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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鶴娘娘的繡樓

2016-12-08 08:19卜慶祥
西湖 2016年1期
關(guān)鍵詞:娘娘媽媽

卜慶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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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鶴娘娘的繡樓

卜慶祥

在這里,我五歲半。幾年以后,我又說自己八歲半。為此,一個賣水果糖塊的女人還逗我。

五歲半的孩子,根本不可能知道當(dāng)自己垂垂老矣之年會提出什么樣的怪異問題。我想到了雄性這個詞,還有獸性,還有喚醒,以及瓶塞,等等,等等,一個個看似不著邊際的東西。但是,如果將它們串聯(lián)起來,籠統(tǒng)的意思還是可以猜到的。

我讀過不少雜書。其中,有傳記,有回憶錄,有科普讀物,有古代的章回小說,還包括表現(xiàn)男女曖昧關(guān)系的戲劇和有韻律的色情詩。那么,這一切是不是說明我幼稚可笑呢?像一個坐在地板上堆砌積木的孩子,冥頑未開?

當(dāng)一個人變得像有錢人那樣任性,他就老了。

我不愿向歲月繳械投降,但我確實在這個年齡,害了失眠癥。一個年輕漂亮、體香誘人的女人,無數(shù)次地出現(xiàn)在我的記憶長河之中;我們在一起,像蟒蛇一樣纏繞,進(jìn)而是瘋狂的肌膚之親。我明白,這是幾十年前一種情景的再現(xiàn),那個鮮活的女人仍然像一條魚,游動在我天真無邪的時光里。

我的長相從五歲半以后幾乎沒有什么變化。只不過我當(dāng)時很嬌嫩,長得很卡通,而且呆頭呆腦。我梳著俊俏的小分頭,穿白色的棉布襯衫和灰色的背帶男褲,模樣很摩登。這得益于我的媽媽。她的裁縫手藝在我們居住的那條沿江的街道上是最好的。她年輕漂亮,額前的頭發(fā)略帶彎曲,笑起來很大聲。不過,她似乎總是若有所思,手里針頭線腦地有忙不完的活兒。她每天無數(shù)次地向窗外張望,那是我爸爸回來的方向。她自言自語,說自己是一頭牛托生的——她上翹的鼻頭在涼爽的秋天也一閃一閃地布滿汗珠;還說心靈手巧的人是苦命的奴隸,注定要侍候那些笨手笨腳的蠢貨。

一到年底,我們家漸漸賓客如云,找她給孩子縫制新衣服的人把布料堆滿了桌子。他們在布料里夾上紙條,塞上幾塊錢,我媽媽便得意地用皮尺、劃粉和剪刀交替著對那些布料進(jìn)行設(shè)計和裁剪,晝夜不停地踩響縫紉機(jī)踏板。在加工的過程中,她一次次地讓我去找那些孩子來試穿衣服,等一件衣服徹底做好了,她又指使我按照紙條上留下的地址挨家挨戶送貨上門。我煩死了。不過誰讓我是女裁縫的兒子呢?街坊們經(jīng)常拉著我評頭論足。他們對我的喜歡甚至超過了自己的崽子,在那條街上我是穿戴最合體的孩子。

鄰居們撫摸我的腦袋,以另一種方式稱贊我媽媽的手藝。還說哪個男人娶了她真是有福氣。我也是這么認(rèn)為的。所以,我用了幾十年才勉強(qiáng)原諒她嫁給了我爸爸那樣的男人。記得她說,我有什么辦法?兒子,心肝,你不要記恨我們。她的淚水奪眶而出。這是她最后一句遺言。

我們居住的房子看上去異常簡陋,葦席圍起的外墻,白天擋不住從江面吹來的帶苔蘚味的風(fēng),晚間從街上走過的人,看得到從房子里篩子似地漏出的細(xì)碎的光斑。不遠(yuǎn)處的江水不分晝夜地奔騰咆哮,響聲震天,它們泛起大大的泡沫,又在礁石密布的水域旋起一連串的水渦。我曾經(jīng)看見一個在江邊洗衣服的女人,邊吆喝邊追趕被湍急的江水卷走的床單。每當(dāng)夜晚來臨,大鯢嬰兒般的啼哭聲此起彼伏,翻騰的水霧鬼魂似地從壩下彌漫過來,沿江的一條街幾乎到處都懸掛著滴滴答答的水珠。

那間房子只有一扇低矮的門和一個窗戶,屋內(nèi)窄小而無序。我立在門前的席棚下,對每一個走在街上的人喊:舅舅、娘娘。一只小狗搖著尾巴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討人嫌地舔了我的屁股蛋兒。我受到了驚嚇,含在嘴里的水果糖塊不翼而飛。我時時惦記著鐵盒里的水果糖,我吃一次就少一次,已經(jīng)沒有幾塊了——凡是爸爸從外地捎回來的好吃的,我未敢放膽吃。我不理發(fā),食欲不振,或是在炎熱的夏夜不洗澡便昏昏欲睡時,媽媽效仿雜技團(tuán)的馴獸員,把手伸進(jìn)柜子頂上的鐵盒,用它們來哄我。我也偷偷自己去抓,但有一次磕破了頭。

我的手摸到了糖塊似的東西,它變得又小又圓,在我的陰囊里打轉(zhuǎn),滑動。我用力捏著它,鴨子似地岔開腿跑回去找她,媽媽,我的糖掉在這里了!

她瞪著詫異的眼神,然后便笑得蹲下來,在我的臉上大口地親了一下。

她很愛我。她幾乎親吻過我的全身。她總是隨心所欲,有時我隱隱作痛,有時我又癢得不得了。她的背疼病時常發(fā)作,成年后,我猜那是她長久坐在椅子上做針線活兒所致。我用又寬又大的蒲扇給她扇風(fēng),扇子擋住了她的臉,她說,讓開,兒子,真心疼媽媽呀。我像她那樣嘆氣,扔下扇子,回到門口的席棚下,向街上張望。她沒工夫陪我,堆積如山的布料正等著她裁剪縫制。

有天夜里,我被驚醒了。我們的大床突然擁擠不堪。我聽出了媽媽的聲音,她與一個陌生人竊竊私語。但很快我又入睡了。我做了一個夢,自己從高高的懸崖上失足跌落下來,像折斷了翅膀的鳥兒,我大聲喊叫,四肢揪成一團(tuán)。一會兒我又漫無邊際地奔跑,渾身大汗,氣喘吁吁。不知過了多久,我又被吵醒了,媽媽的聲音,陌生人的聲音,以及嘩嘩的流水聲……白熾燈的光線刺得我眼睛發(fā)酸,透過蚊帳,模模糊糊的媽媽正往一個人背上澆水。她提著那把鳥喙嘴鐵壺,而背對我的那個人赤身裸體地坐在我的大木盆里。

閉上眼睛……轉(zhuǎn)過身去……不許看!有人呵斥我。

她赤裸地坐在木盆里,一只手高高地抓著頭發(fā)。我媽媽轉(zhuǎn)過身來,壺嘴流出的水?dāng)嗔?。乖兒子,閉上眼睛。她又說,我沒騙你,你爸爸還有兩天就回來了,我保證,他這次給你帶了好吃的餅干。

我心想,我可沒有想他,是你念叨沒完——她神經(jīng)質(zhì)地對著墻上的全家福照片說,寶貝,你爸爸上次寄信來是哪天?

那個光著身子用我木盆洗澡的人,第二天拉起我的手,用挑逗的口吻,問我一加一,一加二,一加三等于幾這樣的算術(shù)題。同時問我去過北京天安門沒有。她的長發(fā)不經(jīng)意間糊到我的臉上,癢癢得我直笑。我就是從那一刻開始嗅到了她的氣息。

她的臉色像紅皮雞蛋。眼瞼下和鼻子兩側(cè)布滿的芝麻大小的雀斑,使她的表情生動而俏皮。成年以后,根據(jù)掌握的醫(yī)學(xué)知識,我猜測她身染肺病或是胃動力不足。那天下午,在她教我念卡片上的生字時,我發(fā)現(xiàn)她變換了發(fā)式——她把濃密的披散的長發(fā)梳成大辮子盤在了蜂腰上。她的小翻領(lǐng)上衣很別致,我媽媽用毛刷精心地清理表面的絨毛線頭,當(dāng)媽媽的毛刷經(jīng)過她的胸脯,她格格地笑著躲閃。我摸她的辮子,她推開我的手,卻用辮梢在我的臉上撥來弄去,我瞇起眼,露出了蟲蛀的牙齒。

又過了一天,她用手指彈我的腦殼,小菠菜,到娘娘家去耍,媽媽要去找爸爸,過兩天就回來。

我不叫小菠菜。我沒有哭。我喜歡和她在一起,她的氣息還縈繞在我嗅覺的記憶里。

我媽媽比一般南方女人高大豐滿。她的頭發(fā)略帶彎曲,情緒波動時瞳孔會突然變大。她不僅有街坊鄰里交口稱贊的心靈手巧,笑容也非常迷人。只是無人料到,她的晚年十分悲慘,由于病魔纏身,她不得不終日與床榻為伴。聽從醫(yī)生屢次三番的忠告以后,我請人為她畫肖像。畫家看著她年輕時的照片說,你媽媽長得像電影演員。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長相愧對給我生命的她。由于豐滿,她的乳汁充沛,像一頭奶牛;她曾經(jīng)給還在襁褓中的妹妹用乳汁洗臉——她捏著乳房的姿勢簡直像消防隊員;她一邊大聲笑,一邊把米湯色的乳汁噴到妹妹猴子似的發(fā)皺的臉蛋上,然后用棉球由里向外一圈一圈小心擦拭。而我可憐的妹妹卻咧著嘴像寒冬里慘叫的野貓。鄰居們對她的降生憂心忡忡,認(rèn)為我獨(dú)生子的地位會發(fā)生動搖,從此失寵,從此淪為二等家庭成員。但是,我們家的掌上明珠,在她出生的那個冬天由于先天性疾病夭折了。

我媽媽對她唯一兒子的愛變本加厲了。她允許我摸著她的乳房入睡;一直到我十一歲以前,這種愛的方式才被迫中止。我快小學(xué)畢業(yè)了。我睡不著覺——其實也不盡然,我兩手空空,便無法入睡——于是全身燥熱,像扁桃體發(fā)炎導(dǎo)致的高燒,直到她拉住我的手,放在她氣球一樣飽滿的胸脯上。

我們那條街上的孩子幾乎都和我差不多。我們互相誰也不笑話誰。我的無賴之舉與他們的毫無二致,完全相同。很多時候,他們沒羞沒臊地在大街上扒開自己媽媽的衣襟,像動物園假山上的小猴子,踮腳叼到媽媽的乳頭,使勁吸吮;或是小流氓那樣把手伸進(jìn)媽媽的領(lǐng)口,直到心滿意足。而我與他們的唯一區(qū)別在于等到天黑以后入睡之前,才變得像一個戀乳癖的小變態(tài)。

