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皓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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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家大排檔，老板叫朱哥，糙老爺們兒一個，皮膚黝黑，經(jīng)常捏著一把蒲扇在煙霧中晃悠。青椒豬肝面是他的招牌，還有各式蓋澆飯、山東煎餅、炭烤生蠔，應有盡有。用食物慰藉這個城市的單身貴族們，附近大廈的上班族給朱哥的店起了個很應景的名字：單身食堂。

朱哥手上有很多故事，多數(shù)是食客講的，他們就著啤酒，大口吃著肉，見朱哥老實，就什么秘密都告訴他。缺愛的男男女女，罵老板的小職員，剛吵過架的小情侶，比一臺晚會還生動。

其中有個叫方嵐的女孩兒，在背后大廈的廣告公司上班，戀愛史干凈，距離上一段愛情已經(jīng)空窗兩年多，分手初期痛得齜牙咧嘴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對前任這個詞免疫，人始終要向前看，她在等待最好的愛情。

陳土木，人如其名，戴著黑框眼鏡，平頭工科男，永遠是一身寬大的素色襯衫和褲子。大學隔壁專業(yè)的女漢子喜歡他，暗示的方法千奇百怪，但就抵不過他那木訥腦子，不了了之。所以直到現(xiàn)在，他都沒有完整地談一場戀愛，工作又是網(wǎng)站的夜班編輯，過著美國時間，只有電腦咖啡做伴，別說女漢子，連個漢子都沒有。

方嵐的公司在26層，陳土木在13層，其實他們早就“認識”了。那會兒特別流行一個聊天App，不像那些約炮軟件那么明目張膽，而是比較含蓄地讓兩個不知道對方長什么樣的人在聊天中不斷因為被對方某個點吸引，點贊到一定數(shù)量，才可以解鎖照片。對于這個看臉的社會來說，這不失為對都市男女一項重大的科研挑戰(zhàn)。

方嵐吸溜著青椒豬肝面，向朱哥展示她跟陳土木的聊天記錄，從生活聊到電影劇情，偶爾分享一些實用雞湯，也算投機。朱哥當時就納悶，因為昨晚半夜，陳土木也跟他分享過類似的內容，說最近有一個女孩子，挺聊得來，朱哥嗆他，看上了就追啊，陳土木搖頭晃腦，比姑娘還扭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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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是他們聊到推薦的館子，兩個人不約而同傳了一張朱哥的單身食堂，知道他們在同一棟大廈上班，于是在App剩下最后一個贊就將照片解鎖前，約了見面。陳土木說，他會穿一件藍色的衣服。

結果那天出現(xiàn)在單身食堂的，是穿著一身藍西裝的周宇。周宇是陳土木的領導，難得三十多歲還能保持好身材和超凡的審美，每天穿著講究，香水好聞，還是個直男。年輕時寫過很多在媒體圈大熱的稿子，藝人和同行都認他。能力跟收獲對等，在這座寸土寸金的海濱城市坐擁兩套房子和一輛保時捷座駕。總之，他雖然沒到霸道總裁的級別，但也成為眾多女生心目中未來老公的標準。

方嵐想著不用穿西裝這么正式吧，給周宇點了一碗青椒豬肝面，然后坐在他身邊，自顧自聊起朱哥家的吃的來。周宇倒也可愛，一個陌生女子如此自來熟，沒反感還點頭配合，那時的方嵐一臉單純，舉手投足間酷似《十七歲不哭》里的郝蕾。

回公司的路上，周宇貼心地在她左邊并排著走，方嵐視線移過去正巧是他的喉結，周圍還有青色的胡茬，越看越羞澀，偷偷紅了臉。在電梯里，兩人才互換了名字，方嵐心生蕩漾地打開那個聊天App，按下最后一個贊，然后發(fā)現(xiàn)認錯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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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陳土木工作到早上才回家，本來說補兩個小時覺，結果睡過頭，錯過了跟方嵐的約會，在App里連發(fā)了數(shù)條信息對方都沒回，臨近傍晚時照片突然解了鎖，馬不停蹄地奔去公司上班，結果在大廈樓下看見照片里的方嵐，上了領導周宇的保時捷。

