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葆祥

2016年恰逢湯顯祖和莎士比亞逝世400周年，近日，由上海話劇藝術(shù)中心、上海昆劇團承辦的“2016上海國際湯顯祖·莎士比亞戲劇節(jié)”（簡稱“湯莎節(jié)”）拉開了帷幕，活動包括一系列湯顯祖、莎士比亞作品為主題的戲劇作品演出季、高峰論壇、工作坊與講座等。在本次“湯莎節(jié)”的戲劇板塊中，九部以湯顯祖、莎士比亞作品和人生為主題的戲劇作品上演，從不同的側(cè)面對湯顯祖與莎士比亞的戲劇與人生做出全新的解釋，探索與嘗試如何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下重新解讀“湯莎”作品。

在京廣云貴等地獲得熱烈反響的上海昆劇團“臨川四夢”下半年回到上海。10月國際藝術(shù)節(jié)期間，已在上海大劇院上演《牡丹亭》與《邯鄲記》。而12月1日至12月4日“湯莎節(jié)”期間，“臨川四夢”將完整亮相。在這輪演出中，上海昆劇團將根據(jù)前期的文本再做調(diào)整，依據(jù)四部作品的不同特點采取量身定做的方式來進行演繹。

上海昆劇團的《紫釵記》于2008年經(jīng)過整理改編首次搬上舞臺。時隔8年，2016年，正逢湯顯祖逝世400周年紀念活動，上海昆劇團推出了湯顯祖“臨川四夢”的盛大演出。因此《紫釵記》獲得了再次修改演出的機會，經(jīng)過2008年的幾次演出的舞臺檢驗，以及專家和觀眾的反饋，該劇的編、導(dǎo)、演、音、美各方面對存在的問題和修改的方向看法是比較一致的。在較短的時間內(nèi)，我們修改并排出新的稿本，突出了主要人物，保留了原著的精彩唱段，加強了全劇的音樂性，而且將原來2小時40分鐘的演出時間，縮短為2小時15分鐘。這是現(xiàn)代演出一臺戲的最佳長度，也是我們在改編演出經(jīng)典名著中孜孜以求而較難解決的問題。通過這次《紫釵記》的改編演出，從編劇角度，有以下幾點體會，求教于諸位同仁。

一、必須充分理解和體現(xiàn)原著的基本精神。《紫釵記》是湯顯祖早年的作品，歷來論者認為是一部不夠成熟的“案頭之書，非臺上之曲”。但不可否認它是“臨川四夢”中的第一夢，后三夢的構(gòu)思、題旨都由此演化而來。

《紫釵記》的故事情節(jié)來自唐人小說《霍小玉傳》，同樣寫霍小玉與李益的愛情，但結(jié)局與小說不同。小說寫李益始亂終棄，是個負心漢薄情郎。霍小玉相思成疾，抱恨而死。死后化作厲鬼，向李益復(fù)仇。湯顯祖沒有簡單地重復(fù)小說的主題，他根據(jù)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對這一題材作了不同的思考和處理。劇中李益沒有變心，他與霍小玉的愛情婚姻遭到以盧太尉為代表的政治勢力的干擾和破壞，而終以黃衫客的援手得以團圓，悲劇變成喜劇。這一變動，將原本小說中封建婚姻制度與其犧牲者的矛盾，變成李益、霍小玉與盧太尉之間的矛盾，也就是人民群眾與封建權(quán)貴們的矛盾。從而使劇本的社會意義超出了愛情婚姻問題之外。

如何才能抑制像盧太尉這樣的權(quán)貴勢力呢？湯顯祖把希望寄托在黃衫客這一神秘人物身上。在湯顯祖的《紫釵記》中，黃衫客是上通天，下著地，來去無蹤的神秘人物。他一出手，權(quán)勢炎炎的盧太尉就一敗涂地，李益與霍小玉得以團圓。顯然，黃衫客不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物，他只是湯顯祖虛構(gòu)的理想人物。希望能出現(xiàn)像黃衫客這樣代表正義、清明的政治力量，以抑制像盧太尉這樣一手遮天、為所欲為的權(quán)貴勢力，也是湯顯祖青年時代一個政治夢想。所以，“四夢”中的第一夢就是湯顯祖青年時期自己的夢。雖然在劇中，這個人物占的篇幅不多，描寫也不夠具體，但在《紫釵記》中，黃衫客絕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物。我們在整理改編《紫釵記》的時候，保留了黃衫客這個人物，而且有不同程度的加強。如讓原著中霍小玉在夢中遇黃衫客贈她一雙繡鞋的情節(jié)，僅僅是通過霍小玉口述出來的，我們把這個夢境，化作舞臺形象呈現(xiàn)出來，使黃衫客的形象給觀眾留下較為深刻的印象。

