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袖白妝
本文脫胎自《麗情集》“愛愛”篇,講述了錢塘娼家女楊愛愛在泛舟采蓮時與金陵少年張逞相戀,潛遁于京師,后來張逞為其父捕去,愛愛感念而亡。待到張逞歸來,唯有小婢錦兒出其故繡手籍,郁然如新的故事。
愛愛,此名馥郁如桃花,只需在唇齒間輕吟,就可開出盈地的芳香。錢塘七月,楊愛愛泛舟江上,天水一色,滿池青蓮亭亭怒放。她未能摘下水中蓮花,卻掬起一捧青衣少年的倒影。
一抹紅霞騰飛到愛愛面頰,她含羞掩面,忍不住低聲相詢:“敢問公子名姓?”少年唇角斜勾,聲音清雅如風荷:“在下金陵張某,名逞?!?/p>
“錢塘,楊愛愛?!鄙倥靡滦漭p輕遮住面容,唯一線眼波流動,在繡著桃枝的袖子后面緩緩開出傾世桃花。楊愛愛本是錢塘娼家女子,身份卑微。而張逞的父親在金陵為官,此番前來錢塘,原本只是少年才子擔風袖月,游走四方,不料他遇見了愛愛,自此陷入一場剪不斷逃不脫的情愛之中。
他又如何逃得開?春日里桃花灼灼,如同愛愛因情而灼熱的眉眼;夏日里清荷滿湖,令他憶及他們湖上初見;而秋涼冬冷,他又怎忍心拋開愛愛,讓她獨對寒風冰雪?
起初愛愛并不愿告訴他自己的身世。寒家女子孤苦漂泊,錢塘地遠,除卻淪為娼家,再無他法。她無奈,也唯恐他不解,他是金陵大戶子弟,又怎會理解一個弱女子在亂世飄零的苦楚與艱難?
與愛愛初逢之后,由于太過思念,張逞屢次在錢塘打聽那名顏如舜華的女子。愛愛縱非良家子,亦不妨張逞戀她慕她。所謂真心,與身份、地位又有何干?
這是張逞的情深,亦是張逞的執(zhí)著。楊愛愛見他不在意,遂與他情意日篤。每逢張逞深夜苦讀,總有一盞清淡蓮子茶,伴著愛愛親手做的香酥點心;張逞身上的衣飾鞋履也都是楊愛愛親手所繡,一針一線俱是情。
從前,錢塘江邊的紅樓中唯有一盞孤燈,夜夜伴隨愛愛入眠。而今愛愛不再孤單,待到紅燭搖曳,窗欞上投下兩人相偎的身影,但羨鴛鴦不羨仙。為了愛愛,張逞放棄功名利祿,亦拋舍如錦前程。誰說溫柔鄉(xiāng)不可醉人,那間紅樓里分明開著最令他動心的桃花。
直到久未歸鄉(xiāng),父親寫信來質問:醉酒溫柔鄉(xiāng),是否已然忘卻考取功名?張家的前程盡系于你身,又豈能為一女子而辜負……那字句里的無盡失望令張逞枯坐燈下,眉目黯然。
楊愛愛何等聰明,也不多言,只款款奉上一盞清茶。張逞心亂如麻,抬手將它打翻。愛愛眉間一涼,頓了頓方才俯下身去,緩緩將碎片拾起。鋒利的棱角劃破她的手指,張逞卻不像往日那樣溫柔地捧起她的手,細細疼惜。
她沒有再說話,返身離去,將所有的寂靜留給了他,也將所有的寂寞留給了自己。
本以為此一別便是永訣。不料三日后,楊愛愛再度泛舟錢塘江上,滿池青蓮仍在,賞花人卻已不在。正黯然神傷之際,一彎小舟泊水而來,其上靜立一襲青衣,所有的情意脈脈如初。上岸后,楊愛愛抱緊張逞,一滴清淚悄悄滑落。
何須抱歉,何須言說來得太晚。張逞來得一點也不晚,他恰在她最落寞的時候到來,恰在她最彷徨的時候趕到身邊,她的淚滴成他心中的傷,他的情將她渡化成蝶。
張逞已然做好了安排,拋下一切,攜她前往京師。而楊愛愛亦將心中所有遲疑化作希冀,終此一生,她再沒有如此相信一個人。
到京城后,他們買下一座院落,過起幽靜和美的生活。月夜下一同吟詩,楊愛愛不勝酒力,常在張逞懷中沉沉睡去。而世間最幸福之事,莫過于倚著心上人的胸膛入睡,醒來時,依然有他的目光追隨。
可風華暗換,情意漸轉。楊愛愛早已看遍繁華,只想與張逞攜手走到??菔癄€??删┏堑奶没矢谎?,街上盡是腰金衣紫之輩,令張逞心生艷羨。他雖是大戶之子,然而金陵不過小巧之麗,又怎能與京城的無限繁華相比。
兩年后,張逞向楊愛愛提出想回金陵潛心修讀,博取功名。愛愛并未做出回應,唯有緊閉的房門顯出她的抗拒。深夜里,張逞亦能聽見她低低的暗泣。
而此時風雨驟至,張父聽說張逞與楊愛愛身在京城,于是親自領人前來,將張逞連夜帶到船上,歸去金陵。楊愛愛只是一介女子,擋不住張父的來勢洶洶,亦攔不住張逞的歸心似箭。她唯有眼睜睜看著張逞最后對她一笑,淺聲道:“愛愛,在京城等我?!彪S后永遠消失在她的視野里。
張逞走后,滿院桃花凋零。哀慟之下,楊愛愛一病不起。桃花雖艷,挨不過風雨;情愛雖醉人,亦經(jīng)不起別離。
一別經(jīng)年,從此不知歸期,更不知君身于何處,君心又歸于何處。從此每一夜,楊愛愛都翻著張逞留下的詩文,默念曾經(jīng)。這一闋好詞他與她曾一同品讀,這一幅鴛鴦小字是他握著她的手教她寫的。他的好她銘記在心,而他久別不歸的壞,她卻刻意忘卻。
后來,張逞的故人前來京城赴試,路過她的小樓。楊愛愛病倚臥榻,吩咐貼身侍女錦兒將他招入,她暗淡的眸間驀然有了光彩,就連唇邊也綻出一抹淺笑:“他……什么時候回來?”
再也回不來了,張逞回鄉(xiāng)不久,便已病逝。故人遲疑片刻,如是道。
張逞去了,相思折磨著留下的人。楊愛愛纏綿病榻數(shù)月,最終撒手人寰。臨別時,她臉上并無哀傷,唯有心滿意足的淺笑:人間不能白頭,奈何橋邊再許來世之約。
韶光虛度,待到張逞執(zhí)一卷皇榜,攜一張庚帖來到小院,卻發(fā)現(xiàn)重樓深鎖,寂靜無聲。侍婢錦兒坐在枯樹下暗自垂淚。仔細詢問才知,張父為了讓愛愛斷念,竟讓故人虛報死訊,痛斬情緣。
張逞哀哭不已。最后,錦兒捧出愛愛在病中為張逞所裁的香囊鞋履,針腳細巧,依舊簇新如昨。然而所有的情愛如東去流水,默然無蹤。
傳奇故事(上旬)2016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