金清查中，擂鼓鄉(xiāng)等鄉(xiāng)鎮(zhèn)的民政扶貧資金出現(xiàn)了很大的問題，有數(shù)十萬下落不明！這讓省上感到震怒，省紀檢委書記大發(fā)雷霆，在電視講話中說：幾個小鄉(xiāng)鎮(zhèn)，就流失近百萬，這么多錢能為貧困百姓辦多少事實啊。簡單地說，十多萬可以修一座希望小學(xué)！這些錢可以修好幾所希望小學(xué)，可以解決數(shù)百學(xué)生的上學(xué)難題。誰膽子這么大，敢把近百萬的扶貧資金吞進肚子？小鄉(xiāng)小鎮(zhèn)都敢這樣放肆，那其他大鎮(zhèn)、大縣的情況有多糟糕，簡直不敢想象！誰這么無恥從窮人碗里搶飯吃？從擂鼓鄉(xiāng)等幾個鄉(xiāng)鎮(zhèn)開刀，一查到底，絕不姑息！

省上迅速成立了調(diào)查組。高層震怒，下面當然是聞風(fēng)喪膽，縣上也非常重視，檢察院和紀委密切配合辦案，都卯足了勁，要查清資金的流失方向，要把那些從窮人碗里搶飯吃的家伙揪出來，把窮人的錢還給窮人，把那些個壞家伙送進監(jiān)獄。

德福雖然是水利局長，但民政系統(tǒng)有很多朋友，早就知道消息。德福同樣義憤填膺，同樣恨那些可恥的家伙。近百萬，這些狗日的膽子也太大了。但是，想想自己的五千元，到口邊的臟話，自己硬是吞了回去。

憑著良心，德福希望組織能把事情搞清楚，還人民一個公道。但是，自己那兩筆錢該怎么辦呢，巨大的恐懼籠罩著德福，讓他慌了陣腳，一時沒有頭緒。

德福不敢貿(mào)然打聽，繞著彎子，知道有兩個鄉(xiāng)鎮(zhèn)的民政辦主任被查處！

按理說，德福小兩口都有工資，現(xiàn)在拿出五千塊錢是沒有任何問題的，但是，拿出來就能填得進去嗎？

正如爹曾經(jīng)所說，現(xiàn)在這個當口，自己哪怕是拿出十萬塊錢，來擺平曾經(jīng)非法所得的五千塊，來摳掉身上這個歷史污點，都很難辦到！有機會嗎，德福捫心自問。沒有！德福拿頭撞墻，砰砰作響，但開不了竅了，束手無策。

德福上班開始魂不守舍，一有風(fēng)吹草動，便噤若寒蟬。窗外有人影晃動，心里就會咯噔一下，想著是不是紀委的人，是不是檢察院的人。

德福甚至出現(xiàn)幻覺，總發(fā)現(xiàn)身后有人跟蹤。但是每次回頭，發(fā)現(xiàn)身后一個人也沒有。想著自己十幾年的寒窗苦讀，爹娘十幾年的含辛茹苦，這份辛辛苦苦打拼投入了巨大情感的職業(yè)……一切將煙消云散，爹娘的淚水，老婆的失望，還有剛上學(xué)的孩子……德福開始失眠，德福書房的燈，開始徹夜長明。

從德福的舉動中，德福爹發(fā)現(xiàn)了一些端倪：從來不抽煙的德福，開始抽煙了，從來不嘆氣的德福，開始嘆氣了。好幾次，德福爹想問什么，但看看德福慘白的臉色，欲言又止！

德福知道爹在懷疑什么，但德福不想說，怕嚇著他了，再說，現(xiàn)在說什么也晚了！德福估計娘也知道什么了，每頓飯菜都是自己最愛吃的，從來舍不得買貴菜的娘，每頓都是雞鴨魚肉，紅燜小炒……德福卻越來越?jīng)]有胃口了，不是為了敷衍爹娘和卿靜，德福一口都不想吃。

