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天
今年是湯顯祖逝世400周年,也是英國莎士比亞逝世400周年。紀念莎翁的活動不在少數,作為戲曲人,當然不能忘了咱們“東方的莎士比亞”湯顯祖。因此今年上海昆劇團特別將“臨川四夢”全部搬演舞臺,而我也很榮幸此次能被昆團相中,從上海京劇院借調來,讓我同計鎮(zhèn)華老師學演“臨川四夢”中的《邯鄲記》。既有名家親授,又有優(yōu)秀團隊合作,我自然要盡全力學習,將《邯鄲記》呈現(xiàn)于舞臺,不辜負上海京劇院的信任和上海昆劇團的培養(yǎng)。
一開始,計老師看我《邯鄲記》唱、念、地位、數兒都對,但是總感覺欠一點,雖然我唱出來了,也演出來了,但計老師對我說,你這是點到為止,那樣是不夠的。后來經過一遍遍地練習,我開始明白這個“點到為止”的問題,表演不能點到,而是要盡力去達到——正如計老師的一篇文章《用“心”去演戲》中寫的:“演員對自己要不求‘省心,但求‘用心,努力創(chuàng)造出與眾不同的人物形象?!?通過這部戲的學習,我克服了以往表演中的不少弊病,達到了之前沒有達到過的境界。以下簡要介紹幾處這次《邯鄲記》中,向計老師求學以及我自己對人物塑造的實踐和感悟。
戲曲尤其京昆,一切都要講究“圓”,什么都是圓的美。但是,特殊環(huán)境特殊人物,我們的程式動作也需要進行變化。動作是內心的外化,要行于內而發(fā)于外。比如,第一場里的盧生,計老師用講故事的形式啟發(fā)我,“盧生年近三十、自幼讀書、精通經史,卻屢試不中,只得耕讀于趙州橋下田間之上”,所以出場的眼神有些空洞、無神,沒表演就是此時的最佳表演,而這里的動作也刻意“不圓”,“我要你雙臂胳肢窩要夾一些,單手指出、雙手指出、單翻袖、雙翻袖都要夾,雙腿也要微存腿(微蹲腿)?!惫?,按照老師的要領做,盧生不得志、不如意的感覺出來了。
《東巡》一場,計老師這場的做表,借鑒了麒派身段,非常符合盧生此時的情緒。這里的劇情是權傾朝野的宇文融暗害盧生,向皇帝推薦盧生前去應戰(zhàn)平息邊患,還集合在場的所有文職官員,一起勸盧生掛印征戰(zhàn)。計老師給我示范這個“八大倉”時,我驚呆了,竟然可以這樣表演:下墜左水袖,右手猛地拍后脖頸“啪”一聲,連倒吸一口涼氣、再咧嘴皺眉、搓脖子搖頭,驚恐萬分!而后,盧生一個軟四擊頭,臺口呆亮,體似篩糠。這里我的面部表演借鑒周信芳先生《坐樓殺惜》的面部表演。(關松安老師年輕時在側幕條觀老院長演此劇,宋江回烏龍院尋找招文袋的這個“水底魚”,每次都炸窩,關老師疑惑不解,身段腳步雖精彩不至于炸窩啊,去觀眾席一窺究竟,哦哦,原來老院長的臉部肌肉上下抽搐,這全身的戲都在臉上呢,當然令人拍案叫絕?。?/p>
計老師這場設計了跪蹉的技巧,來表現(xiàn)被逼掛印出征的心理活動。因為是穿蟒走跪蹉,我在認真練習計老師教我的“筍殼手”時,把前蟒片兒掖進玉帶,就好走跪蹉了,兩番“搓錘”鑼鼓中,我又運用了《一箭仇》和《盜宗卷》的身段來豐富這段舞蹈的肢體語匯。聽到宇文陰笑時,盧生表決心:“也罷!昔日開河驅我去,今日兵燹逼人來。明知奸賊借刀計,報國書生惟壯懷?!边@一段念白每次我都是壓著聲帶來念,其實這對聲帶并不好,但此時此刻這樣做的效果非常好,很符合人物的情緒,我很享受這個表演。
