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暉
你的神跡
唐朝暉
諸神消失在人類的天空,只有靠神跡才可能找到你浪跡的大地。
語言和行動,讓天空晨光煥發(fā)。秋天來了,淡淡的樹木護守著你的健康……你是我的影子,我是你的一個夢。你是神跡本身,你是我們終生的尋找……
尋找,是神跡的所有主題。你在神跡里起身,安居……
一直有光,黯淡的墻壁。你整夜地從這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
一定會發(fā)現些蛛絲馬跡。
亡靈的眼睛醒來。
在這里的遠處:老家門前那條碎石子路,那一大片從未去過的小麥地,它們會現身。
帶著血絲的喜悅、等待的芳香。
你永遠不會倒下,世界也不會有末日。
在離睡蓮最近的地方坐下,背對大海。
這是路的盡頭,沒人會來到這里。
整座城市,沒有一個人知道你的名字,你也沒有記住任何一張寫有名字的臉。
睡蓮立在簇簇蓮葉中,在極端的孤絕中找到特立獨行的方式。
每一步都在修改,取消問號,路繞水而行。
孤絕的選擇、拷問、鞭打,傷痕印在黑記的下面。
晚上,蓮含苞而睡,水葉輕托。
待晨再破蕾綻放。
終生窮盡的:找回靈魂的翅膀,給一個純凈之所。
人造化出來的陰影隱于不可究的巖石中,極端的書寫才有可能觸及到它的咆哮。
它不是虛構之物,是接近終端的暗示。
不再受無窮欲望的控制,你自由地選擇場景和色彩,心靈與肉身不會再糾結、相互猜疑。已經和你證實:暗殺的武器、千奇百怪的招式,只能用身心疲憊來概括戰(zhàn)斗過程。
“不要責難。”
“應該受到懲罰?!?/p>
“它也沒有辦法?!?/p>
“誰能控制?!?/p>
“天命如此,何能敵?”
不再甄別成分,爭論的理由足夠充足。
靈魂清風細雨地飄過昨天的傷痕。
記憶永存。
身心與植物一樣,需要空氣、陽光和水。
你喚回那群失常的孩子,讓孩子們的左手握住右手。
翅膀在爺爺輩已經只留下一個隱約的痛。
爺爺說,年輕的時候,身體兩側和背部,在挺胸拔背的時候,會生生地疼;中年以后,腰彎了,背駝了,連疼的意識都沒有了。
爺爺說,小時候,看見過村子里一位老人的身體長有翅膀,像手和腳一樣自然,看到的人都舒適坦然。
藏身于圖書館,諸神隱在每本書里。
手上的書頁顫抖,時間的流塵,像水車一樣,自動翻頁,旋帶起低處的水,輸給高處的干涸之地。
做個圖書管理員,一片鑰匙,晨光穿透輕浮的灰塵,書脊上、地板上,有時光的聲音——移動窗欞上的線條。
博爾赫斯重講一個故事;史蒂文斯以虛構之名勾勒出靈魂的聲音;艾略特,一朵迷失在彈痕血跡里的殘敗之花,灰色的光彩;圣瓊·佩斯,從暖暖的童年出發(fā),遠征一個又一個由心靈挾持的營帳。沈從文走過的那條河重新打濕書的章節(jié),巫風鬼氣,縈繞在流水的河聲里,一個靠近懸崖碼頭的村鎮(zhèn),放大局部的記憶。失重于心。
一個專注的姿勢,親近那些塵歸塵的書頁。
凝視之后。滴落,幽暗的性靈之花。
向上和垂落,植物生動在黑夜深處。
目光集結了身體的全部力量,手通向你。無論是我的跪伏,還是微微的前傾,只是不想站在你的對面。
植物怒放,安靜地離開。
直到我們老去。
從你來的方向隱藏在樹葉的背面,泛著微微白光,連續(xù)兩個小時——密不透風的炸雷悶雷滾雷,撞擊的雷、靠近山頭的雷、落在古槐樹叢的雷、云里翻涌的雷、掛在閃電尖端的雷,天庭狂歡、盛宴之后的醉歌,諸神暢想,不再顧忌人類的猜度,舒展生命的大勢之美。
對生命的愿望,展示在光明正大的夜空:雷雨陣陣,
疼痛撕開閃電的剎那,
美的睡姿躺在湖水的旁邊。
死者翻譯著死者。
閱讀構成的鏡面式審視:從標題到詩歌正文,從序言到后記,城池交換輪替。文字隨硝煙進退。你擦拭著鏡上的水汽,急遽流落下來的水珠穿成諸神的符號。
握住一雙從里面伸出來的手,
置身于書房,心已隨駿馬而去。
飛過田野的激情,凌晨也不回家。
你聽到女人的哭泣隨著閱讀的節(jié)奏一聲接一聲,偶有嘈雜的多聲部加進來,聽得不是很分明,和聲式的哭泣。
幾張臉橫著流過你的身體,面具恍恍惚惚地從左邊出現,右邊消失。
是女人們在哭泣。
中間有你深愛過的女子?
