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榮林

【摘 要】孫德謙在《六朝麗指》一書中提出了“文有賦心”的觀點，指出創(chuàng)作駢文可以借鑒賦的創(chuàng)作方法，并以鮑照為例加以論述。本文以孫德謙“文有賦心”為基礎(chǔ)，擴(kuò)展論述了駢文與賦之間的關(guān)系。

【關(guān)鍵詞】孫德謙；《六朝麗指》；駢文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xiàn)標(biāo)志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6）12-0264-02

孫德謙是清末民初的著名學(xué)者，對中國傳統(tǒng)的子學(xué)、史學(xué)、目錄學(xué)都有比較深入的研究，并尤工于駢文之學(xué)。孫德謙的駢文理論主要集中在《六朝麗指》一書之中。該書從多個層面、多個角度對六朝駢文進(jìn)行了廣泛、深入的探討，在中國駢文批評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除了上述駢文理論以外，孫德謙還提出了“文有賦心”的觀點，對駢文和賦之間關(guān)系作出了比較深入的分析。

孫德謙在《六朝麗指》中論述駢文創(chuàng)作方法時，特別談到駢文與賦的問題。一方面，他指出駢文創(chuàng)作不能步入律賦的岐途：“賦固駢文之一體，然為律賦者，局于官韻，引用成語，自不能不顛倒其字句，行之駢體，則不足取矣。庾子山《后堂望美人山銘》：‘高唐疑雨，洛浦無舟。何處相望，山邊一樓?！吨寥噬姐憽罚骸綑M鶴嶺，水學(xué)龍津。瑞云一片，仙童兩人?！读簴|官行雨山銘》：‘山名行雨，地異陽臺。佳人無數(shù)，神女看來。其他如《謝趙王賚白羅袍袴啟》：‘鳳不去而恒飛，花雖寒而不落?！吨x趙王示新詩啟》：‘文異水而涌泉，筆非秋而垂露。此等句法，皆后世律賦家所常用。駢文宜純?nèi)巫匀?，方是高格，一入律賦，則不免失之纖巧。吾觀《文心雕龍·詮賦》與《麗辭》各自為篇，則知駢儷之文，且不同于賦體矣。故文雖小道，體裁要在明辨也。若欲救律賦之弊，多讀六朝文，必能知之。誠以律賦興于唐，六朝尚無此體耳?！盵1]他強調(diào)的是：駢文創(chuàng)作應(yīng)該講究純?nèi)巫匀唬荒軐W(xué)習(xí)律賦的寫作方式，一入律賦，就不免失之纖巧。為此，他還是推崇六朝駢文，認(rèn)為“欲救律賦之弊，多讀六朝文”。另一方面，也是我們更應(yīng)該注意的是，孫德謙專門談到了六朝駢文作家一個特殊的寫作方法：以賦法入駢文，即“文有賦心”。他說：“駢文與賦之別，已論辨于前矣，觀于六朝文，又不盡然。顏延之、王元長《曲水詩序》兩篇，一自‘有詔掌故，愛命司歷以下，一自‘芳林園者以下，其中詞句，皆近賦體，蓋可見矣。劉彥和《詮賦》云：‘六藝附庸，蔚為大國。是殆風(fēng)、騷而后，漢之文人，胥工于賦，而獵其才華者，不能不取賦為規(guī)范。故六朝大家，宜其文有賦心也。即鮑明遠(yuǎn)《大雷與妹書》，此乃紀(jì)游之作，篇中‘南則積山萬狀云云，與‘則有江鵝、海鴨，魚鮫、水虎之類，此等句法，豈不盡從京都諸賦而來？即《河清頌》亦復(fù)如是，余向謂鮑深于賦，至此益信?！盵2]

這里關(guān)鍵的一句是“六朝大家宜其文有賦心”，即六朝駢文家在進(jìn)行駢文創(chuàng)作時經(jīng)常以賦的寫作方法入駢文。為了說明問題，又列舉了幾個六朝駢文作家的典型作品為例。其中以鮑照為例更具有典型意義，一方面是因為鮑照正處在賦向駢賦轉(zhuǎn)型的關(guān)鍵時期，另一方面是因為鮑照的駢文創(chuàng)作較為清晰地體現(xiàn)了以賦法入駢文的特殊現(xiàn)象，非常切合孫德謙“文有賦心”一語。

鮑照，字明遠(yuǎn)，劉宋東海（今山東郯城西南）人。出身寒微，后來被臨川王劉義慶所賞識，為其國侍郎，歷任海虞、秣陵、永嘉等縣縣令及中書舍人。后任臨海王劉子頊的參軍，故世稱“鮑參軍”。劉子頊響應(yīng)晉安王劉子勛叛亂而失敗，鮑照也死于亂軍之中，有《鮑參軍集》傳世。

既然是通過鮑照來探討賦與駢文的關(guān)系，不妨從駢文的視角去看他的賦的創(chuàng)作，再從賦的視角去看他的駢文的創(chuàng)作。從駢文的視角看，鮑照的賦已經(jīng)駢化，是典型的駢賦，如其《蕪城賦》，從體制上看駢化的程度已經(jīng)很高：

澤葵依井，荒葛罥涂。壇羅虺蜮，階斗麏鼯。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風(fēng)嗥雨嘯，昏見晨趨。饑鷹厲吻，寒鴟嚇雛。伏暴藏虎，乳血飱膚。崩榛塞路，崢嶸古馗?！舴蛟屐珥霂?，歌堂舞閣之基，璇淵碧樹，弋林釣渚之館，吳蔡齊秦之聲，魚龍爵馬之玩，皆薰歇燼滅，光沉響絕。東都妙姬，南國麗人，蕙心紈質(zhì)，玉貌絳唇，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窮塵；豈憶同輿之愉樂，離宮之苦辛哉？[3]