說來也是緣分弄人，周宇對方嵐一見鐘情，出于成熟男人骨子里那份自信，絲毫不掩飾，中午一個微信就到方嵐公司門口帶她吃午餐，早晚下班都車接車送，在大庭廣眾下表白和送花。在同事朋友欣羨的目光里，方嵐陷入了漫長的糾結。雖然一直以來心動的人并不是周宇，但她畢竟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周宇對她來說是個已經(jīng)熟透的果實，不需要悉心照料，而且揮發(fā)出的乙烯還能催熟未成熟的她，沒有前期投資，不承擔風險，坐享其成。

所以方嵐沒有拒絕，但也沒答應，保持默契的曖昧。周宇很喜歡承諾，承諾明天帶她吃什么，承諾如果跟他在一起他會怎么對她，承諾兩個人的未來會畫成什么樣子。他在愛情里好像很得意于一個導演的角色，對方嵐照顧得周到。那段時間，方嵐過上了另一種生活，她終于去了那些奢侈品名店，在全市最貴的旋轉餐廳吃飯，周宇還帶她去各種高端酒會，全程用她聽不懂但音律厚實的英語溝通，她上大學時就在自己的個人介紹里寫過，對英語好的男人沒有抵抗力。她再也不用在地鐵里擠成沙丁魚罐頭，即便堵在保時捷里也開心，終于可以在夜里看到這座城市霓虹下的全貌，好像看過的電影場景悉數(shù)重現(xiàn)。電臺DJ傳來溫柔的聲音，她偶爾走神，幾次回神過來，恍若一場大夢，但回頭看見周宇的側臉，看著他認真開車的樣子，心里一陣和弦刷過，人生從沒如此清晰過。

4

陳土木坐在朱哥店里，灌下第三罐啤酒，朱哥遞來兩只剛烤好的生蠔說，請你吃的，記著我的好。陳土木推了一下眼鏡，面無表情地埋頭吃起來。

這一周以來，他偷偷跟著方嵐，看她每天跟周宇在一起，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到了公司還要看周宇的臉色，自覺窩囊。

陳土木想著又打開一罐酒，朱哥見狀，把油膩的毛巾往脖子上一掛，把啤酒推開，說，酒是別家的，少喝點，來他食堂，就吃他的東西。陳土木聽話地開始看菜單，朱哥急了，用毛巾抽了一下陳土木的頭，不喜歡的姑娘別耽誤人家，自己喜歡的姑娘拼死命地追啊，你小子每晚耗在這里，酒沒少喝，事兒辦成了嗎？管對手是誰呢，你肯去追，離成功才近一點。

這事后來吧，朱哥給陳土木放了風，聽說方嵐最近被一個案子困住，于是在她加班犯愁的凌晨，陳土木給她的App發(fā)了個word，整篇文案都寫好了。被折磨得披頭散發(fā)的方嵐一臉錯愕，才想起他們久未聯(lián)系，這時公司身后的玻璃門響了幾聲，回頭，陳土木正在吃力地推玻璃門，方嵐走過去按下門鎖，玻璃門向兩邊自動拉開，陳土木好不尷尬，傻乎乎地摳著腦袋一直笑。endprint

跟陳土木的相處，又回到方嵐熟悉的世界，因為之前聊天的默契，兩人很快破了那層尷尬的隔膜，像是認識很多年的朋友。別看陳土木那一副二不啦嘰的樣子，但他有一項特別的技能，擁有第一時間找到美食的能力，以朱哥的店為圓心，繞著他們大廈，綿延出去的每條小巷子里，平日里忽略的街邊店鋪里，都能找到各種性價比超高的宵夜，那段時間方嵐加班到很晚，兩個人吃得不亦樂乎。從水果店出來，他們拎著一袋櫻桃在空曠的大街上閑逛，陳土木突然說帶她去一個地方，他們到了公司大廈的31層頂樓，穿過一段漆黑的走廊，生銹的鐵門沒上鎖，輕輕一推就到了天臺。天臺上有一個視角特別好的石墩子，陳土木把方嵐拉上去，整座城市的夜景盡收眼底，聽著方嵐止不住的尖叫，陳土木得意地咬著櫻桃，還不忘用舌頭給櫻桃梗打結，逗得她咯咯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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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完客戶的案子那天，是凌晨三點，他們還是如往常一樣準備去吃夜宵。到了大廈樓下，看見在保時捷里睡著的周宇，把他叫醒后，周宇說送她回家。方嵐猶豫片刻，還是選擇跟陳土木道別，上了周宇的車。

周宇知道之前跟方嵐聊天的人是陳土木，但在他眼里，陳土木太平淡了，長相平淡，能力平淡，整個人放在他的世界里，渺小如石子，拋出去就被淹沒，不會把他作為假想敵，更不會給他多少存在。