樹,站在籬笆外面,冬天,一言不發(fā)。枝條素雅地一根根填滿天空。只有粗枝,一片葉子也沒有。
風騎在馬上,遠觀其變。
樹林里有人說話,鳥的天使,紅棕藍黑條相間的羽毛,鳴叫,飛過窗前。
最前端,灰色的樹枝里飽含著一小滴綠。
靈物不動而動,自然流淌。
誰在沖破樹枝的每一個關卡,開花之后,才有葉子:
春天正艱難地涉過一條枯水的河,岸床里的沙石風化成嶺。
你還是一言不發(fā)。
你知道,只要一個擁抱,春天就來了。
一些物質組合成辦公室,一些物質組合成職稱證書,一些物質組合成汽車,一些物質組合成街道,一些物質組合成平臺,一些物質組合成話筒,一些物質組合成生命,一些物質組合成家。
四千米高空之上,云復制著下面的物質:
一些云組合成湖泊,一些云組合成峰谷,一些云組合成路,一些云組合成漫天的羊群,一些云組合成擁抱的三個人。
下降,穿過這些白色的物質,空茫一片,都是云,被稱為云時代。
穿行在云中。你不停地說:什么都沒有,什么都看見了。
云的物質在陽光中白得晃眼。
凌晨兩點。都睡了。城市睡了。
鳥的翅膀連影子都沒有留下,偶爾的聲音試圖穿透夜光的里程。
想象你從游戲的程序里艱難抽身,真真假假地甩掉那些長滿蟲子的誓言,欲望在云端高聲誦讀愛的經典,你厭倦扮演游戲里的數字。
你暗暗地回到城市的低音部位,跳出樂弦,音符如冰上芭蕾滑過你的心靈。到家,身體里的無數個自己開始輕聲傾訴,前世今生被今天干擾,你對自己說的話也對另外的人說:
身體已傷至靈魂,沒人相信這些植物的話,滿世界縹緲著時尚的生生死死,你何其不是如此。
真實無虛地從死神的手里接過閃電的光亮,你機智如神靈,所有人都說在尋找神跡,你也是。
你就是神跡,你哼唱的調子就是明天的節(jié)奏,而你不知,密晤的機會由文字傳遞,你笑了,神意落在掌心,伸開:
護身咒語和風生靈。
天空生動起來。
趕快回到父親的身邊去:沒有父母的老家你只能稱之為祖籍。
如果父親離去,千年的血脈、心跳的思慮都將自動荷于你的身體之中。
你在期待老年的到來。
——而這是你所懼怕的:抬不起的腳,跑不動的身子,慢慢地靠近醫(yī)院,接近那個青煙升騰的高爐。
如果接近的過程在醫(yī)院度過,那是比死更恐怖的事情。
到了老年,上面就沒有了老人,下面就沒有了要撫養(yǎng)的孩子。
——可,自己就是老人啊。
你一直懼怕,你將爬不上西藏的任何一座圣山。
點燃一炷香,小點的紅,
慢慢地往下走,灰掉落。
香隨煙去。
求助神靈,撲救一場大火,讓死灰積肥,純凈回到村莊。
藍蓮花高高地開在大樹的最頂端,接近云的地方,在你的歌聲里,輕輕拉著你的小手,去找海邊的媽媽。
你濕了的頭發(fā),讓生活著地,果實不能在平庸中誕生。
神性日出,鋪滿大海。
文字里的一堆瓦片:詞語開口說話,砸在蹚水而過的器皿里——廢墟?zhèn)壬矶?/p>
從混濁的鏈齒里,歲月和礦石擠出一堆廢銅爛鐵。遍地皆是,清理無從下手。
無數次,希望從平庸奔忙的土地上升騰起詩意的迷霧。
只有神性才能搭救這條路上的人。
對話的橋梁淹沒在滔天的泥沙中。
——彼此傾聽?
黑暗中的那粒蟲子,它試探著爬到光暈中去。誰又在乎?
你繼續(xù)說著齒輪咬合時的那種聲音。
時間在延續(xù),一扇暗示的門。
黑色中,藍色靈魂的火焰,溫度隱約存在,搖晃著。
你所歷經的景致,打動記憶里的每一棵樹。它們挺拔地立在道路兩旁。
金色流動在異地他鄉(xiāng),漫游者早已獨自走出了母親的呼喊之地。
每次都是一個人出門,光繼續(xù)照著,等待下一撥旅行者。
你闖進黑夜的樹林,鳥鳴如刀,細細地游到你身邊。你捂著傷痕,大吼一聲,把自己驚醒。倒在樹林里。
一個人的漫游,讓黑夜更加深沉,讓白天更加透明。
突然覺得你走了,一個人留在這里——站在不生長植物的風中!
請不要突然離去,神跡正在大地顯像。
你沉浸于自己的黑暗中,享受那份痛而失聲的苦難。
你在大地上吟唱那些已經遠去的聲音,淚水和血的疼痛。
你用身體抵押給前世,影子,被鋼鐵輕輕歸類。
無所畏懼地立在懸崖,堅硬地歌唱。無詞,曲自流。歌聲與云回蕩在難以抵達之處。
煙云的孤獨,千里長河中只會有一位持劍斷流、迎風而立、接受鞭撻的王者。大地舒緩在你心靈的平原深處,你跋山涉水,以歌者召喚的名義,在途中,被劃傷:
果實懸在高高的樹枝上,與風嬉戲。
群山消失、足跡消失、車輪消失,你繼續(xù)著;只有與藍色依存一處,只有偶爾的飛鷹剪過流水的天空,遠方的房子與大地融在一起,你才會接受喜悅。
你聽到身體里流水的擠壓,奔流沖撞,污濁之物,一大塊一大塊地崩裂脆響,脫離靈魂巢穴,用決裂來形容洶涌的告別。飛檐上積淀的塵垢,從身體內部的管道流走。
在通向靈魂的途中,你接近自己。
召喚如雷,落在百年的大樹上,焚燒身體的附加物,珍藏每一次召喚的神示,黑色的灰燼、紅色的殺戮、熾熱的擴張,你把眼睛閉上,看看傷痕累累的自己站起來,面對洱海,淚水,默默地哭出來。走在啟示的道路上,聲音如玉,潤物無聲。
站在諸神論道的石磯上,你坐下來。
時間的聲音聚集于此,你強烈地感受到了本質的力量,絲絲震動從腳而起,也從腳開始消退。
你到了,在你的水邊等待一株植物種進玉一樣的身體里:透明,潤澤,常青。
神跡一上場就被打碎,散落成天空大地上的微色珠寶。
站在呼倫湖旁,草原靜靜地呼吸著諸神的目光,瑪瑙石撒落在一個微微下凹的盆地里,紅色絲帶在瑪瑙石里飄逸,可以看見,昨天的水從孔里流過的痕跡。
