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冬蓮
僅僅十幾年時間,滿川田(安徽省黃山市歙縣下轄的一個一千多人口的山村)就從一個住房極其緊張、多戶人家合戶而居、求一間而不可得的村子,轉變成空房一幢幢、房比人多的半空村。
以我家所在的村民小組為例,其中有一半的房子已是空屋,常年掛鎖。小部分原因是生活好了,有條件的農(nóng)民遷址另住新房,主要的還是舉家外遷農(nóng)戶日漸增多,留下了一幢又一幢空空蕩蕩的房子。
即便尚未空下的房子,如果沒有生活在農(nóng)村的子孫,一二十年以后,隨著老人們一個個離世,這些房子終究會空下來。因為已經(jīng)走出去的人,多半不會回來生活了。
從人聲鼎沸到空無一人
明達在滿川田頗有地位。他的祖父,是清末的一個秀才。他的父親,歷任幾屆村董事,為人排憂解難,地方威望極高,積極參加革命活動,是戰(zhàn)爭年代的開明紳士,新中國成立后被定為民主人士。明達,被父親送去參加解放軍,后來轉業(yè)回家鄉(xiāng)工作。盡管一直在外奔波,明達并沒有在外面討老婆。他的老婆,是鄰村莊戶人家的女兒,他家是計劃經(jīng)濟時代典型的“半邊戶”。
從記事起,明達家就很熱鬧,尤其在過年期間。因為老婆在家務農(nóng),三子一女都在鄉(xiāng)下接受學校教育。老娘還在,一家人除了明達自己在外上班,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之前,全都生活在農(nóng)村。
明達家的房子非常大?;罩莸姆孔又v究幾進幾出和明堂(徽州當?shù)亟ㄖ~,所指位置相當于現(xiàn)在商品房的客廳)。明達家房子的長度,是其他人家的兩倍,光門就有兩三個,是一套有兩三進、很大開間的大宅。20世紀80年代,中央電視臺剛剛開始辦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的時候,明達便買了山里第一臺電視機。那兩年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明達家成了很多鄉(xiāng)親的樂園。吃過晚飯,房屋堂前擠滿了前來觀看電視的鄉(xiāng)親,家里成了名副其實的“家庭影院”。據(jù)說看完電視人群散去,偶爾會發(fā)現(xiàn)地上有孩子的尿跡。即便如此,明達家并無怨言。
三十年后回想起來,這幢闊大房子在20世紀80年代的熱鬧,非常像夕陽西下之前的回光返照。
變化是慢慢開始的,明達的兒女,是20世紀50年代后期至60年代生人。先是大女兒中學畢業(yè)后不久接受師范類培訓,去了鄰縣教書并嫁在當?shù)兀辉偈情L子中學畢業(yè)務了幾年農(nóng)后,由父親安排參加工作,然后是次子外出工作;最后是小兒子出去工作。熱熱鬧鬧的一家人一個個都出去了,最后留下了老婆和老娘,守著一幢大房子,種著大面積的承包地。
20世紀80年代,中國正處于生育高峰期,整個社會的人口構成呈年輕化態(tài)勢,老年人比較少,高齡的老人更是不多,明達的老娘算是一個。她是第一個讓我們這些孩子意識到,人是會老的,在走向死亡的道路上,會完全改變之前的行為習慣到令人不敢相信的地步。高齡的婆婆走了后,明達的老婆一個人在大宅子里住了幾年,終于迎來了老頭子的退休。空落落的房子里多了一個人,比原先有生氣多了。
讓人沒有料到的是,不知是不是老娘太過高壽,顯得明達兩口子走得太早。明達在老娘去世之后沒幾年,和他的老婆前后腳也走了。偌大的房子,空無一人。
伴隨著新型城鎮(zhèn)化時代的到來,未來的農(nóng)村會發(fā)展成什么樣,多少人口外流的村莊會成為無人村,實在是無法想象,還是讓時間來說話吧。
末代徽商的后人
伍偉是我小學同學,出生在一個大家庭。