我媽媽已經(jīng)成為縫紉機(jī)的一部分,我們的家也越來越像一個布料倉庫,到處彌漫著染料的氣味。當(dāng)漂亮的女人在鏡子前試穿了我媽媽給她縫制的連衣裙,又用冰涼而柔軟的手拉著我時,我乖巧順從得如同一塊面團(tuán)。她還沒有預(yù)料到我有多麻煩,她只是覺得我媽媽把我托付給她是迫不得已。她們交往不久,但她卻羞于拒絕我媽媽的信任和重托。此事的促成還有另一個原因:前一天夜里,我們的隔壁傳來了慘叫,鄰居家的兒子用鐵鉗敲破了他父親的頭,聽我媽媽繪聲繪色地敘述之后,她的女伴表示無論如何不敢?guī)е暧椎暮⒆幼∠聛怼N覌寢屆覞皲蹁醯难澮d,無奈地嘆氣。

媽媽一直在哄騙我。但我寧愿相信那是她的不得已。她的離開不止十天,她把我交出去了好多個十天。這對剛剛記事的孩子來說,無疑是痛楚的。為此,幾十年來我反復(fù)地問,她怎么嫁給了爸爸呢?一個矬子,厚唇禿頂,滿臉胡須,說起話來像春天發(fā)情的公雞,他的腳臭可以從我們家飄到街對面的雜貨鋪。他時常捉弄我,雙手抱著我的腦袋向上提,或是拎著我的兩只胳膊蕩秋千……每一次我都以為自己沒有生還的希望了。他在把我往零碎揉搓。我不明白,我媽媽為何情愿委身于這樣一個男人,她又為何為了維護(hù)他的名譽(yù)至死守口如瓶。我有一個最不情愿的猜測:她的男人已經(jīng)不完全屬于她,而她卻還愛著他。

我在變賣他的床和衣柜的同時,琢磨著連他的破爛東西一起當(dāng)垃圾扔掉,卻在他的遺物中發(fā)現(xiàn)了一些手寫的詩稿,我相信這些物是人非的遺產(chǎn)與他的情感經(jīng)歷不無關(guān)系。他活到65歲,假牙卡住了他的喉嚨,救治不及。評說他的一生:充滿活力,游走四方,像一個晃動的影子,所以,我很難想象他這樣一個人已經(jīng)安睡在一塊墓碑下面。

一個五歲半的孩子,第一次離開家,第一次離開媽媽,我有幾分興奮。我看見她甩著長辮子走在前面,如栽在壩上的細(xì)柳。她哼著歌,不時向江面上漂過的木筏望去。她反過身,腳步卻不停下來。小菠菜,走快點(diǎn)兒。她喊我。

我不是小菠菜。我犟嘴。

那你是小油菜?

我不是,我是小黑皮。我媽媽說我是小黑皮。嗚……我終于哭出聲。

我的小腳火燒火燎,但在經(jīng)過每一棵樹時,我都在心里默數(shù),五十三,五十四,五十五……我膩歪死了。一截樹根絆倒了我,我一動不動趴在地上。她俯身喊我爬起來,我堅持著一動不動,像一只小旱龜。她背著我,走過一座古老的石板橋和一大片開滿油菜花的菜地,嘴里吟唱著兒歌。我昏昏欲睡。這時耳畔傳來了蜂鳴聲,一只工蜂落在了她的頭發(fā)上,我輕輕地驅(qū)趕它。突然,我萌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依戀和心酸。我忍受著四肢的麻木,一聲不吭地佯裝昏睡。

一群孩子高高低低地坐在路邊的院墻上,他們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抽動著鼻涕,遠(yuǎn)遠(yuǎn)看見我們,異口同聲地大喊:米鶴,米鶴,米鶴……

她抽出一只手,向他們揮了揮。她已經(jīng)氣喘吁吁,滿頭大汗,但在初夏的陽光下,我堅持做一只冬眠的小動物,舒服地伏在她的背上。

不久以后,又小又矮的我也加入了那群鼻涕蟲,由于我跳不到院墻上,只能混在他們的鞋子當(dāng)中,對著她大聲喊:米鶴,米鶴,米鶴……我們野性十足,狂呼亂叫,大孩子們尖銳的口哨劃破了彩云,驚炸了一群正從頭頂飛過的藍(lán)綠色羽毛的小鳥。

那時我還沒學(xué)會矯情地歌頌未知的世界,譬如,“光陰的畫軸即將轉(zhuǎn)動”之類的。我只有五歲半。但是,從那個混沌的下午開始,我不得不茁壯成長。

在小學(xué)校,米鶴娘娘徑直把我安頓在了教室的最里面。她忽視了課桌的高度,以至于我跪上了椅子才看清光線幽暗的角落正在發(fā)生的事。我茫然地張望,如同一條浮出水面的小魚吐泡泡。我爬上爬下,刮刮碰碰,受盡皮肉之苦,但在即將哭泣之際,我想起了飛針走線的媽媽。

刺鼻的霉味是從地磚下冒出來的——這時,我又困在了桌子下面。我費(fèi)力地爬上桌子,眼前的情景讓我好奇:一個個小腦袋像江灘上的石頭。在另一端,有個模糊的身影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話。透過窗子,不規(guī)則的天空鋪著一片片透明的樹葉。突然間,昆蟲此起彼伏的聒噪連成一片……

我爸爸像古代的詩人喜歡游歷四方,而我媽媽胸?zé)o大志,醉心于她的裁縫手藝,所以我不可能成為人小鬼大的精靈。否則,我的好奇將無情地湮滅在仇恨的汪洋大海之中。據(jù)小學(xué)校的黑板報記載,暴戾恣睢的人們曾經(jīng)找上門來損毀了地主莊園的一大部分。對那段歷史一知半解的人們想當(dāng)然地認(rèn)為,在那個黑暗的年代,莊園的長工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吃著豬狗食,干著牛馬活;成群的妻妾奶媽穿行于亭臺樓榭,門童丫環(huán)傭人林立如云,地主家的兒女肥馬輕裘,過著寄生蟲般的生活……但是,我從心里喜歡這個罪孽深重的院子。不計其數(shù)的屋子,高大厚重的木門,還有田字格般的窗子……所有這些令我躁動不安。通向各處的碎石小徑,點(diǎn)綴其間的茂林修竹,粉白的高墻,以及排列在屋檐上的魚鱗狀的灰瓦,又如夢中仙境。我們的課桌,五花八門,奇形怪狀,當(dāng)年莊園的主人將這些精心打制的家具視若傳世的珍藏,云朵般的木紋表明它取材于名貴的木料。美中不足的是那些東拼西湊來的椅子,它們吱吱嘎嘎地亂叫,像唱京戲的人在清晨吊嗓子。松動的木板不小心夾疼了我,我終于找到了放聲大哭的理由。

我睜開眼睛,看見了米鶴娘娘慌張的臉。我睡在她的床上,蓋著薄薄的被子。燭光微弱,墻上到處晃動著嚇人的影子。初夏的南方已經(jīng)又悶又濕,而我全身哆嗦。娘娘,我肚子餓。

又過了幾天,我偷偷跑遍了地主莊園。我爬上高大氣派的連接院子的門,探頭探腦,對一間間屋子充滿好奇。它們有的空空蕩蕩,闃無一人,墻根兒爬上了綠苔;有的卻堆滿雜物,蜘蛛網(wǎng)和灰塵相安無事;有的屋子被當(dāng)作了糧倉,儲藏著玉米棒芝麻稈……但在心驚肉跳的探尋中,我渾身長滿了痱子,頭發(fā)里生出了膿瘡,幾乎遍體鱗傷。

我的任性從那時就初露端倪。米鶴娘娘一反常態(tài),左手舉著一本小冊子,右手用小棍子敲打所有夠得著的東西。她在嚴(yán)厲起來。于是,我必須一字不落地背誦一首以“天上的星星亮晶晶”為開頭的詩。我的座位也被調(diào)到了她的眼皮底下——教室門口的第一排。進(jìn)入戀愛年齡的女人在以標(biāo)準(zhǔn)的師范教程教化我。她大概忘記了,她對面是一個沒有學(xué)籍、在班級的花名冊上根本找不到名字的孩子。

那天,我出了一樁糗事。她大失所望。她此前對我的第一次安排和第二次安排根本無所謂,但是,她的第三次別出心裁的安排卻是大錯特錯。那天上午的課間,她心血來潮,領(lǐng)著我登上一個臺階,在廣播里傳來的口令聲中示范做操。不料,我束在腰間的皮帶脫落了,眾目睽睽之下,白色的小褲衩和窘迫神態(tài)引起了哄笑。我的反應(yīng)直截了當(dāng),媽媽、媽媽……

其實,在加入那群鼻涕蟲之前,我早已吃盡了苦頭。他們見不得女神般的女教師把我當(dāng)心肝寶貝,于是,他們把我當(dāng)作一塊抹布對待,骯臟的手在我的衣服上揩來揩去,認(rèn)為像我這種便宜的長相不配穿戴得這么體面。他們對我的怨恨超過了大人們對莊園主人的仇恨,喝令我在墻根兒下直立站好或是抱頭跪下,并把我的衣兜翻個底朝天。我聽任擺布,裝作一臉無辜,他們卻不買賬,對我施以拳腳。大概他們也認(rèn)為撒謊的孩子不好——他們盯過我的梢。我去一家雜貨店買過皮蛋。我沒有撒謊。水果糖塊在鐵盒子里;餅干,我爸爸還沒有捎回來。他們對我垂涎三尺,太想從我身上榨出油水了。他們用暴力拷問我,但我從來沒聽說我們家藏有金銀財寶,更不知道地契變天賬什么的;我爸爸不是地主,我媽媽也不是地主的小老婆。一無所獲的鼻涕蟲們,扒走了我腳上的塑料涼鞋。

我想起了一連串遭遇,干脆把野種們與我家那條街上的舅舅們歸為一類。他們在我的臉蛋屁股上亂摸亂捏,把手伸進(jìn)我的襠下把玩肉珠,最后又用兩根手指夾著不放。我疼得直吸涼氣。他們還把我高高地舉過頭頂,像接水龍頭飲水那樣把我的撒尿玩意含進(jìn)口腔吸吮。

我媽媽沖到街上,手握木尺發(fā)瘋般地罵道:龜孫龜兒子!