啟幕、開場、序言、發(fā)展、線索,諸神的隱遁,各個細節(jié)、場景無一遺漏,但系譜沒有裝訂成冊,一頁頁散落人間,是河對岸的另一塊神石。
左和右的酒神,生命杯沿的一個象征。品和飲,醉已在了。你不會忘記一切的緣起,一黑一白間那不可逾越的深淵,是你伸出的手,擁抱一個虛空的美麗。
歷史的戰(zhàn)爭,傷害了神的褶皺,遺落的一路珠玉,你已想好撿拾的方法。
不斷地在途中,因為耽擱太久,個人的需要也是民族所需的,一個民族的需要也是人類的迫切渴求。
沖在速度的上面,從下午到晚上,從淺淺的東邊一直深究往南。
植物終究繁密地重疊于此,給你提供成為一片葉子的可能。你是另一個自己,兩個悄無聲息的人,永不會告別,只有刻骨地對坐,牽著手,從手指到手臂,到白色襯衣的紐扣,沒有語言來說明天的愛意,此刻在每一個明天那不需要證明的方程里晶瑩剔透。
蘭波詭異的美妙,文字煉金術造就的露珠,照著早晨醒來,時間開花,陽光一朵朵輕巧地睡在每個夢里,以永久之心等待心靈早醒中的那一線美妙。
你明示的那片花瓣已得到證實:百年的合心合意之后,才有機會見到漂蕩于水面的百合花瓣。香味來自于大自然的安靜。
除此以外,唯一痛心疾首的是時間:不斷地重疊和奔跑,終有點滴的重大錯失,這是湖水的深意里,一次幻覺真實的命定。
不敢面對自己。
你是一只生活在身體里的魔獸。
你睡在山之巔,城市在下面很遠的地方。
這個小城像個氫氣球不斷地被吹大,以緊鄰的東風廣場、七一廣場為圓點,向四周蔓延輻射的方式并不是簡單的復制。
釋放的假象,升騰的彩珠,巨大如石、狂風般似乎可以砸爛你的昨天,沒有一點聲音的時候,你走了。
你讓絕望更加絕望。
沒有高過一粒沙子的智慧,在純凈圣潔的一朵花里,你黯然失聲。
語言在侏儒的武器里橫沖直撞,影子的高度掩蓋著你從疲乏里站起來的腰。
你聞到了眼神里的臟字。
你抽身而出,從遠處守護自己給出的純金諾言,守信一個夢。把昨天支付給明天的一個標號,從冒號開始說話,給靈魂的自己一個握手——你知道側面的孩子可以守護好自己。
你只能選擇語言和動作讓神跡的大地重新晨光煥發(fā)。
如同你的存在,身體與靈魂的同一。
身體被冰雹砸傷,被雨水淋濕。開花和落果,被泥土一次又一次掩藏。
你的逃跑與你沒有關系。
殺戮的討伐,咒語從地面升起,扎進受傷的頭部——輕浮。
你喜歡的人和文字,從北邊回來,還有很多靈魂所需的藥材,喚回文字的質地。
明天陽光起身的時候,你會站在迂回的街道里,看著自己走過來。
詩人策蘭,力量的文字是一種從頭到腳的最高獎賞,你不會讓世間最美的心靈遭受任何一種欺騙,金色的道路溫暖地垂掛于雨水洗刷的天空。
今天不是曾經,你信心圓滿。
飛鳥如一片巨大的樹葉,緩緩地從空中落下。你躺在草叢里——風已經托不起你的翅膀,身體已經托不起你靈魂的輕盈。
養(yǎng)神和行走,擺脫虛擬數字的模糊人像,是你康復的重要養(yǎng)分。
你還在風中追趕那片自己的葉子,美到冷。
天使收攏起翅膀,來到了你面前。你竟然不肯睜開眼睛。
房間整潔,拉直床單的每一個角,衣服都掛進柜子里,收攏交談的紙屑,纏繞的電線理順了藏進桌子后面。
把自己請出來,在文字的牽引下,事理葉脈清晰:
從每一片樹葉里散發(fā)出微香,從天籟的聲音里游離出來,躲在每一個笑意的角落里,勇敢的輕盈,落在思維的大山里。你拒絕靠近任何一團冰里的火,遠遠地坐在巖石上,觀飛沙走石,想沉默如風。
神跡流浪的大地,四處可見。
到任何地方,你看到的都是墓地。人死了都會在一個山頭集合。——請把有限的土地讓給莊稼,請把城市讓給朝氣勃勃的人們。
墓地和山水打動了你。
黑暗之處,燈光夾道相送,光否定著道路的延續(xù),遠方僅是一個足跡的愿望。
燈隱藏在夜的樹林里,看你走來,發(fā)出藍色的暗笑,給出無數條道路,任你選擇,只有一點,謎底總是留給最后的離棄者。
飛翔之前的離棄,是天空對大地的離棄。
——諸神的樹葉留給了人類。
飛翔在等待道路的終止。幽靈旋轉著,兩個人的身體重復地在告別中上升。你帶著大地斜刺進茫野無邊的天空。
夜深了,飛翔開始:一秒鐘的昏眩,二十年的暗涌。
你把天空的諸神帶給自己亮開的手,你等待那條河流……你踏上浪濤……
數字在白天顯示出脫水的虛擬,你不希望如此,飛翔的重量是兩個小時零二十分鐘。
穿越厚厚的云層。
云之上,天空四周鋪滿了一條細長的暖暖的紫帶,而大地已黑夜降臨。
你喜歡密林,黑色的林子里,陽光照著你的翅膀。
翅膀長出翅膀。
你做好了下降的姿勢。
一個高大、肥碩、權重,擁有無上法力的女巫,把一條惡毒的類似于蚯蚓和蛔蟲的活物放進口里,蟲子是柔色的,尾巴掙扎著,女巫瞟了你一眼。
你從巖石里鑿出一塊石頭,以過去的名義立在你明天的時間里。
樹,臨水而鏡。
群山輕聲誦讀根所理解的土地,輕點,請再輕點,不要驚醒草木對大地的虔誠,不要傷害天使那白色的翅膀,和綠色的短裙。水紋顫抖地抑制不住歡喜的心情聆聽和贊美。
你捧起一湖的水,手輕拂水面,不需要掩飾人性中的微小黑點,那是物質給生活留下的記憶。
風不斷地把黑暗送進土地,陽光圓滿恩惠。
你的影子留給了這片純青的水域,記憶帶著雛菊散發(fā)出的一朵清香,從湖水的缺口流向另一條河流,浪跡于江河湖泊。
你努力與根一起扎進土地。
你不可以再說出那個高貴的字。
一個個怪異的圈子落滿整個城市。
嘲諷的石子飛滿天空。
只有你的大地才配有偉大的頌辭。
亂麻與針扭曲滾動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歸類傷及了偶爾的特殊元素……你只能這樣,才能在物化的獨處空間里生存下來。