伍偉的爺爺,早年在浙江蘭溪一帶經(jīng)商,算是最后一代徽商。伍偉爺爺在外面生意做得如何,家鄉(xiāng)人大多不知道,只知伍偉爺爺在蘭溪又娶了一房媳婦,生了幾個子女。這種情況,在古徽州叫作“兩頭大”,是徽州商人在外經(jīng)商時比較常見的做法?!叭远摹鳖惖拿髑灏自捫≌f里,不止一次提到徽州朝奉(朝奉,徽州特有的稱呼,現(xiàn)今指的是丈夫的父親,即公公,明清白話小說中專指在外經(jīng)商的富人),家里有房老婆,在經(jīng)商地又娶一房“兩頭大”老婆(指兩房老婆不分大小,也互不來往)。
伍偉爺爺在老家的這房,即伍偉奶奶和三子一女,一直在家老實務農(nóng),對他爺爺家外有家的行為,沒有一點怨言。兩邊相安無事,老家的子女似乎跟浙江那房還偶有聯(lián)系。20世紀70年代后期,伍偉爺爺葉落歸根,回到滿川田生活。
這個大半輩子飄零在外的游子,回到家鄉(xiāng)后給一大幫鄰居家的孩子,帶回了一個新奇玩意兒。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這個玩意兒具體叫什么名字,只知是一套類似攝像機的設備,將眼睛貼在鏡頭上往里看,可以看到類似電影放映的場景,內(nèi)容不外乎是孫悟空打斗之類的兒童片。那個時候鄉(xiāng)村文化生活極其貧乏,放一次電影像過節(jié)一樣隆重喜慶。哪個村某天晚上要放電影,四面八方鄰村鄰寨的年輕人都會相約著一起,走好幾里的夜路去觀看。
這個被孩子們叫作“小電影”的玩意兒,放了有限的次數(shù)后,不知何時停止放映了。我的腦海里,仍記得伍偉爺爺給孩子們發(fā)放的“電影票”。票面類似20世紀90年代的火車票,是一張長條形的硬紙片。這是我最初擁有的電影票,無價擁有,免費獲得,當時每個鄰居家的孩子都可以獲得幾張。
伍偉爺爺很快去世了,他的后代枝繁葉茂。十二個孫輩中,通過讀書、參軍或外出打工落戶在外的,已占一半。到了80后與90后的第四代,外出的就更多了。這個家族,至今仍在農(nóng)村靠農(nóng)業(yè)生活的,除了五十幾六十幾的第二代,第三、第四代中,寥寥無幾。
伍偉算是長房長子。他有兩個姐姐,大姐嫁給了鄰村一個獨子家庭,生有一兒一女,大姐和姐夫相繼在盛年過世。好在伍偉大姐80后的兒女,已經(jīng)長大成人。據(jù)說由于大姐的孩子都出去打工了,大姐家在村口車站的房子,現(xiàn)在由一直沒有成家的伍偉看守。由于前些年伍偉奶奶和母親已相繼過世,整個家里其實只剩下伍偉一人?,F(xiàn)在伍偉替大姐家看房子,自己家的房子便經(jīng)常由鐵將軍把門。
安徽省于2013年在全省提出建設美好鄉(xiāng)村的理念,一些村莊當年下半年便動了起來,政府給村里配備垃圾桶,實行垃圾集中處理,伍偉當上了滿川田村的垃圾處理清潔工。
伍偉有兩個叔叔,大叔叔就是我同學美麗的父親。伍偉的這個叔叔繼承了伍偉爺爺?shù)慕?jīng)商基因。改革開放前山區(qū)交通運輸不便的時候,他養(yǎng)了頭騾子從事鄉(xiāng)間運輸。包產(chǎn)到戶后,商業(yè)活動多了起來,他便前往縣城做起了洗滌用品等日用品的批發(fā)零售生意。
伍偉的小叔叔,娶的是伍偉姑父伯伯家的孩子。20世紀70年代以前,農(nóng)村的婚姻市場非常封閉,嫁娶多在本村或鄰近村莊之間循環(huán)。我小學時的語文老師,曾在課堂上談到滿川田村聾啞智障孩子的狀況,他認為滿川田嫁在本村的女孩子太多,雖然可能并不是近親,仍不利于后代智力發(fā)育,容易生出智障孩子。
伍偉爺爺在老家唯一的女兒,也就是伍偉的姑姑,嫁在本生產(chǎn)隊,離娘家?guī)撞铰返娜思?,與我家挨著。伍偉姑姑是個腦子非?;罱j也頗有交際手腕的人。伍偉的姑父,是那個年代少有的獨生子。他們早早地為子女尤其是男孩子謀劃了出路。年紀大了以后,伍偉姑姑也是唯一一個跟著兒子在城市生活的老人。其他老人,雖有孩子在外落戶,也一再被叫去幫著帶孫子,無奈在家待慣了,過不來城市的生活,也不習慣不做農(nóng)活的日子,最后還是回老家終老。