米鶴娘娘對我說,黑皮,你曉不曉得你睡的床,寫字的桌子,還有洗臉的銅盆是哪個用過的?這兒是繡樓,是女娃兒縫荷包繡鴛鴦做女紅的地方。她掐著我的腮,輕輕地晃動。

我說過,我只有五歲半,哪里曉得米鶴娘娘住著莊園財主女兒的繡樓。在我細(xì)長的眼里,它與莊園內(nèi)所有的房屋沒有什么兩樣。陰暗,而且潮濕,角落里散發(fā)著嗆人的霉味。當(dāng)然,如果你有興趣,不妨前去看看,我可以為你畫一張旅行草圖,標(biāo)明方位和地點(diǎn)。只是我真的無法確定,這么多年,天災(zāi)人禍交加,小城脆弱的舊建筑恐怕早已蕩然無存了。

那年,我和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結(jié)伴去南方,參觀一幢正在復(fù)建的清末鹽商的豪宅,蘇州的導(dǎo)游說起過繡樓:鹽商的女兒長到十二三歲,擇一個良辰吉日,著盛裝,由母親以及奶媽、丫環(huán)陪伴,爬上一個長長的木梯,住到閣樓似的屋子里去。屋子只有窗戶,沒有門。如果非要找出一個門不可,門就是那個搭著木梯的天窗。財主的女兒只做一件事:守身如玉。當(dāng)然也少不了學(xué)學(xué)女紅,讀讀詩書,間或撫弄長簫,彈彈古琴。

也有的傳統(tǒng)戲曲表現(xiàn)繡樓上的小姐孤寂難耐,溜下繡樓去偷吃禁果的。但百分之九十九的小姐會以為那是莫大的恥辱,心甘情愿地生活在籠子一樣的繡樓里;她的飲食起居全交給女傭來侍奉,連馬桶和尿壺也是老媽子爬上梯子拎下來倒掉的。寒來暑往,小姐守著嬌嫩的處子之身,待字閨中,直到有一天,迎親的鑼鼓傳來,小姐才嬌弱無力地走下繡樓,昏倒在鋪成人字形的地磚上。

米鶴娘娘的繡樓當(dāng)時已面目全非。在她居住之前,應(yīng)該簡單修葺過了。長長的木梯子搬來搬去相當(dāng)危險,有人就考慮了它的坡度,還安裝了雕花的扶手,也就從根本上讓它喪失了防止私奔的作用。但是,我站在門口,從下向上望去,還是太高太長。

我在米鶴娘娘的床榻上睡了三四天,才漸漸分辨出這間屋子的東西南北。從窗外投射進(jìn)來的一塊光線強(qiáng)烈無比,等到眼睛適應(yīng)了黑白反差,我開始東瞧瞧西望望。我探出窗口向外張望,學(xué)校的操場長滿了翠綠的車前子草,院墻下一株株的黃楊樹又高又瘦;我想象的這種樹,氣味濃郁,一串一串果子似荔枝那般鮮美。角門處汪著一片昨晚的雨水,招來幾只鳥,它們盡情地梳理羽翼。一切是那樣恬靜。

黑皮。米鶴娘娘在喊我。

我雙手扶著扶手,在昏暗中尋找階梯,順著梯子跌跌撞撞地向下跑,停在最后一級階梯上,奮力向前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蛙跳,沖出屋檐下的陰影,來到清新明媚的院子。

南方八月濃稠的熱浪像一堵墻,擋死了所有陰涼的通道。僅從溫度而論,氣候是惡劣的。在那里,夜里的入睡要等到月亮西沉??僧?dāng)你昏昏沉沉剛剛打個盹,東方已露出晨曦,公雞啼叫,昆蟲奏鳴,所以午睡是必不可少的。外鄉(xiāng)人納悶:在那里,體力充沛的一天怎么從午間小憩以后才開始呢?特別是喝過幾杯下午茶之后,人就恢復(fù)了狀態(tài),雙目如炬,靈巧如猿。而我爸爸是北方佬,所以,或許是遺傳所致,我沒有像媽媽那樣耐熱,可以待在悶熱潮濕的屋子里,心平氣和地踏著縫紉機(jī)。我生來苦夏,每天的午后熱得像從池塘里打撈上來,或是當(dāng)頭澆了一場大雨。樹上的蟬聲嘶力竭,而我,狂躁不安,學(xué)著門口的小狗,伸出舌頭。

只有一次是例外。那天我和米鶴娘娘從飯?zhí)贸赃^飯,她去街上買扎頭發(fā)的皮套。她似乎總不滿意自己的頭發(fā),每天天不亮就在鏡子前梳洗打扮,濃密的秀發(fā)不論是編成辮子還是清湯寡水地披散開來,都是不小的麻煩。她一直喜歡用纏著棕色細(xì)線的這種小道具,顏色與她略微泛黃的頭發(fā)很搭。她還一圈一圈地把它們纏在手腕上,隨時可以用來變換自己的發(fā)式。我只好一個人回去午睡。可以想見,我很乖,按照以往的程序,脫掉外套,到木架上的銅盆里洗手,把鞋子并排對著門擺好,甚至還做了最麻煩的事——漱口。我立在床邊,把自己的枕頭向米鶴娘娘那邊拉了拉,這樣她就像往常一樣沒有離開我。我蜷曲著,緩慢地?fù)崦粏蔚囊唤?,嘴里津津有味吸吮著——這些入睡前的怪異小動作應(yīng)該是我對娘胎里記憶的重溫。似睡非睡,我的口水開始大量分泌,汗珠也一層層冒出毛孔……我爬下床,穿上鞋子,來到木架上的鏡子前,鏡子詭異地動了動,像人的大眼睛眨了眨眼皮。我似乎看見一張蒼白的臉。我嚇得坐在地上。當(dāng)我爬起來好奇地又去照了照,看到的是自己,梳著小分頭,模樣摩登。我飛快地下了梯子——我駕輕就熟,腳下生風(fēng),即使用手帕蒙上眼睛,也知道它有二十五級階梯。我向街上跑去,忍受著青石板灼人的熱氣。賣松花蛋的婆婆向我扮丑相,我翻出兜給她看。經(jīng)過油坊,我喚醒了坐在柜臺里打盹的娘娘。于是,在生藥鋪前的那條小巷,我終于看見坐在門檻上的她,我的心咚咚快跳出來,生澀扭捏地跑過去,脫口喊出她的名字:井小凡。

可憐的媽媽罵我是壞種,而且是壞種的壞種。江邊那條街上的人們對她的咬牙切齒已習(xí)以為常,而且無人不曉她對她男人的愛恨交加。

她的詛咒靈驗無比。我成了她痛恨的那種男人。西方的哲人伊壁鳩魯說,人生苦短,及時行樂。我贊同他的主張,而且,是一個積極的踐行者。不幸的是,當(dāng)時我只有五歲半,還沒像后來那樣變得放蕩不羈。在不少人看來,我特立獨(dú)行,百無禁忌,私底下不止與一個女人狗扯羊皮。說真的,她們活色生香,即使換了天神也無法拒絕尤物們的投懷送抱。我們保持著半是愛情、半是伙伴的曖昧關(guān)系。約會,交談,吃飯,然后寬衣解帶,彼此享受對方的肉體。我的幾個酒肉朋友對我的生活也不無艷羨。我們有一個共同的癖好:酗酒。不過,最清醒的莫過于我。我交往的女人大多名花有主,而我充其量是她們的心靈慰藉。我們欲仙欲死,像處子之身的金童配玉女,幻想著從浪漫的初戀到永生永世的相守,差不多將自己想象成伊甸園里的亞當(dāng)夏娃了??墒?,每當(dāng)翻臉?biāo)齻兙秃薏坏脷⒘宋?,詛咒我是五條腿的跛驢。五條腿,啊,你懂的。當(dāng)然,她們中也有不在乎我的卑微和拮據(jù)的,給我買啤酒、內(nèi)衣內(nèi)褲,還有下酒的花生米魷魚絲和干魚片。條件是,我在床上勇往直前。如果幸運(yùn),用不了幾次,當(dāng)她們從我的身下心滿意足地離開,已經(jīng)懷上身孕,戴綠帽子的丈夫們從此不必為性無能而苦惱了。

當(dāng)我和她或她并排躺著,閉上眼睛,說起五歲半那年偷偷摸摸地去見一個小女生,她們卻嗤之以鼻,而在我眼里她們一個個很白癡。她們哪里知道,多少年以來,這段往事讓我受用不盡。

那條街布滿了大桶小盆,一個個挨著,太陽光折射在水面上,像無數(shù)面小鏡子在街道兩邊的墻上晃動。曬著的水結(jié)成密密麻麻的水珠布滿容器底部,水溫一旦升高,氣泡就會接連不斷地冒出水面。等到傍晚過后,水正好用來沖涼。

那天,井小凡坐在門檻上,一只手來回晃動四個木輪的搖車,她睜著大大的眼睛,額頭和鼻子閃閃發(fā)光,梳著齊耳的甘藍(lán)頭,圓領(lǐng)的白上衣罩著淡淡的霧氣,像夢境中的小仙女。

她也看見了我,起身向我招手。

我咯咯地看著她傻笑。

她又坐到門檻上,像小媽媽一樣搖著木輪車?yán)锏暮⒆印?/p>

我繼續(xù)傻笑,伸手摸她胖嘟嘟的臉,又捏了捏。

她稍稍躲閃。

我乖乖地把手背到身后。

她也開始傻笑,反過來摸我的臉。

然后,我們一起傻笑,互相好玩地摸對方的臉。

從那以后,我越來越膽大。在課堂上,我從桌子下探出腦袋,看見井小凡手指蘸著口水在桌子上畫房子。我歪頭看她。她閃亮的眼睛像小寶石,圓領(lǐng)白上衣罩著乳白色的霧氣,過膝的花裙子在她跳格子的時候,像清晨綻放的牽牛花……

她跑到哪兒,我也跑向哪兒,盯著她,咯咯地傻笑。

我睡在米鶴娘娘的床上,瞪著縱橫交錯的房梁,失魂落魄地說:娘娘,井小凡好看。

米鶴娘娘用手指撥弄自己的臉頰,你羞不羞?瓜娃子!她的臉型很古典,下頦尖尖,額頭光滑飽滿,膚色白皙,柳眉杏眼,堪稱一個標(biāo)致的女人。

這期間,我們有一次遠(yuǎn)行。

天蒙蒙亮,薄霧剛剛散去,米鶴把我抱上單車的橫梁,我撥響了車把上的鈴鐺,米鶴急忙捂上。她把單車騎得飛快,像是偷偷去做壞事。出小學(xué)校的院門,上了一條坑坑洼洼的爐灰小路,在高高張掛蠟染布的街上穿行……我又撥響了車把上的鈴鐺,叮鈴,她沒再擋我。

景物疏朗,天地曠遠(yuǎn),偶爾閃過幾個農(nóng)夫打扮的人,身披蓑衣,背著背簍或鋤頭。在一處高坡上,米鶴娘娘摘下草帽,雙頰紅如秋天的蘋果。一株株柚子樹并排生長在河岸上。在去小學(xué)校教書之前,她就生活在樹下的村莊里。

我不停地打瞌睡。當(dāng)我們走進(jìn)土墻圍起的院子,我已經(jīng)困得昏天黑地,大汗淋漓。屋檐下,青石臺階和木頭廊柱在鄉(xiāng)村的建筑中很特別。土墻外茂密的竹林沙沙作響,幾株矮小的枇杷樹和高大的柚子樹枝椏交錯,遮擋了天空。一口下陷的水井無聲地翻涌著水花。向西望去,幾塊不規(guī)則的菜地和棋盤似的水田,連綿地鋪向另一個村莊。脖子細(xì)瘦的鴨子一次次地鉆入水溝,呱呱地覓食,公雞晃動猩紅的冠子挺立在矮墻上,它在向陌生人耀武揚(yáng)威。有兩只一模一樣的小黃狗趴在成堆的玉米芯里,偶爾眨眨眼睛,涎水掛滿了下巴。