回到城市的房間里,打開自己的傷疤:過去的河流兩岸,沒有??康拇a頭,沼澤地的淺灘,鳥盤旋其上。
嘗試找到一根線的念頭,從死結中抽身,拉開一個活套。
湘鄉(xiāng)十年,長沙九年,北京八年。終歸難逃類別里的動物本性。
爬上一棵樹,手腳并用,趴在城市的樹上——
樹上爬滿了人,望著上面的人,看著下面的人,都在繼續(xù)爬,沒人計算自己的年齡、體力,和去日不多的時間,都在往上爬。
沿途掛滿了金幣和魔杖。
金色的光芒灼傷了眼睛,魔杖擊打著,心力交瘁。
而樹,其實不是樹,是已經沒有根的樹樁。
城市的街道、房間,到處是那爬滿了人的高高的樹樁。
把自己流放到海邊小鎮(zhèn),不再希望從千絲萬縷中抽出一根完整干凈的線來。
流放自己……藏身在海的嘯聲里,巨大的藍,窮盡天與地,只有藍……風從藍的天空而來,落在你的孤獨與美意之間。
純藍至,連白色也沒有。
圓的天空,再現著諸神曾經君臨的時代。
流放自己。
坐在樹下,生活在林子里,踩著泥土草叢落葉。
踩著清亮的影子。
藍的風,穿過你的身體……你還需要什么……
所有的都是你生命之樹中那一枝枝向下的根。
氣候的雨水準點打濕了你智慧的羽毛。躺在床上,飛翔的夢落在旁邊,數著你的頭發(fā)。蓮花開了,夢里夢外那些潔凈的花瓣,隨腳印次第破綻。
叫來陽光,守候著你的快樂。
旁邊的高樓總有一棟高樓,你走進十六歲的那間房子,等待一個人。
你拿著一張照片、一本書送過來。
你激動但平靜如常,這里已不再是那個擁堵的戰(zhàn)場。
沙灘后面,兩座高樓背向兀立,形成一個環(huán),擁抱海里沖擊過來的腥味。
你站在沙灘上,松松的褲腳被海水泡著,浪退回去,水紋與沙形成一個個弧度。
你站著,背對海,漁民都回家了。
你竟然沒有在意那一湖的水,靜靜地躺著,深入綠的林中,四周群山守候,如同守候你的倦意。
你累了,深深地沉進湖底的睡眠。一個夢,魚一樣醒來。那是一個破天荒的日子,你告訴自己,永不要忘記。
陽臺遠眺無數個傷逝的昨天,天才少女的一行行文字鬼魅般纏繞著你的生活,多少年過去了,陰魂不散,倒映的湖水,比天空更深,比藍色更藍。
回來的路還很長,誰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到的對岸。就你一個人,站在堤岸上,茫茫然地看著不變的河床,看著不斷更新變換的河水,那是淚水最痛的部位。
精氣神煙云般藤蔓于山林水面。
今天,你終于把兩行文字,簽上名,遞進了那扇大門,于你,是一個重生的紀念日,你沒有想到會如此的平靜——那又能如何,要高歌?要狂飲?不就是一張桌子嗎?你用微博的文字來慶祝,用一個電話來祝賀。
你深深地沉進自己的湖底,做一條不會呼吸的魚,一條會飛的魚,躍出湖面。
天使來自那個光明世界,你去過那里:自己的影子和一大片的水域,其他就是植物、一對又一對女人和男人。
憂傷的樹枝垂近肩膀,聽到了你細長的呼吸,那滿樹的花,甜甜地開在嘴邊。
影子與身體一樣沉重,其實,風只開了個頭,轉眼坐進水邊的兩把椅子里,聽一曲高難度的舞曲。
風在哪里?那個女人從舞臺上下來,對周圍的男人點了一下頭,接過自己的帽子,退回到那仄長的休息室。
風,坐在那里,整整一個晚上,你會讓一千個白天陪伴一個夜晚。即使舞臺搬遷,即使房屋腐朽,即使城市堙滅,你從早起的太陽到黑暗的收割,風,照舊一遍遍地寫著你影子的名字,也不愿意離開——
影子石頭般刻在椅子最里面的一根藤芯里。
全新的劇目開演,名詞和動詞都被取消了作詞語的資格,夏天重新開始。
你閉上眼睛,體會季節(jié)里那些至小至微的震顫,任何時刻一絲一毫的抖動,你都接收到了疼字里的五點五畫。陽光一瀉千里的花瓣,開到最大。
至于時間的清澈,清澈的湖泊,那,都是天使的家。
你來自那里。
你輕輕地說話,
你站起來的地方光亮充足。
惡習。
沉重的翅膀低垂在遠處的天空。樹林的陰影庇佑著失望的身體。
等待諸神的解救,試圖爬上對面林子里的那塊巖石。
以為燈光被夜色淹沒,窒息的情緒在舞池中央昏厥,外來的字母沒有任何理由地占領你的頭發(fā)、嘴唇、意念、詞語。
拒絕親近。
你知道一個人一次次的叩問構成了 “命”——一個謎一樣的詞。
燈光存在,照耀著諸神的神龕。
這是活水里唯一的泉眼。
向生命的早晨請安。
呻吟震顫著天空的飛鳥。
植物成為土地最高貴的陪侍者。
獨自遠游的只是你的身體,一切沒有改變,始終站在你的身后,如諸神的呼吸。
期待你的美好。
一間房子,另一間房子;一個動作,下一個動作。
時間留下灰塵,留下一些暗黑的、青灰的塵垢。
積攢的印記,清水沖刷不凈,明天又會潔白如初地躺在你的身邊。
只有把自己搖醒……
你留在屋子里的時間證詞,才會說話,形成一本詩集。
昨天穿過的一件外套,疲憊地搭在靠背椅上,從哪個角度看,都像是你的影子睡在昨天的時間里,有呼吸,沒有動作。
沒有一件有意義的物證站在房子里。永遠沒有拉開的窗簾,封閉不了時間的外泄。
黑暗可以傳染,雖然是那么美妙的一件事。
你穿戴整齊地來了。你永遠不會在離開后,回頭看一次,你瞬即如陌生的樹木,從上游轟隆而來,又迅速消失在洪水的巨響里。
擺脫不了圣瓊·佩斯的大美。靈魂和精神不需要理由,只要你有足夠邁過今天的勇氣,
只要你有足夠的信心把死亡的心靈拉回到明天的那間房子……
從虛脫的影子里站起來,斜著身體,問:你昨天做夢了?