伍偉姑姑對那些走江湖的流動人口每每比常人熱心。有一年,來了一個挑牙蟲的,說是可以治蟲牙。那人用一根細棒,果然在伍偉表姐的嘴巴里挑出了白色的尚在蠕動的小白蟲,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很久以后,聽說這是騙人的把戲,我對此將信將疑,畢竟親眼見過挑出來的蟲子。2014年,在一篇文章中提到了這類事情,才將我的疑惑解開。安徽省滁州市下屬鳳陽縣《鳳陽縣志》的編者,在解釋20世紀70年代末當?shù)厝丝谕饬鞯脑驎r提到:許多人通過吹拉彈唱一冬春,回來就可以做料子褲;一個給人挑牙蟲(從嘴里挖出假的蟲子,一種傳統(tǒng)詐騙方式)的婦女三年掙了兩千元,蓋了五間新房。
伍偉姑姑家的那所大房子,由于女主人的熱情好客善交際,曾經(jīng)人來人往,非常熱鬧。在伍偉姑父去世以后,伍偉姑姑外出幫兒子帶孫子,這幢承載了我太多童年記憶的房子掛了鎖。由于長年沒人走動,屋門口石板路的石縫里,頑強地長出了青草。南方雨水多,老房子久不住人非常容易霉爛。后來房子幾經(jīng)曲折,終于易手,住進了仁力一家。過了幾年,仁力夫妻隨女兒外出打工,房子重又歸為空屋。如今,仁力去世,他老婆跟著女兒在外過活,很少回家,于是掛出了出售的招牌。經(jīng)過一次又一次的洽談交涉,終于有一個山外面的生意人愿以三萬元的價格買下房子所有的木料和石材。當年買這房子只花了一萬兩千元,緣何住了這么多年不包括宅基地反而更值錢?據(jù)說買者看中的是門框和門前臺階的幾塊大青石板。
一個家庭的上山進城之路
富華是我的中學老師,教過我歷史。富華一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縣城安家,老家的三幢房子都空了。想當年他家因為村里的房子實在擠不下一家人,而舉家遷往需要翻過一座山嶺的山寨,真令人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富華家原來的房子,極其窄小。一樓客廳兼廚房,以房子的開間看,二樓最多一前一后兩間小房間。孩子長大后,無法安排全家五口人的住宿——夫妻倆加二子一女,舉家搬遷上山實屬無奈之舉。
富華家遷往安家的山寨,在村西方向山嶺的另一側。去那里要翻過山嶺下到山腳,走過獨木橋,再往對面山嶺爬一段山路,他家的房子位于對面那座山的半山腰。
生產(chǎn)隊在那兒有大片茶園,家家戶戶都分有茶棵地,小時候曾隨家人去那兒采茶。因為離家較遠,去那些地方做農(nóng)活需要帶上中午飯,通常帶徽州特產(chǎn)米粿或米飯,下飯菜一般是火腿燒梅干菜。在我能幫家里到遠一些的地方干農(nóng)活的時候,富華家早已搬遷下山,留下一幢空空的土墻屋。我對他家的土房子唯一的印象,是房屋門口長了幾棵枇杷樹。這大概是那個年代的孩子到陌生的山野最先關注的東西——缺吃少喝的年代,果樹是農(nóng)村孩子心目中最親切的植物。
富華父母、富華及其妹妹下山比較早,富華大哥一家,在山上住了好多年。
富華大哥早年當兵在外,退伍轉業(yè)后在鄉(xiāng)鎮(zhèn)有了一份公職。一子四女,早期由富華大嫂——也是本村姑娘,帶著住在山上。幾個大點的孩子到了上學的年齡,每天要往返十來里山路到村里上小學,到鄉(xiāng)里讀初中。我上初二的時候,富華大哥一家也下山了,借住在我家隔壁的一幢空了好多年的房子——房主是早年遷往山寨的村里人。他家的三女兒比我高一年級,有時我們會相約著一起上學。那時幾個大的孩子已經(jīng)出了校門,女孩子已經(jīng)有人上門提親了。
過了幾年,當子女都長大離開學校后,富華大哥家又來了次大遷徙,這一次是搬到鎮(zhèn)政府所在地(90年代撤區(qū)并鄉(xiāng)之前的區(qū)公所所在地)附近的“飛地”下巖坑。
富華一直在離村兩里路的鄉(xiāng)中學教書,富華的老婆也是本村人,原先在附近山寨教學點當民辦教師,后來因為身體不好一直在家養(yǎng)病。富華的兒子中學畢業(yè)后沒有考上學校,外出打工找了個外省女子回來。因為原來的房子太過狹小,富華在生產(chǎn)隊解散出售集體共有財產(chǎn)時,以三千元的價格買下了原來的隊屋——生產(chǎn)隊原來開會議事、分配物資的場所。這個隊屋是當年孩子們特別愿意待的地方,因為熱鬧,也因為那時生產(chǎn)隊給社員分物資都是在隊屋進行。那是一個顯示集體凝聚力和物資豐富的地方。
