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腮雪淚
六月的細(xì)雨纏纏綿綿,無端讓人生了幾縷情思。聶勝瓊站在蓮花樓上遙望雨幕下的殘花,那是它此季最后的盛顏。
“何年創(chuàng)此瓊花臺,不見瓊花此觀開。千載名花應(yīng)有盡,尋花還上舊花臺?!鼻橹?,她吟詩感懷。須臾低沉間,卻聽身后傳來細(xì)碎的腳步聲,驀然回眸,一張清秀溫雅的臉入了她的眼。他望著她,眸中是掩不住的驚喜,她卻早已司空見慣,那是許多男子初見她時的模樣,他們說她有著世上最美的容顏。
他緩過神來,理著被雨水打濕的長衫,沖她微微一笑,不解地問:“姑娘身處蓮花樓,何故吟瓊花?”她含笑開口:“此處原為瓊花臺?!彼樦种傅姆较蛲ィ褂袔灼偦[于蓮花河畔,已然枯萎的花枝在斜風(fēng)細(xì)雨中飄搖。他不禁長嘆:“瓊花是有情花?!彼闹幸活?,將目光停留在他的臉頰。她知有情人才懂有情花。
雨一直下,蓮花樓中,只余兩人靜靜立在廊下避雨,他們偶爾交談幾句,而后便各自望著遠(yuǎn)山騰起的雨霧,不發(fā)一言。即便如此,卻沒有孤男寡女相處的尷尬。他情不自禁地用眼角余光勾勒她的輪廓,那樣美的女子,即便洛神見了也要自慚形穢。她壓住激蕩的心潮,暗暗嘆息,這又是一個萍水相逢的寂寞客。
思緒紛亂間,卻見下人匆匆尋來,想必是見她久出未歸才來送傘。她拿起一把傘遞到他手中,卻見他目光留戀,似有不舍。她垂眸含笑,轉(zhuǎn)身欲走,卻聽他的聲音悠悠傳來:“敢問姑娘芳名?”她頓了頓,終是說出了口:“聶勝瓊。”
他望著她漸漸遠(yuǎn)去的背影久久不動,空氣中還殘留著她駐足后的脂粉香,原來她便是京中名妓聶勝瓊。
日子一如既往地過去,聶勝瓊沒有想到,短短幾日后,她又見到了他。他被門前的嫵媚女子們簇?fù)磉M(jìn)來,長衫翩翩里全是與煙花之地格格不入的凜然,他無心留意這些鶯鶯燕燕,只冷漠避過她們的撩撥,溫文爾雅地立在她面前。幾日未見,她竟有些想念。
她接過他歸還的紙傘,說他不該來這風(fēng)塵之地。他掃過她屋中陳設(shè),但見書畫滿室,琴瑟俱備,儼然是書香世家的女子閨房,哪有一點庸脂俗粉的輕艷?他淡淡一笑,說她是風(fēng)塵中的風(fēng)雅之人。她見他言辭之間毫無輕視,也隨之釋然。
他說他叫李之問,官滿來京等候皇命調(diào)遣。她微微一笑,傾慕之心只增未減。那日,他們相談甚歡,無邊風(fēng)月從紙墨間流出,濃濃的情意在琴簫間回蕩。她并未飲酒,只是望著他的眼眸便醉了,那是她第一次在男子面前不知所措,她曾聽人說過,“一物降一物”,她想她該是被他降住了。
就這樣,直到夕陽西下,暮色暗淡,李之問才告別聶勝瓊,乘著朦朧月色緩緩而歸。那日蓮花樓上初見,他已傾慕于她,只是家中已有妻室,雖說他與妻子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他的身份娶三妻四妾也無不可,但妻子恪守婦道,孝順雙親,他實在不忍惹她傷心。此番前去還傘,本是想為這段情緣畫上一個句點,奈何今日相見,終是不舍。
靜候皇命的日子寂寞難耐,每每這時,李之問便與聶勝瓊品茶吟詩,這樣的日子既逍遙又自在。聶勝瓊雖為煙花女子,但他們在一起時,從未做過逾越雷池之事,她知他已有妻室,卻還強(qiáng)顏歡笑,說做他的紅顏知己就好。他不知該說什么,只伏在青玉案前為她賦了一闋小詞,她安靜地在一旁紅袖添香,研墨續(xù)茶,竟恍惚覺得已與他相識百年。
相處久了,她會給他講她的故事。她說她叫“勝瓊”,瓊花是有情之花,只是遇到的都是無情之人。他情不自禁地為她拭去眼角的淚,低聲長嘆里滿是憐惜與無奈。
幾日后,李之問收到了任命狀,馬上便要啟程。聶勝瓊傷心欲絕,一連幾日茶飯不思。臨行那日,她在蓮花樓為他餞行,想著過往的愉悅即刻便要煙消云散,心像被撕碎了一般。酒席宴飲間,她依依不舍地吟唱:“無法留君住,奈何無計隨君去!”他這一走,從此天各一方。她拉著他的手,陪他走了一程又一程,他面色郁郁,不忍勸道:“勝瓊,回去吧!”她淚流滿面,輕輕放手,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何必再讓他為難。他深深望了她一眼,而后翻身上馬,揚鞭消失在綠柳堤岸。
李之問走后,京城一連下了三日大雨,她聽著窗外細(xì)雨敲打房檐聲,一夜無眠。她無法入夢尋他,只能起身坐到案前,浣花小箋上,她用相思續(xù)了三寸憂傷,口中低吟餞行那日的陽關(guān)曲,一曲未完,筆下的詩詞卻已成行:“玉慘花愁出鳳城,蓮花樓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陽關(guān)曲,別個人人第五程。尋好夢,夢難成。有誰知我此時情,枕前淚共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p>
她為此詞取名《鷓鴣天》,鷓鴣喜好雌雄共鳴,一唱一和,如今只落得她形單影只,以“鷓鴣”為名最合適不過。她小心翼翼地封了信箋,翌日便寄給李之問。
李之問遠(yuǎn)在千里,收到信箋后讀了許多遍,但見她字字情深,落墨處還有暈染的淚痕,他也不禁紅了眼。他珍而重之地將信箋藏在箱底,未想到被整理行裝的妻子無意發(fā)現(xiàn)。一番詢問后,他坦白相告,妻子卻說:“信中女子情真意切,她對夫君定是一片深情,吾愿為夫君操辦此事,從此二女共侍一夫?!?/p>
李之問懸著的心終于重重落地,他一直怕妻子傷心才未提及此事,如今得妻子應(yīng)允,最好不過。
千里之外,聶勝瓊已相思成疾。在她以為就要這樣郁郁度過殘生時,卻收到李之問的信箋。信中所言令她喜極而泣,她宛若枯木逢春,霎時便充滿活力。欣喜過后,她不禁暗想,他娶的果然是賢妻,不枉他寧可辜負(fù)自己也不肯委屈她,念及此,心中不禁敬佩不已。
再次見面那日,天高云淡,日暖風(fēng)清。他站在城門前等她,她已然褪去一身華麗裝束,荊釵布裙也顯得清麗脫俗。他一步步朝她走近,她飛奔而來,笑得很甜。
落日余暉下,她雙頰點染的酡紅像是一抹晚霞,美得無與倫比。他捧著她消瘦的臉,心疼地低喃:“勝瓊,隨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