米鶴娘娘一陣風(fēng)似地從北屋的墻角掐了幾片草藥葉子,在手心里揉搓成汁漿,涂抹在我的胳膊和腳背上。我是O型血,這些天在昏暗的繡樓上喂飽了那里的蚊蟲。

米鶴的婆婆敞著懷,裸露著干癟的乳房——她正佝僂在廊柱的陰影下,端著睡蓮葉大小的籮筐挑石子。她渾濁的眼睛其實分不清玉米和石子,她扔出的東西,引得雞們抻長脖子跑來啄食。一朵云從樹梢飄移過來,伸出手,卻感覺不到一絲一縷的風(fēng),強(qiáng)烈的陽光灼烤在臉上,耳邊吱吱地響起來。堂屋里滿是噼里啪啦的撥算盤聲——那個米鶴娘娘叫爸爸的人,戴著圓圈眼鏡,蝦弓著腰,神情古怪地又寫又算。賬房先生似的男人一點(diǎn)也沒有察覺我正盯著他好玩。突然,一個女人出現(xiàn)在廊柱下,她頭發(fā)卷曲,似一堆亂蓬蓬的草,著短袖的襯衫,碎花的褲衩,手里狂躁地?fù)]舞著扇子。想象得出來,炎熱的天氣把她變得像即將噴發(fā)的火山。聽不清她在叨咕什么,但無疑是外地口音。她手里的芭蕉扇氣急敗壞,氣哼哼地坐在石階上。我膽怯地從她面前走過。她肆無忌憚地叉開雙腿,膝蓋白光刺眼。那一刻,我驚訝地張大嘴巴,傻了好一會兒,我細(xì)小的眼睛變得貪婪無比。

于是,那個渾濁的夏天,我的眼前不分晝夜地漂浮著黑漆漆的一團(tuán)。我莫名地心悸,甚至浮想聯(lián)翩。悲哀的是,那個偶然閃現(xiàn)的場景讓我心驚肉跳了幾十年,從此,女房客的發(fā)式、表情、動作、聲音,還有衣衫的顏色鐫刻在了我的記憶之碑上。最糟糕的是,在和女人們纏綿的時候,我會因此走神。

傍晚歸來的路上,我坐在米鶴的單車上,迎著刺眼的晚霞,又看見街巷口的井小凡,我夾緊雙腿,肚子怪怪地痛起來。

米鶴娘娘喜歡揪巴我,腮、耳朵、鼻子、下嘴唇,還有頭發(fā)等等,凡是可以揪巴的部位,她隨手揪來。

她揪我的下巴:小黑皮,你曉不曉得你長得像哪個?

當(dāng)然知道。但我更愿意長得像媽媽。她高大豐滿,有一張南方女人的團(tuán)團(tuán)臉,額頭飽滿,頭發(fā)略帶彎曲,嘴巴大而性感,眼睛又圓又亮,像太陽底下閃閃發(fā)光的玻璃。相形之下,在家里,我爸爸最丑。他五短身材,嘴唇很厚,禿頂,滿臉胡須,嗓音沙啞,發(fā)出的聲音像春天發(fā)情的公雞。他還樂于給我找點(diǎn)小痛苦,抱著我的頭向上提拉,或是拎著我的雙臂蕩秋千。但是,不可否認(rèn),他把自己的基因毫不吝惜地延續(xù)了下來:精力充沛,力大無比。所以,一直以來,我為自己超長的臂展而自負(fù),我雙手的力量也非同尋常,在摔跤和扳手腕的游戲中,我往往占盡上風(fēng)。到后來,那些與我交歡的女人也對此刻骨銘心,她們很受用很驚訝,用手指戳著我的額頭說:你這頭大叫驢!

但是,回溯到我五歲半的那個午后,我不過是一只小肉蟲。我獨(dú)處一室,把彩色的粉筆頭研碎成末——它們有紅綠藍(lán)黃四種顏色,以及通常的白色——通過紙卷的喇叭狀的漏斗,將它們分別盛入瓶子,注入清水,蓋上瓶塞,用力搖勻(雖然粉筆頭小得可憐,瓶子也是從診所的垃圾箱撿來的),等到粉筆末與水充分溶解,擺在窗臺上的一個個瓶子就排列組合成夢幻般的彩虹。我伏在手臂上,細(xì)細(xì)地看它們,目不轉(zhuǎn)睛,奇思妙想破竅而出。我在想,在想,使勁地想,竟然天從人愿,心想事成,在那天午后稍晚的某一刻,井小凡從天而降,超乎想象地出現(xiàn)在繡樓的樓梯上,手里舉著一個三角形的風(fēng)車。那時的我還懵懵懂懂,對于市井生活中細(xì)枝末節(jié)的風(fēng)流蘊(yùn)藉一概不知。我拉過她的手,指點(diǎn)我的小玩意。她有幾分怯懦,夸張地張大嘴巴,伸出小巧的手指摩挲彩虹般的瓶子,我看見一層淡淡的乳白色的霧氣籠罩在她的身上。

你的小魚呢?她問。

激勵出神奇。我變戲法似地捉出一只螢火蟲來。昨晚在樓下的草叢它正騎在另一只蟲子的背上,我悄聲和它說話,趁機(jī)逮住了它,偷偷放進(jìn)蚊帳。她嚇得嘴巴張得更大,接著呵呵地哭笑起來。她很開心,我也很開心。我忘乎所以地?fù)е跛缘赜H吻她的臉蛋。她不敢摸蟲子堅硬的殼兒,更不敢碰它亂踢亂蹬的爪子,不過每一次用手指碰它,她就大喊大叫。她央求我放掉那只身體發(fā)光的蟲子。我猶豫,但還是放開了它,它在下墜的時候,突然撲打翅膀慢慢升騰起來,飛越窗口,向一棵披頭散發(fā)的香椿樹飛去。井小凡跳起來不斷地拍打手掌,驚叫著它的名字:小星星,小星星。

蟲子無影無蹤。她失神地抱著我的胳膊。我仍然忘乎所以地?fù)е鷣y地把手指捅進(jìn)了我的耳朵。我想起了那個對炎熱的天氣焦躁不安的女人;她的頭發(fā)似干草,短袖襯衫花褲衩,手里一把狂亂的扇子;坐在廊柱下的石階上,她氣哼哼地叨咕著;她叉開雙腿,膝蓋白光刺眼,我被她有意無意的暴露驚呆了。我看到了女人兩腿間黑漆漆的一團(tuán)。

我摸了井小凡的裙子。

她觸電般地做出反應(yīng),把我推倒在地,跑向門口。

她在咚咚地下樓梯。

她停頓下來。

我聽到了由遠(yuǎn)及近的聲音。

她的額頭和鼻子閃著光芒,倚在門口,遲疑片刻,悄聲說:風(fēng)車送給你,我爸爸做的……

我愣在那里,朦朧中才感覺到什么,窘得差點(diǎn)要哭。

你不喜歡?她的話語幾乎聽不到,比螢火蟲抖動翅膀的聲音還微弱。

我坦白了自己發(fā)現(xiàn)的秘密。大女人的秘密。從未有過的驚奇。害臊的起因。還有莫名的沖動。

她緩緩地蹲下來,緊盯我癟著的嘴,突然,傻呵呵地?fù)P起臉,像撒尿一樣撩起了裙子……

我很失望。

她問:你呢?

我當(dāng)年只有五歲半,較之更多的孩子,不能由此就判斷我比他們早熟。到了今天,我的這段記憶倒像是印象派的繪畫或者是朦朧詩人的詠嘆,相對于清晰而言,變得無所謂和無關(guān)緊要。即便是當(dāng)天晚上,我對米鶴娘娘也沒有提及這檔子事。

那天米鶴娘娘沒有睡午覺,而是面帶慍色出去了。恰恰在這段空檔,井小凡意外地出現(xiàn)了。我們手拉手欣賞了五彩的瓶子,玩了發(fā)光的蟲子,又彼此樂哈哈地探究了對方的身體,我們天真無邪地擠在一起。我指著墻上的鏡子,你看,它在眨眼睛。井小凡沒有理會,她在繡樓的地板上盡情地跳格子,她的花裙子在灰塵四起的屋子里像蝴蝶的翅膀上下翻動。如果不是忽然想起搖車?yán)锏牡艿?,她可能會一直飛來飛去;她跑著下了樓,眨眼之間便不見人影。那天的情景像幻覺,時至今日,我仍時常懷疑所發(fā)生的一切。她像影子,悄然而至,又咚咚而去,難以確認(rèn)。

她讓我想到了現(xiàn)在的生活。特別是那些與我尋歡作樂的女人,她們對我來說是童年的海市蜃樓嗎?

事情往往如此,開始,我們以為見不得人,但稍稍鎮(zhèn)定,確切地說,我們又不知做了什么。

當(dāng)晚,米鶴娘娘問我什么人來過沒有,我搖頭。

風(fēng)車是誰的?

我嚇得尿濕了褲子。我以為她什么都知道了,她說她不喜歡有人來繡樓上。

不許說出去!她指著我的鼻尖,鄭重地告訴我。

我連忙點(diǎn)頭。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害了相思病,癡心妄想,而且還在流口水。米鶴娘娘找人給我縫了一個圍嘴。圍嘴的形狀像半個碟子,用細(xì)布帶系在我的脖子上。但我還是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那只小蝴蝶。一只開口的牡蠣。而持扇子的女人卻一團(tuán)亂草,如同夾了骯臟的抹布。

她怯生生地探究我,傻呵呵地問東問西。她蹲著,轉(zhuǎn)動仙女般的臉,手上像撫弄還沒有生出絨毛的狗尾草。這種草遍布荒野、道旁,當(dāng)時我還全然不知它堪稱一絕的藥用價值。按醫(yī)書上說,它除熱去濕,消腫,治癰腫、瘡癬、赤眼。只覺得它挺直的時候,與卑賤的雜草沒什么兩樣。她沒有街上的舅舅們的野蠻和兇狠,她笑得甜蜜,輕柔像風(fēng),與我一起在快樂中升騰。

我已經(jīng)不適合去小學(xué)校濫竽充數(shù)了。小小的我,一夜之間變成了癡漢。我的想法直截了當(dāng):每天看到井小凡。如果還有她穿著花裙子飛來飛去,那就更美妙了。我把從墻角、石頭下和草叢中捉到的蛐蛐、螻蛄和大頭蟻裝進(jìn)火柴盒,悄悄地帶進(jìn)教室,變著法地給井小凡看。她張大嘴巴全身發(fā)抖,驚叫聲尖銳無比。我演砸了,我們的游戲嚇壞了鄰座的傻蛋,他們一哄而散,或是摔倒在地哇哇大哭,有的干脆神志錯亂口吐白沫。我被勒令不得上學(xué)了。我不受歡迎。不過,唯一欣慰的是,坐在矮墻上的那群鼻涕蟲以我為榮,他們談?wù)撐?,模仿我,認(rèn)為我是一個深藏不露的小壞種。

在米鶴娘娘的繡樓上,我流著清亮的口水,好不容易從井小凡那里分出心來。我的媽媽丟下我已經(jīng)好多個十天了。我用鉛筆刀在欄桿上刻下痕跡,涂滿彩色粉筆。她沖到江邊的街上喊我的聲音,重復(fù)著,回蕩著。她愛嘮叨,動輒埋怨爸爸買回來的糖果餅干,執(zhí)拗地以為它們腐蝕牙齒,小孩子不宜多食。但是每次我都把吃過它們的滋味忘掉了。漸漸地,我對零食的貪欲,甚至超越了對她的想念。記得有一次,她抱著我的頭,讓我閉上眼睛,伸出舌頭,我以為她又要親吻我的脖頸。她在心血來潮的時候,喜歡用這種方式胳肢我。我條件反射地縮成一只刺猬,沒等她動手,我已奇癢難耐,樂不可支。她堅持要我按她說的做,還信誓旦旦地以好媽媽的名義保證。結(jié)果,我的舌頭嘗到了又咸又澀的味道——很像我聽到的鬼吃人的故事。她的舉動引起了我的厭煩和作嘔。她卻說:嘗嘗媽媽的辛苦,兒子!