是,夢見哥哥的尖叫從夢里遠遠地沖出來,清晰的道路沒有了奔跑的能力,手足無措地拍打著夜晚的河岸,回到時間的上游,翅膀遺落在關閉的臺燈里,急促地尋回那些悲傷的光亮。
精致散漫的那群女孩:在綠色背景的屋子里走來走去、紙杯喑啞的光、重復昨天的一個鏡頭、傾聽男人醒在酒杯的早晨、女孩記憶不斷地清零、夸張的自憐潤著白色的紙頁、虛空掏空身體里最后一聲低低的吼叫。
沒有一個聲音浮出水面,驚動你等待的心情。
三個男人落座在城市的座位,書放在桌上,身體前傾,旁邊的椅子被其他人拿走;靠著深紫藍的沙發(fā),右手摸著光光的頭,左手托著書。
不敢去等待,身體太重,沉到無法控制身體那一場又一場的廝殺。
自己的念頭橫行于身體,而你什么也做不了,夜的露珠凝聚著樹葉的秘密,不吐一字,精華畢現。
滔天的洪水從身體泄出,傷害靈魂的天使,淹沒那白色的一朵朵細小的高山雪蓮。四十年了,雪蓮第一次從你的身體里長出,臣服于植物的王國,太多的美麗,從身邊風云而過,獨獨你的翅膀,扇動一河的銀光。
你說:圓月高掛。
靈感的羽翼豐滿在那一泓的山水間,長年暢流不息。
你會去嗎?你在嗎?
緊張、松懈、放任,金幣的數字,是你等待中一個又一個沒有意義的說辭和傷疤。
你不是不想撤退,因為你接受了傷害對方和被對方傷害的事實:一個存在或者是虛無的字母和詞組,糾纏那些零落于古都舊朝的漢字。
沉迷默想、舔舐,千年的漢字,詩歌是諸神的住所。
今夜,你用漢字來對抗,需要的不僅是勇氣,你不會褪去歲月的痕跡。
你,一筆一畫地尋找古漢字里的飛白,諸神在那里與精神一起烤火取暖。
你從藍色的高貴中回到那個悲愴的夜晚?;氐矫刻斓南挛?,都會有一種等待。
你在樓下,你在樓上。
身體之重和靈魂的輕,常人難調。
矛出其不意地避開自己的盾,扎傷你的另一具身體。
圣瓊·佩斯遠征數十年,藍色的物質和靈魂得以高貴地懸浮于自己的天空。
荷爾德林悲壯了天空,毀滅了自己的身體。
靈魂遠走高飛的后果是,心靈遺棄了身體之重,和身邊的人。
你被擱置在雨水中。
神消失在人類的天空。
神在你的詩歌里棲身安居。
站在河對岸,祈求一個人的原諒,金色掛滿樹枝,月光圓滿。
夜晚伸手成河。
你瞳孔里的酒已經醒了。沒人醉,也沒人醒。
美好看不見錯誤開滿的鮮花,漫山遍野。
風走過大地,想找一個問答的人
——你沒有停下來的機緣。樹葉劈開天空的流向。
不斷地有車,從林子外面經過,
看不到車輛和人。
諸神的隊伍云霧般散盡。天使的影子斜斜地躺在雷雨的水霧里:
道路沒有了,房子沒有了,生活沒有了,圣湖沒有了,影子累了。面對自己的身體和衣躺下,詭異的神意滑出恍惚的邊緣,線條淺淺地浮出水面,又被如注的雨水噼噼啪啪地淹沒。
不要有任何動靜,千年就會過去。
感謝你的耳鬢廝磨,凌晨回家的人,夜晚的客廳里已有人清掃干凈,等待諸神光臨。房間里光線黑暗,每天有一首詩歌等你回家。
時間從回廊的這頭走到那頭,一晃就是一百年。
諸神沒有回來。
你出發(fā)了,向著群山起伏的方向,這是千百次尋找中的第七十二回。
山堙滅在黑色中。
可以找回過去的那面鏡子,那里有一個你,始終在等你彎腰致敬,雙手捧起……但,黑暗已不是過去的黑暗,里面已混濁不堪,里面已麻木不仁,里面的船已熟練地使用著見風使舵的技藝。你見到的不是過去的那種黑暗,這是你所不知的。
寄希望于黑暗來收割一切,醒來的陽光與陣陣廝殺聲,一次次的跌倒,是拼殺時空氣的震顫。受傷的腳,喪失了給翅膀助跑的能力。
身體與神意的格斗,從石頭、長劍,到對面的影子舉起手槍,扣動扳機,身體倒地,神意的喜悅與死的誘惑,始終與生命同在。
注定了的事物,是你所不可改變的。
你遲早會喚回神意,與物質之重共同承擔生活之重。神意與物欲兩者或者原本就是分離的個體。
雷雨之前天空的淺白,一年只有一次。
影子睡在水里,沉在霧氣中——你只能聽到自己的聲音。
你不出所料地采取了行動,你歸類了,歸類于你們的范疇。
神性消失在歸類的物體里,只聽見文字,只看到聲音,只聞到具體的形狀,只觸摸到身體的味道。你在你們的群體里消失,你把自己和影子都歸在你們的圓圈里:玩物、終結和骯臟的交易。在方格之內茍延殘喘地支持眼睛離開視線。
刺殺的利劍在自己的影子里血流成河,山河破碎的身體、黑暗中的舞者,獨舞、自吟、放歌于窄窄的身體。
受到傷害的身體回到失神的大地,你理解天使的巨痛,但忍受不了所受的巨大傷痛。