全篇以四字對和六字對為主，同時賦中還有很多其他樣式的對偶。若以形式上以對偶句式為主作為駢文的衡量標(biāo)準(zhǔn)，那么此賦認(rèn)定為駢文基本沒有問題。此外，鮑照的另一篇賦《舞鶴賦》駢化程度則更高：

散幽經(jīng)以驗物，偉胎化之仙禽。鐘浮曠之藻質(zhì)，抱清迥之明心。指蓬壺而翻翰，望昆閬而揚音。帀日域以回騖，窮天步而高尋。踐神區(qū)其既遠(yuǎn)，積靈祀而方多。精含丹而星曜，頂凝紫而煙華。……感寒雞之早晨，憐霜雁之違漠。臨驚風(fēng)之蕭條，對流光之照灼。唳清響于丹墀，舞飛容于金閣。始連軒以鳳蹌，終宛轉(zhuǎn)而龍躍。躑躅徘徊，振迅騰摧。驚身蓬集，矯翅雪飛。離綱別赴，合緒相依。將興中止，若往而歸。颯沓矜顧，遷延遲莫。逸翮后塵，翱翥先路。[4]

此賦通篇用駢語行文，可稱駢賦，以六字對和四字對為主，同時間或有句式相對。上述兩賦足以顯示，在駢儷之風(fēng)的影響下，六朝之賦已經(jīng)完成了駢儷化的過程，成為駢文之一類。所以孫梅在《四六叢話》卷四中說：“左、陸以下，漸趨整練；齊、梁而降，益事妍華。古賦一變而為駢賦。江、鮑虎步于前，金聲玉潤；徐、庾鴻騫于后，繡錯綺交，固非古音之洋洋，亦未如律體之靡靡也”[5]

再從賦的視角去看鮑照的駢文創(chuàng)作，可以看出，他確實“文有賦心”，其駢文作品中明顯包含了賦體的寫作方法。我們就按照孫德謙的思路，以其《登大雷岸與妹書》為例，考察下面兩段文字：

向因涉頓，憑觀川陸；遨神清渚，流睇方曛；東顧五州之隔，西眺九派之分；窺地門之絕景，望天際之孤云。長圖大念，隱心者久矣！南則積山萬狀，負(fù)氣爭高，含霞飲景，參差代雄，淩跨長隴，前后相屬，帶天有匝，橫地?zé)o窮。東則砥原遠(yuǎn)隰，亡端靡際。寒蓬夕卷，古樹云平。旋風(fēng)四起，思鳥群歸。靜聽無聞，極視不見。北則陂池潛演，湖脈通連。苧蒿攸積，菰蘆所繁。棲波之鳥，水化之蟲，智吞愚，彊捕小，號噪驚聒，紛乎其中，西則回江永指，長波天合。滔滔何窮，漫漫安竭！

……

至于繁化殊育，詭質(zhì)怪章，則有江鵝、海鴨、魚鮫、水虎之類，豚首、象鼻、芒須，針尾之族，石蟹、土蚌、燕箕、雀蛤之儔，折甲、曲牙、逆鱗、返舌之屬。掩沙漲，被草渚，浴雨排風(fēng)，吹澇弄翮。夕景欲沈，曉霧將合，孤鶴寒嘯，游鴻遠(yuǎn)吟，樵蘇一嘆，舟子再泣。誠足悲憂，不可說也。[6]

文中著重寫景，雖然名“書”，但是鮑照卻用賦的筆法，以極為細(xì)膩的筆調(diào)，描繪了路途中所見山川景物的雄偉瑰麗。孫德謙指出此文在寫景方面學(xué)習(xí)了“京都諸賦”的手法，十分準(zhǔn)確。鮑文中“南則積山萬狀……東則砥原遠(yuǎn)隰……北則陂池潛演……西則回江永指，長波天合……”如此按四方方位描繪之法，顯然借鑒了《東都賦》。《東都賦》云：“西蕩河源，東澹海漘，北動幽崖，南趯朱垠?！盵7]還有《西都賦》中的“東郊則有通溝大漕，潰渭洞河，泛舟山東，控引淮、湖，與海通波。西郊則有上囿禁苑，林麓藪澤，陂池連乎、漢，繚以周墻，四百余里。”[8]而孫德謙所指出的“則有江鵝、海鴨、魚鮫、水虎之類”等同類排列行文，在漢賦中更為常見。從全篇來看，文中對景物的全方位渲染，對描繪表達(dá)極度強化，和賦并無二致，稍改頭尾，取名為《大雷岸賦》也未嘗不可。若從文章題目出發(fā)，其文就是“書”；若著眼于其強化描繪的表達(dá)方式，其文就是“賦”；如果我們關(guān)注于主體形式，其文就是“駢文”，可見鮑照此文集中體現(xiàn)了六朝駢文作家以賦法入駢文的特點。這是我們在考察六朝駢文創(chuàng)作方法時必須注意的一個重要現(xiàn)象。孫德謙指出了這一點，對我們是很有啟發(fā)意義的。

參考文獻(xiàn)：

[1][2]孫德謙.六朝麗指[M].四益宦刊本，1923：3-4+14.

[3][4][6]鮑照，錢仲聯(lián).鮑參軍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13，32-33，83-85.

[5]孫梅，李金松.四六叢話[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0：69.

[7][8]費振剛，胡雙寶，宗明華.全漢賦[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3：330，3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