所幸的是，卿靜好像不知情，壓力不大，因為媳婦兒的高三畢業(yè)班，正進入沖刺階段。她還得輔導(dǎo)剛上學(xué)的兒子，忙得連化妝打扮的時間都沒有……

有一天，德福發(fā)現(xiàn)，身后真的有人跟蹤，而且跟得越來越緊。德福便越發(fā)緊張，看來人家放長線釣大魚了，這件事情是紙包不住火了，擂鼓鄉(xiāng)等幾個鄉(xiāng)鎮(zhèn)的民政資金仍然在緊鑼密鼓地追查之中，牽涉的人越來越廣。波及到自己身上，只是時間的問題。

德福通過一徹夜的前思后想，一大早起床，在書房里留下一封信——向所有的親人懺悔！然后頹喪地出門，堅定了一個目標，走向縣紀委，主動坦白。

德福清楚地感覺到后面有人跟蹤，但他再也用不著回頭了。

6

徑直走進紀委大院，這里，以前來過數(shù)次，都是接洽工作，沒有什么特別感受。但這一次不同，德福清楚，等會兒從這里出去，太陽將不再照亮自己。余生，將面對漫長的灰暗！

正要進紀委辦公室的門，德福聽到身后有人喘著氣喊：福娃子，福娃子！怎么聽起來像爹的聲音！德福回頭，果然是爹，手中拿著幾頁紙。

相信你用得上這些東西！德福爹把兩張紙交到德福手中。德福停住腳步，仔細看，天啦，竟然是兩張匯款單存根，都是匯錢給紀委的，一張存根是三千元，另一張存根是兩千元。德福推算，兩次匯款時間分別是四年前和三年前，正是自己買洗衣機和省柴爐之后。

讓德福更為驚詫的是，除了兩張匯票存根之外，爹的手里還有兩張紙，兩幅漫畫——自己裝在“漂流瓶”里的漫畫。

德福內(nèi)心一陣翻江倒海，原來爹什么都知道哇！

德福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德福心中的罪孽，老爹老早就開始了修補！

這兩張匯款存根，成了德福的救命稻草。他幾年前埋下的地雷，已被含辛茹苦的爹排除。

德福一瞬間明白過來，每次回家，爹都那么累，那么瘦，是給別人打工掙錢，替自己補捅下的漏子呀。德福知道，老爹排除這兩顆地雷有多艱難！

德福爹說，“知子莫如父，你從小就知道檢討自己，小時候你犯了錯誤，總是悄悄把錯誤寫下來，或者畫成畫，裝進瓶子里，扔進竹園。所以，只要你有異常情緒，我都會到竹園里去找酒瓶子，總能發(fā)現(xiàn)其中的端倪，但那時你的秘密，我從不說破，我希望你自己能從內(nèi)心徹悟。我不忍心拒絕你的孝心，但也不能讓你占公家的便宜。這些天，我一直跟著你，等著你想清楚的那一天，心病，要自己治，才能斷根。今天，你在家里留下紙條，走進了這扇大門，爹知道，你把自己的病情診斷準了，痛下決心治病了。爹陪著你，把這病根兒剜掉！你跟爹說實話，還有沒有爹不知道的？”

德福說，“就這兩筆錢，再也沒有了?！甭牭竭@里，德福爹長長地吁出一口氣。

德福在爹的陪同下，走進紀委辦公室的大門，交上兩張匯款票據(jù)。

紀委的同志看了看兩張票據(jù)，通過財務(wù)人員的核對，發(fā)現(xiàn)這兩張匯票正好與幾年前收到的五千元不明匯款相符——紀委存下的匯票號碼復(fù)印件與德福手中的存根號碼完全一致。

認定事實后，紀委案件室主任對德福說，“德福同志，你的事情，我們掌握了一點，但不多，有一個鄉(xiāng)的民政助理員說在你的公文包里悄悄塞過一千元的紅包。我們之所以沒有找你談話，是因為想多給你一點時間，黨培養(yǎng)一位干部不容易呀，我們認為，你剛開始工作的幾年，沒管好自己，收了鄉(xiāng)鎮(zhèn)一筆錢。但你任領(lǐng)導(dǎo)職務(wù)，分管扶貧開發(fā)后，權(quán)力更大了，卻沒有動公家半分錢，還把全縣的民政扶貧資金用得這么好，這讓我們陷入了深思。檢查組的同志說，你的口碑不錯，他們會找你談話，但你肯定是我們要談的最后一個。特別是到水利局任職后，你為了全縣的老百姓做了很多實事，你把全縣的水利工程做成了全省的樣板，縣上多年的水災(zāi)隱患得到徹底的治理，再大的雨，全縣老百姓都能睡個好覺了，這無形中拯救了數(shù)以千計的生命和難以計數(shù)的財產(chǎn)呀。你這是把老百姓當?shù)?，換來了老百姓對你的好口碑，說你是個好人，好干部，好領(lǐng)導(dǎo)，做了很多實事，老百姓記著你的好?！?/p>