夜晚小偷似地來了,江邊那條街像一條火線,熱浪滾滾,悶濕難耐。所有的人家開始傾巢出洞。在米湯般的渾沌中,爸爸晃動著健壯的身軀出現(xiàn)在壩上,扁擔(dān)在他的肩上嘰嘰歪歪。多毛的皮膚和強(qiáng)勁的肌肉,是他炫耀的資本。他汗流浹背,挑來清涼的江水潑在家門口,石板路頃刻發(fā)出哺乳動物的怪叫。媽媽利索地鋪上涼席。街上七葷八素的煙火味淡去了,耳邊江水的翻騰和大鯢的叫聲越來越響;從街上仰望藍(lán)幽幽的夜空,彎曲,狹窄,像一匹抖開的綢緞。我夾在爸爸媽媽中間。他們輪流揮舞紙板和扇子,有氣無力。店鋪、作坊和民居交錯混雜鱗次櫛比的這條老街,此時此刻,無論男女老幼,短衣薄衫已無傷大雅。街坊鄰居們像貓狗樣蜷伏,焦急地等待午夜時分吹來的江風(fēng)。

我從不鬧覺,但這個季節(jié),卻成為整條街上最討厭的孩子。我哭著醒來。因為疼痛,我像從水塘里撈起的,通體淋漓,捂著嗡嗡的耳朵,咧嘴哭個沒完。爸爸慌忙捂我的嘴,把我的哭聲扼殺在喉嚨里。媽媽囁嚅著摸過我的手,使勁捏住虎口穴,游絲般地哼著催眠曲。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我的手指麻木得不復(fù)存在,耳朵的疼痛也好受一些。很快,在拂曉之光的撫慰下,我又不得不睜開惺忪的小眼睛。

她把一種磚紅色的藥粉,用耳勺送進(jìn)我的耳道,然后對著我的耳朵大吹一口氣。癢癢的,我對她露出了蟲蛀的小牙。

我基本上是一個病孩子,耳朵化膿,扁桃體腫脹,關(guān)節(jié)發(fā)炎,肺部感染,口腔潰瘍,牙痛腮腫,腦袋生瘡……大病小災(zāi)接踵而至,發(fā)燒感冒更是家常便飯。一直以來,媽媽保持著處變不驚的姿態(tài),而且不厭其煩。她說:養(yǎng)兒子就像唐僧西天取經(jīng)。

我卻嫌她嘮叨。她一邊飛針走線,一邊天南地北。比如,有句話她不知重復(fù)了多少遍,當(dāng)著街坊鄰居,或是家里來了親戚,甚至對我和爸爸,媽媽故作感慨地說:這孩子和他爸長的呀,唉!

關(guān)于他們,我知之甚少。好像在她二十歲那年,他們確立了戀愛關(guān)系。當(dāng)時他不過是從北方來的窮光蛋。他當(dāng)?shù)袅俗约簝H有的深藍(lán)色的工裝,買了滿滿一飯盒餃子給她送去。一連兩次登門,他堅持送最好吃的東西給她。而她,懵懵懂懂,沒什么矜持,也沒有喜悅,三下五除二,應(yīng)該應(yīng)分地吞下了男人投下的誘餌。在他又一次夾著飯盒來看她時,她才突然問:你吃了嗎?他心想,這姑娘好歹開竅了。他一臉苦笑,為討老裁縫女兒的歡心,他已經(jīng)喝了好幾頓的熱水。窮苦出身的他精于口挪肚攢,當(dāng)?shù)艄ぱb以后,他只能以一件短袖衫遮羞蔽體。他大獲成功,盡管沒有人相信他這種臭脾氣的男人贏得了一顆芳心。在眾多覬覦者的想入非非里,她鮮艷得像一個大桃子……

可憐的媽媽,生活的閱歷表明:當(dāng)一個女人反反復(fù)復(fù)地說自己的兒子長得像自己的丈夫,潛臺詞里她在說自己出嫁前清清白白,她只投入過一個男人的懷抱,她懷的是他們共同的孩子。

女人是弱者的別名。

她很黏人。但依我判斷,在媽媽眼中爸爸并不中看。她對我長相的挑剔近乎苛刻,她翻來覆去地琢磨,總試圖改變它們的形狀、大小、位置、比例、顏色、走向、角度……等等。如果她的兒子真是泥捏的,我五官軀體的形成大概需要一個費(fèi)思量的過程。

她無緣無故地用生姜涂抹我脖頸以上的頭皮,由于我的頭發(fā)濃密如馬鬃,她抹過幾次便索然無趣地轉(zhuǎn)抹腳心。每晚入睡前,她從不忘檢查兒子的耳朵與枕頭妥帖與否,是順著還是逆著。她擔(dān)驚受怕地說:你不能什么都像你爸爸,只有老鼠才長一對招風(fēng)耳。

她用講故事的方式來教化我。她說早晚會有一個邪惡的女人在我的小雞雞上涂辣椒水,或者接上小細(xì)管,輸入氣體,直到我的肚皮大得像癩蛤蟆,咣地爆炸。她逼問我,假如有一天你爸爸給你找一個新媽媽,你要不要?不要。

那你說親媽好還是后媽好?

甜媽好。我驚恐萬狀,不及她的話音落地。

當(dāng)時我只有幾歲,經(jīng)常搞錯各種概念。對于親媽的反義詞或是情敵仇敵,我的反應(yīng)卻是一種味覺——咸,后媽如苦咸的鹽水,而親媽,蔗糖一樣甜。

在人世間的最后幾年,病魔纏身的她對我的設(shè)計和改造一如既往。特別是我的終身大事成了她的一塊心病。她看好了鄰居家雙胞胎姐妹中的姐姐。她們是一對黑姑娘——用我媽媽的話說她們的媽媽在懷孕時吃多了地瓜。她們穿著顏色較深的衣裙,喜歡在耳邊戴朵絹花,出出進(jìn)進(jìn)如影相隨。我的感覺好像是和她們誰好都差不多,反正分不清誰是誰。但是,如果任選其一,我更傾心于妹妹,她不像姐姐眼睛眨呀眨,詭計多端。姐妹倆梳著相同的長辮子,額前的劉海密密匝匝,像古代宮廷里的嬪妃,走起路來裊裊如煙,生怕踩死了螞蟻,兩只胳膊張開,擺來擺去。但凡不那么稱心如意,她們就把衣服交給媽媽裁剪。肥改瘦,長改短,給裙擺連綴花邊,讓又短又緊的西裝外套在大街上穿出舞臺效果。她們是媽媽的主顧,后來又成為我們家的???。她們的媽媽在舞蹈方面造詣匪淺,每天早晨趕往廣場或公園什么地方去領(lǐng)舞,在高高的臺階上像個瘋婆子。不過她最得意的還是左右手各牽著一個女兒,招搖過市。

麻煩因我而來。好像我的出現(xiàn),招致了三個女人的不請自來。我在家里捧著書,遠(yuǎn)遠(yuǎn)地聽見她們的嬉戲說笑。這也沒什么不好,我的生活像書本一樣刻板,她們的快樂卻無時不在。她們激發(fā)了我的好奇心。也許這是一次經(jīng)歷,喜歡,并愛上她們中的一個。麻煩的開始,仍然是一時分辨不清她們倆誰是誰。聊天時,必須謹(jǐn)慎,以免一句話顛三倒四對一個姑娘重復(fù)兩遍。這夠麻煩。更大的麻煩是那個姐姐的粗俗,她在我們家的地毯上小小地唾了一口,幾乎不為人知,但我們認(rèn)為非同小可。古代的女子爛嚼紅絨、笑向檀郎唾,而她們家的女兒是少教養(yǎng)。媽媽又聽說,她患有哮喘病。事實上,后來她在三十多歲就病死了。從我的角度看,她的不幸卻是我的萬幸。

我媽媽不撞南墻不回頭,商量讓我去喜歡妹妹。我突然失去了興致。但愛跳舞的瘋婆子認(rèn)為談戀愛不同于選購衣服,堅持先從大姑娘來,她的小女兒另有目標(biāo)。

我決不妥協(xié),非妹妹不談。男女雙方的僵持來來回回幾個星期,大眾舞星靈活應(yīng)變,勉強(qiáng)答應(yīng)給我調(diào)換到她小女兒的身邊。她們安排了我們的約會,我們在公園的小樹林里喝了瓶裝水,吃了幾塊薯片,說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我的腳底板走得生疼,于是我們保持距離坐在長椅上稍事休息。這時,我發(fā)現(xiàn)她情緒低落,她擔(dān)心媽媽不會善罷甘休,姐姐更不會以禮相讓。

我膽怯了,逃之夭夭。我媽媽氣得七竅生煙,罵我無可救藥,壞種的壞種。她說:越來越像那個老東西,不是物。

如此行事,當(dāng)然沒有好果子吃。不久,街坊鄰居風(fēng)傳我為人小器,行為不檢點(diǎn),喜歡對年輕姑娘動手動腳。我怒火中燒,卻又無處爭辯。外表柔弱而膽大包天的姑娘大有人在,像古代繡樓上的小姐,她們一旦動了芳心,第一個念頭就是與意中人遠(yuǎn)走天涯——私奔。但是,我沒這個膽量。

我爸爸六十多歲了還與街上運(yùn)木頭的馬車賽跑。這不奇怪。他從中年以后就把煙戒了。由于天生的過敏體質(zhì),瓊漿玉液對他來說如同砒霜毒藥,沒有人愿意與他小酌,他也從來不想與狐朋狗友們開懷暢飲。他是少有的詛咒酒的男人。五十歲以后,他開始關(guān)注自己的健康問題,嘗試用各種方法調(diào)養(yǎng)自己,并迷戀幾乎所有藥物的療效。過了六十歲,他的舉動更加匪夷所思,變得害怕衰老和死亡,惜命如金。他練五禽戲,學(xué)餓虎撲食,學(xué)仙鶴亮翅,學(xué)黑熊咆哮,把自己搞得人獸難分。他站木樁,在半空中像古代的少林和尚跳來跳去,卻不出意料地鼻青臉腫。他遍訪名師——他固執(zhí)地認(rèn)為高手隱于江湖,虔誠地學(xué)習(xí)功夫,立志成為方圓幾十里最棒的太極拳高手;他為此置辦了飄飄欲仙的練功服,分薄厚黑白兩套,面料非??季浚荒悄昵锾?,他練得走火入魔,連吃飯使筷子端碗也編排了套路。他對肉身的了如指掌驚動了四鄰,家里墻上掛著的正面和側(cè)面的人體經(jīng)絡(luò)穴位圖,招惹了不少游手好閑的地痞無賴。那些時常為裁剪美好生活而光顧我家的女嘉賓,也被弄得目光躲閃、面色潮紅。我媽媽的裁剪手藝因為他這道風(fēng)景更加耀眼奪目。有一年,他對著鏡子拔鼻毛,發(fā)現(xiàn)自己不如年輕時健壯結(jié)實,便異想天開,背著所有人偷偷服用增肥增健之類的膠囊。天花亂墜的報紙不負(fù)責(zé)地把那種膠囊吹噓得神乎其神。推銷員打電話來催欠款,我懷疑有人行騙,當(dāng)問明原委,才知道他事先賒了賬,還吩咐推銷員在他兒子來替他埋單時保守秘密。還有一年秋天,他結(jié)識了一個神仙附體的女牙醫(yī)。她自詡在國外給某某政要元首大人物看過疑難雜癥。女牙醫(yī)的絕活是用意念免去男人床榻之上的勞作,把眾多不孕婦女變成帝企鵝的模樣。他徹底不設(shè)防,五體投地,言聽計從,乖乖地在健康會館禁閉了十天,每日三次地沖服據(jù)說可以排除體內(nèi)毒素的藥粉,絕食禁欲,與世隔絕。結(jié)果呢,一個療程未完,上吐下泄,發(fā)燒抽搐,最終不得不用擔(dān)架把他抬回來。可笑的是,病榻之上,他仍執(zhí)迷不悟,事先為我買好了十包藥粉,勸我服用。所以說,這樣一個愛折騰的人,你能指望他關(guān)心我的心理和生理需求嗎?對我的事,他從來提不起興趣。當(dāng)年,他發(fā)了瘋似地走南闖北,把年輕的妻子和幼子拋諸腦后,對我們母子的熱切和依戀視而不見,就是很好的例證。