失神意味著神意的喪失、諸神的永遠離去,意味著回家的艱難。
物與意的不可同在性,是你暫時對自己和天使的唯一解釋。
靜靜地躺在自己的身體里養(yǎng)傷,等待下一次的傷害。
天使的翅膀撲閃在你的每一分鐘里。
你來了,植物復活。大地高舉高貴的花朵。
它們的私語,喜歡你的聆聽。
蹲下來,細致的聲音,在土地深處流動。
腳步終于掙脫了一個又一個艱難的十字架,鐵鏈在身上掉落,貓的靈魂理解你的疼痛。
猶豫的手,給植物一顆流血的心臟。
你一直蹲在植物的夢里,一直在,從昨天到老。
你把自己停在那條路上,許多人從幽暗的樹林里一點點離開。
你把自己停在那條路上,許多人從一個人的身邊回到另一個人的身邊。
你把自己停在那條路上。你沒有權利去呼喊林中的孩子,那是神的棄嬰,你用文字畫像,用文字呼吸,體會孩子的陣痛。
你發(fā)現的時候,已經晚了,你把自己停在了那條路上。
緩緩行進,陽光失明。
聲音停在你的身邊,山谷蕩漾著悲壯的抒情,樹木稀疏,人群一點點地移動,為一個不可預知的明天。
一路下坡,四十公里,出現多處剎車失靈的坡道,沖上去,意味著救贖還是毀滅?人人都有沖上去的欲望,聽那些撞擊沙袋,車輪陷進沙石的聲音。
沒有情況,一切似乎都行在安全線以內。
濕漉漉的魚在岸上聽著你的眼淚,錯開的小花,微微地垂下眼簾;它們不允許你的離去,不允許你把生活糟踐在富足的大山里,不允許你把自己的身體作為無聊的祭品呈現在無情的陽光里。
那么多錯覺,你竟然不能發(fā)現,而是一次次把刀子扎進自己的心臟。
陳年爛谷子的事情終成淤泥,陣陣腐臭從土里散發(fā)出來,那些瑪瑙、金屬輕易地抗拒著時間的侵蝕。
你的外祖母、你的太爺爺、你的奶奶和外婆,都在影響著你血液的流動,你的每一個選擇,讓陽光生疼地扎進你的骨髓里。你的伍爾芙、波伏娃、阿赫瑪托娃、茨維塔耶娃哪里去了?
葬禮曲、靈柩車的錯覺,來自于一輛雪域里來的掛車。
你笑了,醒在陽光的影子里。
希望你把黑越寫越黑,把暗越寫越亮。
希望你半生的眼淚是大無畏的世界,掛在太陽的山上。
滿山的碎碎野花。
遺失在森林的這一面斜坡上,每經過一朵,你都會蹲下來:俯身相聞。
每一株野花就是一位亡靈的駐足相生——相望,幾個世紀的遺憾。
你站在浮出水面的湖底。
藍色的云掩飾著湖面的細膩,你們魚兒般幸福地游動不多的時間,眼淚匯滿了山石的塌方之處,湖底只有一條前世的河路,你們穿過去,穿過來,泥石流會再來一次苦痛的掩埋?時間停在了那里。
你嘗試著從靈山的山頂消失;大雨沖斷了河流,大霧迷惑了你的選擇,大風掃平了山頂所有高于石頭的植物。
你的手抖動著,搖搖欲墜。
與山一起來到你的面前,坐在簾子外面,看著你的影子從這一堵墻移到另外一堵墻。
身體上的植物舒展自發(fā),沿水的呼吸,悄悄地在你的窗前嘗試著:滴水成河。
——清澈的水聲為你誦讀一首首黃昏的歌,那么多天籟妙音來到你身邊。
你聽見了,但如此隱約,以致以為是陣陣錯覺。
污濁的會議室里話筒的精靈已經沒有興趣扮演任何一張嘴臉去逗人發(fā)笑,已經離開,只有機器的程序規(guī)則復制著枯寂,
還是讓略帶傷痛的情緒,去讀遠方的詩,美麗繁雜的意象引著你不斷地深入一個個高貴的靈魂,
這不是祝福,是神的旨意。
沒受愛情折磨和開示的人,是無法品嘗到古樹的甘甜。
甘美,源于古樹里駐扎著生命的精靈。
諸神消失在人類的天空,神在你的世界里起身、安居。
在強烈的掙扎中,夢想的土地回到你的生活中……
突然孤獨到想流淚,沒有具體的事情,就是一個人把自己徹底孤立在黑暗中的感覺,不是無助,因為沒有什么需要幫助。
夜色的鐵絲層層裹纏著你不屈的肉身,虛弱的燈光形成了道路,伸向遠方的無人區(qū),彎彎曲曲地勾勒出孤獨的形狀。
玻璃杯盛滿燭光,一字排上去,風戲弄著燈花,光斑成團成團地落在古老的石階上,有些年頭了,純粹的中國道觀:弧形的巖石門洞,窄小而急遽的臺階高度,在都市的胡同里終究容身坐下來,一坐就是五百年,如一位年老的禪者,細微的呼吸悠長如身邊的胡同小巷。
老者眼簾微垂而示:前面的院子,還有身邊這些低低的四合院,融為一體,有微微伸向街道的手臂,有垂落的肩膀,有利于身體的放松,道觀為丹田所在。
坐在道觀里,一直在說話,樹葉堆滿了窗臺,陽光的影子掉落在幾個世紀以前:
——為何如此熟悉,你是第一次來?