德福歉疚得慌，內(nèi)心翻江倒海，嘴里卻一言不發(fā)。

德福爹趕緊接過案件室主任的話說，“德福是公職人員，不便出面，因為沒有人承認給他送過錢，確實難以做到物歸原主，便一再叮囑我，讓我匿名寄給縣紀委，國家的錢，必須還到國家的賬上。你們看看德福的兩張簡筆畫，這就是他的心聲，他說，不愿意做人民的罪人！”

德福感激地望著爹，那滿頭的白發(fā)，每一根都記載著他多年的焦慮和隱憂。

紀委的同志傳看德福幾年前畫的早已發(fā)黃的簡筆畫——戴著手銬血淋淋的手！一個個都震撼萬分。

這時，紀委書記進來了。問明了緣由，他緊緊握住德福的手，說，德福局長，我好久沒有這樣激動過，你，讓我看到了黨員的亮色，看到了人性的光輝，你是我們?nèi)h干部的榜樣。這么多年，縣紀委就只收到過這兩張匯款單——匿名歸還國庫的5000塊錢。德福局長，我個人認為，盡管別人送了你紅包，你沒有親手把款交到紀委，但你并沒染指，迅速把錢上交到了紀委，至少你沒有心存貪念。

想到自己的慚愧，德福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喃喃地說，“有愧啊，內(nèi)心有愧?。　彪S后又補上一句：“我曾經(jīng)分管過這一片工作，出了這么大的漏子，我有很大的責(zé)任！”

紀委書記說，“據(jù)目前我們掌握的情況看，資金漏洞是你分管前就出現(xiàn)了的，你分管后，工作得到了根本性的扭轉(zhuǎn)。但你到水利局任職之后，民政局的工作腐化又恢復(fù)到從前，泛濫成災(zāi)，當然那已經(jīng)沒你的事兒啦。你在水利局的工作業(yè)績，得到了縣委縣政府的高度肯定，幾個大水利工程的及時完工，預(yù)防了好幾次百年不遇的水患災(zāi)難，多次獲得表彰。老百姓心里有桿秤，我們心里也有桿秤?，F(xiàn)在，證據(jù)表明你并沒有貪污國家一分錢，那兩筆錢雖然沒有親自上交，形式不是最佳，但上交很及時，紀委也不反對這種匿名形式，你的表現(xiàn)，已屬難能可貴了”……

從紀委出來，陽光照耀大地，雖有幾絲云彩擋著，但仍然勁道十足，光芒萬丈。對著太陽，德福冰涼的心，漸漸暖和，他暗自發(fā)誓：一定要竭盡全力為人民辦實事，一定要好好為老百姓辦實事！因為，這是爹的希望，也是組織的希望！

紀委大門外，站著三個人，德福娘，兒子，妻子卿靜，幾個人眼神里有責(zé)備，但更多的是期待。德福緊緊地擁住他們，泣不成聲。

大街上，陽光燦爛，一掃昔日的陰霾。德福知道，這一片陽光是爹給他的，他要把這片來自內(nèi)心深處的陽光，帶到千家萬戶，讓他們感受政策的溫暖。

德福爹說，“福娃子，光考慮到讓爹娘過好，那只是小孝順，考慮到讓老百姓過好，才是大孝順！孝順，要能放在陽光下，見得光，這樣的孝順，爹才感覺溫暖。見不得光的孝順，爹會覺得寒冷徹骨的。”

德福使勁點點頭，他現(xiàn)在什么也不想說，他只想用自己的努力，做一份滿意的答卷，給自己一個交代，給爹一個交代，給許許多多像爹一樣樸實而又貧窮的老百姓一個交代。

責(zé)任編校：鄔彥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