他還差一點(diǎn)改變了我的性取向。尤其在與那些女人親熱時,我一度變得疑神疑鬼,擔(dān)心她們突然從襠下彈出男人的玩意或者是男扮女裝的變態(tài)狂。我的受虐癥狀曾經(jīng)表現(xiàn)為膽小怕事,謹(jǐn)小慎微,無論白天黑夜,不愿見任何人,幻想如何對欺負(fù)過我的人下狠手,不,下狠嘴,趁他們不備,最好在他們熟睡之際,咬掉他們的陽具。像食肉動物對食草動物的致命一擊:用鋒利的牙齒挑選胯下最柔軟最脆弱最肥美的部位下口,撕破,扯出,咬斷,生吞……

當(dāng)然,在清醒時我知道這種事不可輕易為之。文明社會的法律絕不允許我去廢掉哪個男人傳宗接代的物件,去毀壞一個或多個女人的幸福,更不允許歷史倒退到外戚當(dāng)?shù)捞O(jiān)橫行的朝代。

我曾經(jīng)對米鶴娘娘說過對爸爸的愛以及愛的表達(dá),但以后我發(fā)現(xiàn)其中蘊(yùn)涵了更多的抱怨。當(dāng)時,米鶴娘娘拍著手直嚷好耍。她對我們母子類似卡通片里的花招兒饒有興致。

你爸爸真能睡喲,他鼻子不像牛那樣哞哞叫嗎?

爸爸把自己睡成大字,鼾聲如雷,而且在大白天。我的記憶里,只要回家,他就占據(jù)著床。

你們捉弄一個大男人?

用皮尺把爸爸的手腳捆綁在床頭的木棱上,扎一束朝天辮,連在燈繩上。

哈哈哈哈。米鶴笑得前仰后合。

我和媽媽騎上他粗壯多毛的腿,用墨汁畫羅馬表,畫尼龍襪子,畫寬邊眼鏡,畫抬頭紋……等他的皮肉實在受不了我們的戲弄,用力掙脫四肢的束縛,燈繩被拉得一開一關(guān)啪啪地響,燈罩下的燈泡便忽明忽暗,家里像做閉燈游戲。

年輕的他們曾經(jīng)喜歡扭作一團(tuán)。媽媽掄起掃床的笤帚,爸爸嬉皮笑臉地用手臂來擋,仿佛鋼筋鐵骨;媽媽舉起搟面杖,爸爸兔子似地滿屋躲閃,油腔滑調(diào)地唱著《李二嫂改嫁》。最終,當(dāng)女武松跨騎病大蟲,粉拳如搗蒜,他便連連告饒,一副反派形象。我混戰(zhàn)其中,大呼小叫:媽媽,我要喝水!她靈巧地轉(zhuǎn)身,從縫紉機(jī)上端杯子給我,我噙了口水,噗地噴向媽媽。她一臉一身水,欲重還輕地給了我一記耳光:小壞蛋,老黑皮過兩天走了,看我餓死你!

第二天早晨,昨夜的喧囂似乎還拖著長長的尾巴,我睜開眼睛,掃視著戰(zhàn)場,突然對床邊的一地紙團(tuán)充滿好奇。它們不規(guī)則地分布在角落里,曚昽的天光勾勒出它們的奇形怪狀,大團(tuán)的明亮刺眼,小團(tuán)的昏暗猥瑣,有的緊緊地抱緊軀體,有的恣意地伸展手臂,我還聽到它們石榴般綻裂的聲音,粗糙而有質(zhì)感。但是,年幼無知的我很快忽略了這些。記得看女作家萬方的小說《空鏡子》,讀到女主角黎明獨(dú)坐空床,對著滿地紙團(tuán)哭天抹淚,我忽然憶起童年時見到的類似的場景,恍然大悟,并在一本書的空白處寫下這樣的句子:黑夜播種的星星,清晨綻放出花朵。

爸爸也喜歡一行一行地寫字,也就是說,把文字一行一行地寫出來,以便孤陋寡聞的閱讀者以為那就是傳說中的詩歌。他想不到,他把這個怪癖傳給了兒子。

不過,有將近一年的時間,即假牙卡住他的喉嚨之前的那段時光,我們相處得還說得過去。我每周抽出兩天時間,事先洗漱一番,換上整潔的襯衣外套,登門與他喝茶閑聊。這或許是天意。我們天南海北,信馬由韁,也不外乎是些陳芝麻爛谷子,他卻說有寫作的沖動。我知道,這是人生進(jìn)入暮秋的標(biāo)志和通病。喜歡寫古體詩,平平仄仄仄平平。寫回憶錄,罵罵街,牢騷滿腹,憤世嫉俗。我發(fā)現(xiàn),有些老頭子比憤青更激進(jìn)和偏執(zhí)。他沉重地說:寫寫你媽媽……你媽媽,受累的命……我頓時鼻酸,掛在墻上的她的遺像頃刻也模糊不清了。

您知不知道,三歲那年我被托付給一個叫米鶴的小學(xué)教師?我問。

他坐在有扶手的皮面椅子里,表情茫然。

我上呼吸道感染導(dǎo)致中耳炎發(fā)作,疼得一連幾個晚上睡不著。繡樓上的蚊蟲多得是。有一面鏡子,我總覺得它在動,像一個人在眨眼睛,還有晃動的人影,我膽子小,一個人的時候很害怕。我從繡樓的梯子上滾下來人事不省……

他終于戴上了助聽器,木訥地問:你說什么?

媽媽沒提起過?或許是他不記得了。當(dāng)時的情形是,我醒來時,看見對面的桌子上坐著一個陌生人。米鶴娘娘讓我叫他長腿叔叔。

我很享受沉浸在溫水里的那種夢境——在生病的時候,尤其如此。

我的腦子漂浮著云朵般的奇異景象;一串串的燈泡,瘋狂地變幻形狀改變色彩,它們長龍似地閃耀在光禿禿的樹枝上,或是纏繞著高大的門樓,在黑影里通體發(fā)光,演化成霧氣彌漫的驚恐世界。有時,我也用夢囈描繪腦海中燈火交織的迷人景觀。在漆黑的夜晚,我雙目緊閉,機(jī)械地吞咽著,感受扁桃體腫脹導(dǎo)致的干澀與疼痛。

終于,我在上午的某個時刻醒來,一束束陽光強(qiáng)烈而新鮮,繡樓上到處流動著溫潤的空氣,小精靈似的灰塵歡快地跳動。地板傳來嘎嘎的有韻律有節(jié)奏的聲響。我軟弱無力地躺著,腦袋一片渾沌?;叵氘?dāng)時的情景,至今,我還將之歸咎于我父親基因中的逞強(qiáng)和感性。當(dāng)然,還有孩子的幼稚與天真。

有必要說明的是,我對文字或書籍的親近發(fā)韌于床榻之上。在日夜等待爸爸回家的那段日子,我們母子在黃昏時分便關(guān)門閉戶。長夜的到來,意味著緊張和恐懼。年輕的媽媽突然變得局促不安,她像一只在花蕊中收集花粉的蜜蜂,嗡嗡地不知如何讓自己停下來。但她又好像什么也沒做。我只好認(rèn)為自己是一只跌落在塵土中的螞蟻,根本看不到大象在優(yōu)雅地踱步。她把劃粉、皮尺、剪刀以及碎布條之類的東西收攏起來,一樣一樣地放入籃子,反反復(fù)復(fù),直到籃子里看上去不可收拾。

這還沒完。她有些神經(jīng)質(zhì),又動手翻找那個用得很舊的黃銅頂針。她停不下來,又問我是不是把每扇門的后面都查看過了,還有床鋪下面。我們家從來不在床鋪下堆放雜物,那里必須空蕩蕩的——我發(fā)現(xiàn)他們喜歡把貴重的東西藏在矮柜的抽屜里。如此說來,她應(yīng)該是我見過的最喜歡干凈的女人。請注意我在這里的字斟句酌。在那條街上,我們家窗明幾凈,鍋碗灶臺光潔如新。街坊們都知道,每天清晨是我們家的清掃時間,女裁縫的抹布永遠(yuǎn)雪白,她揮汗如雨,手中的拖布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即便是床鋪底下,拖布所到之處,一、無所阻擋,二、一塵不染。

為討她的歡心,我裝模作樣地把門上的插銷來回?fù)芘獛紫?,放下雨搭故意發(fā)出聲響,用麻繩吱吱地絞緊,門后是斑駁的土墻,絕無賊娃子的立足之地——夜暮徐徐降臨,我在屋里上躥下跳,像一只發(fā)情的猴子。但是,只有這樣,她的夜晚才會稍稍變得安穩(wěn)。

接下來,我緊緊地挨著她躺下,摸著她柔軟的乳房,聽她南腔北調(diào)地朗讀。她讀古代綠林好漢殺人如麻,讀很久以前,窮人們用農(nóng)具和石器時代的棍棒梭鏢與武裝到牙齒的反動派殊死搏斗,穿著潛水衣的美蔣特務(wù)從海上潛入漁村……讀到成群的俘虜跪地求饒,她的聲音便激昂地放大幾倍……不知不覺,天光大亮,而我卻心驚肉跳,雙目炯炯。

我們不滿足僅僅讀兒童讀物。她至少從新華書店買過五六本大部頭的小說,閱讀前還饒有興致地裁剪一張報紙包上書皮。有一次書從她手中不慎落下來,在我的頭上砸出了一個鳥蛋大小的紫塊,我偎在她的腋下聽得入迷,竟然忘了喊疼。她把朗讀的愉快傳感給了我,猶如一只神話中的大鳥,馱著我翱翔在文字的山谷和林間。她也會陷入沉思,有片刻的停頓,直至長長地嘆息,完全不像一個與針線打交道的制衣匠。

她讀過的一本書大概是這樣寫的:窮人家的姐弟突然失去雙親,生活陷入了絕境。半夜,蒙面的強(qiáng)盜破門而入,先是搶奪了糧食和一些家什,睡夢中的弟弟被裝入麻袋,卻聽見姐姐聲嘶力竭的掙扎。不知過了多久,弟弟醒來,衣衫凌亂的姐姐泣不成聲。我懵懂無知,對死亡毫無意識。我問,跳井?弟弟呢?媽媽抹著淚水,盯著我,壞人欺負(fù)了她。我點(diǎn)頭,又搖頭。媽媽轉(zhuǎn)動眼珠,表情充滿警惕。而我的模樣傻得像鉆出洞口的土撥鼠,我猜那不是好事,但又猜不出什么。