二、在有限的篇幅里，集中刻畫主要人物。這也就是李漁說的“立主腦、剪枝蔓”。霍小玉是湯顯祖鐘愛的人物，其性格特點定位為“情癡”。但她與“一往情深”“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杜麗娘完全不同。她雖然是霍王之女，琴棋書畫，無所不能，然她母親是歌妓，地位低微。因此她對自己與李益的婚姻缺乏自信。當李益高中狀元后，她已預(yù)感到“以君才貌名聲，人皆景慕，愿結(jié)婚媾，固亦眾矣”，故與李益訂下“八年之約”，僅僅要求做八年的夫妻。她對李益說：“一生歡愛，愿畢此期……妾便舍棄人事，剪發(fā)披緇，夙昔之愿，于此足矣！”我們根據(jù)她的性格特點，選擇了《觀燈墜釵》《花園驚報》《折柳陽關(guān)》《怨撒金錢》《釵合夢圓》五個折子來體現(xiàn)。其中《怨撒金錢》一折是霍小玉單獨的戲，其余都是她與李益二人的戲。2008年改編本，這折戲分兩部分，上半部分寫一些心懷不軌的和尚、尼姑利用霍小玉尋夫心切，前來騙取錢財，和尚由丑角扮演，舞臺表演顯得輕松活潑，借以調(diào)節(jié)氣氛。后半部分寫霍小玉得知李益已招贅盧府，紫玉釵已為盧府買去，作為盧小姐上頭之用，霍小玉從絕望到悲憤，將出售紫玉釵得到的百萬銅錢拋撒一空。我們還特地將原來的南曲改寫成一套北曲，以增強她激昂悲憤之情。但演出效果不盡如人意。這次演出本我們刪去了和尚尼姑的戲，騰出篇幅集中刻畫霍小玉;這次修改，我們重新梳理了霍小玉的思想感情脈絡(luò)，覺得她在這場戲里的基調(diào)不是一種強烈的、外露的悲憤之情，而是一種委婉的、內(nèi)向的哀怨之情。這樣我們又采用了原著中一套南曲，加上沈昳麗自己設(shè)計的優(yōu)美的身段和細膩的表演，將霍小玉的哀怨之情表達得淋漓盡致。使霍小玉的形象更加鮮明完整。

李益是劇中的男主角，雖然湯顯祖對他性格的軟弱一面有微詞，但在湯顯祖的筆下，他不失為一個有才華、有抱負、感情專一的好青年。在我們的改編本中李益占的篇幅還略勝于霍小玉。除了他們兩人共同的折子外，還有兩折是刻畫李益的。一折是《邊愁寄詩》，一折是《哭收釵燕》。《邊愁寄詩》原著就有，我們只是作了少許改動。這折戲大多改編者不選，因為它與主線關(guān)系似乎不是很密切。我們選它，是從李益這個人物出發(fā)的。李益是唐代著名詩人，也寫過不少邊塞詩篇，唐代的知識分子都有一種到邊塞去建功立業(yè)、保家衛(wèi)國的雄心壯志。湯顯祖為李益專門寫了率領(lǐng)軍士邊城巡邏的這折戲，也是寄托了他自己的政治抱負。也正因為有了這折戲，李益的形象就不同于一般的風流才子和懦弱書生。黎安扮演的李益英俊挺拔，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眾軍士登高望鄉(xiāng)、思念親人的場面，催人淚下，再現(xiàn)了千百年來守邊軍士的真實生活和感情，從而拓展了劇本的思想內(nèi)容。這也是明清兩代數(shù)以千百計的傳奇作品中，獨一無二的?！犊奘这O燕》一折寫李益與盧太尉的沖突。原著中盧太尉為了招贅李益，讓李益的朋友韋夏卿去勸說，讓太尉府的堂侯去威脅，讓堂侯妻假扮鮑四娘的姐姐鮑三娘去造謠，我們將這些情節(jié)都省略了，讓盧太尉與李益正面沖突。盧太尉軟硬兼施，并且以霍小玉的生命相威脅，使李益陷入了深深的矛盾痛苦之中。我們填寫了【絳黃龍】【大圣樂】兩支曲牌，讓李益充分抒發(fā)不肯屈從，但又無可奈何的痛苦心情。

三、尊重原著，敬畏經(jīng)典，不等于原封不動，所謂“原汁原味，只字不改”，從舞臺實踐看，是不可能的。戲劇畢竟不是博物館里的文物。數(shù)百年前的戲劇，即使是最優(yōu)秀的作品，拿到今天來演出，面對的是今天的觀眾，扮演角色的是今天的演員，舞臺設(shè)置也與昔日截然不同，怎么可能“原汁原味”“原封不動”呢？這本來是不成問題的，但當我們一強調(diào)“繼承傳統(tǒng)”之后，有些人把它引向極端，也有些人借“原汁原味”作為標榜，作為廣告。從上昆這幾年演出的傳統(tǒng)經(jīng)典劇目看，沒有一個是不經(jīng)改動的。就拿“六本《牡丹亭》”來說，似乎是當今改編本中最長，最接近原著的了，但若與原著一比對，改編本至少刪節(jié)了三分之一的篇幅。又如《長生殿》，洪昇當年全本演了三天三夜，大約需30小時，上昆的“四本《長生殿》”演12小時，刪節(jié)一半以上。還有所謂“只字不改”，其辦法就是“動剪刀”，將原著中幾出通過剪裁，將不同宮調(diào)的曲子拼接在一起，表面看，似乎“只字不改”，但這種做法不僅打亂了昆曲音樂中有關(guān)宮調(diào)和套數(shù)的規(guī)律，破壞了押韻、平仄格律，也是從另一個角度上篡改了原著。不如實事求是地承認，今天演出的傳統(tǒng)經(jīng)典名劇，或多或少都是有所改動的。