直到某明星選在大半夜跳樓，全民嗟嘆，周宇讓陳土木一人跟這個新聞，結果連續(xù)幾天沒合眼寫專題的陳土木病倒，窩在家里燒了三天三夜，意識最迷糊的時候，聽到門鈴響，打開門，方嵐拎著朱哥店里的外賣站在門口。

他火速沖去廁所整理了一下，出來后方嵐正尖叫著玩他的兔子。是的，他養(yǎng)了一只迷你垂耳兔，灰色的一小團肉球，懶洋洋地吃著方嵐遞來的菜葉。除了這只兔子，陳土木家還有很多萌點，看似不起眼的一居室，但他把家里每一面墻都貼上了不同的墻紙，配合墻紙風格還有不同的陳設，簡直就把旅游景點那種游客cosplay的業(yè)務搬到家里來了。那天陳土木幫方嵐在墻前拍照，她抱著兔子走過“大本鐘”、“櫻花樹”、“布魯克林大橋”以及“紫禁城”，每次轉頭發(fā)絲輕輕飛著，像是一個精致的慢鏡頭?？粗菧赝竦男Γ愅聊就蝗煌藷?，感覺一輩子都不會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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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宇知道方嵐去了陳土木家后介意了很久，不但當著同事的面說陳土木的專題寫得莫名其妙，還派了一個剛來的新人改他的稿子。再好脾氣也會被點燃，陳土木氣不過，去周宇的辦公室跟他理論，兩個人從專題爭到方嵐，大動干戈。

但陳土木跟周宇不是一個級別的對手，周宇第二天就西裝革履地帶著方嵐去市東面的海邊玩，他租下一個海濱別墅，在游泳池里大秀身材，在海邊搭起樂隊，就著海風吃西餐。他鄭重地對方嵐說，這就是他們以后的生活，望余生請她指教，然后站起來在方嵐臉上留了一個吻。他太懂如何控制一個女人的心，方嵐再次陷入糾結，正在吃的提拉米蘇切到一半，發(fā)現(xiàn)里面藏著一枚戒指，海風突然像是一耳光打得方嵐措手不及。

方嵐當然沒有答應他，八字才開始蘸墨水寫第一撇，就被周宇心急地抬筆說，別畫了，不重要。這當然重要，晚餐吃得硌硬，方嵐沒有跟周宇再多說話，就一個人回房了。陳土木在App上發(fā)來信息，問她在干什么，她不知道怎么回復，把手機甩在一邊坐在地上看書，沒一會兒就靠著床腳睡著了。半夜驚醒，陳土木的垂耳兔正在舔她的手指，驚喜之余，看見了趴在別墅圍墻外的陳土木。

他們在海邊走，海浪把腳打濕，陳土木自嘲道，我發(fā)現(xiàn)每次我們碰一塊兒都是在晚上，活脫脫兩個大齡夜貓子。方嵐也笑，不過笑得齜牙咧嘴，原來她偷跑出來穿的人字拖磨腳，陳土木脫下鞋給她穿，自己光腳提著人字拖吧唧吧唧地走得很快，結果腳心被貝殼劃了好大一條口子。末了，他開玩笑說，我可是有腳臭哦，讓關心他傷口的方嵐立刻甩掉他的運動鞋，抱著兔子白眼不停。

這一切，一路跟著他們的周宇看在眼里。

7

因為陳土木之前做的專題里，周宇讓他加上歷史上自殺的公眾人物盤點，結果稿子扒得太深，惹怒利益關系內的人，周宇被革了職。離開公司那天，落魄地在單身食堂喝酒，周宇跟朱哥說，我本可以讓陳土木擔這個后果的，朱哥問，那為什么沒有？因為方嵐求我，求我?guī)退?，周宇說完仰頭喝起酒來。

朱哥語塞，半天吐出一句話，現(xiàn)在的年輕人，怎么都喜歡喝酒啊。

盡管很多公司向周宇拋來了橄欖枝，但他都無動于衷，過了一段清閑日子。方嵐出于愧疚，一直陪著他，有天周宇跟她講了自己患癌的前女友，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可對方一身輕提前離開了，讓留下的人獨自承擔。方嵐唏噓，生活就是如此，沒遇上覺得別人的故事都狗血失真，遇上了，才嘆人世無常，真實的人生都比虛擬的故事精彩。