就是這樣,無意中,我開始親近和迷戀文字,還有包括通過文字的性意識啟蒙以及道德倫理、世俗觀念。

還是回到我醒來的某個上午。在陽光交織的繡樓,我聽到了地板的咚咚作響,接著,看見米鶴娘娘的一雙腳活潑地直立起來,像滿地跳躍的小兔子。她的頭發(fā)枝開葉散地披開著,臉色紅潤得像結(jié)核病人。她大口地喘氣,胸脯波浪起伏。一個陌生的男子坐在那晃蕩著雙腿,直直地盯著她。我發(fā)現(xiàn)他的鼻頭大得像一只鳥的喙。米鶴娘娘讓我喚他長腿叔叔。坐在桌沿上的他,腿長得幾乎拖在了地板上。他面頰消瘦,長長的頭發(fā)像詩人一樣梳向腦后,面色蒼白,表情憂郁。不過他的眼神過于銳利了,雙唇緊閉,我心生了幾分疏離。當(dāng)然,我還不知道他們在排練風(fēng)靡一時的現(xiàn)代芭蕾舞劇的片段。劇中,男一號大春解救了傳說中的女一號白毛仙姑,同時發(fā)現(xiàn)她就是自己青梅竹馬的鄰家女孩。舞劇改編于另一個故事:長工家健康活潑的女兒,懷上了財主的孩子。據(jù)說,起初苦命的女人很愿意就此做了大戶人家的姨娘,但財主只是逢場作戲,和她玩玩,并不當(dāng)真。無可奈何,她抱著孩子逃入深山老林。后來,孩子夭折,她又吃不到鹽巴,經(jīng)年累月,青絲變白發(fā),美女變女鬼。電閃雷鳴之夜,她出現(xiàn)在奶奶廟,偷食供果。而村里人還以為是白毛仙姑下凡。當(dāng)時,作為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的生動教材,悲慘的故事無人不曉。

米鶴娘娘和長腿叔叔翩翩起舞。而我悲從中來,可憐蟲似地抽泣起來。我想給不知身處何方的媽媽一個驚喜,找來米鶴娘娘的信紙,在一道一道的紅杠杠上寫了“媽媽你好”。字寫得歪歪扭扭,但我對密碼似的標(biāo)點(diǎn)符號發(fā)生了興趣。我拉著井小凡,在她的手心上畫出逗號、句號、冒號,還有感嘆號——那時我認(rèn)為它是感情號;我聽從了小仙女的建議,最終無所畏懼地在剛剛學(xué)會的四個字后面,綴上了感嘆號。而且,留著甘藍(lán)式短發(fā)的小姑娘還鼓勵我一個接一個地寫下去,直到滿篇信紙像爬滿了直立行走的蟲子怪。米鶴娘娘閃動探究的目光,我說:我對媽媽有感情呀!她拍著我的頭:瓜娃子一個!

我舔濕淡藍(lán)色的有天安門城樓圖案的郵票,規(guī)范地把它貼在信封上,跑到井小凡家的那條街去找郵筒。我站在郵筒前,想親眼看著郵差把信取走,但直到一場太陽雨傾盆而下,我也沒見到穿制服騎綠漆單車的人來。我奔跑在石板路上,我想象著媽媽在接到她兒子親筆信時的神情,欣喜若狂,比在路上撿了錢還高興。結(jié)果,當(dāng)晚,我便墜入了溫水般的夢境,渾身滾燙,夢囈連篇,漂浮在燈火交織的海洋。

那是我寄出的第一封信件。但秘密很快公開,因為兒子發(fā)給媽媽的問候杳無音信,我不得不請教米鶴娘娘。其實原因很簡單,信封上既無寄信地址,也無收信人地址,只有“媽媽你好”幾個字,所以,即便是退信我也無從收到。

我的病反反復(fù)復(fù),時好時壞。米鶴娘娘手忙腳亂地帶我去打針吃藥。我的嗓子眼兒又細(xì)又小,吃下藥十次有九次又嘔吐出來,這個時候,米鶴娘娘就很抓狂,哎呀,煩死我了,受不了受不了,你還不好起來?找你媽媽去!

而那個長腿叔叔在她去上課時來看護(hù)我。我不看他。他也不理我。他還是坐在桌沿上,兩條腿像患了多動癥,來回地打秋千,手里擺弄著一只紙制的小蛇。紙蛇的頭是泥捏的,蛇身涂著紅白相間的花紋,一根木棍拴著線吊著紙蛇的脖子,他手上一動,紙蛇就恐怖地?fù)溥^來,像要咬我。我想喝水,他眼皮也不抬,摸過杯子,遞給我。我要撒尿,他向院子努努嘴,兀自耍著兒童玩具。他不讓我用繡樓上的馬桶。當(dāng)聽到樓梯自下而上響起米鶴娘娘的腳步聲,他即刻飛奔過去。

我看見他們熱烈地出現(xiàn)在門口,柔和的燈光敷在兩張興奮的臉上,長腿叔叔英俊而自信,米鶴娘娘楚楚動人,芳香四溢。然后,他們雙雙在繡樓上翩翩起舞。

他們像童話里的公主與王子,情意綿綿,從繁花似錦的夏天一直飛旋到落英繽紛的秋季。

那天,我在院子里捉到了一只長須甲蟲。它棲身在樹枝上,遠(yuǎn)遠(yuǎn)地躲著我。它高舉長螯,披掛的甲殼泛出朦朧的藍(lán)光。我用力捏住它,又驚又喜,一個人大呼小叫。

瞬間,我的依賴感浮上心頭,想起被人撫摸和親吻時的柔軟。

我往回跑。

架在繡樓上的木梯仿佛是正在生長的藤蔓植物,故意戲弄著我的急切。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手里的甲蟲,小心翼翼地邁上一級級臺階,心想,米鶴娘娘看到我捉的藍(lán)色甲蟲,會不會驚喜地抱起我呢?她泛紅的臉龐如桃花朵朵開,絢爛而嫵媚,還有她轉(zhuǎn)身甩動長辮子時夸張地對我眨眼睛:小黑皮,娘娘好不好看?

我出現(xiàn)在樓梯口。

蟲子的長螯像騎士的長矛,胡亂地虛晃著,胡亂地尋找粗心大意的獵物。它也用它的武器恐嚇危險的闖入者。它又很像工地上的長臂吊車。它的甲殼泛著藍(lán)色幽光。我覺得它特別喜歡濕熱的天氣,從早到晚一刻不停地唱歌,聲嘶力竭,喪心病狂。我從它的叫聲中先是聽到了重復(fù)和單調(diào),繼而是煩躁和厭倦。當(dāng)我爬上樹枝,捏住它布滿皺紋、手風(fēng)琴一樣伸縮自如的脖子,它仍在吃啊吃啊地叫。我和它說了一會兒話,說我爸爸給我?guī)Щ貋砹孙灨珊吞牵覌寢審膩頉]說過不來接我,我要把你送給井小凡當(dāng)禮物……它乖乖地不動,好像聽入迷了,忘了自己是一個蟲子。我把它從長滿苔蘚的樹枝上捉下,小心地避開它的長螯和長須。據(jù)說,長須碰到手會爛掉。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它突然發(fā)作,掙脫或者咬我。

我繼續(xù)和它說話,我還和江里的大鯢說過話,它長著四只腳,屁股上有尾巴,在江灘的石頭上濕漉漉地爬來爬去。大鯢在夜里反過來和我說話,咬著舌頭像嬰兒那樣,又像是哭。

我來到樓梯口。

從光線強(qiáng)烈的院子里進(jìn)來,我的眼睛還沒有適應(yīng)屋子的昏暗。我遲疑而緩慢,活像一只被蒙上眼睛的蝸牛。我死硬地捏著蟲子,內(nèi)心期盼即將爆發(fā)。

我的這種性情在十二歲那年也曾閃現(xiàn)過一次。那年的盛夏,我用自制的彈弓在長著幾束羊齒草的土坡前,射中了一只麻雀。我大概射中了它的翅膀爪子什么地方,它凄厲地鳴叫,在松軟的土坡上胡亂地躲避我。我捉住它,輕輕地握著,興奮得雙頰發(fā)燙,從頭頂滾下的汗珠亂作一團(tuán),像鱗翅類的幼蟲爬向我的前胸后背。我內(nèi)心的期盼即將爆發(fā),對著遠(yuǎn)處的小伙伴舉起手。突然,我握著的手空了,我望著消失在灰白色天空的黑影,低頭看著張開的手,不敢相信發(fā)生了什么,那里好像從來不曾有過什么,剛才那一刻如夢似幻,而此刻只不過是從夢境中醒來。我的失望從那時便一直持續(xù)著,即便在我春風(fēng)得意之時,也沒有消減。

我還曾對鄰居送來的另一只小鳥充滿期盼。我綁縛了它的雙腳,挖空心思地想出各種馴服它的方法。它被我安頓在爸爸到野外勘探時戴的頭盔里,在漆黑的倉庫,給它提供了盡可能豐盛的飲食。但是,它的氣性似乎很大,晝夜不停地尖叫,在頭盔做成的寢宮絕食并大量排泄,然后氣絕而亡。也就是說,我還沒有看清天外來客長什么樣,它就不辭而別了。我沒有吃掉它。此前我看到過有人用稀泥糊了小鳥夾到灶坑里去烤,再拔了羽毛,用門牙一絲絲地撕著吃。我沒有吃過它們。不過聽說人類早有吃麻雀的習(xí)俗。迷信的古人們認(rèn)為這種鳥的肉、血、腦髓具有神奇的藥用價值,拇指大的一小塊肉可以壯陽可以益精可以補(bǔ)腎強(qiáng)腰,而我只是保持著對它的莫名其妙的認(rèn)識。

在沿江的那條街上,男人們曾舉起我來,用嘴巴吸吮我的生殖器,然后說:好鳥!我媽媽發(fā)瘋了似地跑出來,揮舞尺子,罵道:日你先人,龜兒子!