其實練功學戲二十余年,聽到最多關于表演的質疑或評論,不外乎這些字眼兒:“演人物”“話劇加唱”“看京昆就是看玩意兒”“演行當”“京劇是看角兒的藝術”等等。其實不論舞臺劇還是影視劇,都是通過表演來塑造人物。舞臺和影視的表演法則有相通之處,對戲曲演員來說,四功五法是我們的基礎,學習借鑒一定要從這里出發(fā),才能找到合適的表現(xiàn)手段。
比如盧生接旨去抗敵,盧生癱軟跪地,有氣無力地“臣,領旨”,這三個字前兩個字看前方,最后一“旨”字再垂下頭,為后面的抬頭做一反差表演。我最后這個抬頭眼神就是學的趙丹先生電影《林則徐》摘下頂戴花翎下跪抬頭的眼神——趙丹先生當年就說,他這個摘頂戴花翎的動作就是從京劇中學來的。
盧生赦免死罪發(fā)配廣南鬼門關與妻子道別時,謝平安導演設計了下雨的環(huán)境,是非常高明的戲曲化的表達,只是一個道具——一把雨傘,就把淅淅瀝瀝的雨、斷腸人送斷腸人、流淚眼觀流淚眼的夫妻,表現(xiàn)得甚是凄涼傷感。我向飾演解差的倆師弟說,遞雨傘的位置就在我左前胸一尺的距離,不要晃動,否則我抓不到,為何我要囑咐他這個呢,因為此時盧生和妻子的眼神交織在一起,戀戀不舍卻不得不漸行漸遠,要保證兩人之間的眼神一直不能斷,雨傘這個道具是下意識地拿過來、撐開、舉過頭頂、退步、再退步,消逝在妻子視線中。這個表演我是學習陳道明在《康熙王朝》中的表演,康熙帝見到周培公用畢生精力繪制的康熙地圖,陳道明先生的表演是眼睛從看到這卷地圖被緩緩打開后就沒離開過這張圖,他大步從龍椅“噔噔噔”幾步下臺階、抄起了欄桿頂端擺放的燭臺,持燈走近地圖端詳地圖。陳道明在談到這段表演時說,燈必須保證順手、且順利地抄起,并攥在右手,拿燈絕不能影響看圖的眼神。
從30歲演到80歲了,計老師的《邯鄲夢》里已經有了成型的表演,但人物的表演還是要因演員而異。聲音上,我實在學不出計老師的那個感覺,我模仿過幾次,還是很難找到感覺。后來我想到了于是之先生的話劇《茶館》之王利發(fā)、《駱駝祥子》之老馬的聲線,于是我先學于是之先生的北京話白來念盧生的詞,等學熟練了,再把它轉換為韻白來練,我不知練習了多少遍。我的體會是于先生在舌心用足了勁頭,當我把舌心刻意往下頜一壓,聲音再些許的哆嗦些,年齡感就有了。
昆劇高雅、詞藻華麗、表演細膩、動作性強、嚴謹規(guī)范、有歌必舞,學演昆劇難,但學演“末”行更難,尤看《邯鄲記》之盧生,從30歲的青壯年直演到80歲的白發(fā)老翁,從屢試不第的田間騎驢書生,再到大唐狀元、丞相、趙國公,幾乎演遍了所有男性人物,在考驗演員演技的同時,更考驗嗓力,《邯鄲記》每一場都是盧生的戲,且有很多高音,計老師又有昆曲男高音之美譽,跟計老師學,可謂獲益良多。叨叨那么多,還得看臺上,期待劇場與您相見,也希望上海昆劇團“臨川四夢”取得圓滿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