沒人懂這個成熟男人的背后，經(jīng)過多少嘆息，才成為現(xiàn)在這閃閃發(fā)光的樣子。

那天下了好大一場雷雨，窗外一聲悶雷，方嵐嚇得縮在沙發(fā)上，周宇把她擁在懷里緊緊抱著，安慰道，別怕，今后都有我在。隨后送來了一個溫柔的親吻，方嵐感受著他嘴唇的溫度，卻覺得唾液不是那么甜，不太舒服，推開了周宇。

陳土木聽著雨聲狼狽地倒在沙發(fā)上，一臉破敗，垂耳兔鉆到他懷里，躺在大腿上，關切地望著他。陳土木抱起它，委屈道，小樣，不枉費我平日里這么疼你，今后就只有你陪我啦。

陳土木刪掉了聊天App上的方嵐，解鎖的照片再度關上。兩個人一個下班一個上班，白天黑夜分離，像身處南北半球，在磨人的時差里漸漸過上不同的生活，互不打擾，又互相糾結。

方嵐又跟朱哥講了很多他們的故事，朱哥說，這兩個小子都挺好，為你喝了不少酒。在所有光棍里，你算是幸福的了。他說著遞給她一枚硬幣，打趣讓她拋拋看，正面就選大眾情人，反面就選那個大老粗。方嵐愣住，再三猶豫，還是拋了，正面。

8

方嵐生日這天是冬至，天黑得早，周宇在大廈樓下用蠟燭和玫瑰花瓣鋪滿愛心，讓一個被革職的男人回公司受著非議嘲諷，像個小孩子一樣制造浪漫，著實不容易。方嵐還沒下班，就已經(jīng)有好事的同事來她這兒打小報告，她有些不知所措，腦子進入放空狀態(tài)，剛把圍巾系好，手機傳來提示，那個聊天的App有人添加好友。

打開又是陳土木，他發(fā)來一條信息：我沒有疾風驟雨般的愛和問候，只在你需要的時候，準時出現(xiàn)，如果喜歡，就點個贊。她點完贊，又來了一條新消息，他說：我沒車，但有陪你走的兩條腿，我沒法保證不讓你的世界下雨，但我?guī)Я藗恪Ｈ绻矚g，就再點個贊。方嵐莞爾一笑，點下旁邊的紅心。

十幾次贊之后，剩下最后一個，陳土木卻沒再發(fā)來信息。方嵐來到電梯口，給他回了一個“？”，大概又等了5分鐘，見對方?jīng)]反應，便進了電梯。

外面風大，蠟燭亮了又被吹滅，周宇就不停地來回點，還燒掉了幾根睫毛。他趴在地上擋著風，越來越多的人向他圍過來。

電梯已經(jīng)降到9層。

陳土木的信息來了：關鍵時刻沒信號，快點贊?。?！

簡單粗暴。

方嵐點下最后一個贊，照片解鎖，是陳土木那個二愣子，吐著舌頭，上面有一個結成愛心形狀的櫻桃梗?？幢尘埃诖髲B樓頂。

方嵐急迫地把剩下幾層的電梯按鍵全部按亮，電梯在3層停下，然后飛快按下了31層。

那天方嵐丟出的硬幣，是正面，連上天都讓她選周宇。方嵐盯著硬幣出神，她把手緩緩伸向那枚硬幣，被朱哥一把搶過去，說，姑娘，投硬幣，想扔第二次的時候，其實就已經(jīng)知道答案了。

9

方嵐已經(jīng)知道答案了。

這只是單身食堂里，再普通不過的一個故事。

過去我們對待愛情，就像玩沙漏，沙到盡頭又手賤把它翻過來，反復折磨，忘了適合自己的是什么。愛情吧，有時真的勉強不得，這座城市那么多光棍，我們不是不需要愛情，也不是我們自己不好，而是越來越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精致的美食不如填飽肚子的米飯，打扮光鮮讓別人稱贊不如穿一件保暖的大衣。

內心無比強大，所有糾結就變得無足輕重，反正一切自有最好的安排。

無論遇到的那個人說什么，不說什么，自己心里最初的堅持是不會改變的，有句話說得好，我們都過了耳聽愛情的年紀，不再虛度愛情，消耗自己了。

我們都需要一個愿意陪自己的人，不需要那么多承諾，給一個適時的擁抱，噓聲后，安靜地，與自己走完一生的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