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斌
1923年上映的美國電影《最后安全》是哈羅德·勞埃德的代表作。來自小鎮(zhèn)的男孩(哈羅德·勞埃德飾)要去紐約實現自己的夢想——謀取一個好的職位、賺取高額的薪水然后接未婚妻來紐約并與之結婚??上屡c愿違,在百貨公司上班的男主人公領著微薄的薪水,窮得連房租都交不起了。為了維系自己的感情,他用典當的方式給未婚妻買了一條沒有鏈子的吊墜,又用剛到手的薪水買了一條折價的鏈子。以為他大富大貴的未婚妻提前來了紐約,貧窮的男孩為了掩飾謊言舍命爬上了公司的大樓……影片的劇情跌宕起伏,令人津津樂道的是哈羅德·勞埃德夸張精湛的演技和驚險刺激的爬樓場景。馬丁·西克塞斯曾在他導演的《雨果》中安排了少年雨果在電影院觀看《最后安全》的橋段來懷念影片;成龍曾在他主演的《A計劃》中上演經典的爬樓掛鐘片段來向電影致敬。拋開電影的喜劇因素來看電影本身,影片制作上映于20世紀20年代,菲茨杰拉德稱之為“爵士時代”。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這是一個奇跡的時代,一個藝術的時代,一個揮金如土的時代,也是一個充滿嘲諷的時代。”一戰(zhàn)剛剛結束,1929年的經濟大蕭條還沒有到來,人們精神狀態(tài)的迷亂、價值觀的扭曲、享樂主義的大行其道等等成了這個時代的重要特征。最能反應這個時代人們的精神風貌的文學作品當屬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和德萊塞的《美國悲劇》。而同時代的《最后安全》雖是喜劇,其精神內核卻與兩部巨著有異曲同工之妙。
一、 男孩的夢想:一個破滅的“美國夢”
“美國夢”一詞最初由詹姆斯·特拉斯洛·亞當斯在其1931年出版的《美國詩史》中提出,但實際上美國人講求個人奮斗追求財富由來已久至少可以推到16世紀后半葉。美國人鼓吹只要靠努力奮斗就可以實現的“美國夢”在這個時代其實是一個巨大的謊言。靠誠實勞動合法經營的人依舊貧困,而靠投機倒把、相互勾結似乎才是一夜暴富的“正道”。在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中,蓋茨比的死戳穿了爵士時代“美國夢”的虛無性;而在《最后安全》中,男孩的紐約之行同樣預言著自己“美國夢”的破滅。
男孩到紐約的目的是努力工作賺錢娶妻,獲取幸福生活,也就是實現他自己的“美國夢”,可事實并非如此?!袄硐肱c現實之間不可避免地存在著巨大的差異,正是這種差異同時在毀滅著眾多的追‘夢者,美國的金融寡頭們斷絕了普通人走向幸福的可能性,卻還要用美國的生活方式去腐蝕他們,致使許多人,特別是青年人走上毀滅的道路?!盵1]影片的開頭就預言了男孩紐約之行的悲劇色彩——鐵窗、絞刑架并非形同虛設,迎接他的火車會將他送上斷頭臺。初入職場的男孩在百貨公司的工作十分辛苦,常常要忍受來自各個方面的“挑戰(zhàn)”。難纏的顧客僅僅要一個布匹的樣本就使他不停地翻箱倒柜而無法按時下班;在百貨公司周年慶中,他還要忍受來自四面八方的顧客對他的撕扯;遲到的他為了躲避上司的監(jiān)控視線不惜像地鼠一樣在地板上爬來爬去;而顧客一個隨便且無理的投訴便可以使他飯碗不保……辛苦的工作并沒有換來豐厚的報酬,男孩甚至無法解決食宿問題。影片雖為默片,但有一段頗為成功的心理描寫——領到薪水之后的男孩本想飽餐一頓,但無奈買項鏈要花光他手上所有的錢,面對豐盛的食物,男孩每給首飾店老板一個硬幣,他腦海中的食物就減少一樣。這種妙趣橫生的表現方式很好地表達出男孩對食物的不舍和自己的無奈。不僅三餐無著落,住宿問題也成困難。每次當房東太太跑來要房租的時候,男孩和同宿的室友就會穿上大衣,吊掛在衣架上偽裝成不在家的樣子有驚無險地躲避房租。這些看似令人捧腹的場景背后是男孩含淚的辛酸。影片的高潮部分是男孩舍命爬高樓而產生的一系列驚險刺激的場景。男孩的同伴是個可以徒手爬上12層的爬樓高手,但他自己沒有任何爬樓的技能。在朋友被警察追捕之時,男孩完全可以放棄爬樓來保證自己的生命安全。但他不顧安危堅持冒險只因為那1000美金對他來說太重要了。說白了,為了獲得錢,他已然將生命置之度外了。經歷了種種磨難,男孩最終安全到達頂樓,但他真的“安全”了嗎?影片中,金錢的力量似乎戰(zhàn)勝了曾經的謊言,他似乎用這種方式獲得了女友的原諒,但他未來的生活和命運仍需畫上一個問號。