——因為你們從未離開……
縱容自己的情緒啃食天空最低處那些最艷麗的花草。
你說,疲倦正從經歷的腐水里蔓延出身體。
落到無和有那極其短暫的瞬間,看著你隨洱海中的水草飄向蒼山的方向,水柔和地沉進湖底,山的海拔讓前世的靈怪再次喚醒你頭里的疼痛。
請求你如千年前那般,天庭和祥,鶴飛音揚。
如此地沉醉迷幻,老天會認不出你,靈肉的分離,你將是個無人領取的人,你回不去了。
你不是也一直在尋找自己的蛛絲馬跡嗎?
荊棘雜草順氣血的脈絡布滿心臟的田地。
很多年,也許是一千零一年,你爬上靈山。那些高大的馬,突然出現在雨霧的深處,一大群,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閉上眼睛傾聽樹林山石的聲音,它們奔跑的動作悠揚大美,飛揚起的石子聲音濺在花草上,驚醒你失神的靈魂——駿馬集體站立:一動不動地站成你洶涌的雕像。雨霧急急地穿過馬群,一層之后,又來一層,凝聚的寒冷落在你心靈的野花里,你呢喃出:花零霧散。
你站在馬群里,早先的驚惶失措與馬群一起立于雨中,一條路伸向山頂的空茫。請你繼續(xù)與這些馬群在一起,它們是天堂里走失的希望,其中有一匹你家中的白馬。它們的站立是等待你的到來和大醒。
馬群站在這里。
城市中的一個拐角,停下。
你鉆進黑色的夜里,一點點地往下沉,
夜的浮力,一點點減弱,你看見了暗的黑在加重……
身體有些僵硬……雙手微微地抓住白晝的樹枝,試圖保持身體的平衡。
一點點,
一點點,
很多個月之后,
很多年之后,
你輕盈地經過夜的長廊,走進黑的中心點,身體飄起來。告別城市,你從樹林里離開樹林,和夜一起走近湖邊,路沉浸在美妙之中,椅子是記憶回家的鑰匙。
你一點點往下沉,身體向后,平穩(wěn)著一河的水,還有那些送別的友好的植物,穗子飄在空中,微微地舉起花朵,與草葉拉開點點距離,觀看自己的前世,
情緒安詳,
身體里的某個機關突然間自動旋轉,徐徐地把你的身體轉到靈魂的正對面,椅子在椅子對面。話語在心靈的大地上輕輕涌出,一條小溪,蓮花開了,蓮霧紅了,樹葉茂盛了,到處是叫不出名字的水果和植物。
城市中的你消失在浮出來的路上……你出現在那個村莊里……
泥土的家,遠遠地落在北方的灰土地上,樹很多年沒有生長了,房子上爬滿了灰塵,記憶的蟲子棲身于雨水的鏡面,水晶般透明。
很遠的地方有一條河,你聽見河水的聲音。
你是個大孩子的時候,每個月你都會偷偷地以各種名目,從家里的早晨出發(fā),一直往北,走到太陽當頂,你才會站在一條河的旁邊,小腿很疼,但你不會馬上坐下,你擔心每一個動作都會讓這條河退后、消失在更遠的北方。
因為家里不斷的吵鬧聲,器物之間的碰砸聲——那是父母間的斗爭,那是父母和你與鎮(zhèn)上流氓之間的打斗,
因為打斗,河流才跑出了這么遠……河流曾經一直就在你家后院不遠的地方,你堅信在出生之前,河流就流淌在家的后面,
后來,河流退后了數十公里,
在你走進死亡山谷的時候,靈魂阻止了河流的干涸和消隱。你喚醒了神的呼吸,巨鳥的翅膀,影子遮蔽了樹林,唯一的一條路,依舊頑強地掙脫大地的束縛,隨漲水的河流漫上發(fā)黑的小鎮(zhèn)。
因為你的醒來……
你與母親是一體的,天空的種子在移動的云朵里,下雨了,植物大片大片地繁殖你遙遠的夢。
母親少女時期的快樂浮在回憶的水面,美麗的笑容被你的夢一朵朵珍藏,
童年時期你想到的都是母親那一地的小花,
你的枝條向著母親走來的方向傾斜,
看著母親從青澀的果子到憔悴落地。后來,你懂事了,憶起母親的美麗,讓村子路的樹枝都向著你家的方向搖曳,那輕靈的美,讓你全身發(fā)抖……大風吹倒了晾衣的竹竿。你再也看不到青郁茂盛的植物了……
低而臟的土房,孤獨地立在風的谷底,
即使是鎮(zhèn)上那些樓房,也是臟的,藏著一雙雙惡毒的流著口水的男人們的眼睛,邪惡地看著你十三歲的母親在小鎮(zhèn)里來來去去,
青澀掛果,鷹伺機把翅膀平衡在風的谷底,把種子帶到平原的外面。
后來,你隨外婆到了母親那年輕的村子。
母親的往事飄在土黃色的屋頂,與你親昵地享受院子里的紅色果子……你內心鏡面里的母親是立體的,你幸福地回憶著母親的少年,享受著時間的晨曦淡淡地照在半截院墻的影子前……
你偶爾會把看見的記憶說給母親聽,母親每次都認為是父親或者是多事的鄰居告訴你的,你會指給母親看:曾經的她,少女的模樣,是村里最純美的……
父親的迂腐踐踏著母親的容姿,種在你揮之不去的忌恨中,復雜的情感源于父女的身份,你身體里存有太多關于母親的記憶。
你與父母的情感是無數種糾結開在今天的花。
一生怎可承受幾百年的記憶和情感?