那一天,我試探著邁上一級級臺階,左腳,然后是右腳,雙腳同時落在一個臺階上——就這樣,一步一步,張著另一只手,悄無聲息。像投在樓梯上的魅影。我確信在那片鏡子里看到了一個女子的半張臉,她的另一半臉被披散的頭發(fā)遮住了。特別是當(dāng)我一個人時,她從鏡子里窺探我,她面容憔悴,翻起的眼白比瞳仁大好多。她眨眼。她吐舌頭。她的鬢角插一朵枯萎的花。在我發(fā)現(xiàn)她時,她靈巧地躲到鏡框外面去了。我嚇得坐在地板上,臉蛋灼熱,額頭上的汗珠順流而下??捎挚刂撇蛔『闷嫘?,踩著椅子往鏡子里去找她。我看到的卻是梳著小分頭,模樣摩登的媽媽的小黑皮。

怔在樓梯口。我好奇心像鳥兒一樣又飛了回來。我晃動腦袋,尋找發(fā)出奇異聲響的角落。

聲響從繡樓里傳來。

誰在嚇我?我的心臟瞬間聚集了大量的血液,咚咚直跳。肢體軀干如木偶。

聲響時斷時續(xù),時弱時強(qiáng)。

我從樓梯口轉(zhuǎn)身。自從來到這里,我對樓上的寂靜從沒感到過異樣。作為獨(dú)生子,有一種特異功能,把駭人而重復(fù)的寂靜想象成鈴兒叮當(dāng)?shù)母杪?。我自言自語,對自己大聲說話,特別愛模仿某種腔調(diào),尤其是厲聲呵斥人的話,我復(fù)制得維妙維肖。后來我知道,其實那是孩子在驅(qū)趕孤獨(dú),那是幼小的心靈受到了外界的驚嚇。

那天,我在驚恐和好奇中,分辨它非同尋常的意義;我想探個究竟,又急于逃開。聲響零碎,雜亂無章,有時像哼著眠歌,有時又像來了急雨,有時像躲在水缸里說話,又突然有什么東西碰落了,發(fā)出清脆的聲音。有時是獨(dú)自的,有時又相互交混在一起。那個未知的世界,在五歲半孩童的耳朵里簡直亂成了一鍋粥。

當(dāng)然,孩子遲早會明白大人的一切。一地紙團(tuán)兒的隱喻,兩性戰(zhàn)爭的模式。那像極了我的一個女朋友的生龍活虎。我在她散發(fā)出奇異氣味的胴體上嗅著,比垃圾桶邊上野狗還貪婪。從沙發(fā)、樓梯,又輾轉(zhuǎn)客廳、浴室,我們糾纏著,唇齒相觸,像小魚探出水面發(fā)出唼唼的聲響,顛鸞倒鳳,快活淋漓。我們的視力近乎于盲,視野縮成床榻大小,聽力差不多關(guān)閉,能見度也只限于臉頰之間。我們用千金難買的春宵,探尋、編織和融化。我曾想過,我們的愛,或許也意想不到地制造了一大堆高低雜亂的混音,讓某個萌芽狀態(tài)的小男孩耳朵奇癢無比。

確實,天使們哪里知道,魔鬼的墮落,獲得的卻是天使般的快樂。

我的影子在黑霧中浮動,瘦小的身軀在昏暗中如一只黑貓。黑霧消失,眼前是一塊光區(qū),一塊幾何圖形的舞臺。

長腿叔叔赤裸著,赤裸著脊梁,在光區(qū)中令人頭暈?zāi)垦!K碾p臂支撐著身體,側(cè)轉(zhuǎn)向我。我聯(lián)想到一只叢林中的大猩猩。他劇烈地?fù)u頭,扭動肢體,像在抓腋窩下的癩瘡。

他發(fā)現(xiàn)了我,轉(zhuǎn)過臉,眼睛睜得像廟里的金剛,又如兩顆閃閃發(fā)光的金屬紐扣。

興奮的扭曲的臉。

門口擋著一只高高的凳子。它有四條長腿,幾乎高過我的額頭。平時,長腿叔叔也坐在上面擺弄紙做的青蛙和蜈蚣。那天,高凳子蠻橫地阻擋了我的好奇。我像蟲子那樣爬,從它的胯下鉆了進(jìn)去。我看見長腿叔叔大口地喘氣,他的嘴里還咬著什么,發(fā)出大鯢一樣的聲響。

那片光區(qū)發(fā)生了顫動,有什么一閃,閃到暗影里去了。那是我熟悉而喜歡的面孔。它的溫度和氣味頃刻喚醒了我的觸覺和味覺。她發(fā)出的哼哼聲比蚊子的大不了多少。剎那間,長腿叔叔張開了緊咬的嘴巴,一條粗黑的辮子松散了,滑落了,在光區(qū)中毛茸茸地飄動。

那一刻深深地映在了我的記憶之屏上,左右了成年以后我對女人病態(tài)的喜好。在我最愿意模仿別人的年齡,也就是性別意識萌發(fā)的階段,我對女孩的一顰一笑興趣盎然,包括她們鴨子似地擺動雙臂,圓鼓鼓的屁股扭來扭去,笑起來以手掩面。但我最最拿手的是佯裝她們梳辮子,然后甩到腦后的動作。我十八九歲到某個北方的城市念書,在假日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看見一個妙齡女郎,身穿立領(lǐng)的中式短襖,挽著一個軍官模樣的英俊男子從百貨商場厚重的轉(zhuǎn)門出來,她晃蕩在小蠻腰上的大辮子頃刻迷住了我。陽光如金子般在眼前彌漫,我石頭似地發(fā)怔。又一次,我游蕩到公園,想碰碰運(yùn)氣,勾引那些寂寞難耐的女人。我在一片山毛櫸樹林的邊緣拴好吊床。一本探尋人類文明的書看得我昏昏欲睡,我已經(jīng)有好幾個月沒有性事。懷孕的女人遠(yuǎn)離了我,而那些守身如玉的鄰家女孩像受了蠱惑,遇到我就裝腔作勢,模仿病美人西施手捂胸口,又咳嗽又打噴嚏。她們像躲瘟疫一樣猶恐避之不及,甚至不敢看我多情的眼睛,似乎我的魅力長了鉤子,即使她們壓在珠穆朗瑪峰之下或是沉入太平洋的馬里亞納海溝也極易春心蕩漾,進(jìn)而心甘情愿地任我擺布不能自拔。

那本一百五十多頁的書掉在了枯葉堆里,這時我盯上了一個玲瓏的女子,她微微端著肩膀,神氣活現(xiàn)地從我眼前走過,兩條又細(xì)又長的辮子左右分開塞在兜里……我從吊床上翻了下來。

那一天,我立在長凳邊,當(dāng)米鶴娘娘的臉從光區(qū)的邊緣探出,我嚇得一抖,害怕地向后退卻。這時,長須甲蟲尋找到了逃生的機(jī)會,不過,它是一個心胸狹隘的昆蟲,它的第一個動作便是復(fù)仇,狠狠地咬破了我的指頭。我慘叫,使勁甩手,碰倒了長凳……長腿叔叔的魯莽一如從前,他企圖把長須甲蟲從我的手指上撣掉,但那個甲蟲顯然是一個地道的死硬派。它很像我后來遇到的很多性格沖動的同類,動輒逞強(qiáng)斗狠,不斷復(fù)制玉石俱焚的慘劇。長腿叔叔捏著它身體兩側(cè)的后腿,用力撕扯。結(jié)果可想而知,它身首異處,但鉗咬我的長鋏還悲壯地插在我的皮肉之中。我在驚恐中幾乎失去了神志,眼前一片漆黑。長腿叔叔嘴里發(fā)出怪聲,惡狠狠地把長須甲蟲的頭顱連同我指頭上的嫩肉處理下來。多年以后,想起那場對昆蟲的虐待,反而會認(rèn)為蟲子的復(fù)仇是完美而快意的。作為一只無名無姓的蟲子它是咬著我的童貞離開人世的。盡管那只是一丁點(diǎn)人肉,但我的天真從此不復(fù)存在。

故事起承轉(zhuǎn)合,有時就是這樣,開頭部分似平淡無奇,中間部分漸入佳境,其實真正耐人尋味的往往在結(jié)尾處。

在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個五歲半以后,記憶中的長腿叔叔那天在光區(qū)里的表演像穿了一件錫箔緊身衣的小丑。我心領(lǐng)神會地笑著那個遠(yuǎn)去的時刻,很快就淡忘了。不過,有好幾天,我的指頭陣陣作痛,里三層外三層蠶繭似地纏著紗布,比原來的手指大了三四倍,好像一個頭重腳輕的布娃娃。我夸張地一天到晚舉著手,樣子比對天發(fā)誓的求婚男人還悲情做作。無論遇到誰,我都連喊唉喲唉,乞求心地善良的人對著我的手指吹口仙氣。我當(dāng)時實在害怕被咬破的手指會爛掉。還有,我記起每次皮肉受苦,媽媽都裝神弄鬼地念咒。那是一部越南電影的橋段,森林里的巫婆癟著嘴念叨:鈴鈴開,鈴鈴開,我的兒子好起來,噗。她長長地吸一口氣,猛地吹向我。

梅雨纏綿,日子像從屋檐滴下的水珠,慢悠悠,意遲遲。我無時無刻不在等待媽媽的出現(xiàn)。有幾次我聽到了樓梯響,看到媽媽爸爸出現(xiàn)在繡樓下的院子里,肩上扛著草帽大的餅干,五顏六色的糖掛滿了樹枝……但他們很快就藏了起來。

我望眼欲穿:你們什么時候來接寶貝兒子回家呀?

雨下大了,黃色的閃電在低垂的天幕上信手涂鴉,我團(tuán)成一個毛線球,緊緊地偎在米鶴娘娘的懷里。睡夢中我似乎聽到了她的抽泣,我張開手,在她的臉上摸到了涼涼的淚水。我更加緊張。我隱約聽到小學(xué)校的喇叭聲。它風(fēng)雨不誤在播放歌曲。但那個晚上,我不能確定自己聽到了什么。我聽到的只是米鶴娘娘的哭泣聲。我像一只不安分的昆蟲,在她的懷里蠕動。我枕著她的胳膊。她摟著我,她的氣息因哭泣時斷時續(xù),但也似乎變得短促有力,撲在我的臉上耳朵里。她的體溫從我的背部一直傳感到頭頂。我的頭發(fā)熱了,我的頭皮熱了,我的耳朵、脖子火一般發(fā)熱。漸漸地,我被她摟抱得喘不上氣來,我從頭到腳沸騰了。我在流淌,我在燃燒,我的眼前是一片燈火的海洋……

她沒有哭泣,她在縱情地呻吟。她赤裸的雙腿死死地夾著我柔若無骨的雙腳,扭動身體……

她忘情地喊了出來。

我的腳粘上了滑滑的泥水,我無法掙脫,開始麻木,進(jìn)而失去了知覺。我被千萬條繩子緊緊地捆綁著。

她失聲大喊,又夢囈般嘟噥。

我在驚恐中拚命掙扎,幾乎窒息而死。

人物表

黑皮——五歲半男孩。長大后,獨(dú)身,無業(yè),沖動、敏感,生活潦倒,曾幾度入川尋找小學(xué)同學(xué)井小凡。

媽媽——裁縫。

爸爸——地質(zhì)勘探工人。

米鶴娘娘——小學(xué)教師,長腿叔叔的情人,為情所困,因愛獲罪,被游街揪斗,致神經(jīng)錯亂投江而死。

長腿叔叔——手工藝者,擅長做紙質(zhì)玩具。米鶴娘娘的情人,因“流氓罪”入獄,后逃亡西南邊陲。

井小凡——黑皮寄讀小學(xué)的同學(xué)。在小學(xué)校的旱廁遭受性侵,不久隨父母舉家外遷,杳無音訊。

(責(zé)任編輯:錢益清)

我們每天有大半天差不多一成不變:上午上課,中午放學(xué),然后米鶴拉著我去飯?zhí)贸燥??;氐嚼C樓午睡。午后三點(diǎn)前的十五分鐘,她把我喚醒,用濕毛巾給我擦臉,任我一個人發(fā)一會兒呆,而她夾著書本去學(xué)校備課。當(dāng)然,她一邊下梯子,一邊還吩咐我把杯子里的水喝掉、撒尿、在院子里玩耍。她規(guī)定了我玩耍的范圍,我知道,出那扇角門她會生氣瞪大眼睛。所以,我很膽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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