富華家買了隊屋后,過了幾年,又在離村很近的一處自留地上,建了一幢新房子。這塊自留地位于村口攔河大壩一側的引水渠邊。攔河大壩和引水渠是人民公社時期的杰作。茶葉制作季節(jié),引大壩上的水至水渠,然后流進村里的大茶廠進行水力發(fā)電,以保證滿川田這個茶區(qū)長達三四個月的茶葉制作季節(jié)的動力需求。集體化時代,人們白天采茶,晚上輪流做茶,有著嚴格的分工合作。茶季來臨時,從傍晚開始,潺潺的流水聲與隆隆的制茶機發(fā)出的聲音交織在一起,顯得熱火朝天。夏日晚上,跟著哥哥們爬到水壩閘口滑溜溜的出水口,收獲從壩上沖下來的小魚小蝦,是比美味更有興味的事情。
田地分到各家各戶后,昔日統(tǒng)一收茶、制茶的大茶廠漸漸用不上了。各家各戶習慣于在自家的鐵鍋里手工制茶,規(guī)模大點的人家則置辦一套小型機械設備放在家里。整個茶葉制作,在經(jīng)過近三十年的集體化機械作業(yè)后,又回到了手工制作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模式,讓人有一種倒退了的感覺。不過勤快的農(nóng)民對此是欣喜的,一方面生產(chǎn)時間可由自己定了,另一方面分田到戶后大家對地里的農(nóng)活更精心了,茶葉的產(chǎn)量和收入都有了明顯提高。所以,大家對當年戰(zhàn)天斗地才置辦下的公共設施水壩、水渠以及茶廠里的眾多制茶設備遭到閑置、逐漸破敗的狀況,并不感到痛惜。
公共設施一旦無人看管、打理,衰敗起來非???。水壩和長達一兩百米的水渠,在分田到戶后不久就顯出凋敝的樣子。山林分到各戶后,砍樹伐竹現(xiàn)象多了起來,執(zhí)行多年的封山育林政策自然瓦解。水土流失開始出現(xiàn),最終波及河床,這條名叫“布射河”的新安江支流源頭小河,日漸“瘦身”。河床日抬日高,小河眼看著變成溪流了,河壩不見了往日的氣勢。河水日見其淺,再也無水可以引往水渠。水渠變成了干渠,雜草茂盛地長出。不知哪家先動手,將干渠填滿土,與自家的菜地相連,以后去菜地也不用繞路了。被菜地主人各自分割一段改作他用的水渠,從此完成了引水的使命。破壞,從來比建設來得容易。
富華家建在水渠旁自留地里的這幢房子,規(guī)模不大,因為沒有入住,也沒有裝修打理,一建成就顯出衰敗的跡象。新房很快成了柴房,堆放著農(nóng)具和柴火。富華全家?guī)啄旰蟀嵬h城,這幢全村最豪華嶄新的柴房,兀自立在菜地邊,無比落寞。他家那幢由隊屋演變成住宅的房子,同樣掛著鎖。
富華叔叔一家,屬于本村另一個生產(chǎn)隊。叔叔因為只有一個女兒,領養(yǎng)了一個男孩,是我小學同學。這個孩子一直很安穩(wěn)地待在養(yǎng)父母家里,我甚至多年來一直不知道他是被領養(yǎng)的。這種融洽的家庭關系,在20世紀70年代的抱養(yǎng)家庭中基本見不到了。究其原因,恐怕還是因為姐弟年齡差異大,親生女兒早已出嫁。
富華家的房子空了一幢又一幢,那么多承包地怎么辦?富華安家縣城,富華大哥一家安家下巖坑。八九口人的承包地,怕是有放荒的可能了。
從無房可住到無人居住
了解金生家三十年前住房條件的人,幾乎都同意這樣一個結論:他家曾經(jīng)是滿川田住房最困難的家庭之一。
金生的父親,不是一個能干的農(nóng)人。他所“擁有”的村尾那幢大房子里一樓一底兩個房間,是他娶妻生子帶著兩男兩女四個子女生活的全部處所。
金生一家所生活的房子,理論上并不屬于他家,事實上他家只擁有使用權,以及某種含含糊糊的產(chǎn)權。這房子本是本族在外經(jīng)商的一個“出門客”回家建的一幢豪屋,進深非常深,開間也很大。大門是石頭砌的,門口有塊小廣場。在滿川田,這樣的巨宅不多,有那么十來幢。前面提到過的明達家的房子,是其中之一。至于困窘的金生一家為什么會在這么氣派的房子里擁有一樓一底,安頓度日,據(jù)說這牽涉祖上的一些糾紛,不提也罷。