當然，對經(jīng)典名著的改編必須慎重，改也有度。除了以上說的尊重原著的基本精神和主要人物外，還必須遵循昆曲聯(lián)套、曲牌的韻位、平仄等格律。就以《折柳陽關(guān)》為例，這是《紫釵記》在昆劇舞臺上保留下來僅有的一折折子戲，共16支曲。單獨的折子戲，上海昆劇團沒有演出過，當年“傳字輩”演出時，也經(jīng)過刪節(jié)，如果這16支曲全部唱完，至少一個小時。在我們的改編本里這一折是最長的，計28分鐘，保留了原著中7支曲，【金瓏璁】【點絳唇】【寄生草】【幺篇】【解三酲】【前腔】【前腔】【前腔】，加了簡短的“序曲”和“尾聲”。原著這折戲在音樂上分兩個部分，前半部分《折柳》用北曲，后半部分《陽關(guān)》用南曲。其中【點絳唇】【寄生草】和五支【幺篇】組成北套;【解三酲】和五支【前腔】組成南套。【寄生草】【解三酲】這幾支曲是整折戲的華彩樂章，我們在改編時由于篇幅和節(jié)奏關(guān)系，原五支【幺篇】僅保留了一支，而五支【前腔】則保留了三支。但最經(jīng)典的唱段基本上都保留下來了。這折戲在第一支【前腔】中，我們只是根據(jù)李益這個人物的性格，在遵循曲牌格律的原則下，改動了三句。原著的唱詞是：“比王粲從軍朔土，似小喬初嫁東吳。正才子佳人無限趣，怎棄擲在長途。三春別恨調(diào)琴語，一片年光攬鏡噓。心期負，問歸來朱顏認否，旅鬢何如？”我們將五、六、七句，改為：“關(guān)山萬里鵬程路，搏一個千騎擁萬人呼。佳期誤。”

修改的理由是因為李益的邊塞從軍，雖然出自盧太尉的報復(fù)，但他與霍小玉的態(tài)度不盡相同，霍小玉純?nèi)皇且酪啦簧?，生離死別，悲悲戚戚;而李益除了不忍新婚別離外，還有一種建功立業(yè)的雄心壯志，從他出場唱的【點絳唇】“逞軍容出塞榮華，這其間有喝不倒的霸陵橋跨接著陽關(guān)路”，他的基調(diào)是積極昂揚的?！厩扒弧吭~“比王粲”“似小喬”兩句也有這層意思。王粲是三國時大詩人，后從軍，隨曹操征伐;小喬是東吳美女，嫁于周瑜，蘇東坡有“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詞句。再從整出戲的節(jié)奏考慮，也不能一味纏綿悱惻，需要提振一下。在這里他與霍小玉形成鮮明對比，反襯出霍小玉的悲痛，加強了悲劇氣氛。

再有，原著從霍小玉上場唱【金瓏璁】，但前面有《絮別》一折作為鋪墊，因此不感突兀。改編本沒有這一折，因此我們在霍小玉上場前加了四句序曲：“吹斷胡笳敲殘羯鼓，渭城朝雨送征夫，紫霧黃云連朔漠，傷心淚盡陽關(guān)曲?！睘榛粜∮袼头虺稣鞯纳x死別作了烘托和鋪墊。結(jié)束處，霍小玉目送李益率領(lǐng)軍士匆匆離去，我們在此處加了一曲“尾聲”：“他千騎擁萬人呼，我一別從此和淚住。彩云阻隔三千里，回首斷腸淚眼枯?！敝苎┤A譜的曲子，沈昳麗精彩的演唱，再現(xiàn)了古代新婚妻子送夫出征的動人情景。

總之，今天我們在昆劇舞臺上改編、再現(xiàn)古典名著必須十分慎重，必須遵循昆劇固有的基本格律，既保留傳統(tǒng)經(jīng)典，又富于一定的新意，為今天的觀眾接受。當然，這是針對整本戲的改編而言的，傳統(tǒng)折子戲的演出，則盡可能保持原著的面貌。至于新編昆劇，雖不應(yīng)成為主流，但也能起到豐富昆劇劇目的作用。只有多頭并進，才能使古老的昆劇煥發(fā)出新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