縱觀影片,男孩的“美國夢”其實早已破滅,而男孩在紐約的遭遇也印證了“美國夢”的虛假。誠實勞動的他解決不了溫飽,而豐厚的報酬來自以付出生命為代價的玩命冒險。對比《了不起的蓋茨比》,蓋茨比的一夜暴富并非依靠誠實勞動、合法經營,而是令人不齒的販賣私酒。影片甚至沒有給哈羅德·勞埃德飾演的主人公一個名字,僅僅用“the boy”代稱他,就如魯迅筆下的阿Q讓當時的中國人對號入座一樣,“the boy”也會成功引來觀眾自己的對號入座。“《阿Q正傳》之所以獲得巨大成功,就在于它空前地體現了一種集體無意識心理,使許多中國人本能地感受到自身心靈深處那種平時意識不到的東西。”[2]“男孩”并不僅僅是這個百貨公司的售貨員,他更是千千萬萬在虛假的“美國夢”中奮斗的青年人。
二、 蕓蕓眾生相:一場悄無聲息的“美國悲劇”
美國著名作家德萊塞在1925年出版了他偉大的作品——《美國悲劇》,小說描繪了一個窮苦的青年克萊德來到城市之后墮落、死亡的故事??巳R德的悲劇不僅僅是他個人的悲劇,更是“爵士時代”整個美國社會的悲劇。因為使克萊德墮落死亡的兇手是當時美國社會金錢至上的價值觀、享樂成風的社會風氣和腐敗的社會制度。而在《最后安全》中,影片中的蕓蕓眾生相何嘗不是“美國悲劇”的真實演繹。
在影片中,維系男孩和女孩愛情的是金錢和謊言。窮困潦倒的男孩為了維系自己的愛情,在交不起房租的狀況下依靠典當物品給女孩買了沒有項鏈的吊墜,在有可能吃不飽的情況下給女孩買了折價的項鏈。他在信中一次次向女孩說明自己的賺錢能力,為的是讓鄉(xiāng)下的女友對自己不離不棄。而女孩的母親是個老謀深算的拜金主義者,她讓女孩嫁給男孩的前提條件是男孩必須去紐約賺取足夠的錢。當她看到男孩炫耀財富的信件時,立馬慫恿女兒去看住這個因為多金而可能深陷“危險”的單身男人,這才有了戲劇沖突——男孩的謊言即將戳破。而說謊的男孩為了掩飾自己的謊言,在百貨公司上演了一出出鬧劇。他冒充百貨公司經理并與真正的經理斗智斗勇;手忙腳亂地在上司跟前躲躲藏藏;以經理的口吻和同事交談……他使用各種小計謀有驚無險地躲過女孩的懷疑。這些看似啼笑皆非的場景的產生實為男孩的無奈之舉。但不得不說,男孩也是虛榮且虛偽的,盡管他是想保護自己的“愛情”。當衡量愛人的標準成了他有多少錢,當為了保護“愛情”而佯裝有錢人以贏得愛人芳心,這才是真正的可悲可笑。男孩的婚戀摻雜了太多的金錢和物欲,這是社會時代悲劇的真實體現。
除了電影中的主角外,各路配角們也都是反映社會生活的一面鏡子,他們以自己的微薄之力映出了美國社會的悲劇。影片入木三分地刻畫了一個街頭醉漢的形象。醉漢醉酒之后在街上橫行霸道,他拿著報紙在街上拉攏人群去觀看百貨公司的爬樓表演。他極度熱情將爬樓表演看得十分重要并向街上的路人竭力宣傳。醉漢象征了這個時期“迷茫”的美國人——用酒精麻木自己的精神意志,他們麻木的外表下同樣有一顆麻木的靈魂。而圍觀爬樓的群眾以觀看他人以生命為代價的表演為樂趣,他們和醉漢一樣,精神生活空虛且無事可干。電影中另一個重要的配角是追逐男孩朋友的警察,他象征的是執(zhí)法機構以及整個社會的治安管理。他終日無所事事,不斷追逐男孩的朋友并不是因為他犯了罪,而是因為他曾經在大庭廣眾之下戲弄了自己。警察的瀆職、無事可做象征了社會執(zhí)法的松懈、管理的混亂,執(zhí)法機構已經形同虛設。當執(zhí)法機構自身都失去秩序時,社會的混亂程度可想而知。除此之外,去百貨公司購物的女人們平日里喬裝成貴婦的模樣,錦帽貂裘、華服上身,可竟然會為了爭搶一塊兒打折的布而相互撕扯。大街上紳士裝扮的男人們無錢坐車,為了扒上免費的汽車而互相推搡全然沒有紳士行為。商場里的女人們和大街上的男人們反映了美國社會的群像——人們的虛榮和虛假。社會個體的精神生活空虛麻木、社會機構形同虛設、虛榮和虛假之風大行其道,這些都是“美國悲劇”的具體體現。
社會悲劇需要被社會中的個體來演繹出來?!蹲詈蟀踩穼?0世紀20年代美國社會的蕓蕓眾生相展現出來。人們金錢至上的價值觀和婚姻觀、精神生活的空虛、虛榮虛假成風……這個時期的美國人被稱為“迷茫的一代”。在《美國悲劇》中,克萊德在這樣的社會風氣下走向墮落,當他坐上電椅時才后悔不已。而這個時代中美國社會上的每一個個體都可能步上克萊德的后塵,譬如男孩、女孩……這正是“美國悲劇”的真實寫照。
結語
作為默片時代與卓別林、巴斯特·基頓齊名的喜劇大師,哈羅德·勞埃德在《最后安全》中除了奉上精彩的演出外,也展示了當時美國的社會群像。偉大的喜劇常常給觀眾帶來的是“含淚的笑”,《最后安全》亦是如此,它背后小人物的辛酸和社會風氣的混亂十分值得觀眾反思。夢往往是虛幻的,而“美國夢”更是如此。正如《了不起的蓋茨比》的最后一段所寫——“So we beat on, boats against the current, borne back ceaselessly into the past.”[3]即“于是我們繼續(xù)奮力向前,逆水行舟,被不斷地向后推,被推入過去?!盵4]外表的光鮮亮麗和繁榮往往是假象,它的背后更多是充滿血和淚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