單說金生一家在此度日,樓下的一間后廂房做了廚房,樓上的一間做了臥室。一家六口怎么安頓得下來,外人并不清楚,也許子女大了以后借住別人家的房間,也未可知。那個時候住房緊張,鄰居之間這樣的通融很常見,畢竟不像城市,村鄰們在農(nóng)具家伙零碎方面互通有無非常普遍,臨時借住也很正常。
熬到孩子們大了,兩個女兒年長,先后嫁了人家。兒子們一個個到了結婚年齡,當了一輩子甩手掌柜的金生父親,為了兒子考慮,也得找地方另蓋新房。
20世紀90年代初,房子蓋好了,金生也討了媳婦。一家人從一樓一底的逼仄空間搬了出來,堂堂正正地住進新房。當然,那幢大房子的一樓一底,仍屬金生家所有,盡管這中間的瓜葛,直到金生父親去世時仍沒有搞利落。雖說現(xiàn)在不缺房子住了,但主張權利和住房寬裕與否,不是非此即彼的關系。
金生弟弟想成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找對象十分困難的2000年以后了,剛好鄰居當中有守寡的同齡人,知難而退的弟弟索性去寡婦家里當了上門女婿。
新房住了十來年,金生攢了點錢,在旁邊又蓋了幢房子。一家三口搬過去住,只留下老母親住原來的新房。
從借房住到后來房子多得住不過來,中間隔了不過二十年。對于金生父母來說,大半輩子都是在局促的空間里生活,在并不適合做廚房的后廂房生火做飯。臨到老了,房子建了一幢又一幢,房間空了一間又一間。只是,余日無多。他的父親,于前幾年去世;母親也已八十好幾,身患頑疾,剩下的時間也不多了。
金生只生了一個女兒,已經(jīng)找好了婆家。弟弟入贅的女方家,有自己的房子。真不知道女兒出嫁后,金生家里的這些房子該怎么辦。
古徽州村落,像金生家原來住的那樣的大房子,很有一些。這些房子,明堂、天井,一應俱全。距今的歷史,至少一百年了。這些房子因為原來一直有人住,所以保存得不錯。但近些年來,隨著人口老的老去,年輕的外出落戶,有一些已經(jīng)空了下來。南方天氣潮濕,梅雨季節(jié)尤其濕答答,加之這樣的房子內(nèi)里都是實木搭就,房梁、板壁、閣樓、樓梯,一應內(nèi)設全是木制品,年深日久沒有人氣,朽得很快。
除了自然這只“老虎”在吞噬,另一只“商業(yè)虎”也虎視眈眈地盯著這些徽派建筑。
2013年4月,影星成龍將自己收藏了二十年的徽州古建筑中的一部分捐贈給新加坡一所大學,輿論嘩然。記者隨后赴皖南古徽州探訪,發(fā)現(xiàn)這里的古建筑遺存數(shù)量巨大,政府無力負擔所有古建筑的保護,很多文保名單之外的、偏遠山區(qū)的古建筑,正在自生自滅。當?shù)貙W者認為不應過多糾結成龍買賣捐贈古建筑的對錯,重點是我們?nèi)绾伪Wo好現(xiàn)有的徽州古建筑。
據(jù)統(tǒng)計,古徽州區(qū)域內(nèi)有1022個古村落,每個村落都有精美的古建筑。這些古建筑,政府無力保護,農(nóng)民不知其寶貴。這些徽州歷史上流傳下來的文化精華,不是在大自然中風化霉爛,就是被商人販賣掉。面對記者的購買詢問,古董販子說什么樣的房子都有。
社會發(fā)展和城鎮(zhèn)化,使得農(nóng)民向往住新房,向往小城鎮(zhèn),向往大城市。住在闊大高深的百年老宅,確有一些不便的地方,使得一些農(nóng)民不愿住在原來的房子里。這是目前老房子面臨要么爛掉、要么賣掉的困境的重要原因。
說到民居保護,不得不提另一件令人痛心的事兒。徽州村落里的街道,原來都是石板鋪就的。那一塊塊平整而方正的石板,凝聚了先人多少血汗。不知從何時開始,各村興起了一股鋪水泥路的風氣。
那些在古老的徽州村落存在了數(shù)百年時間的青石板,最后都流落到哪兒去了?估計用來圍豬圈的圍豬圈,賣給商販的賣給商販,就像很多古老物件曾經(jīng)有過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