你沒有找到那座可以翻越的叢山——平原的地平線扎傷了你的眼睛,你想去湖邊走一走。
目光帶著靈魂跑遠。
母親少女時期的美好和今天的折磨在你身體里翻涌,時間的鋒刃切割,越來越單薄。
成熟的果子萌生在你的枝頭,文字是拯救你的武器,
你在橫豎的筆畫間找到了恰當的詞:輕盈。
飛起來,飛翔的內心因為塵世的土地過于沉重,你的身體重重地被大地拋向天空,
死亡的飛翔收攏在翅膀里。
平房灰暗,十多年了,陽光就沒有穿透過那三間房子。
蟲子在你內心長出了翅膀。
房子隨你長大,尾隨你進到每一所學校。
成年后,你有幸居住在一個小島上的院校里,無邊無際的海水,和層層疊疊的破碎山河,醫(yī)治著你敏感的細微神經,來不及憂傷的喟嘆就被浩浩蕩蕩的海浪埋葬。
之后,你到了城市,城市只能傷害那些無辜的精靈,
血的印記喚醒了你觀看精靈的眼睛,
精靈的視角籠罩著你的傷痛……
你沒有兄弟姐妹,你一個人來挑戰(zhàn)世界的晦暗。
死亡:飛翔的高度,化學制劑比例,繩束的花結,匕首的寒光……呼吸著你的呼吸,誘惑的力量綢帶般纏著你,多年來,你一直在想,到了想的盡頭,只有雨簾垂掛,驚醒你的靈魂,已經沒有再想的事情了……
只有死亡才能阻擋門的開合。
死亡:飛翔的高度,化學制劑比例,繩束的花結,匕首的寒光……在身體里驅趕著靈魂的鳥群,黃昏里沒有了光亮,死亡堆滿了你的身體,白色,充斥著整個黃昏,烹煮著你身體的器官,靈魂對你身體的依戀程度超出常人的想象力,靈魂如煙如霧抽絲般分批撤離——出竅,細細地時斷時續(xù)地縈繞在你身體周圍,堅決地守護著你純凈美潔的身體。
死亡竟然被身體稀釋,靈魂被驅除出體,但靈魂之核,自己強制地留了下來,靈魂對你的決絕眷念,以放棄自己的生命為代價,靜候你的醒來。
如果你的身體沒有蘇醒的機能,靈魂之核也將被困死在你的身體里。死亡的身體將封鎖靈魂出竅的所有出口。
很多時候,靈魂的最后一次撤離會把靈魂之核帶走,只有這樣,靈魂才會永生……
你的生命停在時間固定的深淵里,沒有上浮,也沒有氣息涌動,但生命體始終存在。
五天,你的身體有了初春的萌動,靈魂的核在發(fā)芽,在召喚隊伍,靈魂回家,你重新活在南方的土地上。
虛弱的身體承受不了靈魂的重量,幻覺把你渡到河對岸,
南北的谷物在你身體里微微細細地游動。
后來,很多次,你繼續(xù)把死亡捆綁在你身體里,你感覺不到身體的起與立,你硬生生地從身體的墻體上撕扯著靈魂的牽絆,不是仇視,只是強烈地感覺到身心在大地的游歷沒有任何意義。
父母看著你的身體突然沉沉睡去,又絲絲復蘇。
你披著夜晚的長袍,悄悄回家,怕被人看見你這女子是如何一次次地毀滅著這具身體。
無論多少次,只有你的靈魂了解那些細枝末節(jié)的思想是如何順藤開花,是如何張望著藍色的夜晚,虛空有實地遠離那些藏污納垢的角落。
讓你身體復活的原由,是你的靈魂在以命相抗。
你閉上眼睛,看不到自己的一舉一動。
母親的眼淚淹沒了你六次與生命告別的宴會……
母親漂亮得讓你欣慰。
身體的美在村莊里的結果只會掉進老套的戲劇情景里:你看見母親的失望,走進了父親的生活。
你說,父親配不上母親的優(yōu)雅。
無數個晚上,家里的門經常被酒鬼流氓撞壞。酒鬼都帶有裝鬼的成分。
你心靈的角落里怨恨流出來:因為父親的懦弱,父親的血液來自于底層的命運,你們與父親站在一起,承受著四面八方的寒風,你沒有說你愛你父親,你沒有說恨。
你與母親站在一起。
整個舞臺都是觀眾的眼淚。制度的拳頭,管理者的懲罰,流氓的刀棍,都有一個斜度,你們在斜度的下角,淹沒了你們的呼喊,
你以不同的形式演繹著死亡和復活的游戲。
從三歲到七歲,你一直在偷偷地找鬼。
晚上,當村子沉進黑暗。你就出門,哪里人少就往哪里走,哪里沒有人家就往哪里去。你在心里不停地默念著:有鬼嗎?出來吧。
你希望找到鬼。如果母親死了,那樣,你也會找到母親的鬼魂?;蛘哒f,如果你找到了鬼,那么你就可以放心地去死,死了后,你還是可以與母親在一起。
為了沒有分別的痛苦,你一個人偷偷地尋鬼。
沒有任何人知道,你一個小女孩為什么喜歡在黑夜里走路的真正原因。
最喜歡去的地方是墳地。
白天,你會有意無意地帶著你的玩伴去墳地里玩。
晚上找鬼,你也會一個人坐在那些墳堆上,撥弄著上面的草和小樹枝,你會發(fā)出聲音:有鬼嗎?有鬼嗎?
白天,一個人去墳地是你最興奮的事情。
從墳地中心開始,一個墓地一個墓地地看那些碑上的文字,你輕輕地喊那些死者的名字。
你希望有鬼坐在墓碑旁。
靈魂護佑著你,鬼沒有靠近過你,你從沒看見過鬼的模樣。
你一直住在零下冰的屋子里。
母親瘦得跟大刀片一樣,你希望老天那把刀砍下自己的肉給她。
母親偏執(zhí)的氣息飄在空氣的房子里,生活都病了。
有人說,有女鬼纏上了你。
(責任編輯:李璐)